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痛心疾首,看我的眼神里第一次帶上了真切的憐憫。
我看著這場鬧劇,心裡一片冰涼。
我媽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裡,承受著來自至親的指責和怒火。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怨恨、委屈,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慌。
她精心構建的世界,正在我一句句的控訴中,分崩離析。
「夠了!」
她終於崩潰地尖叫起來,指著門口,「滾,你們都給我滾!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們管!」
舅舅和小姨被她這副冥頑不靈的樣子氣得夠嗆,丟下幾句不可理喻便摔門而去。
熱鬧的客廳瞬間只剩下我們母女二人。
我媽癱坐在地上,頭髮散亂,目光呆滯,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我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平靜地看著她。
「媽,您看,當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時,勸別人大度很容易。可當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對嗎?」
她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我這個女兒。
「你……你恨我。」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恨嗎?
難道不該恨嗎?
但更多的,是一種徹骨的悲涼和解脫。
我站起身,不再看她。
「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以任何名義,綁架我的人生。」
說完,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6
從那天起,我和我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冷戰。
她不再對我念叨大度,甚至有些怕我。偶爾眼神對視,她會迅速移開目光,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驚懼。
她依舊每天出門,但不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
跳廣場舞時,她也總是站在角落,沉默寡言。
那些曾經羨慕她的老姐妹,在背後指指點點,關於她假大方、「蠢得被騙光養老錢」的流言,早已悄然傳開。
她最看重的名聲,已經出現了裂痕。
而我,開始真正為自己而活。
我辭掉了那個壓抑的工作,用自己偷偷攢下的錢,報了一個設計培訓班。
我重新拿起了畫筆,那是我童年最大的愛好,卻因為爸爸猝然離世而斷絕,現在我重新拿起來了。
日子忙碌而充實。
偶爾,深夜醒來,我會聽到從她房間裡傳來的、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哭聲。
我沒有去安慰。
有些傷口,必須自己舔舐。
有些道理,必須親身經歷才能明白。
她需要時間,去咀嚼自己種下的苦果。
7
幾天後,我正在房間裡修改設計圖,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我推開房門,看見張嬸正叉著腰站在我家客廳里,唾沫橫飛……
「劉芳,你抓著我兒子幹什麼,一個快進棺材的人,跟個孩子置什麼氣!」
「林雅,是你兒子剪壞了我的裙子,你得賠。」
我媽指著一件被剪得破破爛爛的連衣裙,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上周剛買的。
「這條裙子很貴。」
「貴怎麼了?」
張嬸聲音更大了,「你家蘇玥那車被劃了,你不也說要大度嗎?怎麼輪到你自己就不行了?」
我媽被噎得說不出話,整張臉漲得通紅。
我輕輕笑了一聲,走上前去。
「張嬸說得對。」
我拿起那件被剪壞的裙子,語氣溫和,「小孩子嘛,不懂事很正常。媽,您不是常說嗎?做人要大度。」
我媽猛地轉頭看我,眼神變得委屈。
「你看,還是玥玥大方!」張嬸立刻眉開眼笑。
「不過……」
我話鋒一轉,看向張嬸,「既然是小寶剪壞的,那作為他監護人總要有個說法。這樣吧,我們也不多要,就按原價賠償好了。」
我讓我媽媽拿出購票記錄。
「三千八百八十八,算三千八好了。」
張嬸的笑容僵在臉上:「多、多少?」
「三千八。」
我微笑著重複,「您是現金還是轉帳?」
「你搶錢啊!」
張嬸尖叫起來,「一條破裙子要三千八?」
「這可是您兒子親手剪壞的。」
我依然保持著微笑,「還是說,您覺得應該報警處理?故意毀壞他人財物,金額達到三千八,應該夠立案了吧?」
張嬸的臉色瞬間慘白。
我提醒她,「您忘了?上次劃車的事,我還沒追究呢。兩件事加在一起,您覺得警察會怎麼處理?」
張嬸後退兩步,驚恐地看著我。
最後,她付了錢幾乎是落荒而逃,連句狠話都沒敢放。
客廳里又恢復了安靜。
我媽還站在原地,神情複雜地看著我。
「你……為什麼要幫我?」她啞著嗓子問。
「我不是在幫您。」
我平靜地說,「我是被你們吵到了。過幾天我會搬出去。接下來的麻煩,你自己應對。」
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
8
我搬家之後,我媽變得更加沉默。
她開始拒絕參加一切社區活動,連最喜歡的廣場舞也不去了。
每天除了買菜,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有時,物業會很擔憂地告訴我,我媽會在大街上爆哭。
一直嚷嚷著要找我道歉。
但我拒絕將自己的地址告訴他們。
新公寓很安靜,我沉溺在事業中。
直到一個雨夜,門鈴突然響起。
透過貓眼,我看見我媽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塑料袋。
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走廊燈光下顯得格外狼狽。
我猶豫片刻,還是開了門。
「玥玥。」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媽媽找了你好久。」
她遞過來那個塑料袋,裡面裝著幾個還溫熱的飯盒:「是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 我……我剛剛做的。」
我側身讓她進來,遞過一條幹毛巾。
她拘謹地坐在沙發邊緣,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去了你公司,他們不肯告訴我地址。是物業小張看我天天在小區里轉悠,實在不忍心……」
「媽, 」
我打斷她:「您有什麼事?」
她的手指絞著衣角, 許久才開口:「這些天,我⼀直在想你說的話。想我以前做的那些事。」
她抬起頭,眼圈通紅:「媽媽錯了,真的錯了。我不該總是逼你⼤度, 不該⽤你爸爸的賠償⾦去充好人,更不該……不該為了自己的名聲,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認錯。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太晚了,」
她的聲音哽咽, 「我不求你原諒,只是……只是想告訴你,媽媽真的知道錯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卡,輕輕放在桌上:「這是媽媽剩下的所有積蓄, 雖然不多,就當是補償。」
說完, 她站起⾝就要離開。
「媽。」我叫住她。
她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把卡拿回去吧。」
我說,「我不需要。」
她的肩膀微微顫抖。
「但是, 」
我繼續說, 「如果您真的認識到錯了,那就從現在開始改變吧。學會保護⾃己,學會說不,學會在適當的時候, 不再⼤度。」
她終於轉過身, 淚流滿⾯地看著我。
9
從那天起,我媽開始嘗試改變。
她不再無條件地對所有人⼤度,學會了拒絕不合理的要求。
當鄰居再想占便宜時,她會明確地說不。
她開始學習使⽤智慧型手機, 在⽹上看⼀些⼼理學的文章。有時還會給我發消息,討論什麼樣的⼤度才是健康的,什麼樣的寬容會變成縱容。
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慢慢緩和。
雖然再也回不到從前, 但⾄少我們找到了新的相處方式。
平等, 互相尊重。
⼀年後,我的設計工作室接到⼀個重要項⽬。
為本地一家新開業的精品酒店做整體軟裝設計。
簽約那天, 我媽特意打扮得整整齊⻬來到現場。
她站在⻆落,看著我在合同上籤下名字, 眼中既有驕傲, 也有愧疚。
「玥玥,」
儀式結束後, 她輕聲說:「媽媽以你為榮。」
我遞給她⼀杯茶:「以後的⽇子,我們都為自己而活。」
她接過茶杯,重重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