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應,完全在沈越他們的意料之中。
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看到已故父親的照片,情緒失控,再正常不過。
然而,周教授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將照片收了回去,然後拿出另一份文件,和一支筆。
「姜小姐,既然你還記得你的父親,那麼,請你把他的名字,寫在這裡。」
他指著文件簽名處,平靜地說。
觀察室里的沈越,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
他猛地站起身,似乎想衝進來。
蘇曼一把拉住了他。
而我,坐在椅子上,淚眼朦朧地看著那份文件。
我知道,這是張律師和周教授商量好的,最關鍵的一步。
我的手,抖得很厲害。
我拿起筆,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
我寫得很慢,很吃力。
像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孩子。
最終,兩個字出現在了紙上。
姜。
山。
我父親的名字,姜山。
寫完,我放下筆,抬起頭,透過那面單向玻璃,目光精準地,落在了沈越的位置。
我臉上的淚痕未乾,眼神卻不再是孩童的空洞和茫然。
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冰冷和清醒。
我看著他,無聲地,做了一個口型。
「遊戲,結束了。」
10
觀察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我能想像到沈越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震驚,憤怒,和一絲被欺騙後的恐慌。
他大概終於明白,他親手送進籠子裡的金絲雀,從來都不是一隻傻鳥。
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羽翼豐滿,然後撞破牢籠的那一天。
周教授收起那份簽了名的文件,對我溫和地點了點頭。
「姜小姐,謝謝你的配合。」
評估結束。
當門打開,沈越幾乎是第一時間沖了進來。
他雙眼赤紅,死死地瞪著我,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姜諾!你一直在裝傻?!」
我靠在椅背上,擦乾了臉上的淚水,平靜地回視他。
「不然呢?等著你和蘇曼,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瘋子,關一輩子嗎?」
「你……」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我,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曼也跟了進來,她臉色煞白,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
「諾諾,你為什麼要騙我們……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啊。」
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扮演那朵無辜的白蓮花。
我笑了。
「為我好?為我好就是奪走我的裙子,搶走我的未婚夫,最後再把我扔進這個地方?」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蘇曼,你大概忘了,沈越曾經是我的。沈家的一切,也差點就是我的。」
「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不過是我不要的、丟掉的垃圾而已。」
「你!」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姜諾,你夠了!」沈越一把將蘇曼護在身後,怒視著我,「你以為你恢復了又怎麼樣?你別忘了,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的監護人是我,沒有我的同意,你連這個門都出不去!」
他說的沒錯。
在法律上,他依然是我的監護人。
「是嗎?」我微微一笑,轉頭看向門口的周教授和張律師。
張律師走上前,將一份文件遞給沈越。
「沈先生,這是周教授出具的專業評估報告,證明我的當事人姜諾小姐,精神狀況完全正常,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另外,這是我們向法院遞交的,申請撤銷你對姜小姐監護權的訴訟狀。我想,憑藉周教授的報告,和姜小姐本人的意願,法院會很快做出公正的判決。」
沈越的臉色,從憤怒變成了鐵青。
他死死地捏著那份訴訟狀,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憑這些?」他冷笑一聲,「姜諾,你太天真了。就算撤銷了監護權,你又能怎麼樣?你身無分文,你能去哪?」
「誰說我身無分文?」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沈越,把你代我持有的,姜氏集團百分之三十的原始股份,還給我。」
「什麼?」沈越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姜氏早就破產了,那些股份就是一堆廢紙!」
「廢紙?」我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那就要看,我手裡的東西,能不能讓這些廢紙,重新變成金子。」
