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生日那天,為了救火災里的未婚夫沈越,我被砸到頭,心智回到了七歲。
沈越很愧疚,對我百依百順,尤其是會給我買很多漂亮的紅裙子。
我最喜歡紅色了。
可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叫蘇曼的姐姐。
他把給我定製的那條最貴的紅寶石禮裙送給了蘇曼。
我哭鬧。
他冷著臉對我說:「諾諾,你太蒼白了,壓不住紅色。只有她,才配得上這麼熱烈的顏色。」
宴會上,蘇曼穿著我的裙子,像一團火。
我看著她,想起了沈越的話。
他說的對,她穿紅色真好看。
於是,我拿著切蛋糕的刀走過去,在她漂亮的紅裙子上,「畫」上了更濃更熱烈的紅。
1
血,也是紅色的。
和我的裙子一樣紅。
蘇曼尖叫起來,聲音好尖,刺得我耳朵疼。
她身上那條裙子,本來是沈越答應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裙擺上鑲了一百顆紅寶石,像天上的星星。
沈越說,我是他的小公主,要穿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可今天,裙子穿在了蘇曼身上。
沈越站在她身邊,扶著她,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很嚇人。
像在看一個怪物。
「姜諾!你瘋了!」他對我吼。
我沒有瘋。
我只是覺得,蘇曼的裙子不夠紅。
沈越說,她像一團火,才配得上這麼熱烈的顏色。
那我就幫她,讓她更紅一點,更熱烈一點。
我握著手裡的蛋糕刀,刀尖上還在滴血。
紅色的血,滴在地毯上,開出一朵朵小花。
真好看。
我不明白,沈越為什麼要生氣。
我只是在幫他呀。
「沈越,裙子,紅了。」我舉起刀,想讓他看清楚。
「你看,現在是不是更好看了?」
他沒有看,一把奪過我手裡的刀,扔得遠遠的。
力氣好大,我的手腕都紅了。
疼。
「諾諾乖,不哭。」沈越以前總會這麼哄我。
可今天,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他抱起癱軟在地的蘇曼,對周圍的人說:「抱歉,她腦子不好,受了刺激。」
他抱著蘇曼,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再看我一眼。
蘇曼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看著我,眼睛裡沒有害怕,只有笑。
好像在說,你看,我贏了。
我不懂。
我做錯了什麼嗎?
家裡的傭人張媽跑過來,拉住我的手。
「小姐,我們回家。」
她的手很抖,聲音裡帶著哭腔。
我被她拉著,一步一步往外走。
宴會廳里的人都在看我,他們的眼神好奇怪。
像在看動物園裡的猴子。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白色的紗裙。
上面也濺到了幾滴血。
紅色的。
真好看。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是溫熱的。
原來,最熱烈的紅,是藏在身體里的。
2
我被關起來了。
在我的房間裡。
這裡有很多很多沈越給我買的玩具,還有一個大大的娃娃屋。
可是門被鎖上了,我出不去。
張媽給我送飯的時候,眼睛總是紅紅的。
「小姐,你別怕,先生只是一時生氣。」
我不怕。
我只是想沈越了。
他已經兩天沒有來看我了。
以前他出差,都會給我打電話,聲音很溫柔。
「諾諾,有沒有想我?」
「想了。」
「有多想?」
我想了想,伸開手臂,比了一個大大的圓。
「有這麼……這麼想。」
電話那頭的他就會笑,笑聲很好聽。
可現在,他就在這個房子裡,卻不來看我。
我趴在門上,耳朵貼著門板,能聽到樓下的聲音。
是蘇曼的聲音。
她在哭。
「阿越,我好怕,她會不會再傷害我?醫生說傷口再深一點,就會傷到動脈……」
然後是沈越的聲音,很低,很溫柔。
是我沒聽過的溫柔。
「別怕,有我呢。我不會再讓她傷害你。」
「可是……諾諾她畢竟是為了救你才……我們這樣對她,是不是太殘忍了?」
「是我欠她的,我會養她一輩子。但曼曼,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呢?
