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司機送來一個巨大的禮盒。
打開一看,是條香檳色的長裙。
款式至少是五年前的,腰線松垮,肩帶設計得也老氣橫秋。
我套了一下,感覺自己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整個人被裹在一個布口袋裡,滑稽又彆扭。
不過生日晚宴那天,我還是穿著這件布口袋去了。
一進宴會廳,我便看見爸爸站在人群中央,意氣風發。
我媽挽著他的手臂,笑得溫婉得體。
而他們身邊,站著穿著一身粉色高定公主裙的沈月然。
她皮膚白,襯得那裙子越發嬌俏,頭髮上還別著個閃閃發光的小皇冠,真就像個被捧在手心裡的公主。
他們三個站在一起,才像真正的一家人。
不少人朝我投來探究的目光,然後又跟身邊的人交頭接耳,眼神里的輕蔑和看好戲的神情毫不掩飾。
我不在乎。
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端了盤小蛋糕,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中途還掏出手機,處理了兩單生意。
宴會進行到一半,氣氛正熱烈。
我爸正在跟幾個一看就身家不菲的王總、李總談笑風生。
就在這時,我看見沈月然端著一杯紅酒,穿過人群,朝我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我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她腳下忽然「一崴」,身體猛地朝我的方向傾斜過來。
手裡的酒杯劃出一道精準的拋物線,
杯中殷紅的液體,一滴不漏地,全都潑在了她旁邊王總的白色西裝上。
「嘩啦——」
王總的白西裝前襟,瞬間開出了一朵刺眼的紅花。
全場安靜了一秒。
下一秒,沈月然的眼眶立刻就紅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她一臉委屈地轉向我。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可你為什麼要推我呢……王伯伯的衣服都……」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聚焦在我身上。
我爸的臉瞬間就黑了,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先是對著王總連聲道歉。
然後猛地轉過身,對著我就是一聲怒吼。
「沈念!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他力氣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把我拽到那個王總面前。
「立刻!馬上!給王總道歉!」
周圍全是看熱鬧和指責的目光,沈月然還在旁邊低聲啜泣,我媽一臉為難地拉著她的手安撫。
我爸見我沒反應,怒火更盛,他指著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逼我。
「我讓你道歉,你聽到沒有!」
5
我沒理會胳膊上傳來的劇痛,也沒看我那暴怒的爹,更沒去看那演得正歡的妹妹。
我只是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宴會廳斜上方那個不起眼的監控上。
「放開。」
我爸愣了一下,沒想到我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他手上的力道非但沒松,反而更緊了。
「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一字一頓,扭頭看向他,
「你要我道歉可以,先把那裡的東西調出來看看。」
我抬起另一隻沒被抓住的手,指向那個監控攝像頭。
「那兒,有監控。」
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向了那個攝像頭。
沈月然的臉色煞白,抓著林秀文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沈宏遠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深的惱怒。
「你還想耍什麼花樣!」
「姐姐……」沈月然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善解人意極了,
「算了,別看了……就是個誤會,我沒關係的,別把事情鬧大讓爸爸為難……」
她越是這麼說,周圍人臉上的表情就越是玩味。
「看。」
我只說了一個字,看著沈宏遠。
那個被潑了酒的王總,此刻也饒有興致地開了口:
「老沈,既然有監控,那就看看嘛。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看清楚了說開了也就沒事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沈宏遠騎虎難下。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後才不情不願地衝著酒店經理招了招手。
幾分鐘後,宴會廳正中央的大螢幕亮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
畫面里的沈月然,端著酒杯,腳步輕快地穿過人群。
她沒有在看路,眼神卻在我跟王總之間來回掃了兩遍,像是在精準測算角度和距離。
然後,就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她左腳輕輕絆了一下右腳,一個極其標準的平地摔姿勢。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為了讓大家看得更清楚,經理還把那一段慢放了一遍。
大螢幕上,沈月然那點小心思,被放大了無數倍,暴露在所有賓客面前。
宴會廳里,安靜得能聽見冰塊在酒杯里融化的聲音。
我感覺到,我爸鉗制我的那隻手,一點一點鬆開了。
我轉過頭,看向我的一家人。
沈宏遠的臉,從漲紅變成了鐵青,最後是一種難堪的灰白。
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媽難以置信地看著螢幕,又看看懷裡已經抖成篩子的沈月然,眼神里全是茫然和崩塌。
而沈月然,她已經忘了哭了。
那張總是掛著甜美無辜笑容的臉,此刻血色盡褪,只剩下驚恐和絕望。
我什麼都沒說。
沒有質問,沒有嘲諷,也沒有等待任何一句道歉。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滑稽的、不合身的禮服,
然後轉身,邁開步子,朝著宴會廳的大門走去。
身後那三個臉色各異的所謂家人,
都被我一步一步,徹底地,甩在了身後。
6
晚上的風有點涼,讓我清醒了不少。
我站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回了那棟空無一人的別墅。
我沒開燈,摸黑上了樓。
脫下那件不屬於我的裙子,連同那雙磨破我腳後跟的高跟鞋,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通訊錄里,「爸爸」、「媽媽」這兩個稱呼安靜地躺在那裡。
我看了幾秒,手指動了動,
先是把沈宏遠的號碼拉黑,接著是林秀文。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心裡某個一直堵著的地方,終於通暢了。
那一晚我沒睡。
我打開了我的筆記本電腦。
螢幕上是線上代購生意的後台,密密麻麻的訂單、客戶留言和商品列表。
宴會上那點破事帶來的憋屈,在看到這些實實在在的數據時,一點點消散了。
憤怒不能當飯吃,但這些訂單可以。
一開始,我只是幫同學們代購些海外的化妝品和球鞋,賺點信息差的錢。
但漸漸地,我發現大家的需求五花八門。
有人在群里問「誰有上學期的舊課本要賣」,
有人問「有沒有人組隊打遊戲」,
還有人發「周末想找個家教補習物理」。
這些需求就像散落在各個角落的拼圖碎片。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裡慢慢成型。
我為什麼不把這些碎片都拼起來?