我拿出手機,點開了一份文件,舉到他面前。
螢幕上,是 U 盤裡那些核心專利的目錄清單。
當沈越看清上面的內容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
臉上的血色,在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專利,對他正在進行的新項目,意味著什麼。
那是他賭上全部身家和未來的項目。
而現在,這個項目的命脈,正捏在我這個他棄之如履的「瘋子」手裡。
「你……你怎麼會有這些……」他的聲音都在發抖。
「我爸爸留給我的。」
我收回手機,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沈越,現在,我們來談談條件。」
「第一,立刻,馬上,在股權歸還協議上簽字。」
「第二,把這些年你用我的錢所做的所有投資,產生的每一分收益,連本帶利,全都還給我。」
「第三,」我頓了頓,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個早已花容失色的蘇曼身上,「我要她,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11
沈越最終還是簽了字。
在張律師帶來的股權歸還協議上,簽下了他的名字。
他別無選擇。
那些專利技術,就是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沒有它們,他前期投入的數十億資金,都會打水漂。
他輸不起。
簽完字,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有憤怒,有不甘,有悔恨,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姜諾,你到底想怎麼樣?」他的聲音嘶啞。
「我想怎麼樣?」我重複著他的話,覺得有些好笑,「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沈越,當初你把我送進這裡的時候,你想讓我怎麼樣?」
他沉默了。
蘇曼站在他身後,緊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她大概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蘇曼,你記不記得,你在宴會上對我說過什麼?」
她臉色一白,眼神開始閃躲。
「你說,你看,我贏了。」
我模仿著她當時的口吻和神情,輕聲說。
「現在,你再看看,是誰贏了?」
她的身體開始發抖。
我沒有再理會她。
對於這種人,最殘忍的懲罰,不是打她罵她,而是奪走她賴以為生的一切。
我拿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在張律師的陪同下,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療養院。
外面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自由的空氣,真好。
坐上張律師的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看我父親留下的 U 盤。
「張叔叔,憑藉這些專利,和姜氏的空殼,我們有幾成把握,能把公司重新做起來?」
張律師仔細看過資料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激動。
「諾諾,你父親……真是個天才!有了這些,我們不是有幾成把握,而是百分之百!」
「沈越的公司雖然規模大,但他的根基不穩,一直想在新能源技術上尋求突破。而你父親留下的這些專利,至少領先了市面上現有技術五年!」
「只要我們放出消息,說持有核心技術的姜氏集團準備重組,你猜猜看,那些被沈越套牢的投資人,會怎麼選?」
我笑了。
我知道,我贏定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忙得腳不沾地。
在張律師的幫助下,我先是解凍了父親留下的信託基金。
有了第一筆啟動資金。
然後,我們召開了一場小型的新聞發布會。
會上,我正式宣布,作為姜氏集團的最大股東,我將啟動集團重組計劃,並投入全新的專利技術,進軍新能源市場。
消息一出,整個 A 市的商界都震動了。
所有人都以為早已死亡的姜氏,竟然以這樣一種王者歸來的姿態,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
沈越的公司,股價應聲大跌。
無數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都是那些曾經看好他,如今卻惴惴不安的投資人。
我給了他致命一擊。
但我知道,這還不夠。
我要的,是讓他一無所有。
就像他曾經想對我做的那樣。
12
沈越來找我了。
在我新租的公寓樓下,堵住了我的車。
不過短短半個月,他憔悴了很多,下巴上長出了青色的胡茬,一身名牌西裝也穿得皺皺巴巴。
再也不見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沈家大少。
「諾諾,我們談談。」他攔在我面前,聲音疲憊。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我繞開他,想走。
「就十分鐘!」他拉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用力,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好,十分鐘。」
