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那死去的愛情。
我看著那跳動的火焰,忽然對沈越說:「沈越,你記不記得,三年前那場火,好大,好紅。」
他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繼續用那種天真又緩慢的語調說:「我當時好怕,怕你死掉。你的腿被壓住了,你說讓我快走。」
「我沒走。我用手刨,用身體撞,手上都是泡,身上好疼,可我還是把你拉出來了。」
這些細節,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因為醒來後,我就變成了傻子。
沈越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猛地回頭看我,眼睛裡充滿了震驚和不敢置信。
「你……你想起來了?」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火光,輕輕地說:「沈越,火燒到身上,真的很疼。」
「疼到……骨頭裡。」
說完,我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我聽到了沈越驚慌失措的叫喊。
「諾諾!」
他好像,很緊張我。
真可笑。
6
我沒有被立刻送去療養院。
我又病了一場。
上次是身體,這次是心理。
家庭醫生說我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導致記憶混亂,情緒崩潰,需要靜養。
沈越信了。
或者說,他願意相信這個說法。
這樣,他就能把他聽到的那些話,都歸結於我的胡言亂語。
他把我送回房間,讓張媽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他自己,則有好幾天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我猜,他需要時間來消化我的那些話,也需要時間來穩住蘇曼。
我樂得清靜。
我每天都裝作精神恍惚的樣子,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會睜開眼睛。
我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那些屬於姜諾的,完整的二十年人生,全部回來了。
包括,我父親去世前,單獨對我說的話。
「諾諾,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的公司……快不行了。沈家答應,只要你和沈越訂婚,他們就會注資,幫我們渡過難關。」
「爸爸知道你喜歡沈越,可這裡面,終究是摻了利益。」
「這份文件,你收好。這是爸爸給你留的最後一條退路。」
「如果有一天,沈越負了你,你就把它拿出來。答應爸爸,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來了。
那份文件,被我藏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我開始等。
等一個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
一周後,我的「病情」穩定了下來。
沈越終於出現在我的房間。
他瘦了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他坐在我的床邊,像以前一樣,想摸我的頭。
我「害怕」地縮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受傷。
「諾諾,你還在怪我嗎?」他低聲問。
我低著頭,玩著自己的手指,不說話。
裝傻,是現在對我最有利的武器。
他沉默了很久,嘆了口氣。
「療養院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是全國最好的。你先過去住一段時間,等你好起來,我就接你回家。」
又是「為我好」的說辭。
我心裡冷笑,臉上卻露出膽怯的表情。
「我……我可不可以,帶一個東西走?」
「什麼?」
「我的娃娃屋。」
我的房間裡,有一個巨大的,非常精緻的娃娃屋。
是爸爸在我十歲生日時,請人專門定製的,一比一復刻了我們曾經的家。
沈越大概覺得,我還是那個離不開玩具的孩子。
他沒有絲毫懷疑,點頭答應了。
「好,我讓他們給你一起送過去。」
我心裡的大石,終於落了地。
出發去療養院的那天,天氣很好。
陽光明媚。
蘇曼也來了。
她打扮得體,站在沈越身邊,像個溫柔賢惠的女主人。
她甚至還親手給我準備了一個裝滿零食的袋子。
「諾諾,要聽醫生的話,我們會經常去看你的。」
她說著,想給我一個擁抱。
我躲開了。
我徑直走到沈越面前,仰著頭看他。
「沈越,你會來看我嗎?」
「會。」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拉勾。」我伸出小拇指。
他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指,和我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我一字一句,念得無比認真。
就像三年前,他向我承諾會愛我一輩子時一樣。
他看著我,眼神恍惚了一下。
我卻在他的眼睛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個穿著白裙子,眼神空洞,面容蒼白的女孩。
像個幽靈。
我收回手,轉身上了車。
車子開動的時候,我從後視鏡里看到,蘇曼親密地挽住了沈越的胳膊,兩人站在一起,像一雙璧人。
而我,這個多餘的麻煩,終於被送走了。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
眼淚,無聲地滑落。
再見了,沈越。
再見了,我愚蠢的愛情。
