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的臉色,在短短几秒鐘內,從漲紅,飛速褪為慘白。
他徹底顧不上我了,攥著手機轉身就往醫院沖。
我站在原地,抱著紙箱,看著他倉皇離開的背影。
真有意思。
「法洛四聯症合併肺動脈閉鎖」。
這種病的罕見程度,我比誰都清楚。
全市一年不超過五例。
而今天早上,我從手術台上救回來的那個 28 周早產、體重剛過兩斤的孩子,確診的正是這個病。
病歷首頁,母親姓王。
父親……
好像是姓李。
當時只顧著爭分奪秒,沒仔細看名字。
可這個病名,這個早產的時間點,和他媽媽電話里說的,嚴絲合縫。
我忽然很想看看。
如果李哲知道,他拼了命毀掉的人,是他孩子唯一的生機。
他會是什麼表情。
5
第二天一大早,我家的門就被敲得又急又響。
我拉開門。
居然是李哲,他身邊還有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
想必就是他媽媽。
看到我開門,李哲整個人瞬間僵在原地。
神情是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身邊的女人,在他愣神的功夫,已經越過他。
撲通一聲,她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
「丁醫生!」
她一把抓住我的褲腿,聲音嘶啞,帶著哭到極致的破音。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孫子!」
「他快不行了!」
她的額頭一下下磕在地上。
「求求你了!」
「阿姨,您先起來。」
「我不起來!」她哭喊著,死死拽著我不放,仿佛我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不答應救我孫子,我今天就跪死在你家門口!」
她仰起頭,滿是淚痕的臉上寫滿了哀求。
「丁醫生,我孫子……他生下來就渾身發紫,醫生說他心臟有問題……」
「昨天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今天早上又不行了!現在就在保溫箱裡吊著命!」
「醫院說,全院上下,只有您能做這個手術!求求您了,您發發慈悲,救救他吧!他還那么小,才剛出生啊!」
我輕輕掙開她的手。
往後退了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抱歉,我已經不是醫生了。」
「我沒有資格,再進手術室。」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跪在那裡,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什……什麼意思?」
李哲他媽的聲音在發抖,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
「什麼叫……不是醫生了?丁醫生,您別跟我開這種玩笑……這不好笑……」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把話說得清清楚楚。
「就在昨天。」
「因為有人在網上發布了惡意剪輯的視頻,對我進行中傷和汙衊。」
「我被我任教的大學,還有我工作的醫院,同時開除了。」
「所以,阿姨。」
我看著李哲媽媽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
「我現在,無業游民一個。」
「沒有行醫資格證,沒有醫院聘用合同,我就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是不能拿手術刀的。」
「那是犯法。」
李哲他媽徹底傻了,跪在那裡,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大腦,似乎已經無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徹底顛覆她所有希望的信息。
6
「是哪個天殺的畜生乾的!!!」
她開始破口大罵,用上了她這輩子能想到的所有最惡毒的詞彙。
「哪個斷子絕孫的玩意兒乾的這種缺德事!他為什麼要害你!為什麼要害我孫子的救命恩人!」
「老天爺怎麼不降個雷劈死他!讓他出門就被車撞死!全家都不得好死!」
她的咒罵,一聲比一聲惡毒,一聲比一聲悽厲。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準地扎向旁邊沉默的李哲。
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看著李哲。
他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沒有半點血色。
他緊緊地咬著下唇,咬到嘴唇都泛出了青紫色。
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他那幾近瘋狂的母親。
「兒子!」
李哲他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搖晃著,像是要把他搖醒。
「你不是在網上很厲害嗎?昨天還爆了一個視頻,最近粉絲都漲到了一千!」
她通紅的眼睛裡,燃起一絲瘋狂的希望。
「你快!你快幫媽把那個畜生找出來!」
「讓他把視頻刪了!讓他去跟學校和醫院解釋!」
「只要他肯還丁醫生一個清白,媽給他做牛做馬都行!」
「快啊!你快想辦法啊!」
李哲被他母親搖晃著,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他一言不發,身體的抖動卻越來越劇烈。
「媽,對不起,那個人就是我」
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哲媽媽的咒罵聲,也漸漸弱了下去。
她的嘴唇開始哆嗦,指著李哲的手抬起來,卻抖得不成樣子。
「哲……哲啊……那個視頻……」
「是你乾的?」
李哲渾身一顫,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
他不敢看他媽,更不敢看我,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只是想……我……」
「啪!」
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
李哲的媽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兒子的臉上。
李哲的臉瞬間就紅腫起來。
「畜生!你這個畜生!」
女人瘋了一樣,對著李哲拳打腳踢,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他。
