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確診只剩三個月壽命後。
我用前任為原型做的戀愛小動畫火了。
從前的熟人刷到,點名罵我:
「噁心誰呢?甩了他又發現他是遠商集團太子爺,後悔了?」
我腆著臉回覆:
「嘿嘿,真的後悔,所以你有他聯繫方式嗎?」
我也不想打擾他。
但都快死了,就原諒我吧。
1.
回復完評論後,樓主半天沒吭聲。
估計是被我的厚顏無恥氣暈了。
和梁西臨的共友,大多長居灣區。
而他 ip 北京。
口氣沖得要死,頭像是條哈士奇。
我點開他主頁,發私信。
「楊嘉樹,我給你磕一個,快把他聯繫方式給我。」
「?憑什麼給你?好讓你再去斷崖式分手,說些難聽話?」
「不會的。這回聯繫他我就說,hi 梁生,你的狗回來了。」
「滾。」
再發消息,對面把我拉黑了。
小狗回家第一步,失敗。
我按滅手機,看著天花板。
2.
和梁西臨分手後,消息傳到高中朋友圈裡。
當時學校應政策要求,每年在對口扶持的地區招收一定比例的學生。
梁西臨穿得簡單,吃得簡單。
生活費也是正常水平。
相識的人大多覺得,是我嫌梁西臨家境普通所以提分手,方便追求婚姻利益最大化。
那我又不是傻子。
一個人的經濟情況,會從手腳眼睛裡透出來。
「不是錢的問題。」
「純智商稅。」
「我再看看吧。」
都是我的經典台詞。
死鴨子嘴硬,就是不說沒錢。
但梁西臨從來不會自卑。
路過奢侈品店,經理熱情請他進去看貨。
他拗不過,笑笑就帶我進去了。
店內清場,關門謝客。
櫃姐一門心思跟著我。
給我介紹哪個是當季新款,哪個是稀有皮。
我兜比臉乾淨,還見一隻愛一隻。
視線在一款小酒桶上停留得久了些。
櫃姐就開始問我喜歡什麼顏色,可以全國調貨。
我轉完一圈下來,臊得冒汗。
梁西臨溫聲道謝,說下次再來。
牽我離開時像進出自己家。
真有底氣和裝有底氣,我還是能分得清的。
何況他出國留學,也並沒有瞞我。
離開前他說很抱歉。
從前家裡管束得嚴,確實買不起我中意的那隻包。
但現在他可以支配自己帳戶里的資產了。
卡里第一筆大額支出,是給我的禮物。
我以為會和他一直在一起,直到他認清差距不想再繼續。
沒想到最後先受不了的是我。
那天本來難得相見。
我推掉工作連請了三天假,去機場接他。
想著下一次見面又要隔幾個月,要好好珍惜相處的時間。
抱著花,提著保溫桶,在到達層伸著腦袋等他。
但沒想到他家人也來了。
爸爸媽媽叔叔。
還有同輩模樣的一男一女。
五人談笑溫文,衣裝舒展。
梁西臨剛一露面,便被簇擁著歡迎。
我將身影藏在接機的人流中,慢慢躲遠。
真是父慈母和,兄友弟恭。
親情亮眼得幾乎把我扎死。
他面容疲憊。
一邊微笑著和家人說話,一邊將目光游移著放遠,似乎在找我。
信息彈出。
他問我,「小安,你來了嗎?」
我躲在問詢台旁,沒有上前。
「有一點忙,老闆沒批假。」我說,「對不起啊,我過幾天再去找你好嗎?」
「不要緊。你住在哪裡?」
我沒回復。
剛畢業工作,錢只有一點,跟人合租。
見面從來都是出門逛街,或者我去他那裡。
臥室跟一個人的方方面面都掛鉤。
衛生意識,精神狀態,財務狀況。
我打掃勤,不擔心他會覺得我邋遢。
但小就是小,舊就是舊。
收拾再乾淨也沒用。
清掃得再好,跟他家 270 度採光的臥室一比也什麼都不算。
被他見到,我會覺得羞恥。
梁西臨沒見到我,很快跟家人一起離開了。
幾輛商務車,不起眼的車型,不起眼的顏色。
停在公司樓下,也稀鬆平常。
如果不是同事告訴我申請下那張牌照要繳多少稅,我甚至不會多看一眼。
越簡單反倒越深不可測。
當局者迷。
人蠢到一定地步,連差距都要別人說了才能看見。
我已經騙不過自己了。
