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少陽沒跟上來,也只會是靳叔的原因。
靳叔想讓我回王村看看,我就一定會回王村看看,沒有任何其他因素可以干擾。
他想讓我看看那是怎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要告訴我,他可以讓我擁有一切,同樣也可以在瞬間把它們都奪走。
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可我反而覺得解脫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走了出去。
走到一樓玄關處,我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鞋,光著腳繼續往出走。
那是妹妹穿小了的舊鞋。
妹妹比我小兩歲,但我一直都跟在後面撿她的東西。
小時候有一次靳叔和林姨吵架,她氣呼呼躲到了地下室,正撞見我正在和她的舊玩具娃娃過家家。
我尷尬極了,觸電一樣扔了娃娃,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抓了現行的賊。
可妹妹沒說什麼,只是返身上了樓,沒多一會兒,抱來一大堆毛絨玩具,扔在了我的「床」上:「都給你,我不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就跑了。
妹妹 10 歲,我 12 歲那年,她的身高超過了我。
於是我有她淘汰下來的衣服和鞋子可以穿了。
她的衣服和鞋子一般都只穿過一兩次,有的乾脆沒穿過,看起來都是新的。我至今穿在腳上的還是她 12 歲那年穿的鞋子,香奈兒的,不是太舒服,但……那是香奈兒啊。
我穿過了,妹妹不會再要,尤其是這鞋對她來說已經小了。
但王嬸會把它們拿去掛閒魚,賣給不知晦氣的倒霉買家。
香奈兒呢。
門一打開,冷空氣撲面而來。
這是魔都的初春,下著冷雨,我穿著棉襪的腳踩在濕漉漉的地上,刺骨冰涼。
我恍若未覺,只這樣一步步地走著,走出了大門,走在別墅區的小路上。
不遠處有一個漂亮的人工湖,裡面養著幾隻天鵝。
天鵝很兇,經常追著人咬,遠不像它們看起來那麼優雅隨和。不過今天,天鵝都去躲雨了,陰沉沉的天空下,湖面上只有一片白慘慘的波光,映著天色,也映著鬼似的我。
靳叔一定不想讓我死在這裡,會影響房價的。
但是……
他們已經擁有那麼多了。
房子晦氣,就搬走吧。
賠點錢,就賠點吧。
沒死在家裡,我已經盡力了。
你說人活一世為什麼不快樂呢?我親媽不快樂,就靠恨活著。她是窮啊,她是沒有娘家撐腰啊,她是只能用這種不堪的方式報復啊。
可為什麼林姨也不快樂呢?為什麼靳叔也不快樂呢?為什么妹妹也不快樂呢?他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嗎?
原來人不管擁有多少都永遠不會滿足的。
比起在山村里長大的靳子言,其實我擁有的也不少。
但是我這十八年,更是不快樂。
我好像也沒得到什麼,就把他的一切都奪走了。
我的親生父親楊小軍,是一個無恥混蛋爛賭鬼。
我的親生母親趙紅霞,是一個偷人孩子的賊。
這樣的基因不該傳下去。
傳下去也只能產生罪惡。
我走下了木質的棧道,踩上了濕滑泥濘的水草,一步一步往湖中心走。
刺骨的冷水漫了上來,從腳背到小腿,再到膝蓋,再到大腿。
我學過游泳,雖然學的不怎麼樣。
所以我斟酌再三,還是在岸邊選了一塊石頭抱著。
石頭真沉啊。
不過很快就結束了。
我也許該留一封遺書,不然警察還要屍檢才能確定是自殺。
可是又留給誰呢?
想賣了我的人?
我虧欠的人?
想拿我當玩物的人?
沒必要吧。
我喜歡林姨,雖然她不喜歡我。
我不想做對不起她的事。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我選擇了我認為對的方向,並勇敢了一次。
也夠了。
水漸漸漫過了我的胸口,我覺得悶,呼吸一點一點變得困難,但還是堅持向前走著。
快到湖中心了。
就快結束了。
水一點一點灌入我的口鼻,嗆得我開始咳嗽。
氣管火辣辣地疼,讓我幾乎抱不住這石頭,但我用最後的意志力抱緊了它。
它就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
12.
