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找他就找,我沒功夫給你傳話。」
其實楊嘉樹純粹是多想了。
就算有梁西臨的具體定位,我也不太敢過去的。
太陽一落,便有些涼。
我披上薄外套,在大樓前的小公園閒坐。
樹下長椅被擦得很乾凈,有職員端著咖啡經過。
我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
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圖什麼。
好像只是很想找個離他近的地方坐一會。
保安在遠處聊天,偶爾用腳逗逗身邊的大德牧。
見我呆得久,時不時便瞟過來一眼。
陣風刮過。
我打了個寒噤,腦仁突然刺痛。
眩暈在腦中水波般放大擴散,只能僵著脊背,等待這波痛感過峰。
我喘著氣從掌心裡抬起臉,摸到滿手冷汗。
一輛黑車經過門衛崗開進公區,從我身旁緩緩滑過。
車窗半降,露出西裝整肅的半個身子。
我下意識掃過一眼,又低下頭。
須臾幾秒,電光火石。
我猝然站起,視線追上那車的號牌。
……
好久不見。
我在心裡喃喃。
好久不見,梁西臨。
我呆在樹下。
坐到大樓辦公室陸續關燈才走。
等了很久,還是沒能再遇見梁西臨的車。
可能進出公司有不同的路?
總之不要是加班加到回不了家就好了。
明明承諾自己見一面就走的。
臨了臨了,又食言。
但那一面太敷衍,再看看也無所謂吧?
我每天沒事就去公園坐著。
遠商大樓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分手後失眠,我嘗試過在百度搜他的名字。
這種拒絕上市的大型集團,鮮少披露繼承人信息。
只有一條通告,是他入職後集團發布的重大人事變更公告。
我刻意忽視,沒有點進去看。
這棟寫字樓,要坐在裡面當一隻工蟻,都得付出比平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差距擺在面前,言語顯得蒼白。
枯坐太無聊,我迷上了投簡歷。
海投,打探哪些公司福利差,把黑奴企業整理名單掛網上。
累了就閉眼眯一會。
消磨消磨時間,一天很快就過去。
在樹下打盹的第五天,保安找上我。
「你好哈,是這裡的職員嗎?」
「不是,怎麼了?」
「我們這不讓非職員長時間停留的。」
我說,「這裡不是公園嗎?」
「從台階到那個旗杆都是遠商的地皮哈,這裡也屬於集團公區,只是沒圍起來。」
他說得委婉。
不讓非職員停留,可草坪上還有情侶在遛狗。
多半是我游遊蕩盪,被當成風險因素了。
「不好意思。」
我撿起保溫杯,拉上口罩,覺得臉發熱。
保安擺擺手示意沒事,忽然拉著我衣袖,往後一拽。
鳴笛聲自身後響起。
又是那輛黑車。
這一回車窗閉得很嚴。
我努力朝里看,只能隱隱約約看見有人。
車開得很慢。
如果有人,就一定能看到我的。
可我望著車,從頭到尾。
那扇窗都沒有降下半分。
大概,答案很明確了。
我隱藏了所有視頻。
動畫合集的熱度已經近千萬。
突然消失,有「知情人」爆料,太子爺得知自己被撈女前任蹭熱度很生氣,於是讓法務部來聯繫我,要麼刪視頻,要麼被起訴吃官司。
營銷號開始做文章。
有嘲笑撈女試圖舔回前任結果被狠狠打臉的。
有覺得動畫挺好看,刪掉很可惜的。
有感嘆人怎麼可以這麼沒臉皮的。
胡說八道。
我寧願他找我麻煩,至少證明他心裡也不是全無波瀾。
好過全然忽視,好像過不去的只有我。
在酒店躺了三天,錢包快速消瘦。
奢牌酒店,太傷存款。
楊嘉樹少見地主動打來電話。
「喂?我楊嘉樹。」
他語氣生硬,又乾巴巴地放低了音量。
「你怎麼突然把視頻刪了?」
我默了會。
丟人丟到這份上也該夠了。
「他沒興趣理我,我也沒有很多時間等。」
他氣極,冷笑,「您是嬌貴,這幾天就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他莫名的敵意從哪來。
就算記恨我甩他兄弟,也不至於記這麼久仇。
