其實我一直都能感受到許津南對我工作的看不起。
或者說,是對底層人竭力生存的醜態的嫌棄。
他是高懸在天邊的月亮。
月亮是不用在泥濘里掙扎的,自然也不懂六便士到底有多重,能壓垮多少普通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青梧……」
「許津南,你活在雲端當然覺得淤泥髒。
可對於我們這種吊在懸崖邊的人而言,每一根稻草都不得不抓住!」
許津南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滯,眼裡是我未曾見過的不解與震驚。
會所二樓的窗戶打開,等待已久的客戶探出身子,望著我哂笑了一聲。
灰青色的天,真的好沉重好壓抑。
可我不得不為溫飽衣食奔走。
「青梧,別作踐自己,往深淵裡跳……」
許津南的手有一絲顫抖。
他不知道,他以為的深淵,是我爬了四年才夠到的岸邊。
我受盡多少委屈和難堪,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
雲端的人總以為墮落需要勇氣。
殊不知,我們生於泥濘者,連抬頭看天都是奢求。
許津南扣住我的肩膀。
「你今天要是進去了,我們以後連朋友都沒得做!」
誰要做他的朋友。
我用力掙脫開他的桎梏。
「那就不做朋友了。」
7
會所里,觥籌交錯。
酒桌上,我和那些老男人們斡旋,陪著笑臉給桌上的每一個客戶敬酒。
酒桌下,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不停。
是許津南的電話。
我知道許津南向來看不慣我對這些人陪笑臉。
他覺得,沒必要。
沒必要為了這點錢去犧牲自己的尊嚴。
他總輕描淡寫地說,「你這工作有什麼做下去的必要?
如果你真的需要錢,和我說就是。」
可於我而言,有必要。
我需要錢。
我需要錢來供養我的父母,需要錢讓我體面地活著。
但絕對不是借著朋友的名義向他索要。
我想要被他正視,我要平等地站在他身邊。
幾輪敬酒下來,有合作商借著酒意拉住我的手。
我不動聲色,靈活地抽走。
他們暗示我,想要明亮的前途,得看我今晚的誠意。
但我不願意。
我卑躬屈膝,通宵加班,不是為了這樣的結局。
幾杯酒下肚後,我找了個理由去了衛生間。
洗漱台前,我摳著嗓子吐出了酒,打開了手機。
短短一小時,來自許津南的未接來電有 6 個。
而消息最下方,還有一條來自趙景沅的簡訊。
【剛剛忘記和你正式介紹了,我和阿南的婚禮定在明年五月七號。】
【我們的幸福,還得有你這個好朋友來親眼見證。】
原來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
真快啊,都要結婚了。
許津南明知道我以怎樣的心情待在他身邊。
卻始終沒和我提過一回。
我用涼水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那雙眼很疲倦,泛著熬夜後的淡紅。
可瞳孔卻很亮,像是灰燼里未熄的炭火,只需要一點風,就能重新燃起烈焰。
這一刻我清醒地意識到。
我不是那個只會仰望月亮的小女孩了。
許津南從來沒有選擇過我,他只是用模稜兩可的態度捆住我,用我無法拒絕的曖昧圈養我。
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再等下一個六年,也依舊不會有結果。
我們各自站在不同的劇場,拿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劇本,本就應無所交集。
所以現在,我要去走我的路了。
深夜十點,飯局結束。
我送走最後一個客戶,離開會所。
卻發現許津南的車一直停在會所門前,地上是滿地猩紅的煙頭。
他看見我安然無恙地出來,霎時眼眶通紅。
「青梧,我不是真的要和你……」
「許津南,我有話對你說。」
我打斷他的話。
陰霾從瞳仁里褪去,只剩下乾淨明亮,熠熠生輝。
8
車內,是漂亮繁複的星空頂。
許津南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一隻手探過來,想要像以前那樣摩挲我的手。
「青梧,我剛剛說的是氣話。」
可他的指尖剛剛觸到我手背,我就抽開了手。
「許津南,我很認真地想了想。
我們分開吧。」
話音剛落,許津南倏地攥緊了方向盤。
他的眸子在一瞬間放大,額邊青筋凸起。
「蔣青梧,你什麼意思?」
「什麼叫我們分開?」
我重複了一遍。
「分開就是,我們不要再做這種朋友了。
你走你的陽關路,我過我的獨木橋。
以後,就不見面了。」
許津南以一種很怪異的神情看了我很久。
最後,他似乎是被我氣笑了。
「青梧,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
他大概意識到我是認真的,嘴唇都在顫抖。
「這樣,我以後再也不說你的工作了。」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什麼都不反對。」
我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十九歲就喜歡上的人。
我花了六年的時間追逐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都依舊鮮活漂亮。
我依舊會為他的外貌心動。
但是我不再迷戀他了。
「許津南,六年里我向你表白了不下三次,但你一次都沒有正面給過我答案。
永遠用各種理由和藉口堵住我的嘴。
我再問最後一次,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
許津南愣住了,他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看著他糾結、猶豫的樣子,笑了。
「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又為什麼要執意把我留在身邊呢?