救我的是靳子言。
他在家裡轉了好幾圈也沒找到我,倒是在家門口找到了我穿過的鞋,當時就覺得不妙,順著保姆指的方向一路找到了人工湖,看見湖心在冒泡泡,想也沒想一個猛子就扎了進去。
靳子言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是大江大河大浪淘沙練出來的,那河年年淹死人,他全憑水性好獨善其身,救人很有一套。
後來他告訴我,農村婦女自殺的多了,喝農藥的,像我一樣沉塘的,但是像我一樣明明會水還抱著石頭往裡沉的,是他見過的第一個。
彼時的我不知道是他。
我只知道自己耳邊傳來了撲通一聲。
與此同時,水不斷湧進喉嚨,甚至呼吸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徹底昏迷過去之前,我感覺有人抓住了我,拚命掰我的手,想讓我扔掉那塊石頭。
然後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鼻端縈繞著醫院的消毒水味。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轉過臉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我的床邊,滿臉關切的神情,我就更恍惚了。
林姨?
她為什麼會坐在我床邊?她為什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胳膊卻猛然被抓住。
回過頭去看,面前是少年放大了無數倍的安靜睡顏,骨相絕美,濃眉長睫,薄薄唇瓣倔強地抿緊著。
我這才意識到我此刻正被他緊緊抱在懷裡。
在……病床上。
再回過頭去看林姨,只見她對這一切反應十分平淡,毫不意外,臉上優雅溫柔的笑容甚至沒有絲毫變化。
「可憐的孩子,」她撫了撫我的頭頂,「這十幾年,是林姨虧待你了。」
我搖頭:「沒有沒有……」
「有的。說起來,這件事也怪你媽媽。她哪怕把你送給我們做養女呢?我一定把你寵成小公主。可惜她偏要偷,偏要換,偏要帶走子言……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是一看到你,總想到你媽媽做的事情,總覺得在你身上花費感情,就是如了你媽媽的意。我這個人吶,心高氣傲,一想到被你媽媽騙的團團轉,就受不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應該的,林姨。」
可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抓住了我的手:「但你真的很好。我都沒怎麼教過你,你自己就長得很好。」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不斷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怎麼就走到那一步了呢?子言說他找到你的時候,你緊緊抱著石頭,他掰了好半天才掰開。你才十八歲,就這麼鐵了心要死嗎?」
我沒有說話,艱難地沖她笑了笑。
她湊近了我的耳邊,攬過我的肩膀:「你靳叔在我懷妹妹的時候就開始出軌。夜總會、學生妹……沒完沒了。我們也好過。金童玉女,海誓山盟。結果他背叛我的時候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我那個時候也想過死。可是我還是活下來了,只要活下來,總還是會有好事發生的。別再做傻事了。」
我一時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所幸這個時候靳子言終於醒了,迷迷糊糊爬了起來,看見他媽媽,又低頭看了看我們倆抱在一起的曖昧姿勢,也有些尷尬,嘴唇翕動了半天,也沒叫出一聲媽。
林姨笑得寵辱不驚,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好好休息」,優雅起身,淡定離去,還體貼地帶上了病房門。
病房是雙人的,旁邊還有一張病床,但靳子言和我擠在一起。見林姨走了,房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他下了床,撓了撓頭,坐在了另一張床上,好半天才解釋道:「我不敢讓別人守著你,怕你出事。」
我靜默了半晌,欠身說:「給你添麻煩了。」
靳子言的眼睛慢慢眯起,好半晌才反問我:「怎麼,不願意說聲謝謝嗎?」
我又靜默了半晌,才說:「我不該活下來的。」
「你不該活下來?」靳子言的聲音猛然拔高,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是她唯一的女兒,難道我能看著你去死嗎?」
我愣住了。
我看得出他對我媽有感情,但我以為,是恨多過愛的。
「她是個賊。她偷走了你,換了我。我是她的女兒,又怎麼樣?我死了就死了,你也不欠她什麼。」
靳子言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如瘋似癲,笑得全身上下都在震動,好半晌才停下,指尖輕撫過我的面龐,然後輕輕捏住了我的下巴,慢慢湊近了,說:「我不欠她什麼。是她欠我的。所以,她欠我的十八年,你替不替她還?」
我怔住了。
那天他冷著一張臉爬上了我隔壁的床,鑽進被子裡就不說話了,態度極其惡劣卻極其自然,以至於我都沒辦法追究他和我共處一室和抱著我睡覺的事情。
醫生來給我檢查,他都不露面,還順便蒙上了頭。
那個時候他還彆扭呢。
想起他後來適應了真少爺的身份之後那副自矜自得自洽的樣子,我就想笑。
他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早有跡象。
但我真正意識到他的變化,是在一個簡陋的塑料棚子裡。
那年我們倆大一,他帶我到大學城旁邊的工地上吃了一頓盒飯。
13.