但還想著,反正他還樂意談,那就再騙一會吧。
我當晚聯繫他。
說最近新開了一家夜宵燒烤店味道特別好。
問他有沒有空去吃。
他打開視頻,我乍然覺得自己闖進了古堡。
柔軟的香檳色吊燈暖呼呼地亮著。
高腳杯折射燭台碎光,被注入猩紅酒液。
他微微醉了,倚在陽台上,朝我笑。
「在我堂姐家……她生日。被嚇到了?她外祖母不是中國人,這種裝修風格可能跟那邊的老宅像?總覺得進來應該穿著整套西服喝點血。出去吃飯……對不起,我頭痛,今天不能陪你了。」
他的臉在螢幕里放大,貼近,悄聲。
「我有一點想你。你呢?」
身後有人長長地咦了一聲。
「我阿哥喝多了對女仔口花花,徐姨,再給他拿瓶酒來透一透。」
「哪家女孩,是你提過的那位杜小姐嗎?」
「她?不錯,正好杜家實業根基很厚,可以幫到西臨。」
「嘖。何止厚,她家在葡占期就獨占鰲頭。」
「誰啊,你們怎麼都知道?你那女朋友不是談好幾年了嗎,老弟,快讓我見見弟妹!」
梁西臨將手機按在胸口,笑著推拒。
螢幕晃動,一片模糊的黑。
我按滅手機,貼在耳邊,仿佛能聽見聲帶與胸腔的震動。
他聽著親友打趣,笑聲里是沙啞的縱容。
杜小姐是誰?
我不知道。
異地戀,我只能幻想他的生活。
那些幻想里,總是有很多很多的空白。
他認識了哪些人?
有什麼煩心事?
近期有什麼計劃?
我是否還在那個計劃里?
要想把一段差距巨大的關係維持下去,就需要忽視,刻意地不去想。
啪。
我合掌一拍,耳邊嗡嗡作響的蚊子頓時沉寂。
沒幾秒,又開始嗡。
不知什麼時候電話掛了。
應該是捂螢幕的時候不小心蹭到。
嘈雜笑鬧聲消失。
房裡是混沌的黑,我睜著眼。
那家燒烤店不太適合他。
換成什麼呢。
刷小金書,賣相好的飯普遍不好吃。
好吃又好看的飯好貴。
果然人不識貨錢識貨。
如果花一千塊請他吃頓飯,那我下個月就需要節省一點。
沒關係,反正錢還能賺。
我咬咬牙,買下一張西餐晚間團購券。
手機響了。
應該是梁西臨。
我高興地解鎖,發現是領導。
「你覺不覺得自己請假次數太多了?」
「公司其他人全年都不見得請一次假。」
「收假回來去找人事算工資,交接完工作就不用來了。」
……
哦。
干這行的都賣命,不休假的。
AI 一來,業內更是動盪。
我這種沒經驗沒作品的基礎動畫師跟沙丁魚一樣滿大街都是,換了一個還有一個。
公司裁員都裁了三批了。
我被炒,遲早的事。
我把手機塞回枕頭下,翻了個身。
或許分開的念頭早就被種下。
只不過那一秒破土生根,長得遮天蔽日。
梁西臨第二天打來電話。
聽聲音像是剛醒酒。
「小安,要見面嗎?」
我拉著窗簾,刷無聊低智視頻。
接到電話,才發覺天都亮了。
朝北的側臥,採光一向不大好。
我頓了頓,才應聲。
「好。等我一會,我換衣服。」
洗漱,換裝,化妝。
我翻出許久不用的卷髮棒,將髮絲都卷到精緻。
地點約在酒店的行政俱樂部,老地點。
從前他中意帶我去各種地方轉悠。
後來發現我更喜歡在酒店呆著,索性便長包了高層套房。
我趕到時,梁西臨已經健身完,又在泳池裡遊了幾個來回。
見到我,驚訝得在水中停下。
「怎麼樣?」我說,「這裙子幾年了還能穿,我身材保持得不錯吧?」
「我送的那條?」
他目光柔下來。
「也該換點新衣服了。明天去逛逛?」
我愣了幾秒。
不知道自己的笑有沒有僵住。
我抱膝蹲在泳池岸邊,半開玩笑。
「你這樣我都捨不得走了,又不能把你綁在身邊。」
「我每次登機前也這樣想。」
他出水,拉我起身。
「走吧,先吃飯。」
那頓飯味道不錯。
我想儘量保持好的姿態,讓分開前的最後一餐顯得體面。
又覺得,既然要分手了,就拋開這些好好吃頓飯吧。
所以最後又拘謹又放縱,吃得滑稽不堪。
梁西臨疑惑地看著我大口扒飯的樣子,從我盤中舀了一勺。