我不明白。
為了救他,我的頭被砸到了,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醫生說,我的智力,可能永遠停在七歲。
沈越抱著我哭,說會照顧我一輩子,愛我一輩子。
他說的話,就是承諾。
小孩子都知道,承諾是不能隨便改變的。
晚上,我睡不著。
我抱著沈越送我的那隻大熊,悄悄地走到陽台上。
我的房間在二樓,他的房間就在隔壁。
陽台是連著的。
我以前經常從這裡爬過去,鑽進他的被窩。
他會假裝生氣,捏我的鼻子。
「小壞蛋,又不走門。」
然後把我緊緊抱在懷裡。
他的懷抱很暖和,很安心。
今天,我也想爬過去。
我抱著大熊,小心翼翼地翻過欄杆。
他的房間亮著燈,窗簾沒拉好,留了一條縫。
我悄悄地湊過去,想看看他在幹什麼。
然後,我看見了。
沈越在親蘇曼。
他抱著她,就像以前抱著我一樣。
不,比抱我還要緊。
蘇曼的手臂環著他的脖子,他們吻在一起,好像分不開。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手裡的大熊掉到了地上。
為什麼?
他說過只愛我一個人的。
他說過我是他唯一的小公主。
騙子。
沈越是騙子。
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我看不清東西了。
我只想哭,大聲地哭。
可我不敢。
我怕他聽見,會更討厭我。
我捂著嘴,蹲在陽台上,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
原來,不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
只要抱著另外一個人,親她一下,就可以了。
3
我生病了。
發高燒。
那天晚上在陽台上吹了冷風,第二天就起不來了。
我躺在床上,渾身滾燙,腦子也昏昏沉沉的。
像一團漿糊。
張媽急壞了,請了家庭醫生過來。
醫生給我打了針,喂了藥。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場火災。
到處都是火,好熱。
天花板上的東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沈越為了保護我,被一個倒下來的架子壓住了腿。
「諾諾,快走!」他沖我喊。
我沒有走。
我那么小,根本搬不動那個架子。
我只能用身體去撞,用手去刨。
火好大,燒得我的皮膚好疼。
可我不能停。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真的把那個架字挪開了一點點。
沈越把腿抽了出來。
就在他拉著我往外跑的時候,頭頂上的一根橫樑掉了下來。
我記得,我好像用盡全力,把他推開了。
然後,世界就黑了。
「水……」
我被渴醒了,嗓子乾得像要冒煙。
張媽趕緊給我喂水。
我喝了半杯水,才感覺好了一點。
「先生呢?」我啞著嗓子問。
張媽的眼神閃躲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先生……先生在忙。」
她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姜諾。
可她不知道,高燒讓我混沌的腦子,好像清醒了一點點。
那些被遺忘的,模糊的碎片,正在一點點拼湊起來。
我掀開被子,掙扎著要下床。
「小姐,你不能動,醫生說要好好休息。」張媽攔著我。
「我要找沈越。」我很固執。
我要當面問問他。
為什麼騙我。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扶著牆壁,一步步走向樓下的客廳。
客廳里,沈越和蘇曼都在。
還有兩個陌生人,穿著西裝,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
「沈先生,您確定要把姜小姐送到療養院去?」其中一個男人問。
療養院?
那是什麼地方?
我的腳步驟然停住。
「這也是為了她好。」沈越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她現在的情況,情緒很不穩定,會傷人傷己。那邊的醫療條件更好,有專業的護士二十四小時照顧她。」
蘇曼坐在一旁,溫柔地握住他的手。
「阿越,你別太自責了,你已經為她做得夠多了。把她送到療養院,我們也能……」她頓了頓,輕聲說,「開始我們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
所以,我是那個多餘的,不該存在於他們生活里的人。
我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三年前,我把他從火里推出去。
三年後,他要把我推進一個叫「療養院」的地方。
我靠著牆,身體一點點滑下去。
原來,愧疚是有保質期的。
他的愛,也是。
4
我靠著冰冷的牆壁,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我更加清醒。
那些破碎的記憶,像被膠水粘合起來的玻璃,雖然還有裂痕,但已經能映出完整的畫面。
我記得沈越的臉,記得他對我許下的每一個承諾,記得他說「諾諾,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因為我的命都是你給的」。
也記得,剛剛他說,「把她送到療養院」。
原來,命是可以還的。
用一個叫「療養院」的地方,就能還清了。
我扶著牆,慢慢地站了起來。
高燒帶來的眩暈還在,但我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客廳里的人聽見動靜,都回過頭來看我。
沈越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
「諾諾?你怎麼下來了?快回房間去,你還在發燒。」
他想過來扶我,像對待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避開了他的手。
我沒有看他,目光落在那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身上。
「療養院,是什麼?」我問,聲音因為發燒而沙啞,卻異常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曼最先反應過來,她站起身,走到我身邊,臉上帶著完美的擔憂和溫柔。
「諾諾,你別誤會。那是個很漂亮的地方,有花園,有鞦韆,還有很多醫生護士會照顧你……」
她想來拉我的手,就像一個善良無害的大姐姐。
我看著她伸過來的手,手腕上戴著一串鑽石手鍊,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真好看。
我記得,那也是沈越拍下來,準備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之一。
「別碰我。」我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的目光終於移到了沈越臉上。
他看著我,眉頭緊鎖,眼神複雜。有愧疚,有不耐,還有一絲……恐懼?