那個時候,工地盒飯還沒成為大學生最愛的網紅餐,我們倆每個人一身萬把塊的行頭,坐在一群滿身泥灰的建築工人中間,鶴立雞群。
靳子言非常自在,熟門熟路張羅了幾大碗,拿了一大盒米飯,呼嚕呼嚕開干。
我被眾人圍觀得不自在,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不咱們回去吃?」
靳子言笑了:「怎麼,一頓飯還能把我吃掉價了?吃個工地盒飯,我就不是靳家少爺,變回老楊家那個窮小子了?」
他這是不高興了。
我不想觸他霉頭,乖順坐了,拿起飯盒,夾拍黃瓜來吃。
他吃得腮幫子鼓鼓,隨手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紙抹嘴,看我吃著黃瓜,笑了:「吃肉啊,你屬兔子的?放心,都新鮮的。」
我笑得尷尬,看著那紅彤彤一片油里浸著的辣子雞和螞蟻上樹:「我吃不了辣。」
靳子言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愣了一下,搖著頭笑了:「還是你以前吃得好。大飯店的食材新鮮又高檔,做清淡原味,給四體不勤的貴人吃。這農民工的菜色就是重油重辣,量大管飽,能給做體力活的提供足夠的熱量。」
我張了半天嘴,也沒接上話。
「我跟著你們吃了一堆什麼和牛什麼刺身什麼海參帝王蟹,嘴裡都淡出鳥來了,就想吃這一口。前十八年,白饅頭拌老乾媽把我味蕾吃壞了,那些所謂的清淡甜味,極致鮮味,我吃不出來。」
我沒說話,頓了頓,夾了一筷子辣子雞,抖了抖上面的辣椒片和紅油,一口咬了下去,辣味直衝大腦,眼淚都差點飈出來。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勉強自己。」
我將將將雞肉咽下去,驚訝地發現它雖然又咸又辣又油膩,但味道出奇的好,肉質也很 Q 彈。
只是我實在不耐辣,嘶嘶哈哈地呵著氣猛灌礦泉水,灌完了抬頭看了靳子言一眼,笑著說:「不能吃辣,錯過太多美食了,我慢慢練。」
靳子言笑了,伸出手來似乎是想摸摸我的頭,又把手收了回去,沒多話,回身又去盛了一份紅燒肉,往我面前一推:「這個不辣。」
辣是不辣,就是肥,工地盒飯的紅燒肉,肥瘦三七分,肥七瘦三。
看著我對著這碗紅燒肉直接哽住,靳子言想了半天,終於猜到了原因,無奈笑了笑:「挑著吃,肥的給我。」
我去試圖用筷子把肥瘦分開夾斷,結果那塊肉上好像連著點筋,還夾不開。靳子言又看不下去了:「直接咬。」
我夾起肉,把瘦的一半放在嘴裡,剛要咬斷,靳子言突然湊了上來,把肥的那一半一口銜進了嘴裡。
他的唇從我唇邊擦過,帶走了半塊肉,徒留我一個人在原地心跳如鼓。
工地大哥們看見我們這樣,笑著互相擠眉弄眼。
我的臉燙了起來,艱難地將那半塊燉得酥爛的肉咽了,只聽他若無其事說:「就這肥的好吃,你可真是沒口福。」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倆早就做過超友誼的事情了。
靳家別墅四層他那張 kingsize 的大床上留下了我們太多回憶。
靳叔有七個情婦,近五十的人了,依然精力無窮。
靳子言是他的兒子,顯然繼承了他超高的雄激素水平和蓬勃慾望。
而且年方十八,血氣方剛。
結果我們一拍即合——缺愛的童年讓我患上了嚴重的肌膚饑渴症,而靳子言是我的藥。
可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人前……我們一直是邊界分明的。
我不知道對他來說我是什麼,但……我不想自作多情地當自己是他的女友、真愛,諸如此類。
一切都是鏡花水月,我隨時在準備著離開。
14.