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撤銷專利使用權的訴訟,好嗎?」他開門見山,姿態放得很低,「諾諾,我知道錯了。你想要什麼補償,我都給你。錢,房子,車子……只要你開口。」
我端起咖啡,輕輕抿了一口。
「如果我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公司破產呢?」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非要這麼趕盡殺絕嗎?!」他提高了音量,「姜諾,你別忘了,三年前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出事!」我冷笑著打斷他,「如果不是為了救你,我不會被砸到頭,不會失去三年的記憶,我父親也不會因為擔心我而積鬱成疾,最後撒手人寰!」
「沈越,你欠我的,從來都不只是一場火災的救援。你欠我的,是我整個人生!」
我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他被我堵得啞口無言,只能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諾諾,看在我們曾經……」
「曾經?」我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沈越,你知道嗎?在我被關在療養院的那些日子裡,我每天都在想,曾經的那個姜諾,是不是已經死了。」
「她死在了火里,死在了你的背叛里,死在了蘇曼那條沾了血的紅裙子上。」
「現在的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說完,我站起身,從錢包里拿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
「這杯咖啡,我請你。就當是,為你即將到來的破產,提前送上的奠儀。」
我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我沒有看到,沈越坐在那裡,一個大男人,竟然紅了眼眶。
一個星期後,法院的判決下來了。
我大獲全勝。
沈越的公司,因為核心技術侵權,被判令立刻停止相關項目,並賠償姜氏集團一筆天價的罰金。
這個判決,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氏集團的資金鍊,應聲斷裂。
股價一瀉千里,股東們紛紛拋售股票,銀行上門催債……
曾經風光無限的商業帝國,在短短几天之內,轟然倒塌。
沈家,破產了。
我是在新聞上看到這個消息的。
電視上,沈家的別墅被貼上了封條,記者們圍著形容枯槁的沈越,追問著各種尖銳的問題。
而他的身邊,沒有蘇曼。
我聽說,在沈家出事的第一時間,蘇曼就捲走了自己所有的細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是個聰明人,永遠知道怎麼選,對自己最有利。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她還能不能找到下一個沈越。
我關掉電視,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 A 市璀璨的夜景。
我手裡端著一杯紅酒,輕輕搖晃。
鮮紅的液體,在杯壁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像眼淚。
也像血。
我終於,為死去的那個姜諾,報了仇。
可為什麼,我的心裡,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快樂。
反而,空落落的。
也許,當我決定復仇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手機響了,是張律師打來的。
「諾諾,沈越……來公司樓下找你,保安攔不住,他跪在那裡,說無論如何都要見你一面。」
我沉默了片刻。
「讓他等著吧。」
說完,我掛了電話。
我走到衣帽間,打開櫃門。
裡面掛著各式各樣的漂亮衣服。
最中間那件,是火紅色的長裙。
是我從療養院出來那天,買下的那一條。
我換上它。
鏡子裡的我,明艷,冷靜,卻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破碎感。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拿起手機,撥通了沈越的電話。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通,那邊傳來他急切又卑微的聲音。
「諾諾……」
「沈越,」我打斷他,「你抬頭,看看你對面那棟樓的頂樓。」
我站在頂樓的天台上,夜風吹起我的紅裙,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他應該,能看到我。
「你不是想見我嗎?」
「我現在,就在這裡。」
「你上來,我們把所有的事情,一次性,了結乾淨。」
13
沈越真的上來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上天台,看到站在天台邊緣的我時,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諾諾!」他嘶啞地喊著,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恐懼,「你下來!快下來!危險!」
他想衝過來,卻又不敢,怕刺激到我。
只能停在幾米開外,伸出手,徒勞地在空中抓著什麼。
我看著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當初,他把我送進療養院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內心,是不是也站在這樣一片懸崖峭壁之上。