他在怕什麼?
怕我想起一切,還是怕我這個瘋子,又做出什麼失控的事情來?
「沈越,」我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頓,「你答應過我爸爸,會照顧我一輩子。」
在我出事後,我唯一的親人,我的父親,把我的手交給了他。
沈越跪在病床前,哭著發誓,說會把我當成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物。
我爸爸才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提到父親,沈越的臉色白了幾分。
「諾諾,我沒有不要你。只是你現在需要更專業的治療,這對你有好處……」
又是這句話。
「對我好?」我輕聲重複,忽然覺得很好笑,嘴角也真的向上彎了彎,「把我關起來,就是對我好嗎?」
「你不是瘋子,你是病人。」他加重了語氣,像是在說服我,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好。」
我說。
一個字,讓整個客廳都安靜了下來。
沈越和蘇曼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大概以為,我會像上次一樣哭鬧,或者發瘋。
可我沒有。
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們,然後慢慢地說:「我跟你們去。」
沈越的表情明顯鬆懈下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蘇曼的眼底也閃過一絲喜悅,雖然她掩飾得很好。
「但是,」我話鋒一轉,目光直直地釘在蘇曼身上,「我有一個條件。」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我看著蘇曼,看著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香檳色長裙,然後輕輕開口,聲音裡帶著孩童般的天真和固執:
「那條紅裙子,被我劃破的,染了血的裙子。」
「你們不能扔。」
「你們要當著我的面,親手把它燒了。」
「用最旺的火,燒成灰。」
5
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越和蘇曼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
他們大概想過我會提各種無理的要求,比如要更多的錢,要更貴的玩具,或者哭著喊著不許他們在一起。
卻唯獨沒想到,我會提出這樣一個詭異的要求。
燒掉一條裙子。
一條染了蘇曼血的,被我這個「瘋子」親手劃破的裙子。
「諾諾,你……」沈越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
「不答應,我就不走。」我打斷他,語氣不容置喙。
我看著他,也看著他身邊的蘇曼。
蘇曼的臉色有些發白,她大概覺得這事很晦氣。
但她是個聰明人。
她輕輕拉了拉沈越的衣袖,柔聲說:「阿越,就按諾諾說的辦吧。不過是一條裙子,只要她能安心接受治療,別說是燒了,做什麼都行。」
看,多識大體,多善良。
把惡人都襯托出來了。
沈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探究和疲憊。
最終,他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那兩個療養院的人,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場家庭鬧劇。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第二天,沈越真的讓人把那條裙子取了回來。
裝在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裡。
裙擺上暗紅色的血跡已經乾涸,變成了褐色,猙獰地附著在華美的布料上。
地點選在別墅後院的空地上。
傭人拿來一個鐵桶,架好了木柴。
我穿著睡衣,被張媽扶著,站在幾米外的地方。
我的高燒還沒完全退,身體還是軟的。
沈越和蘇曼也站在那裡。
蘇曼穿了一身潔白的連衣裙,仿佛要和那條骯髒的裙子劃清界限。
沈越親自把裙子從袋子裡拿出來,扔進了鐵桶。
他沒有看我,只是沉默地往裡面倒入了助燃的酒精。
火柴劃亮,他扔了進去。
「轟」的一聲,火焰瞬間竄起,貪婪地吞噬著那條曾經無比美麗的紅裙。
我能聞到布料燒焦的味道,刺鼻,難聞。
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也映在沈越和蘇曼的臉上。
他們以為,我在發泄我的嫉妒和怨恨。
他們以為,燒掉了這條裙子,就燒掉了一切的麻煩。
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是在發泄。
我是在祭奠。
祭奠那個為了救沈越,奮不顧身的姜諾。
祭奠那個信了他所有承諾,傻傻愛了他三年的姜諾。
從今天起,她死了。
死在那場火里。
也死在這場火里。
火越燒越旺,紅色的裙子在火焰中蜷曲,掙扎,最後化為一片片黑色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