其實我好奇過一件事。
據靳子言自己表態,在我之前,他並沒有這方面的經歷。
但他熟練速度未免太快。
我一直以為是某些動作片的功勞,但他說,我天真了。
然後他反問我了一句:「你不會以為,楊小軍每次賭輸了錢回家被你媽罵急眼了,就只會打人吧?」
不然呢?
還能怎麼樣?
能……怎麼樣?
我好像從他複雜的笑容里猜到了答案,但我不想去面對,剛剛別過頭,靳子言就在我耳邊魔鬼般低語:「對,就是你想的那樣,他覺得自己丟了做男人的面子,就想方設法從床上往回找。當著我的面。」
我渾身僵硬,幾乎石化,他則支著頭斜倚在一邊好整以暇看著我。
「我真的不想學他。我一點都不想用他對待你媽的那一套對待你。但是往往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的行為和他好像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用以和楊小軍區別。這條底線是——我永遠不會強迫你。」
「所以你是在補償誰呢?我媽?你是不是幻想過無數次,如果是你處在楊小軍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對她?她死了,所以……這些留給了我?」
這次,僵住的是靳子言。
15.
可能很多人都難以想像,在意識到靳子言變心的那一瞬間,我的感覺有多複雜。
痛到不能自抑,卻又有幾分釋然。
那個女孩是個混血兒,一身蜜色皮膚,五官立體,笑起來的時候能露出十六顆牙齒,豐滿又性感,活力四射,一身旺盛的生命力。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露營營地,她穿著工字背心,衝鋒衣系在腰間,輕鬆扛起兩箱啤酒的時候陽光照在她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線條,細膩肌膚反射金光,栗色長髮隨風飄搖。
靳子言看愣了。
那一瞬間,他好像被閃電擊中了,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逐著她的身影,一直到有人想從他面前借道而不得不拍了他一下。
女孩長著一張摺疊度很高的歐美臉,一張嘴卻京片子亂飛,身高和我差不多,氣場卻那麼強,像花朵盛放,一群蜂蝶圍著她飛舞。
靳子言低頭弄著我們倆面前的酒精爐,但明顯心不在焉,所有注意力都飛到了女孩那邊,耳朵側著往人家那邊伸。
沒過多久女孩居然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帥哥,那邊那攬勝是你的不,能挪一下嗎?他這露營地停車場設計的有問題,我朋友車開不進來了……」
「能挪,我這就去。」靳子言蹭一下站了起來,然後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積極得有些過分,稍微頓了頓,渾身摸遍了,也沒摸到車鑰匙。
我看不下去,從他登山包口袋裡把車鑰匙拿出來,塞進他手裡。他尷尬了一瞬,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也為我的舉動顯示出的和他不尋常的關係。
混血女孩倒是大方,看我臉色難看,沖我調皮一笑:「美女,借你男朋友兩分鐘,馬上還你。」
靳子言下意識想張口反駁,話到嘴邊,硬咽了回去。
他一定想說他不是我男朋友。
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我說了。
我說:「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助理。」
管暖床那種。
靳子言一愣,突然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轉頭對混血女孩說:「她開玩笑的。」
然後拉著我跟女孩一起往前走:「走,陪我過去。」
我其實並不想跟著去,掙扎了一下,他卻死死牽著我,不容拒絕。
女孩的目光在我們牽在一起的手上一掃而過,表情微妙了一瞬,下一瞬又陽光燦爛、大大方方起來,蹦蹦跳跳在前面引路。
而我被靳子言連拖帶拽來到他那輛攬勝旁邊,看著他挪好了車,然後看到那輛被我們的車擋了路的蘭博基尼上面,下來了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
16.