頭又開始痛。
我沒精力追問,換了話題。
「你知不知道哪裡可以處理奢侈品?」
那邊像炸毛的貓。
「你哪來的奢侈品,你要賣西臨送的東西?常安,你有心嗎你?」
我說,「算了,我自己找找渠道吧。」
把禮物換成錢,這幾個月可以過得舒服點。
他嘟一下掛了電話。
稀有皮包保值,首飾折價不少。
但很快都被轉手。
我拿到回款,決定好好逛逛這座城,再去其他地方揮霍。
在湖邊曬太陽時,突然收到 HR 回復。
「本科應聘本崗位需要有作品或有參與大項目製作的經歷,請把作品集附上。」
是遠商集團的廣告運營崗。
大概是之前海投簡歷不小心投出去的。
怎麼就這麼巧。
我覺得好笑。
不知抱著什麼陰暗心思,鬼使神差地自爆。
「哪種算作品,前幾天很火的那個火柴人動畫可以嗎?」
HR 迅速發來三個問號。
對方發出面試邀約。
「常女士,看到您和我司距離很近,什麼時候方便來面試?」
我攏攏衣襟,估量著自己的身體狀況。
精神還可以,不是很累。
「隨時。」
約的時間在四點。
我提前了一個小時到。
帶著簡歷,可以在辦公樓任意行走。
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只是走著走著,就忘了最初的方向。
正是下午茶時間,酒廊層到處是掛著工牌來來去去的員工。
我混在他們當中,有些恍惚。
人流水波般盪開兩道,避於左右。
皮鞋擊地沉悶,混著清脆的高跟鞋音,一行人大步流星邁進。
「梁董助。」
「小梁總好。」
梁西臨徑直越過人群,抬腕看了眼時間。
餘光一掠,緊湊步伐忽然停住。
我望見他皺起的眉頭,沉默著避到牆邊。
董助嗎?
掛著助理名頭,什麼事都能摻和一腳。
辦好了是功,辦壞了還不用擔責,不像董秘一不小心就去坐牢。
確實是太子的待遇。
他爹對他真好。
身後人不明所以,「梁董助?」
「你們先去會議室,打開連線,我五分鐘後到。」
深棕色皮鞋停在我面前。
他伸臂越過我,在一旁的辦公室門上重重叩響兩聲,利落推開。
裡面職員齊齊抬頭。
梁西臨面無波瀾。
「地方我借用一會。」
眾人同時起身,魚貫而出。
門又合起,隔絕視線與聲音。
他單手扶腰,深吸氣。
氣息從鼻腔擠出,顯得尤為不耐。
「說吧。」他說,「想要多少錢?」
……
我愕然抬起頭。
眼眶和臉皮一起燒起來。
他似在嘲諷,卻不看我的眼睛。
「猜錯了?我不知道你鍥而不捨地要見我還能是為了什麼。」
有那麼十幾秒,我的嘴巴卡殼。
「我穿得很像來找你借錢的嗎?」
我說,「應該也沒有那麼寒酸吧。」
他沒有笑。
看來這個包袱抖得不好。
兩方沉默。
來之前我沒想過,他的開場白會是這句話。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已經不知道能再說什麼。
他看向時間。
「三分鐘。相識一場,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過期不候。」
「……什麼都可以嗎?」
我貪婪地盯著他的臉。
他又輕輕地皺起眉,一哂。
好似覺得陌生,好似釋然。
「你說,我考慮。」
這麼正式。
仿佛話里藏著兩清。
我背手攥著簡歷。
不敢真的去接那提要求的話,只能懇求般開個玩笑:「那你給我看看你的股市持倉吧?我自己買老虧。」
他有一瞬怔然,又轉淡。
「我還有事,再見。」
我大力抓住他衣袖。
西服嬌貴,頃刻間生了褶皺。
他滯住,站定,側目覷我。
我緩緩鬆開手,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會這麼做。
「不好意思。」
「要不要我去買點飯,你開完會吃。」
我越說越輕聲。
自己也覺得離譜,後悔得想把話塞回去。
他沒說話,呼吸深長。
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襯衫上一截喉管。
喉頭輕微吞咽,血管淺青。
一呼一吸,繃著淺淺的筋。
他收回視線,一點點將袖口皺痕捋平,轉身出門。
「謝秘書,帶她去我的辦公室。」
4.