許津南,你這麼缺朋友嗎?」
時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認,許津南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
他只是用模稜兩可的態度捆住我,用我無法拒絕的曖昧圈養我。
他不是在愛我,而是在拿捏我。
「青梧,我不想失去你。」
許津南長呼一口氣,雙手捂住臉,最後交叉而握,疲憊而又哀傷地看著我。
就連一貫倨傲的聲音,此時都變得有些嘶啞。
我順著他的話。
「但這世間沒有什麼是永恆的。
也不會有誰一輩子一直陪著誰。」
「你不必再吊著我了,許津南。
我們該分開了。
畢竟,我總不能耗盡一生,來換你一句有可能吧。」
許津南呆呆地看了我很久。
眼神里有千萬種道不明的情緒。
可最後,被車載電話打破。
「趙景沅小姐來電,是否接入?」
我識時務地推開車門,下車離開。
在關門聲響起的那一剎,許津南問出了最後一句話。
「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突然?」
他扭過頭看我,眼底一片頹敗。
我站在寒風裡笑了笑。
「新婚快樂,許津南。」
9
其實我也是在最近才想明白。
自始至終,許津南就沒想過會和我有什麼結果。
他喜歡的不過是我圍在他身邊轉的那種曖昧感覺。
他想維持的也只是這段令他舒適又放鬆的關係。
至於他對我的好。
只是他世界裡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分量之輕,風一吹,就散了。
就好像在廣場喂鴿子,我得到的所有好,不過是他手裡一小塊麵包屑。
想明白這點後,我竟意外地感到解脫和釋懷。
和許津南分道揚鑣後的這些日子,他很安靜。
我也不再在意。
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每天不是追著甲方爸爸跑,就是陷在連軸轉的應酬中。
上次會所的那筆單子最後我還是成功拿下了。
因為拒絕了捷徑,耗費了我不少心血,也受了很多白眼和磋磨。
但總算乾乾淨淨,將獎金落入我的口袋。
一周後,我接到總公司通知,外派到國外工作一年,漲薪 40%。
出發時間,三天後。
臨走前,我回了趟家。
距離康復醫院最近的弄堂內,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塞滿了雜物和廢品。
十年前,爸爸從工地墜落,自此癱瘓在床,大小便失禁,沒有意識。
媽媽因打擊太過,精神失常,時而清醒時而瘋癲。
我拿溫毛巾給枯萎的爸爸擦了臉和手。
又給媽媽做好了飯,梳了頭,做了最後的叮囑。
然後,將厚厚的一沓錢,放在了鐵盒子裡。
關上門的那一剎,我看著媽媽鬢邊的白髮。
紅了眼眶。
雖然我已經替他們請了專業的護工,但我依舊不放心把他們丟在這裡。
可沒有辦法。
我要為自己掙一個前程,才能為他們掙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去往機場的路上,沉寂了一個月的許津南突然給我發來了消息。
「我到你公司樓下了。」
「有些話,我想當面和你解釋清楚。」
「青梧,我們不該就這樣結束。」
10
我最終還是沒有回覆他。
既然已經決定放手,就沒必要再有任何的藕斷絲連。
我可以走向他九十九步,但最後一步,我必須停下。
登上飛機的那一刻,我抽出了電話卡,丟向風中。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漲薪 40% 的代價是啃下最難啃的骨頭,替公司開拓海外新客源。
在西雅圖的每一天,都是爭分奪秒的忙碌,事情多得根本干不完。
接連連軸轉了三個月後,某天深夜,我打開手機。
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我已經很久都沒再想起許津南了。
其實剛到西雅圖那會,陌生的語言環境、難融的工作圈層,一度讓我崩潰。
最難的時候,我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想起許津南。