「味道也不算特別啊。」
我掩著嘴咀嚼,盯著他笑。
我和人告別的方式不多。
不知道怎麼說話,只好儘量多看幾眼。
吃,做,睡。
直到天色漸亮,海面第一隻船同紅日一起出現。
我收拾東西離開,在手機上提了分手。
他回國最多停留三天。
沒有多的時間和我糾纏不清、拉拉扯扯。
梁西臨的電話比我想像得來得更快。
他問為什麼。
我打過無數次的腹稿,說出口還是不夠流利。
小時候在清華和北大之間艱難抉擇。
中學時志得意滿,覺得人應該去各種企業歷練。
什麼公務員,求穩的崗位,多沒出息。
都不用等到畢業正式工作,出去實習兩個月就什麼都明白了。
錢難賺。
「你沒有哪裡不好。」
「我就是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想請你吃很貴的飯,但是付不起。」
「去大排檔,又怕你吃不習慣,會鬧肚子。」
「你指頭縫裡漏一點下來,我要攢很久。」
「你朋友的戀愛好像都特別洒脫,過節能收到女朋友送的很貴的禮物,想見面的時候就跨國飛,分手了就拿一疊機票恨海情天。」
「我每次看到他們的朋友圈,都覺得你跟我在一起很委屈。」
「要是我也能那麼自由就好了。」
「可能現在你覺得家境不重要,但我不信你以後還這樣想。你家人也不會同意。」
「所以分開吧,大家都及時止損,找適合自己的。」
我字斟句酌地說。
他在那頭言辭激烈地反駁。
我說一句他頂一句。
到最後雙方都在喘氣。
「不要隔著電話跟我提分手!常安,你出來,我們當面講。」
梁西臨深吸著氣,沒忍住冷笑。
「口口聲聲是為了我,你問過我了嗎?三句話不離錢字,我缺嗎?我在意什麼你不清楚?怕我家人不同意,那就跟我去見他們啊!沒試過你怎麼就知道他們不同意,你嘴巴長來幹什麼用的,不會指使我去周旋?我就說你昨天為什麼打扮得那麼隆重又那麼熱情,呵,原來在這等著?要麼說服我,要麼就閉上嘴,我當你從來沒說過。」
我聽見他句尾那絲鼻音,恍惚許久。
和梁西臨高中相識。
男高啊,隨便釣一釣就心動的。
拿頭髮尖撓他耳朵,都能把人惹得面紅耳赤渾身發硬。
記得高中成人禮,是他叔叔來的。
身邊同學各自結隊合影,家人就在身邊看著。
我身邊沒有。
梁西臨拉我一起拍照。
他叔叔或許看出了一點曖昧氣氛,開口問起我家人。
我只說父母離異。
這已經是我最體面的說辭了。
但他叔叔眼裡一閃而過的不贊同,太尖銳。
和梁西臨確定關係之後。
我一直抗拒和他見家長,也沒和他細講過自己的家庭情況。
我原本有爸爸媽媽、哥哥和爺爺。
從我有記憶起,哥哥只有短暫的清醒時間。
八歲時一場發燒讓他的智力回到幼兒期。
後來爸媽離婚,各自有了新的孩子。
特殊兒童要去特殊學校。
小地方沒有,價錢我們也承擔不起。
於是硬著頭皮,送去正常學校。
好的時候,是同學欺負他。
壞的時候,是他突然暴起,打了其他同學。
每次老師的電話打到家裡,爺爺就騎著三輪車去學校接他回來。
過一周,再送回學校。
老師有怨氣,學生有怨氣,家長有怨氣。
我和爺爺都知道。
但是沒辦法。
人窮了,就會害怕風險和責任。
於是就儘量自私,轉移責任。
我再大一點之後,開始代替爺爺照顧哥哥。
我不願意承認他是我哥。
但每次他闖禍,他的同學就來敲教室門,說他們班老師請我過去一下。
那些日子真痛苦啊。
好在後來爺爺去世了。
沒人管哥哥,他被一輛剎不住的重卡碾過。
聽到那個消息我竟然慶幸。
我得到一筆賠償金,穩穩妥妥地上完學。
沒有親緣,沒有社交。
我不會跟人相處,總說出不合時宜的話。
靠著一張不錯的臉,沒素質硬是被美化成了「性格坦率」、「有距離感」。
知道我們曖昧關係的人都說我好命,恰好碰上帥哥剛長開又最純情的時候。
但我每天,每天都在嫉妒自己的戀人。
