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抹去眼淚,強忍住傷心。夫人對她恩重如山,眼下替夫人報仇,完成主子交代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按照夫人的吩咐,提前在後院的假山後挖好了一個大坑,並用蒲草掩蓋。
待到夫人去世之後,便將屍身偷偷埋在裡面。
那日江懷芷又一次咳出了鮮血,她知自己時日無多。
可若雷劫無法渡過,她也絕不能讓這對殺死她孩子的兇手好過。
於是她裡應外合安排好了一切。
裴行渡沉聲問,「大人說本侯府上發生了命案……可有證據?」
「大人!奴婢求府尹大人做主!」
這時,小翠突然哭著跑出來,跪在了府尹面前。
「我家夫人失蹤了,生死不明……罪魁禍首一定是和這個女人有關!」
小翠恨恨地盯向林寒落,眾人的目光也循之望去。
「側夫人還沒入府前,就多番挑釁我家夫人,甚至不惜哄騙夫人割腕取血,給她當藥引子!」
林寒落臉色大變,當即氣憤地甩給她一個耳光。
「小賤蹄子,你血口噴人,憑什麼攀扯本夫人?」
裴行渡第一次見她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目光頓時一緊。
「本夫人?」
府尹皺起眉,上下打量著林寒落。
「據本官所知,南昌侯府自始至終只有一位夫人江懷芷,你身為妾室,滿口僭越之語,甚至還穿著正紅,是何居心!」
小翠將頭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直磕出了血。
「請府尹大人做主!我家夫人一定是被她所害!」
這時,下屬從後院搜查完,大驚失色地出來稟報。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裴行渡忽然一陣緊張,抓起他的衣領,「什麼找到了?」
「是侯夫人的屍身……」
昨夜雨疏風驟,假山旁的枇杷樹下,濕潤的泥土堆浮現出了一個輪廓。
因而被衙門的人察覺異常。
裴行渡一直走到了埋江懷芷的枇杷樹下,看到一隻露出來的手。
那熟悉的紅痣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棵枇杷樹,是他們成婚那年,阿芷說從來沒有吃過枇杷,很想嘗嘗,所以他專門託人從嶺南運了過來。
自從移栽到京城,一個果也沒有結。
裴行渡瞳孔一縮,他推開一直拉著他的林寒落,蹲下來徒手挖了起來。
很快,他看到了江懷芷蒼白的屍身。
「阿芷……」
裴行渡只覺得腦海中嗡的一下炸開來,即使在前一秒他還在心存僥倖。
或許那顆痣只是巧合而已,不可能,那人絕不可能是阿芷。
可當看到她雙目失去神采,僵冷又安靜地躺在他面前時,他終於瘋了。
「為什麼,就這樣不聲不吭地離開我身邊,到底是誰害了你?」
周圍的人都別過頭去,甚至有丫鬟嘔吐了起來。
裴行渡沒有害怕。
他脫下外袍,想要給她蓋住,卻嗅到了衣服上沾染林寒落的香粉味。
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不可以,阿芷定會嫌棄這個味道的。
他扔掉了外袍,又徒手將江懷芷從土坑裡抱了出來。
綿綿雨絲傾瀉而下,打落在他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裴小侯爺,看來報案者所言不虛,你納妾當夜,夫人就橫死在後院。」
府尹冷冽地看向一旁驚詫無比的林寒落。
「是否應該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8
府尹帶了人證上來。
便是曾經被林寒落收買的那郎中。
他驚慌不已,顫巍巍地跪在裴行渡面前,痛哭流涕。
「侯爺明鑑!林小姐喝了幾副人血為藥引的藥,心疾就已經好全!可她偏要我告知您,需要夫人的親生骨肉,才可治癒,其實她的病千真萬確早就好了!」
林寒落倥傯地後退了幾步,無比憤恨地盯著他。
「你竟敢誣陷於我?」
郎中哭著跪在地上,「誰能想到,小姐你,你竟真乾得出殺人埋屍這樣的事……」
仵作驗屍之後,發現江懷芷是中了砒霜之毒。
所有證據都直指向最大的受益者林寒落。
她驚恐地擺手,「怎麼可能!砒霜,砒霜這個不是我下的!」
府尹的聲音冷漠,「這麼說,你是承認指使郎中撒謊,害得夫人滑胎慘死了?」
裴行渡聲線更冷,像是痛極。
「你一直以來都在騙我。」
「是你拿你的性命要挾,讓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裴哥哥,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裴行渡猛然掐起她的下頜。
那力道似要將她的頜骨捏碎。
眼見對方不為所動,林寒落終於崩潰了,被甩到地上,大笑不止。
「原來,你早就對那個女人動了真心。」
「是我,是我乾的,我就是看不慣你對她好。那時候你把她撿回來,告訴我只是利用她藥女之血,給我治病,不會跟她有夫妻之實,可後來呢?