想起從前無數個低谷時,他陪在我身邊,給我加油打氣。
想起無數次想放棄的時候,看見他站在路燈下好看的眉眼,就又心生無數動力,想要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
可現在,許津南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次數越來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繁複的英文合同。
原來長達六年的執念與遺憾,終究會被時間撫平。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後,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和許津南見面。
直到兩個月後,全球貿易會場上,偏偏再次重逢。
那天我正帶著組員布置會展,在這之前,我已經連續熬了好幾個大夜。
生理期如約而至的時候,我的臉色已經泛白,勉強站直身子都很難。
就在我蜷著身子,直冒冷汗的時候。
一雙有力的大手突然扶住了我的胳膊,承住了我所有即將墜落的重量。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送你去醫院。」
是許津南。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商務高定西裝,還是像從前那樣矜貴冷峻,目光憐憫又平和。
周遭靜得針落可聞。
高懸在我世界六年的月亮,再次在我晦暗困頓的時候出現。
我恍惚了一秒。
可也只是短短一秒,一秒後,我再次抬起頭,禮貌生疏地抽離胳膊。
「不用,我還要工作。」
11
組裡的小姑娘攙扶著我回了休息室。
嗅到了一絲八卦的味道,她狡黠地問我,「青梧姐,男朋友?」
我捧著熱水,眼前氤氳出追著許津南跑的那六年,搖了搖頭。
「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而已。」
如果不是看見窗外西雅圖的地標建築,我一度會以為我還沒有離開許津南。
我甚至會以為我又步入了暗戀他的下一個六年。
可幸好,窗外異國的太空針塔實實在在地告訴我。
我已經告別那段卑微酸澀的日子半年有餘了。
我在休息室休息了半小時才出去繼續工作。
可我沒想到,許津南還在。
他站在離展廳不遠的地方,長身玉立,遠遠地看著我。
沒有進一步上前叨擾。
我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即將開始的會展上。
忙碌的幾個小時後,我在不經意間望向許津南站的位置。
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展會結束時,已是晚上七點。
我卸下一天的疲憊,剛走出大樓,卻看見許津南等在門口。
此刻已是初春,西雅圖的櫻花在夜色中綻放。
他站在路燈柔和的光影中,靜靜地看著我。
「青梧,好久不見。」
12
車內,許津南打開了暖風,將一塊毛毯蓋到我的膝蓋上。
熟悉好聞的柑橘味道撲面而來。
他從側邊拿出一杯溫熱的紅糖水,遞給我。
「你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還疼嗎?」
「上次我不讓你工作,你生氣了。」
「所以這次我一直在樓下等你,等到你工作結束。」
我靜靜地看著他。
時隔半年,他似乎還保留著對我好的那些習慣。
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沒怎麼變,好像我們從未分開過。
可又有某些地方變了,許津南變得小心翼翼了。
我將那杯水輕輕放下,出聲叫了他的名字。
「青梧。」
他打斷我的話。
「我和趙景沅退婚了。」
沒有月亮的夜晚,許津南的眸子卻很亮。
他握住我的手,反覆摩挲,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