「我跟你講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低著頭,突然哽咽。
「我有時候都會想……要是從來沒認識過你就好了。」
對面突然沉默。
所有話似乎都被消解了。
「要是從來沒認識過我就好了?」
他一字一頓地重複。
「常安,這是你的真心話?」
我無言。
這是我藏了很久的惡毒。
才暴露出一角就覺得被光灼傷,不敢再繼續袒露。
他也很久沒再開口。
無數個緘默的深呼吸之後,他說:
「好,知道了,我尊重。就這樣,再見。」
分手後我又後悔了。
一到夜裡就抓心撓肝地難受。
被解僱後我換了兩份工作。
沒做多久,因為那段時間我總是頭痛,偶爾手腳脫力失神。
我想著是沒休息夠。
索性辭職,干起老本行。
白天接點外包工作。
晚上就剪自己的動畫。
一點點搓,竟然搓出了幾十集火柴人戀愛合集。
都沒有發出去。
因為製作粗糙,不好看,留著自己欣賞。
戀愛動畫花了三個半月完結。
沒有別的事分散精力了。
想著,算時間梁西臨已經畢業回國。
還沒慶祝他順利結束學業呢。
我終於沒忍住犯賤,上微信給梁西臨發了個 1。
紅色感嘆號。
搬家,微信刪除,電話換了。
甚至是支付寶也拉黑了我。
完完全全,消失了。
這樣反而讓我好受。
會失去的東西徹底失去,就不用再挂念。
但我為什麼要得病呢?
還是膠質瘤這種難搞的病。
弄得我又想自私一回,不管不顧地黏住他。
最好讓他痛不欲生這輩子都忘不了我。
3.
動畫熱度還在暴漲。
我帶貨都小賺了點。
評論區里的熟人越來越多。
我每天在疑似熟人的 id 下評論,找他們打聽梁西臨的現狀。
許多很久沒聯繫過的人也來問我怎麼回事。
都是看熱鬧的。
沒人告訴我我想知道的。
一些乾脆不回,更多是冷嘲熱諷。
「你當初明明白白提分手,姐們敬你是個敞亮人。但現在又搞這些東西蹭熱度是什麼意思?有點掉價,說實話。」
「要怪就怪你自己眼神不好,人家低調的時候你作妖,這會想攀攀不上了。」
「視頻趕緊隱藏吧,等會他們法務找上來你就老實了。」
「常安,我在遠商上班,我們領導都已經刷到你視頻了,梁總肯定也知道。他沒聯繫你就說明不想理,你何必搞這麼難看。」
我反覆看著那條信息,熱情慢慢沉寂。
也是。
熱度發酵上十天了。
但凡他還有一絲在意,都不至於平靜到理都不理。
沒安排公關,也不回應。
純粹是不在乎。
隔岸觀火,看跳樑小丑。
……
那有什麼要緊?
普通人的名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我打開購票軟體。
機票要商務艙。
酒店嘛,住中央商務區。
這輩子頭一回坐這麼舒服的座位。
不用聞煙味,不用擔心上一個人在哪裡蹭過腳。
房間寬敞,還送了歡迎酒。
躺在床上就能看見遠商大樓。
楊嘉樹大概是第一個發現我 IP 變化的。
把我解除了拉黑,又接連炮轟。
「常安你到底要搞什麼鬼?」
「西臨不想跟你再有牽扯,你回去行不行?」
我想和他逗逗趣。
刪刪打打,卻發現自己失了沒臉沒皮的精力。
日色黃昏。
那棟大樓燈火通明。
能想像出來,裡面的人應該是匆匆忙忙,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或者罵罵咧咧地想著加班。
我說。
「嘉樹,我就想見他一面。」
「你跟他有聯繫吧?」
「他是不是被我搞得特別煩啊。」
「……能不能幫我問問?」
「要是網上那些視頻給他添麻煩了,就說,我給他道歉,我不來了。」
長久沉默。
夕陽又降下兩指高,他才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