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歷劫失敗後,我恢復了神女記憶,終於成為了裴行渡心目中溫婉大度的賢妻。
我不再為他去陪白月光傷心大鬧,亦不再強求他對我一心一意。
他卻不習慣了。
我笑了笑,他還不知道,我放棄了歷情劫,七日後就會重列仙班。
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世上再也沒有江懷芷這個人了。
1
「神女懷芷,自請放棄歷情劫,回天庭受罰。」
我俯身向南天深深叩首,聽到一道巍峨的聲音傳來。
「情劫不渡,你須受九道天雷,有修為散盡,神形俱滅之險,你可甘願?」
「我甘願。」
自古神仙飛升歷劫,都要削肉剔骨,扒一層皮才能歷劫成功。
可我身為一介神女,被封存記憶丟到了東荒山,迷路山林中時,被裴行渡救了下來。
他將我帶回京都,悉心照顧。
從未嘗過人間情愛的我,誤以為這就是愛,沉溺其中,一發不可收拾。
後來,他不顧世俗眼光,執意八抬大轎娶我這個孤女為妻。
人人皆知清貴無比的小侯爺把妻子看得比命還要重要。
我有孕頭三個月時,有幕僚往他的床上塞人。
幾個小廝將裴行渡堵在新房,勢必要等他圓房了才肯開門。
我孤零零在床上哭到半夜,哭累了睡去。
半夢半醒間,被人攬進了懷裡。
他紅著眼說,「我已經對他們說了,除了阿芷,我誰也不要。」
後來有一天,裴行渡憂心忡忡地告訴我,婆母生了重病,藥石無醫。
只因為我是郎中斷言的天生藥女,我的血可以治百病,他就哀求取我的血,給婆母當藥引。
「母親對我有生養之恩,我不能不救。」
我下凡三年,性情單純柔弱,看到他的眼淚,就心軟答應了。
每日取一碗血,我的腕間總是纏著布條,身體逐漸弱不禁風。
甚至連我們的孩子也未能保住,不到四個月就小產了。
直到偶然間,我在屏風外聽到他的友人調侃。
「她到底有幾分像林寒落?值得你這麼費盡心思。」
裴行渡只是淡淡道,「五分像,五分不像。」
「最要緊的是,她是天生藥人,能夠給落落提供治癒心疾的藥引。」
那一刻,我只覺得渾身血液涼透到足底。
我來到京都以來,日日被拘在這府里,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我第一次知道了他和林寒落的關係。
她是裴行渡的小青梅,因為自小患有心疾,被斷言活不過十九歲,一直在京郊的清凈庵養著。
他藉由婆母病重哄騙我,不過是為了給林寒落治病。
終於在她十九歲生辰前,拿我們的孩子為藥引,治好了她的心疾。
「藥女血脈,可治頑疾,以剛成型胎兒最佳。」
一聲驚嘆傳來。
「你為了林寒落,竟真的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能捨棄?」
我的心忽然被狠狠攥起,只覺心如刀絞。
原來,我們的孩子,也是被他親手害死的……
卻聽得裴行渡輕描淡寫。
「她生於蠻地,粗鄙不堪,要不是為了給落落治癒心疾,我怎會娶她?」
腦海中嗡鳴一片,成婚那夜,他在我耳邊指天立下誓言的樣子,突然就變了。
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天旋地轉間,我昏死了過去。
卻不料,由此遁入幻境。
在那裡,我看到了我的前世今生。
原來,遇見裴行渡不過是我身為神女,飛升必歷的一場情劫。
我以為付出心血滋養,能夠用真心換來真心。
可他早已將真心另許他人。
他不知道,我的血肉之所以能夠治療心疾,不是因為我是天生藥人,而是神女之軀。
2
「神女懷芷,准你七日後回天庭,歷過雷劫,即可重列仙班。」
我閉上了眼睛,深深叩首謝恩。
我不知道這場情劫,到底要傷到何種地步,才算結束。
可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縱受天雷加身,業火焚燒之苦,我也要離開他。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等到再次醒來,瞥到的就是裴行渡一張擔憂的臉。
見我醒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
「阿芷,你終於醒了,你小產後本就虛弱,又突然暈倒,你昏睡了整整兩日,可知我有多擔心?」
我下意識地將手從他手中抽離。
現在的我,是神女懷芷,對他更多了幾分清醒。
裴行渡有些怔愣,還是笑著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
「阿芷,別不開心,昨日是你生辰,本想著昨天就送給你的,可你遲遲未醒。」
我瞥向那枚金簪,他請能工巧匠鑲嵌了一枚紅寶石上去,鴿子血寶石殷紅奪目。
那刺目的顏色讓我想起了失去的孩子,不由得渾身一凜。
裴行渡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替我輕柔地簪上,眼中盛滿了愛意。
「夫人肌膚勝雪,真美。」
他垂眸,心疼地撫摩過我手腕上深淺不一的傷疤。
「阿芷,母親的病已經好全,從此以後,你再也不用委曲求全。」
「是嗎?」
我扯了扯唇角。
