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那日的湯藥有些發苦,他只道是熬的太久了,加些蜜糖就好了。
他一勺一勺地喂我喝藥,笑著摸了摸我的小腹。
「夫人和寶寶等我回來。」
一切和一個尋常的早晨沒有任何區別。
等到裴行渡下朝回來時,我已經腹痛如絞,發了血崩之症。
他眼眶猩紅,大怒著發落了照看我起居的人。
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已經成型的女孩。
他緊緊抱住我,泣不成聲。
「阿芷,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他說不忍讓我傷心,連那孩子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讓我見到。
郎中說,這次小產我傷了根本,很難再有身孕了。
從那之後,我無數次做夢,夢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舉著梅花枝朝我跑來,咿咿呀呀地喊我「娘親」。
可等到我抱住她時,卻發現她的身體已經變得透明,就這樣消逝在了我的懷裡。
每每從夢中驚醒,我都會大哭不止。
我時常自責自己那段時間是不是吃錯了什麼東西,甚至愧疚得日日跪在佛龕前,向我的孩子懺悔。
直到林寒落殘忍地告訴了我真相。
至此,所有謊言都被揭開。
我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毫不猶豫掌摑了她一巴掌,又一巴掌。
「這一巴掌,為了紀念我死去的女兒。」
「這一巴掌,給早就應該死在清凈庵的你。」
林寒落震驚地捂住臉,怔了片刻,爾後忽然笑了。
她眼底划過得逞的惡意,「你知道嗎?失去理智的女人,真的會變得很蠢。」
下一瞬,她後退了幾步,撲通掉進了後院剛剛解凍的冰湖中。
彼時,從外面趕來的裴行渡恰巧進門。
他毫不猶豫地跳下湖,拚命朝著林寒落游去。
林寒落很快就被救上來了。
她穿著淺色的薄衣,被水打濕後,幾近透明,雙手環胸哭得梨花帶雨。
裴行渡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緊緊抱住她。
看到她被湖底的礁石劃傷了手,裴行渡心疼地攬她入懷。
「裴哥哥,你不要怪夫人,是我自己惹夫人誤會了,夫人略施小懲是應該的。」
裴行渡忍無可忍地沖我吼道:
「落落與你不同,她身子弱,受不得傷,你何必如此容不下她?」
我冷漠地垂眸,「你就這般相信她。」
他沒有理會我,而是抱著林寒落一步步走回了屋內。
無論如何,他都會維護她。
而我報復的念頭,也在一點一滴變得愈發清晰。
裴行渡與我冷戰了整整四日。
四日後,是林寒落進門的日子,府里四處張燈結彩。
他終於肯來見我,緩聲道。
「阿芷,我希望你以後能夠容得下落落,落落說原諒你,那件事就過去了。」
「我與她喝杯酒就回來,絕不過夜,你等我……」
「你去吧。」
我靜靜看著他的眼睛,打斷了他的話。
不等了,再也不等了。
我扔掉了他送我的發簪,仰頭望向天空。
今日果然是陰雨天,天上烏雲密布。
裴行渡並沒有回來。
窗影上不斷倒映出二人糾纏的身影。
而我就站在外面,聽著裡面纏綿悱惻的聲音。
內心再也掀不起波瀾。
歷經九道天雷後,或魂飛魄散,或飛升上神。
無論哪一種結果,都和裴行渡再也沒有關係了。
心臟一陣劇痛猛烈襲來,我閉上眼睛,終於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5
身體隨即變得越來越輕,直到我看著自己的魂魄逐漸抽離了本體。
我終究死在了那個狂風驟雨的夜。
而我的夫君,正在和他的人生摯愛溫存纏綿。
魂魄回歸仙位後,我心中仿佛有了一個缺口,總是汨汨生痛。
門外的牌匾寫著兩行字: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我本是離恨天之上姻緣司的一株仙草,看慣了人間悲歡離合,修行千年成為神女,一朝下凡,卻陷入了這樁風月。
我猜到了開頭,可我猜不透這結局。
到頭來,情劫難渡,自己還傷得徹底。
何其不值得。
思緒恍惚間,那道威嚴的聲音再次傳來。
「神女懷芷,六九天劫中蘊天道法則,九道天雷加身,如若受得,即可飛升上神。」
「懷芷明白。」
一瞬間,天雷滾滾從遠方襲來,一道道劈在我身上。
瞬間皮開肉綻,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
那張記憶里的面孔,卻在電光火石間愈發清晰。
他握起我的手,目光炯炯,「阿芷,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妻。」
「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五分像,五分不像。」