我跟著秘書,往反方向走。
瞥見手上簡歷,才想起今天約了面試。
「面試?哪個部門,方便給我看看簡歷嗎?」
我說,「企劃部創意組,廣告運營。」
謝秘書回頭,仔細看我。
「你過不了企劃部的體檢。面試可以不用去,我來跟人力溝通。」
我心裡莫名一緊,扯出笑。
「這是怎麼判斷的?看一眼就知道我過不了體檢。」
「我對女士的體重沒什麼概念,但是小姐你明顯太瘦了。企劃部需要時刻把握新趨勢,學很多東西,非常卷。」他擋住電梯,「那邊全員卡體重體脂。畢竟隨時可能被外派去國外分部,反覆倒時差,偏瘦的女孩容易干到低血糖。」
原來是這樣。
「到了。」
謝秘書將門解鎖。
「我要陪梁董助開會,你自便。」
他走得急,須臾消失在走廊拐角。
我下單完兩份餐,在房間裡遊蕩。
辦公室幾乎占了一個套房的面積。
辦公區、會客廳、休息室,動線明確。
我避開可能放著文件的地方閒逛,無所適從。
會議開得很久。
我吃了自己那份粥,又吐了一回。
反覆漱口數次,才壓住了胃酸的苦澀感。
鏡中人面色如常。
從傍晚到燈火如晝,梁西臨還沒回來。
九點,對面的寫字樓的燈陸陸續續滅去一部分。
桌上,第三分外賣也過了最佳賞味期。
準備離開時,梁西臨恰好進門。
謝秘書熟練地用腳勾出換鞋凳,扶他坐下。
他大力揉著額角,視線在房間中徘徊,帶著煩躁的失落。
我從玄關後走出,去倒熱水。
謝秘書一愣,「小姐,你還沒走?」
「準備走了。」我說,「你們工作這麼忙麼,九點多了還要回公司。」
他正要接話,梁西臨閉著眼,抬了抬手。
謝秘書無聲無息地離開。
梁西臨仰靠著牆。
將外衣扔在一旁,扯松領帶。
又蹙著眉,在換鞋凳上摸索。
「你要找什麼?」
「手機。」
在西服口袋裡。
我撿起手機遞去,他吐出口氣,疲倦地掀開眼皮。
我手機震響,銀行卡入帳兩百萬。
我說:「我用不上。」
「常安,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兜圈子。想要什麼,直接說。」
「我說我想跟你好好吃頓飯,你信嗎?」
所以我在這坐了四個小時。
吃了兩分外賣。
坐到最後才覺得,或許梁西臨完全不在意我在等。
「這有沒有解酒藥?」
「謝辭去買了。」
「多久能送到?」
他沒回答。
我坐回茶桌前,一點點拆開第三分外賣。
粥店保溫做得很好,碗沿還熱。
下午胃口實在糟糕。
吃進去的都被吐了個乾淨。
現在胃裡空空,又覺得嘴巴寂寞。
對面人鞋尖煩躁地踏在地面上,踉蹌站起身。
將平平無奇的牆櫃拉開,是個小吧檯。
他擇出只六角杯,取酒倒進八分滿,夾了顆冰球扔進杯中。
梁西臨酒量從來不好。
只是不上臉,讓人覺得這人似乎是海量。
我將稠結的粥攪開。
粥面下還燙,一口下去,舌尖隱隱發麻。
我張嘴晾了晾舌頭,低頭專心攪拌。
「味道還可以的,你不餓的話就都歸我了。我吃完就走,你別喝了。」
「不要把話說得像是我在為你買醉。」
他飲盡酒液,被烈度惹得皺眉。
閉眼緩了緩,又重新倒滿。
「等了多久?」
「你這副樣子偶爾會讓我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好像你根本沒有提過分手,而是我陷入被害妄想,對你做了拋棄的事。」
「你到底是把利益兩個字吃得多透,才能心無旁騖地在這裡表演舊情難忘。」
我高估了自己的飯量。
粥面才淺淺降下一層,胃裡的異物感已經強得不可忽視。
幾個呼吸間,米粒上升到喉管,灼痛。
擦拭嘴角的間隙,他不知盯了我多久。
酒杯又見底,才半睜著眼,平緩又清晰地開口。
「常安,坦白講,我有點恨你。」
我微怔。
陰鬱整夜的心情忽然亮了一點。
「是嗎?你這樣講,我還挺高興的。」
我也怨恨過他。
所以知道,恨的那邊是什麼。
「呵。你別誤會。」
他倚在座中,聲音發沙。
「我確實對你有過感情,這沒什麼可恥的。你要分開,這沒問題,給我一個緩衝的時間,慢慢疏遠就好。但你偏偏選了讓我最措手不及的方式。那些天我公開彙報上出了失誤,學業考核拿了一個 C。成績單遞迴公司,被一群老人質疑了十幾次能力不足。你在笑嗎?你笑得很真心。謝謝,我求學經歷里唯二的兩個污點拜你所賜。」
我默默聽,覺得滿足。
「梁西臨,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我望著他,「有一位杜小姐,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誰?」
他緩了緩,似乎想起那人。
「我記得解釋過,她只是我同門,偶爾一起合作。」
「這樣嗎?」我說,「我沒聽見。可能你說的時候電話剛好掛了。」
他眉骨生得高,雙眼在光影下顯得模糊。
陡然一瞬,閃過清明冷光。
他忽然扯起笑,額角青筋一跳。
「不要告訴我你提分手是因為她。」
「不是,這不重要。」
「……對。」他吸氣,半闔著眼,「過去的事情,刨根問底沒意義。」
「分手只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太多不重合了。你看,我不知道你身邊出現了哪些新人,你也不知道我見不到你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從前以為,如果出現矛盾,那一個個解決就好了。
但情緒已經產生,有些事情並不是說開了就有用的。
我伸手扶他。
「去休息吧。」
他微微吞咽,沒甩開我的手,借力撐著桌面站起身。
任由我領進臥室,和衣摔進床榻中。
5.