從車子駛出沈家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姜諾的人生,將重新開始。
而你們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7
療養院的名字很好聽,叫「靜湖莊園」。
確實像個莊園。
有大片的草坪,精緻的花園,還有一個碧波蕩漾的人工湖。
這裡的病人,非富即貴。
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房間和專屬的護工。
沈越花了大價錢,確保我能在這裡得到「最好」的照顧。
說白了,就是最高級別的監視。
我的護工叫劉姐,三十多歲,話不多,但眼神很精明。
她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跟著我。
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記錄下來,定時彙報給沈越。
我並不在意。
我依舊扮演著那個心智不全,膽小怯懦的姜諾。
每天按時吃飯,睡覺,在花園裡散步。
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房間裡,對著我的娃娃屋發獃。
那個巨大的娃娃屋,被安置在了我房間的角落。
劉姐以為,這只是我唯一的精神寄託。
她不知道,這個娃娃屋,是我的金庫,也是我的武器。
夜裡,等劉姐睡熟後,我會悄悄爬起來。
我熟練地擰開娃娃屋二樓主臥里,那個微縮模型床的床頭柱。
裡面是中空的。
藏著一把小小的鑰匙。
用這把鑰匙,可以打開娃娃屋底座的一個暗格。
暗格里,放著一份文件,一個 U 盤,還有一張銀行卡。
文件,是我父親當年和我簽的股權轉讓協議。
在我成年後,他就把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轉到了我的名下。
只不過,這份協議,一直由他保管,從未公示。
而姜家破產後,沈家收購了公司。
為了安撫其他股東,也為了他自己的名聲,沈越保留了姜氏的空殼,並且以我監護人的身份,代持著屬於我的那部分原始股。
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以為,我手裡的股份,一文不值。
但他不知道,U 盤裡,是我父親留下的,關於姜氏核心技術的所有專利資料。
這項技術,當年因為資金鍊斷裂而沒能成功研發上市。
但沈越的公司,這幾年主攻的方向,恰恰就是這個領域。
沒有這些核心專利,他的新產品,永遠只是個空中樓閣。
這張卡,是爸爸用他最後的一點私產,為我建立的信託基金。
在我二十五歲之前,我每個月只能取出有限的生活費。
但只要我能提供我已完全康復的醫學證明,我就可以立刻動用裡面的所有錢。
這些,就是我翻盤的資本。
我一遍遍地看著這些東西,腦子裡反覆推演著我的計劃。
我需要一個契機。
一個能讓我名正言順「康復」的契機。
一個月後,沈越和蘇曼一起來看我。
這是他們第一次來。
沈越給我帶了一隻新的毛絨熊,比之前那隻更大。
蘇曼則帶了一籃子她親手做的點心。
他們坐在我對面,像在探望一個可憐的親戚。
「諾諾,在這裡住的習慣嗎?」沈越問。
我點點頭,抱著熊,不說話。
蘇曼把點心遞給我,「嘗嘗看,我學了很久呢。」
我看著她,忽然問:「蘇曼姐姐,你的傷,好了嗎?」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沈越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諾諾,別說這些。」
「哦。」我低下頭,小聲說,「我只是……只是想說對不起。」
我抬起頭,眼睛裡蓄滿了淚水,看起來無助又可憐。
「我不該弄壞你的裙子,你穿紅色,真的很好看。」
蘇曼的表情緩和下來,她大度地笑了笑,「沒關係,都過去了。」
「那……」我看著沈越,小心翼翼地問,「沈越,你還生我的氣嗎?」
「不生了。」他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
「那,你可不可以,再給我買一條紅裙子?」我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沈越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一旁的蘇曼立刻善解人意地說:「阿越,既然諾諾喜歡,就給她買一條吧。她一個人在這裡,也挺可憐的。」
沈越看了看蘇曼,又看了看我,最終還是妥協了。
「好。」
我終於笑了。
笑得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他們不知道,我要的,從來不是一條裙子。
我要的,是一把鑰匙。
一把,能打開我牢籠的鑰匙。
8
療養院允許病人每周有一次外出採購的機會。
當然,需要監護人同意,並且有護工全程陪同。
我以買紅裙子為由,向沈越提出了外出的申請。
他同意了。
他大概覺得,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能減輕他心裡的一點愧疚。
周末,劉姐陪著我,坐上了療養院的車。
我們去的是市中心最高檔的商場。
沈越給了我一張沒有額度的副卡。
我像個第一次進城的孩子,對什麼都感到新奇。
拉著劉姐逛了一家又一家店。
我試了很多條裙子,白的,粉的,藍的。
唯獨沒有紅色的。
劉姐開始不耐煩了。
「姜小姐,你到底要不要買?」
「要。」我指著一家高級定製禮服店,「我要去那家。」
那家店的櫥窗里,就掛著一條火紅色的長裙。
設計很張揚,很熱烈。
劉姐皺了皺眉,但還是陪我走了進去。
店員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我指名要試穿那條紅裙子。
「小姐,您的眼光真好,這是我們義大利設計師的最新款,整個 A 市只有這一條。」
我拿著裙子,走進了試衣間。
劉姐就守在門口。
我反鎖了門,迅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是我從娃娃屋裡拆下來的一個微型信號干擾器。