鍾恩俊的名字像韓國人,其實還真有點韓國血統,甚至有一個嫁了財閥的姑姑。
這貨是個雙,當年一場活動上認識,一眼就看上了靳子言,窮追而不舍之。
靳子言是直男,煩得不行,那段時間越發粘我,公共場合舉止親密,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等於變相公布了關係。
鍾恩俊氣得牙癢,卻礙於靳子言背景硬不敢對他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
但我沒有背景。
沒過多久我就被 P 在了「包小姐」的小卡片和裸照上,傳了幾百個群。
這還沒完。
還有一堆五大三粗的紋身男尾隨我至暗巷,非要和我「做交易」。
只是這幫人沒想到,我在差點被拐回王村的那次之後,特意去練長跑、學自由搏擊,打他們幾個,不易,可憑自己本事跑路,不難。
事後我收集證據把鍾恩俊告了,但他事情做得乾淨,線索查不到他自己身上,隨便找了個替罪羊,就應付過去了。
從那以後,靳子言徹底跟他翻了臉,人前見面,黑著臉不說話已經是最好的情況,時不時故意給他點難堪。
「怎麼,認識?」混血女孩一看他們倆這表現,敏銳察覺到了不對。
靳子言挪完車抬腿就走,女孩急了,照著鍾恩俊後背就是一拳:「你丫又惹什麼事了?」
鍾恩俊翻了個白眼:「我哪敢惹靳少啊,是人家靳少看不上我。」
我們沒有搭理他,只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卻不想,沒多久,他們那邊的局喝好了,混血女孩就押著鍾恩俊來道歉了。
「這孫子我知道,忒不是東西,帥哥你大人有大量,看他不順眼,就揍他一頓,從此以後,以前的事一筆勾銷,怎麼樣?給個面子?」
靳子言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仍然黑著臉冷冷看著鍾恩俊。
但他這次,放開了我的手。
我什麼都明白了。
他們都是混一個圈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靳子言從前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又或者是為他自己那點噁心,給鍾恩俊不痛快已經給得夠多了。
沒有誰會為了從前那點不痛快和誰彆扭一輩子。
更沒有誰會為了哪個人和誰彆扭一輩子。
看他這態度有門,混血女孩一拍鍾恩俊的後背:「快!自罰三杯表示一下!」
鍾恩俊二話不說仰脖就干。
我輕輕向角落裡縮了縮,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著頭玩手機,刷來刷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刷些什麼。
靳子言表情微動,還是沒說話。
女孩又給鍾恩俊滿上了一杯,示意他再喝。
鍾恩俊又是仰脖就干。
連乾了三杯之後,靳子言也舉起了酒杯:「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從今往後,希望你安分守己,別再起什麼么蛾子了,被我逮住,照樣會對你不客氣。」
鍾恩俊的下巴緊了緊,有點不服,被混血女孩瞪了一眼,慫了,沖靳子言笑得諂媚:「好好好,靳少教訓的對,我以後一定安分守己,再也不惹我們靳少不高興。」
女孩又開始活躍氣氛,她腦子活、梗多,俏皮得很,沒多久場面就熱絡起來了。
幾個人熱熱鬧鬧,獨我是個尷尬的局外人。
我從沒在靳子言眼睛裡看到過那樣的光彩,當他看向混血女孩的時候爆發出來的那種光彩。她就像陽光,讓他忍不住靠近,忍不住想從她身上獲得溫暖。
她真幸運。
不像我,更不像我媽。
可以做個公主,光芒萬丈,不用老媽子似地跟在後面伺候人,更不用做誰的替代品。
空氣中傳來一股焦糊味,原來是我和靳子言烤的串兒焦了。我手忙腳亂地去翻面,卻被鐵簽子燙了手。
此刻交談正歡的幾個人倒是都轉過臉來看我了,可我寧願沒有任何人在注意我。
「這沒法要了吧?」混血女孩湊上來,看見我手裡這些串已經有半邊成了焦炭,「走吧小姐姐,我們那邊有現成的,這就別收拾了,讓老闆來打掃一下。」
我搖了搖頭,但她一把攬住我的肩膀,拉著我就走,不容拒絕:「來吧,相逢即是有緣,我叫 Ines,你呢?」
我根本不想去和 P 我裸照、造我黃謠、僱人來輪姦我的人一起吃燒烤,但 Ines 就是有這樣一種魔力,讓人稀里糊塗就跟著她走,壓根想不出來怎樣拒絕。