我做的不僅僅是代購,我其實是一個信息中轉站。
如果我能做一個平台,把這些需求全都裝進去呢?
可以買賣二手閒置,可以找學習搭子,可以發布校園活動,甚至可以匿名吐槽。
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就瘋了一樣地長。
第二天我直接翹了課。
我不會寫代碼,但我會找人。
我去了本地最好的大學,在計算機學院的公告欄上貼了「招聘啟事」,簡單粗暴:
做一個校園APP,薪酬面議,管飯。
很快,我找到了三個頂著黑眼圈,技術一流但窮得叮噹響的學長。
我們把公司安在了大學城附近一個租來的兩室一廳里,客廳就是我們的辦公室。
那段時間,我幾乎是連軸轉。
白天上課,下午就奔到「公司」開會。
我把我的想法畫在白板上,跟他們一遍遍地摳細節。
「登錄要用學號,實名認證,保證社區安全。」
「二手交易必須有信用評價體系。」
「介面要簡單,不要花里胡哨的廣告。」
我們為一個小功能吵得面紅耳赤,也為解決一個bug在凌晨三點一起歡呼。
餓了就叫外賣,幾十塊一份的盒飯,刷的是那張無限額的黑卡。
我看著刷卡單據上的簽名,覺得這事兒越來越有意思了。
兩個月後,我們的APP上線了。
我給它取了個很直接的名字——「校內圈」。
我利用我之前做代購積累的幾百個核心用戶,在各個學生群里做了第一波推廣。
第一天,下載量三百。
第三天,一千。
一個星期後,用戶數直接破萬,覆蓋了大學城裡幾乎所有的高校。
我坐在那個小小的客廳里,看著電腦螢幕上實時滾動的用戶數據,一條條「校內圈」里的新帖子不斷刷新出來:
有人在出舊的吉他,有人在約周末的羽毛球局,還有人在分享新食堂哪家窗口最好吃。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我不認識,郵件標題很醒目:《關於邀請您參加「全國青年創業大賽」的函》。
7
我第一反應是垃圾郵件。
可那三個學長卻圍著我的電腦激動得像是中了彩票。
「念念,這是國內最有分量的青年比賽了!金獎有五十萬獎金!」
我看著他們,只問了一句:「直播嗎?有媒體嗎?」
「有啊!決賽是全網直播,還會上省台的財經頻道!」
我點了下頭,
「行,那去。」
五十萬獎金我沒看上,但免費的、能上電視的廣告位,不要白不要。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們幾乎就住在了那個兩室一廳里。
地板上到處是外賣盒子和泡麵桶,白板上畫滿了各種流程圖和數據模型。
決賽那天,我穿著最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就上了台。
跟周圍那些西裝革履、張口閉口「商業閉環」「賦能生態」的精英們比起來,我土得掉渣。
輪到我時,我沒講那些虛頭巴腦的概念。
我只是把「校內圈」的介面投到大螢幕上,給所有人看那些真實的帖子。
「這位同學,在出他大一買的吉他,因為他現在迷上了打鼓。」
「這個女生,在找人周末一起去圖書館,因為她一個人總是學不進去。」
「還有這個,吐槽他們學校新來的保安小哥長得像吳彥祖,下面蓋了一百多樓。」
我平靜地看著台下的評委,
「我做的不是一個冷冰冰的軟體,我只是給一座座校園孤島,搭了一座橋。」
「讓信息、物品,還有善意,能夠自由地流動起來。至於盈利,當一個平台掌握了幾十萬年輕人的信任和日常,盈利會是它最不需要擔心的問題。」
講完,台下安靜了幾秒,然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最後的提問環節,評委推了推眼鏡,問題很尖銳:
「沈念小姐,我們查到你的父親是沈宏遠先生。你的啟動資金,包括你現在能毫無顧忌地談論不考慮盈利,是否都得益於你優越的家庭背景?」
這個問題一出,全場都安靜了,鏡頭瞬間懟到了我的臉上。
我握著話筒,笑了笑。
「您說得對,也不對。」我看著他,也看著鏡頭,
「我的家庭背景確實給了我一筆啟動資金,也給了我一個非常深刻的教訓——那就是,除了你自己,你誰也靠不住。所以,我更傾向於把我的成功,歸功於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