「若非她是天生藥人,能夠給落落提供治癒心疾的藥引,我怎會娶她?」
刻骨銘心之痛,莫過於此。
我是他千辛萬苦尋得的藥人,是閒時聊勝於無的玩物,是他人的藥引。
唯獨不是他的妻子。
無數午夜夢回,我從來沒有看清過那個可愛的孩子具體的相貌。
怕是再也見不到她的模樣了。
她在我的滿心期待中來,又在其他人的期盼中悄無聲息死去。
身為凡人的這須臾數年,我好像什麼也沒留住。
九道天雷下來,我的身體已經變得血肉模糊,焦黑如炭。
我忍受著劇烈之痛,懷揣著滔天恨意,終於扛過了雷劫。
雲銷雨霽的那一刻,四海八荒震動不止,九天之上玄鳥齊鳴,異彩漫天。
眾仙皆齊聚瑤台之上,等待著新的上神現世。
可我並沒有在瑤台上降生,而是躺在了一棵千年菩提樹下。
身上的骨肉逐漸重組,一陣靈力充斥周身。
金光寂滅之後,我身上的赤金長袍隨風浮動,衣袂翩翩。
我唇角噙著笑,眼睛卻淚流不止。
與我交好的瑤光仙子沖我斥道。
「你看你,情劫歷成這般模樣,現在還要再受一遍苦頭,值得嗎?」
「真是個傻瓜……」
可我分明看到她紅了的眼眶。
我笑了笑,「不值得。」
從來沒有一刻值得過。
「上神懷芷,歷劫成功,許你接管姻緣司,掌世間姻緣,愛恨離合。」
「懷芷領命。」
從此以後,世上再無凡人江懷芷。
只有上神懷芷。
我垂眸恭順道,「只是,我還有一心愿未了。」
「懷芷在人間歷劫時,那人欠了我一條命,因果相報,天道輪迴,請許我下凡了卻這樁心事。」
良久,我聽到一聲沉肅的回答。
「允。」
6
裴行渡在揭開林寒落蓋頭的那一剎那,眼前有一瞬間失神。
他終於娶到了他心心念念守護了多年的女子。
可意外的,他沒有預想中的激動。
反倒是借著燭光,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場洞房花燭夜。
今日紅妝旖旎,和那時的阿芷竟有七八分相似。
「裴哥哥,落落今日好看嗎?」林寒落羞澀地抿唇。
平妻雖在禮法上仍然是妾室,可她還是穿了正紅,披金戴銀,鳳冠霞帔。
甚至連肚兜都是嫣紅的鴛鴦紋樣。
她要讓自己在氣場上絕對碾壓那個江懷芷。
「好看,落落自然是極美,不知世間誰可堪相比。」他笑著颳了下她的鼻尖。
林寒落卻不滿意,接著追問。
「那比之你的夫人如何?」
裴行渡怔愣住了,眼底划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沒有回答,只是匆匆命侍女熄了燈。
「落落,今日你也累了,你身子原就孱弱,還是早些歇息吧。」
不知何故,裴行渡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
以至於他並沒有打算行周公之禮。
然而,林寒落的小手卻穿過他的胸膛,緊緊抱住了他,泣不成聲。
「裴哥哥……我知你惜我憐我,照顧了我這麼多年,卻從來不捨得碰我。」
「寒落的病已經好全了,願意把自己完完整整獻給夫君。」
裴行渡終於忍不住,任由林寒落炙熱的吻上來,也回吻了回去。
他不知道,這一幕倒映在窗影里,被他的夫人看得一清二楚。
翌日,裴行渡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卻在一陣心慌中甦醒。
林寒落還嗜睡未醒。
裴行渡猛然驚醒,看著床榻上一抹殷紅,努力回想起昨夜。
他答應了阿芷並不在這裡過夜,要回去陪她的。
但他莫名其妙還是食言了。
這幾日,夫人變得異常沉默寡言,此番更不知要如何誤會傷心。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抓起外衫就要往外走。
卻撞見了小廝慌慌張張的身影。
「冒冒失失的,什麼事慌成這樣?」
「侯爺!侯爺,大事不好了——」
「夫人她不見了!」
有碎裂的聲音在大殿響起,是裴行渡碰倒了桌案上的花瓶。
屋裡寂靜了許久,半晌,裴行渡指著那小廝笑了。
「我懂了,是阿芷教你這麼說的吧?」
「她一向心思細膩,不過是賭氣,為了吸引我去看她,侯府府衛重重,她怎麼可能失蹤?」
小廝驚恐地抬起頭,他不再敢說話了,只有一張臉慘白如斯。
裴行渡看著小廝的表情,他漸漸笑不出來了。
「你說的是真的?怎麼可能?」
小廝顫抖著伏地而跪。
「千真萬確,今早侍女打開門的時候,發現屋子裡空著,四處都找不到夫人的身影。」
「只,只在屋內發現了夫人染了血的絲帕……」
「侯爺!」
聞聲出來林寒落髮出一聲驚呼。
因為她看到,裴行渡的身形猛然晃動了一下,險些就摔倒在地。
大婚昨夜,闔府上下都被賞了喜酒,喝得昏昏欲睡。
無人察覺江懷芷的失蹤。
正當此時,順天府尹突如其來破門而入。
「順天府接到有人報官,南昌侯府發生了命案,本官秉公前來搜查!」
7
府尹進來的那一刻,裴行渡和林寒落雙雙都怔住了。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
只有江懷芷的貼身侍女小翠心如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