「你還是寵她,愛她,把本該給我的愛,都分給了她!」
「那我們的婚約呢?你答應我的承諾又怎麼算!」
她的笑容逐漸癲狂。
「裴郎,可是我愛你啊……我不忍心苛責你,所以我用她的孩子,試探你對我愛得夠不夠。」
所有人都驚愕地怔在了原地。
連府尹也深深蹙起眉。
裴行渡閉了閉眼睛,從前只覺得她善良溫柔,如今才覺出她的深不可測。
良久,他像是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走到林寒落面前,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掐起她的脖頸。
「裴郎,裴郎,你看清楚,是我啊!我是落落……」
他看著她臉色漲紅,逐漸因窒息而青紫,一點點捏碎了她的脖頸。
「我從來沒有錯殺過人。」
再抬起頭時,裴行渡眼底已經猩紅一片。
「人是本侯殺的,為我夫人報仇。」
「本侯供認不諱。」
府尹將他押入了大牢。
大牢里,裴行渡昏聵地睡去,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江懷芷牽著一個小女孩在一條大河邊走,見到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拚命上前想抱住她們母女,卻怎麼也追趕不上。
直到江懷芷上了那擺渡人的船,沖他回頭,唇角卻再無笑意。
阿芷,阿芷,你不會再原諒我了……
驚醒後,鴻蒙既開,大夢一場空。
裴行渡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相遇。
他沒有見過那般單純如小鹿般的女子。
他已經習慣了一直守護林寒落,可習慣久了,亦會生膩。
這些年,他總是在林寒落面前,謊稱江懷芷跟她相像,他才多看了她一眼。
其實他心知肚明,她們一點也不像。
一個明媚熱烈,一個單純清澈。
猶如紅玫瑰與白玫瑰。
林太傅曾經答應他,只是好好履行和林寒落的婚約,治好她的心疾,他就會扶持他坐穩南昌侯的位子。
親手給阿芷喝下墮胎藥那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下了朝匆匆趕回家。
在看到一盆又一盆淋漓的鮮血,還有那個剛剛成型的孩子時。
他突然無比後悔和心疼。
也是在那一瞬間,裴行渡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真的愛上她了。
他決定,日後一定要千百倍地對她好,補償回來。
可他剛承襲爵位不久,礙於林太傅的勢力和兩家的婚約,如何才能保全阿芷?
那天,當友人來試探他的心意時,他只好假裝對夫人的冷漠。
「她生於蠻地,粗鄙不堪,要不是為了給落落治癒心疾,我怎會娶她?」
可時至今日,裴行渡才明白,他何其大錯特錯。
這世間僅此一次的真心他曾經擁有過。
只不過,被他親手給弄丟了。
9
那一日,林太傅和裴行渡對簿公堂。
由於是王公貴族之間的恩怨,此案遲遲拖了許久才開堂審理。
堂外圍觀了許多民眾,皆議論紛紛。
老夫人聲淚俱下地辯解。
「那林寒落,蓄謀害死了我兒媳和孫女,本就是罪大惡極,合該賜死!我兒只是提前了結了她,何錯之有?」
林太傅惜女心切,氣得咬牙切齒:
「你這老婦,從前見我女兒是慈眉善目,如今卻又變了這副嘴臉來,當真是母子一窩!」
雙方爭執不下,只有裴行渡雙手戴著鐐銬,神思游離,仰頭望著外面刺目的天光。
雨雪停了,陽光灑滿整個京都城。
像極了他帶阿芷回來的那一天。
公堂外,許是一時眼花,他竟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身影。
那人如天人下凡,一襲赤金長裙,帶來漫天飛雪,仙澤縈繞。
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是他的妻子,他的阿芷。
「是……是神明現世了,必有冤案,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所有人大驚,烏壓壓叩首,朝拜神明。
懷芷漠然垂眸,眼中無悲無喜。
在和裴行渡目光交錯的那一剎那,仍然微微一慟。
她沉聲道。
「我曾經也是個凡人,像所有凡俗女子一樣期許著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可他予我欺騙,親手殺死我們的孩子,予我滿心歡喜和萬丈深淵,皆是他。」
「那個殺死我的兇手,不是別人,真正的始作俑者,就在你們眼前。」
遙遠的聲音破空傳來。
「我只希望世間女子,都能最愛自己,清醒而不沉溺,不把所有人生都寄托在一個男人瞬息萬變的真心上。」
因為,這本身就愚蠢無比。
神明顯靈,點燃了眾人的怒意。
「這個負心人,竟然連自己親生骨肉都能下手,簡直不配為人!」
「管他什麼王公貴胄,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
「對,燒死他,以祭神明在天之靈!」
眾人齊心協力將他架上了火刑台,點燃了柴草垛,灰煙直衝雲霄。
裴行渡耳中紛紛擾擾,仿佛再也聽不見一切聲音,流著淚笑了。
阿芷,你果然不會再原諒我了。
火光沖天間,他看到那個金色的身影在眼前逐漸消失,烈火焚燒之痛,痛徹心扉。
他終於被燒死在了火刑台。
而另一邊,懷芷接過了瑤光為她帶來的忘川水。
閉上眼,仰頭一飲而盡。
這段情傷終究到了盡頭。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要記得他了。
忘川彼岸,花開一千年,葉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生於忘川,逝於彼岸,緣起即滅,情深不壽。
時隔數日,風煙俱凈。
瑤光再次來找她時,抿唇笑了笑。
「阿芷,難得空閒,我們一起去凡間玩玩吧!」
懷芷眼底依然清澈,像橫亘千年的天河水,輕笑答應。
「好啊。」
兩人攜手一笑,飛身而躍,身形消失在重重雲霧之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