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不在府上,她也懶得裝柔弱膽怯了。
梁衡說她溫柔謙卑,莫不是瞎了眼。
我也露出笑來。
「說來我近日多事,疏忽了你的規矩,便從今日開始學規矩吧。」
葦秋臉色微變,眼見就要跪地請罪,我搶先一步揚聲。
「扶秋姨娘去院裡跪一個時辰,出事了算我的。」
葦秋被梁衡養得嬌貴,哪裡吃過這等苦頭,不消一會便搖搖欲墜了。
我故意壓下消息,等梁衡趕回來,已過了大半時辰。
「秋娘!」
葦秋撐到現在沒暈,全靠在側監督的侍女時不時掐一把。
她見了梁衡,未語淚先流:「將軍,我好痛……」
梁衡打橫抱起葦秋,氣得說不出話來。
差一會兒就跪滿了呢。
我心下遺憾,面上笑意晏晏。
「你還不請大夫嗎?這可是將軍府唯一的血脈呢。」
梁衡深吸一口氣:「宋書雁,若秋娘出了事……」
我接得順溜:「算她倒霉咯。」
葦秋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梁衡抱著她疾步離去,我望著二人背影,突覺眼前有些模糊。
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流淚了。
7.
梁衡實在怕我真的不管不顧害葦秋小產,便將葦秋禁足。
說是禁足,實則保護。
我閒下來,除了回丞相府看練武的姑娘們,又多了一項新愛好。
「梁夫人又來看將軍啦?」
我提了提食盒,笑著回道:「是啊,我聽梁衡說,於參將早年作戰,腿落下個風濕的毛病,如今可好些了?」
於參將意外:「承夫人掛懷,好多了,就是陰雨天會疼。」
我點頭:「春風堂的李大夫擅治風濕,與我有些交情,參將有空了可以去瞧瞧,報我的名號即可。」
於參將千恩萬謝,我擺擺手,往裡走去,順手拉住一小兵問路。
「勞駕,程先生此刻在哪?」
小兵指了路,我將食盒塞進他懷裡:「多謝,我還有事,勞駕將這食盒送到梁將軍帳內。」
送飯只是幌子,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見這位程軍師。
程毓出身益州,與宋相交好。
我以父親的名義,將他引薦給梁衡。
他投入梁衡帳下後,屢進奇策,諫言無數。
梁衡不精策略,唯有程毓在側輔佐,才屢戰屢勝。
毫不誇張,梁衡的戰功,半數以上仰仗於他。
程毓見我來,忙起身回禮:「程某怠慢,夫人勿怪。」
「程先生與五年前相比,變化頗大。」我笑道。
程毓笑而不語。
他從前是遍游山水的逍遙客,如今居梁衡座下,幾不可見當初鋒銳。
「我今日來訪,是想問先生一個問題。」
我微微抬頭,和程毓對視。
「若天下戰事再起,統帥停滯不前,先生可會另事良主?」
程毓眼神凝滯,對視半晌,率先移開了視線。
「先生是通透人,不必我多說。其實您也清楚,梁衡並非最佳人選。」
我沖他盈盈一禮,轉身離開了營地。
8.
我從丞相府出來,回將軍府的院子時,心情十分好。
姑娘們如今勁頭正盛,比之正規軍也不遑多讓。
踏上鵝卵石鋪就的小徑時,我心下生異。
總覺得比往日光滑了些……
「夫人當心!」
侍女驚叫,我來不及反應,只覺膝蓋一痛。
我下意識蹲下身,不料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坐在地上。
顛簸間小腹又疼了起來。
我伸手去摸,摸到一手黏稠。
兵荒馬亂間,我恍惚看見葦秋的側影在月亮門後一閃而過。
「……夫人這胎保不住了,儘快喝藥吧。」
大夫絮絮說著,過了一會,一碗藥遞到我嘴邊。
我低頭喝了,其實並嘗不出苦味。
一道陰影落在身前,梁衡來了。
還有葦秋。
我抬頭看向躲在梁衡身後的女子。
「是你躲在門後朝我扔石頭,對不對?」
「謀害主母,按律當斬,對不對?」
「夠了!」梁衡站了出來。
葦秋緊緊抱住他,泣不成聲。
我定定地看著梁衡,他偏頭錯開了。
「葦秋也不知你有孕,就連我都不知。我不追究你隱瞞有孕的事,也不追究孩子的出處,此事便算了吧。」
「葦秋問過府醫不止一次我能否有孕,府醫為我看診安胎,你覺得葦秋不知道嗎?」
我指著府醫:「你告訴梁衡,我請你看診,為的是安胎,還是求子?」
府醫顫巍巍看我,又看向梁衡,深深俯下去。
「夫人請老夫問診幾次,皆為……求子,只開了補藥,並未允老夫把脈看診。」
一句話,將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打為孽種。
我一目不錯盯著梁衡。
沒有錯過他聽到「求子」時驟然放鬆的雙肩。
是我太天真了。
整個將軍府都是梁衡的人,他連葦秋在內院受罰都知道,會不知道妻子有孕嗎?
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梁衡,我們和離吧。」
我迎著他震驚的神色,笑出了聲。
「勞駕通知宋府一聲,差人來接我。」
「將軍府太髒,我嫌噁心。」
9.