我不知道從前的事情她知道多少,或許她真的不知道,鍾恩俊跟她講過去的時候一定會有意略過這一段,但有提及我們的恩怨,一定會濃墨重彩把我黑上一頓,再把他自己說得清清白白。
又或者她根本就知道全部的真相,但即便如此也願意幫鍾恩俊牽線搭橋和靳子言握手言和,而我,作為這個故事裡的小小背景板,在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都不重要了。
本來也是陌路人。
我被拉著往他們那邊去了,坐著也尷尬,就給薄少陽發微信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北京口音的混血女孩,非常漂亮。
薄少陽說那太多了不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我就偷拍了一張 Ines 和靳子言聊天的照片。
拍完的瞬間,我看著手裡的照片怔怔出神。
真般配啊。
隨手發給薄少陽,對面當時就炸了:「我草怎麼回事,靳子言在幹嘛?這特麼的都快親上了吧?他眼睛裡還有沒有你這個正牌女友?」
我嘆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了一下,好半晌才回復他:「你就幫我看看,她是誰。」
薄少陽也頓了幾秒,才說:「有懷疑對象了,不能確定,給張正臉。」
我舉手又拍,在她笑得花枝亂顫地轉向我的方向的瞬間按下了快門,而靳子言下意識用肩膀擋著她誇張的大衣領,似乎怕她走光被前面的人看見似的。
我又把照片給薄少陽發了過去,對方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我見過她,一直用的是化名,家裡背景深不可測,就這麼說吧,她媽媽的姓氏是……巴菲特。」
「他爸呢?」
「……不能說。」
「知道了,謝謝你啊。」
「小茹,要不咱們算了吧,幹嘛在靳子言一棵樹上弔死呢你說對不對,她今天出現在這兒,保不齊是誰的安排,誰的授意,你……你多為自己想想。」
我回了個好,放下了手機。
走的時候很多人喝多了,Ines 說她開車來的,不想叫代駕,問能不能蹭我們的車。
車又不是我的,我看靳子言很樂意,自然不會多嘴。
然後她上了后座,還表示堅決不會搶我的副駕駛之位。
我也不知道她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靳子言也喝了酒。
他還能開車是怎麼的?
靳家有給他配司機。
很好,所以現在我坐副駕駛,他們都坐后座。
司機王叔在靳家工作好多年了,看見后座那對小鴛鴦,沒多話,只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送混血姑娘回了酒店,我們就進了靳家的門。
我如往常應酬後一樣,給靳子言泡蜂蜜水,放在他床頭。
然後我想走,卻被他拉住了手腕,迷離地看著我喃喃道:「今天你這樣,我很沒面子。」
我被他氣得笑了:「你還要我怎麼給你面子?」
「你一點反應都沒有,一點醋都不吃,我真的很沒面子。」
我又笑了:「你和別人相談甚歡、耳鬢廝磨,我卻一點反應也不能有,一點醋都不能吃,這究竟是你沒面子,還是我沒面子?哦,對,我沒有過面子這種東西。所以,還真是我下了少爺面子。下次您想讓我哭還是鬧還是一步到位直接上吊?我聽您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少在這裡陰陽怪氣行不行?那女孩背景很硬,連我爸都不敢得罪,我不好直接懟她,可是你剛才但凡是表現出一點不樂意,我剛才就能順坡下驢離她遠點,說句我女朋友生氣了,就把事兒混過去了。咱倆在一起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和我是有默契的。」
「什麼叫默契?我只看出你很樂意。承認自己就是對她很心動很難嗎?你就算是喜歡她,又能怎麼樣?我又能把你怎麼樣?」
「你誤會了,我沒有。」靳子言猛地坐了起來,看起來酒都醒了不少。
「我自己有眼睛。」
「小茹,」他一把把我拉到了懷裡,因為喝過酒,力氣奇大,滿身酒氣就壓著我親,「我是喜歡你的,小茹,我是喜歡你的。別亂想,別亂想……」
那是我第一次和靳子言死命掙扎,也是他第一次死命壓制我。
牛仔褲扣子被他解開的一瞬間,我哭著問他:「你不是說,你永遠都不會強迫我嗎?」
他像被雷擊中一樣停在了當場。
我推開了他,起身系好扣子,提起了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下樓跑了出去。
16.