是爸爸以前擔心我被綁架,特意裝在裡面的。
範圍很小,但足夠讓這間小小的試衣間,信號暫時中斷。
我打開干擾器,然後拿出藏在鞋底的,一張新的電話卡,換進了早就準備好的一部迷你手機里。
這部手機,是我用平時攢下的零花錢,拜託療養院一個清潔工偷偷幫我買的。
我只有五分鐘的時間。
我撥通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是爸爸以前的私人律師,張律師。
爸爸說過,他是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喂,你好。」
「張叔叔,是我,姜諾。」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十秒鐘。
然後,一個不敢相信的,帶著點激動的聲音傳來。
「諾諾?是你嗎,諾諾?」
「是我,張叔叔。我長話短說,我沒有瘋,也沒有傻,我恢復了。」
「我現在被人監視著,沒有自由。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需要你,幫我找一個精神科領域的權威專家,為我做一次全面的精神鑑定。」
「我還需要你,幫我辦一件事……」
我語速飛快,邏輯清晰地把我所有的計劃和盤托出。
張律師從最初的震驚,到後來的冷靜,他只問了一句:「諾諾,你確定要這麼做嗎?這等於和沈家徹底撕破臉。」
「我確定。」我的聲音沒有一絲猶豫,「張叔叔,我爸爸留下的東西,我必須親手拿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隨即傳來一個堅定有力的聲音。
「好,我知道了。你等我消息。」
掛掉電話,我迅速換回原來的手機卡,關掉干擾器。
然後,我換上了那條紅色的裙子。
拉開試衣間的門。
外面的劉姐和店員都驚呆了。
鏡子裡,我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蒼白的皮膚,烏黑的長髮,配上這一身烈焰般的紅。
強烈的反差,帶來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我不再是那個躲在白色紗裙里的幽靈。
我好像,找回了一點曾經的顏色。
「就這件了。」我說。
劉姐還在發愣,下意識地就去刷了卡。
回去的路上,我抱著裝裙子的盒子,一言不發。
劉姐覺得我很奇怪。
但我知道,齒輪,已經開始轉動了。
9
回到療養院,我把那條紅裙子掛在了衣櫃最顯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會看著它。
它像一面旗幟,提醒著我,戰鬥即將開始。
張律師的效率很高。
三天後,他通過療養院的官方渠道,以我父親遺產信託律師的身份,要求對我進行獨立的精神狀況評估。
理由是,評估結果將直接影響到我父親信託基金的後續執行方案。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療養院無法拒絕。
沈越那邊也收到了通知。
我聽說,他對此並沒有太在意。
大概在他眼裡,無論評估多少次,我都是一個需要被監護的「病人」。
他甚至「貼心」地向院方推薦了幾位他相熟的專家。
當然,都被張律師以「需要避嫌,保證評估的絕對公正」為由,禮貌地拒絕了。
最終,張律師請來了一位在業內德高望重,以鐵面無私著稱的權威專家,周教授。
評估那天,我穿上了一件素凈的白色連衣裙。
沈越和蘇曼也來了。
作為我的監護人和「家屬」,他們有權旁聽。
評估室里,只有我和周教授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
沈越他們,則在隔壁的觀察室,通過單向玻璃看著裡面的一切。
周教授是個五十多歲的儒雅男人,眼神溫和,卻又帶著一種能看透人心的銳利。
「姜小姐,你好。」他微笑著開口,「放輕鬆,我們只是隨便聊聊。」
我點點頭,表現得有些拘謹和膽怯。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問了我很多問題。
從「今天天氣怎麼樣」這種簡單常識,到一些複雜的邏輯題和圖形題。
我都以一個七歲孩子的智力水平,磕磕巴巴地回答。
有時候答非所問,有時候乾脆就搖頭說不知道。
觀察室里,沈越的表情一直很平靜。
蘇曼則時不時地低聲安慰他,一副「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姿態。
他們都以為,這只是一場走過場的評估。
周教授合上手中的記錄本,評估似乎就要結束了。
他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姜小姐,你喜歡紅色,對嗎?」
我眼睛一亮,用力點頭:「喜歡!」
「為什麼呢?」
我想了想,用孩童般天真的語氣說:「因為紅色,像火,也像血。」
觀察室里,蘇曼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周教授不動聲色,繼續問:「那火和血,讓你想到了什麼?」
「疼。」我脫口而出。
隨即又歪著頭,補充道:「也讓我想到了……沈越。」
沈越的眉頭,終於鎖了起來。
周教授看著我,眼神里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忽然從文件袋裡,拿出了一張照片。
推到我面前。
「你認識這個人嗎?」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笑得陽光燦爛。
是我父親。
我看著照片,愣住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不是裝的。
是真的。
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爸爸的樣子了。
「爸爸……」我伸出手,想去觸摸那張照片,聲音哽咽,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