「別過來。」我平靜地說。
夜風很大,吹得我的裙擺獵獵作響,也把我的聲音吹得有些飄忽。
「沈越,你記不記得,三年前那場火災,我們也是在天台上。」
他愣住了,顯然也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夜晚。
「那時候,火封住了樓道,我們被困在這裡。你把我護在身後,對我說,別怕,有我在。」
我輕聲敘述著,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後來,消防員來了,雲梯升起的高度卻不夠。唯一的生路,是跳到隔壁那棟樓的天台上去。」
「中間隔了三米,下面是萬丈深淵。」
「我害怕,我不敢。是你抱著我,對我說,諾諾,相信我,閉上眼睛,我帶你跳過去。」
「我信了。我閉上眼睛,把自己的命,完完全全地交給了你。」
「我們成功了。可就在我們跳過去的那一刻,我們腳下的天台,因為大火的灼燒,塌陷了。」
我的聲音很輕,很穩,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敲打在沈越的心上。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這些細節,他以為我早就忘了。
「為了給我增加緩衝,你在落地的時候,把我緊緊護在懷裡,用自己的背,承受了所有的衝擊力。」
「你的腿,就是那時候斷的。而我,毫髮無傷。」
我轉過頭,看著他,夜色里,我的眼神明亮得驚人。
「沈越,我救你一次,你也救過我一次。其實,我們早就兩不相欠了。」
「不……不是的……」他痛苦地搖著頭,淚水順著他憔悴的臉頰滑落,「諾諾,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混蛋!我不該聽信蘇曼的挑唆,不該厭煩你的……病情,我不該把你送走……」
他哽咽著,語無倫次地懺悔著。
「諾諾,你回來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我什麼都不要了,公司,錢,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重新開始?」我輕笑出聲,「沈越,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我們之間,毀掉我們的,從來都不是蘇曼,也不是那場意外。」
「而是你。是你那份自以為是的愧疚,是你那份搖擺不定的愛。」
「你愛我的時候,是真的。但你感到疲憊和厭煩,也是真的。你對我愧疚,是真的。但你被蘇曼吸引,也是真的。」
「你把對我的責任,當成了愛情。當這份責任變得過於沉重時,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甩掉它。」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他一直以來不願承認的,虛偽的內心。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
因為我說的,全都是事實。
「今天,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讓你懺悔,也不是為了聽你說對不起。」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是來,和你做個了斷的。」
我從脖子上,摘下一根紅繩。
上面穿著一枚小小的,已經有些變形的鉑金戒指。
那是我十八歲生日時,他送給我的。
他說,等我大學畢業,就用這枚戒指,換一枚更大的鑽戒,娶我回家。
我一直戴著, 即便是「傻」了的那三年, 也沒有摘下來過。
我舉起手,鬆開手指。
那枚戒指, 在空中划過一道小小的弧線,然後墜入了樓下無邊的黑暗裡。
再也,找不回來了。
就像我們之間, 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沈越,再見。」
說完,我不再看他一眼, 轉身, 從天台的另一側樓梯,走了下去。
那裡, 張律師的車,早已靜靜地等候。
我身後, 傳來了沈越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那哭聲,被風吹散,越來越遠。
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平穩地駛⼊⻋流。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城市的燈火。
⼀顆眼淚, 終於從眼角滑落。
這一次,不是為了沈越,也不是為了復仇。
是為了那個曾經奮不顧⾝, 愛得純粹熾熱, 如今卻只能被埋葬在過去的,姜諾。
我親⼿殺死了她。
也由此, 獲得了新生。
第二天, 我簽下了股權轉讓協議, 將已經重組並步⼊正軌的姜氏集團,全權交給了張律師和他帶領的職業經理人團隊。
只保留了分紅的權利。
然後, 我訂了一張去國外的機票。
去⼀個沒有⼈認識我的地⽅, 重新開始。
在機場,我接到了張律師的電話。
他說,沈越在天台上,跪了一整夜。
後來,他變賣了自己名下最後的一點資產,償還了⼀部分債務, 然後就消失了。
有⼈說他瘋了, 有⼈說他出國了, 沒⼈知道他去了哪⾥。
這些, 都與我無關了。
⻜機起⻜,穿過雲層。
我看著舷窗外,萬里晴空,陽光燦爛。
我忽然想起,我曾經那麼固執地迷戀紅色。
因為沈越說,我穿紅⾊好看。
可現在,我只想穿⼀⾝白。
像這雲⼀樣, 乾淨, 自由。
我的⼈⽣,終於不再需要⽤任何顏色來定義。
因為, 我就是我。
是那個在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姜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