明明對我滿是利用,何必作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曾經我無數次求他不要再取血,他都反過來用情相逼。
他還不知道,七日後,人世間就再也沒有江懷芷這個人了。
翌日,裴行渡推了所有事務,說要在家裡陪我。
林寒落卻突如其來的造訪,笑吟吟朝我行了一禮。
「寒落久病初愈,還未正式拜見過夫人。」
她一襲粉黛色錦緞,面若桃花,膚如凝脂,絲毫看不出是久病之人。
從前,裴行渡說要去看林寒落時,我也曾傷心過,質疑過。
他總是說,「我對她只當妹妹,不過是家父曾託付照顧罷了。」
可我最終還是相信了。
如今才知,從始至終被蒙在鼓裡的人,只有我。
「這次寒落能得愈心疾,少不了侯爺和夫人的照顧,還請夫人受寒落這一禮。」
她朝我殷殷屈膝間,我瞥見她的髮髻上,戴著一支與我那支一模一樣的金簪。
我今日淡妝素裹,並沒有戴它。
見我盯得出神,林寒落輕笑出聲。
「我這支簪子,是請京城最好的能工巧匠打造的,聽說它還有一枚同料的寶石,是殘次品,也不知被誰買了去。」
「依我看,衣冠如做人,必須要追求最好,絕不能退而求其次……夫人說是不是?」
裴行渡臉色微變。「匠人們的手藝,總是差不多的。」
我笑了笑,「林小姐說得極是,若做不到獨一無二,那麼不要也罷。」
不僅那枚簪子我不要了。
連裴行渡,我也不要了。
裴行渡將她留下來用了午膳。
桌上的膳食多葷腥甜膩,都是我不愛吃的。
可林寒落卻羞澀地笑了。
「裴哥哥對我最好了,一直記得我愛吃杏仁酪和八寶鴨。」
我始終淡笑,不曾動過筷子。
「那就多吃一點。」
送走了林寒落,我和裴行渡返回院中時,聽到兩個丫鬟在偷笑。
「你們說,夫人一個沒有家世的女子,失了孩子便失了寵,哪裡比得上林太傅嫡女。」
「馬上新夫人就要入府了,夫人這日子啊,恐怕不好過了。」
3
裴行渡有些慌了,厲聲斥責了那兩個嚼舌根的丫鬟。
「阿芷,你莫聽她們胡說。」
「那枚簪子,你也送了她一樣的。」我定定地看著他。
「你要娶她了,對嗎?」
裴行渡眼神有些慌亂,終於軟下了語氣,向我坦白。
「林寒落確是與我有婚約在身,她父親早年對我父親有救命之恩,如今她年歲到了,我需對她負責。」
「我不會碰她的,只會讓她以平妻之禮入府,擔個虛名而已,你依然是這侯府的女主人……」
我打斷了他,淡淡道,「好。」
裴行渡錯愕地看向我,他沒想到我這麼好說話。
他猶豫著問,「你不生我氣嗎?」
我搖了搖頭,「夫君既說對她無心,我為何要生氣?」
因為已經沒有生氣的必要了。
下次相見,你我仙人永隔,只是仇敵。
他像是終於鬆了口氣,「你能明事理就好,落落她與你平起平坐,從此以後我們三人便一起生活。」
「落落那裡還有些出嫁的事宜需要準備,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這四個字,我聽過許多遍。
最開始,我還傻傻地等他回來。
一等就等到天明。
現在,腳步聲漸遠,我的內心已經毫無漣漪。
第二天,循例去拜見婆母時,林寒落也在。
我進門的時候,撞見的就是她親親熱熱拉著林寒落的手。
見到我,婆母恢復了嚴肅。
「寒落出身高貴,日後你們姐妹相稱,她也無需向你行禮。你身子不好,替渡兒傳宗接代的事,就有寒落來分擔了。」
「還有管家的事,本夫人身子骨漸好,也能替你主持。」
多年的晨昏定省,精心侍奉,比不過一個高門貴族的女子。
我漠然頷首,「母親喝了我這麼多年親手熬制的藥,看起來氣色是好多了。」
婆母臉色一僵,抿了抿唇,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本夫人乏了,扶我進屋吧。」
可從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婆母早就明白一切真相。
不過是在和裴行渡一起聯手騙我。
林寒落笑吟吟走到我面前,低聲道。
「姐姐可知,他娶你,日日喂給我你的血作藥引,只是為了替我治癒心疾。」
「其實我的心疾喝了那些藥,早就已經好了。」
「那孩子熬成的藥湯……腥不可聞,我怎麼可能喝的下去?全部倒掉喂狗了。」
她的話音落下的剎那,我只覺得一把尖利的刀子插在我的心臟上。
剜心蝕骨之痛,不過如此。
一滴淚不自覺順著我的臉龐划下。
林寒落輕飄飄地湊近我耳邊。
「我讓裴郎打下你的孩子,給我做藥引,不過只是想看他愛我愛的夠不夠深罷了。」
「像你這樣卑賤的鄉野女子,拿什麼跟我爭?」
4
眼前視線突然變得不清晰了。
我忽然想起,和裴行渡成婚三年,他總是喜歡抱著我說:
「阿芷,替我生個孩子。」
「若是個男孩,我便教他騎馬射箭,勢必要做這世間頂天立地的男兒,和我一起護你。」
我佯作生氣,「女兒難道就不好嗎?」
他笑,「女兒像你一般,自然也好,只是要愈發精心呵護,捧作我們的掌上明珠。」
直到第三年,我終於被診出有了喜脈,欣喜不已。
「阿渡,我可不可以不再取血了?」
「不可。」
他不假思索地拒絕,立刻柔聲道,「只是取一點血而已,卻能救母親性命。」
而今才知,這個我心心念念盼來的孩子,不過是別人的藥引。
我小產那天,猶記得是裴行渡親手端給我的安胎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