主燈被按滅,只留昏暗的一盞。
我靠在窗邊沙發上,感覺左半邊身子一點點失去知覺。
這種僵麻通常會持續十分鐘到半小時。
我用力敲著左膝,試圖激活神經反射。
麻痹消退的那刻,小腿不受控地踢出。
腳趾撞上茶几邊緣,一聲悶響。
我呲牙咧嘴地吸著氣,覺得天靈蓋都被掀翻了。
我沒了困意,踮腳走到床邊,伏在他手臂旁。
梁西臨呼吸平穩。
我將掌心貼在他臉側,低頭蹭了蹭。
酒意深重,他臉上並不紅,只是體溫極燙。
連帶著被我噙住的唇,也乾燥而軟熱。
「梁西臨,我沒跟你說實話。」
「我其實特別嫉妒你。」
「我自私,見不得你好。」
「你生下來什麼都有,你們有錢人不會明白的。」
「每次從你那離開,回我自己家,我都覺得特別割裂。」
「要是沒有認識你,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錢和愛,我就不會一邊幻想一邊又被起床上班的鬧鐘吵醒,每天痛苦得要死。」
「我本來好好呆在角落當我的癩蛤蟆,你非要把我薅出來。」
「我恨死你了。」
「你就學學其他人,表個白,送點花,追幾天就換下一個好看的追,不行嗎?」
「幹嘛來真的啊。」
我盯著他的側臉和耳朵。
每個人的耳朵能有多大區別呢?
高中時,新生都要入學軍訓。
有同學憶苦思甜,在班群發了我們去年軍訓時的合影。
大家都是綠色迷彩服,扣個帽子。
合照像素不高,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自己。
梁西臨在照片中圈出一隻耳朵。
他說,這一看就是常安。
我仔仔細細看很久,反覆回想。
半天才通過前面的女生判斷出來,後面那小半張臉確實是我的。
我被擋住,只露出星點側臉和耳朵。
這是怎麼認出來的?
群里話題五花八門,沒人在意屬於我的小插曲。
我捧著手機,把那句話記了很久很久。
原來我對於某個人而言,也算是特別的嗎?
特別到人流如海,也能一眼認出嗎?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被看見了。
那種感覺真的很好。
就像漂流在海上,突然找到了和陸地建聯的方式。
「我有時候特別想把你拽下來。就算不能挑撥你跟你家人鬧翻,至少也吵一場。我爸媽從沒管過我。你呢,你叔叔都把你當個寶貝,憑什麼啊。」
「但是再想想,就覺得算了。」
「那麼多人里只有你看見我了。」
「真的很謝謝你。」
「我們確實不太合適,我沒法保證自己一直當人。」
「哪天要是我心態崩了,說不好會對你講什麼難聽話。」
「你老老實實當你的太子爺,談點好人,該享受就享受。」
「這麼幸福的劇本,我下輩子也想要。」
「你替我好好過吧。」
我們的關係已經到了不能在清醒時坦誠的地步了。
我小心解下他領帶。
那最上一粒的襯衫衣扣貼著喉管,怕他被吵醒,不好弄開。
用指尖捻著邊緣,好半天才將紐扣塞進了扣眼中。
衣領輕輕鬆開,我也鬆了口氣。
抬目,卻與梁西臨對上視線。
他眼皮淺淺睜著一線,說不清是什麼神情。
忽然伸手握住我後頸,朝自己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