「那是你兒子啊!是你親生兒子的救命恩人啊!」
「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我打死你!」
李哲被打得連連後退,卻不敢還手,也不敢躲,任由他母親的拳頭雨點般落在身上。
他終於崩潰了,哭喊著朝我跪了下來,和我媽跪在了一起。
「丁老師!丁醫生!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扇著自己的耳光,一下比一下狠。
「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給您磕頭了!求求您,您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種垃圾計較,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不能沒有您啊!求求您了!」
他把頭磕在地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很快,額頭就見了血。
「抱歉,我無能為力。」
李哲猛地抬頭,血順著額頭往下滴,眼神里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您怎麼會無能為力?您是全市唯一能做這個手術的醫生!」
「但我已經不是醫生了。」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失業了,執照雖然還在,但沒有醫院的授權,我不能上手術台,就像你當初說的,200 塊,毀了我 20 多年的寒窗苦讀。」
厚重的防盜門在我身後合上,將那對母子絕望的哭喊和咒罵徹底隔絕在外。
7
李哲為了讓我回醫院,他發布了道歉視頻,承認自己惡意剪輯,並附上完整視頻。
但網絡熱度已過,視頻沒激起水花,反而被一些人嘲諷是「新的炒作劇本」。
他給所有大 V 發私信,求他們幫忙轉發。
沒人理他。
他去找當初轉發過他視頻的營銷號,願意花錢讓他們幫忙澄清。
對方直接拉黑了他。
熱度過了,誰還管真相是什麼。
沒辦法李哲只能去求學校教務處主任出面澄清。
可教導主任聽了他的解釋後,臉瞬間冷了下來。
「李哲同學,這件事已經處理完了。」
「學校的決定,不會因為你一個學生的道歉就改變。」
「可是主任,丁老師她沒有錯啊!」李哲的聲音拔高了。
「她是為了救人才遲到的,這不是她的錯!」
「那也是她的工作失職。」
主任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
「學校有學校的規矩,她既然接了課,就該按時到崗。」
「救人是她的本職工作,但教學也是她的責任。」
「她不能因為履行一份職責,就忽視另一份。」
李哲愣住了。
這話,怎麼這麼熟悉?
這不就是他當初在教室里,對丁老師說的那番話嗎?
「主任,可是……」
「沒有可是。」主任打斷他。
「學校的聲譽已經受損了,教育局都打電話過問了。」
「現在讓她回來,學校的臉往哪兒放?」
「你要是沒別的事,就先回去吧。」
李哲站在那裡,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主任已經低頭看起了文件,擺明了不想再搭理他。
李哲轉身走出教務處,腳步虛浮得厲害。
8
李哲徹底沒了主意,可孩子還在病危。
加上女友和媽媽的催促,只能硬著頭皮再往醫院跑。
他在門口等了兩個小時,終於等到院長回來。
「院長,我能跟您談談嗎?」
院長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推開門走了進去。
李哲跟了進去。
「院長,丁醫生的事,是我的錯。」
「我已經公開道歉了,您能不能讓她回來?」
「我兒子現在還在保溫箱裡,只有她能救他。」
院長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李哲同學,我理解你的心情。」
「但醫院的決定,不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
「丁醫生的事,影響太惡劣了。」
「她主動辭職,對她對醫院都好。」
「可是院長,她是被冤枉的啊!」
李哲急了。
「她是為了救我兒子才會被開除的,您不能這樣對她!」
「李哲同學。」
院長的語氣冷了下來。
「丁醫生是主動辭職的,不是被開除的。」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而且,醫院已經從外省請來了專家,會盡全力救治你的孩子。」
「你不用擔心。」
「專家?」
李哲愣了一下。
「對,專家明天就到。」
院長站起身。
「你先回去吧,不要再來糾纏了。」
「醫院還有很多病人需要照顧,你這樣鬧下去,只會影響其他人。」
李哲被保安架了出去。
他站在醫院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整個人都麻木了。
9
第二天,專家來了。
醫院特地搞了個小型歡迎儀式,院長親自接待。
專家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西裝革履,看起來很有派頭。
李哲和他媽守在新生兒科門口,眼巴巴地等著。
專家進了新生兒科,看了嬰兒的病歷,又看了檢查報告。
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這個病例……」
他翻著病歷,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法洛四聯症合併肺動脈閉鎖,28 周早產,體重不足兩斤……」
「這個手術風險太高了。」
院長的笑容僵在臉上。
「專家,您看……」
「我看不了。」專家合上病歷。
「這個手術,我做不了。」
「什麼?」
院長愣住了。
「專家,您不是說……」
「我說的是常規的法洛四聯症手術,但這個病例太複雜了。」
專家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
「早產兒的心臟發育不全,血管比頭髮絲還細,稍有不慎就會出事。」
「而且合併肺動脈閉鎖,這種情況下手術,死亡率超過百分之八十。」
「我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冒險,也不能拿我的職業生涯冒險。」
「抱歉,這個手術我接不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院長追了出去。
「專家,您再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了。」
專家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