梁衡不肯和離,我請求父親上書。
不是說我仗勢欺人麼,我便仗這一次。
民怨激憤,如今梁衡每日上朝都會被人丟臭雞蛋,怒斥「鮮廉寡恥」,狼狽不已。
回了丞相府後,我一面休養身體,一面重拾武道。
幼時父親便為我請了京城最好的師父教導,我雖是女兒,舞起長槍來比之府中親衛也不差多少。
待身體痊癒,我再次前往虎嘯營。
這次不必遮掩,我大方直接往程毓居處去。
「程先生意下如何?」
程毓失笑:「程某實在難以抉擇,何處是歸處。」
「如今朝堂局勢詭譎,北疆蠢蠢欲動,毗鄰屬國虎視眈眈。」我誠懇道:「先生素有『天下第一謀士』之稱,所見想必是比我通透的。」
程毓笑著說:「宋姑娘所言有理,若戰事將起,我此時離去,豈非不義。」
我也笑了:「人的本性是趨利,擇良木而棲,何來不義?」
「先生猶豫,無非是仍對梁衡心存希望。」
「但先生居他身側三年,想必早已察覺他的變化。」
程毓不語。
梁衡一路走得太順遂,沒有挫折,也就不會反思。
他理所當然接受所有人的幫助,並據為己有。
當宋家的助力離他而去,他就發現往日笑臉相迎的同僚對他視而不見。
若程毓離去,他的虎嘯營,還能百戰不殆嗎?
我雙手抱拳,衝程毓深深行了一禮。
「我仰慕先生才華,願傾盡所有,請先生輔佐。」
離開前我對程毓說:「先生不妨試探一番,看梁衡是否真的值得你傾力相助。」
沒過幾日,受我之託關注程先生動向的於參將向丞相府遞信,說程先生請辭了。
程毓向梁衡請辭歸鄉,梁衡稍做猶豫便准了,又賜了許多盤纏,囑咐他一路當心。
我讀完信,露出真心的笑。
梁衡不會知道他失去了什麼。
京城落下第一場雪時,北疆宣戰了。
梁衡身為統帥,領命率軍出征。
大敗而回。
10.
梁衡戰敗的消息隨五座城池失守一道傳回,舉國震驚。
彼時我端坐書房,與程毓對弈。
「先生不必愧疚。」程毓被我道破心中所想,落子亂了一步。
我緊隨其後,「這一戰,無論有沒有先生,都是必敗無疑。」
梁衡被大將軍的榮光麻痹了頭腦,他麾下的虎嘯營還沉浸在過去的勝利中,裹足不前。
這樣的隊伍,對上蟄伏數年的北疆,毫無勝算。
程毓問:「依宋姑娘所見,陛下會召回梁衡再派將領嗎?」
我搖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梁衡再懈怠,也遠勝那些被推上來的傀儡將軍。」
大陳重文輕武,唯有梁衡一位寒門將軍。
他座下兩百部將,大半受我舉薦之恩。
那時梁衡初升主將,麾下人才凋零。
從山野村夫到隱退老將,最終投入梁衡帳下的,都曾受我遊說。
但我從未與梁衡說過這些。
於是他便以為是他名聲所至,天下英才皆奔他而來。
他出征數年,發出的每道號令,都經由軍師謀士斟酌。
部將不知其中關竅,只以為主帥天生將才,自然信服。
黑子被盡數包圍,程毓無奈地丟開棋子:「宋姑娘等待的時機,還有多久?」
我撿起棋子放回瓦罐中,沖他笑道:「很快了。」
當他的智囊離他而去,當他的部下驚覺效忠的統帥胸無點墨。
大將軍的榮光,還能持續多久?
虎嘯營的軍心潰散得比我料想得更快。
梁衡一敗再敗,朝會開了又開,驚覺竟無人能替。
時機已然成熟。
我以宋相之女的身份上書,請命出戰。
11.
「女子出征,荒謬至極!」
「丞相府私養精兵,實乃包藏禍心!」
「女子領軍,陰陽顛倒,國將不國!」
我背後是無數罵聲,但這些吐沫星子無法使我動搖半分。
「女子比之男子,並無差別。古往今來女將雖少,卻並非沒有。」
我鏘然跪地,話語擲地有聲。
「臣女願效仿酇侯,為君出戰,死而後已!」
滿朝皆靜中,我回身望向眾臣,粲然一笑。
「而今,諸位還有別的人選嗎?」
至於「私養精兵」,眾人不知,我若沒有完全準備,怎敢公然請命?
不日前,我以父親的名義進宮面聖。
將我訓練姑娘們的過程、花銷,和盤托出。
皇上問我:「你打造的所謂『娘子軍』,能與皇城禁軍抗衡嗎?」
我回答:「陛下盡可讓她們上陣比試。」
皇上圍觀了姑娘們勝出的全程。
最終他對我說:「朕可以下令,但你真的想好了嗎?這條路,你註定比一般人走得更艱苦。」
「臣女不怕。」
此刻,朝堂上。
他們仍在爭吵。
我脊背挺直地跪著,聽著耳邊罵聲,甚至想笑。
來到這個世界後,我聽到太多太多規訓。
女子要賢良淑德,要相夫教子。
女子為何不能舞刀弄棒,為何不能上陣殺敵?
只是我不想再乖乖待在他們劃定的「閨閣」內,就算「大逆不道」嗎?
即使他們不願承認女子的功勳,我也要戰這一場。
最終是皇上終結了這場無休止的爭論。
「宋氏女宋書雁,持朕令符,即日馳往赤陽郡,支援梁衡!」
我額頭貼地,「臣女領命。」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