我又開始漫無目的地亂走。
不過這一次,走出別墅區之後,我慢慢找到了方向。
我要去地鐵站。
我會坐上地鐵去市區,找個地方住。
我包里常備 3-5 萬的現金,都是打零工攢的。靳叔的存在讓我對銀行系統沒有任何安全感,總覺得他能隨隨便便凍結我任何一張卡,甚至把錢放在微信和支付寶我都覺得不放心。
我的一切證件,身份證、護照、社保卡,我都隨身拿著,總覺得有不時之需。
我緊緊抓著這些屬於我的一切,腦子裡閃過這幾年和靳子言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閃現過我前十八年的點點滴滴。
他剛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對一切都很陌生,什麼都是我帶。
圈子裡的人都知道,我是靳子言最好用的拐棍,最好用的裝飾掛件,最好用的百科大全。
我會告訴他甜紅配巧克力和甜點,干紅配牛排,干白配海鮮;我會提醒他酒會上哪個是 X 集團的公子,哪個是某某企業家的小三。
我陪他學馬術,陪他打高爾夫,漂漂亮亮地站在他身邊,幫他應付那些不懷好意的明槍與暗箭。
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彌補他那本該浸泡在上流社會的十八年。
那被我媽媽偷走的十八年。
而今呢,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
圈子漸漸認可了他這個少爺,靳叔也漸漸認可了他這個繼承人。雖然他顯然不像靳叔和林姨從小帶大的妹妹一樣受寵,總歸是能分到一份屬於自己的家業——一份足夠幾代人坐吃山空的家業。
所以我沒有用了。
瘸子復建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棍。
他甚至不想再看見拐棍,因為拐棍提醒著他自己從前的不便和不堪,讓他聯想起自己被排擠、被鄙夷的難過的歲月。
當初林姨留下我,讓我在靳家長大,何嘗不是在給兒子培養一個合格的通房丫頭。
丫頭年紀大了,就放出去配人,而少爺是要娶別家小姐的。
資本的世界裡沒有感情,有的只是階級和利益。
我其實早就料到了這天。
我早料到了。
我一直在給自己準備後路。
我申請了一所歐洲大學,那邊沒有全獎,生活費要自己賺,但是我打聽好了,那邊人工貴,我可以網上接單做美甲,一單就能賺大幾十甚至上百歐元。我干過幾年宿舍美甲,還特意上過培訓班,俄式前置、極致單色、ins 爆款都會做。
得知我在學校里干這種伺候人的活,當時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裡擠兌我。
那個時候靳子言冷冷一笑:「她就是給人美甲美著玩玩,不像你們,丑得這麼認真。」
現在的靳子言不會說這麼失禮的話了。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人們會給他面子,不會再讓他有發脾氣的機會。
現在的他,就算想給我出氣,也有一千一萬種殺人不見血的方法。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會懷念那時那個一身稜角的少年。
原來那個時候,他對我,也許真的有過愛。
想到這裡的瞬間,我一腳踏空,直接從樓梯上一路摔了下去。
17.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鐵站里設施如此齊全,還有常備的輪椅。
摔倒的時候我只是覺得丟臉,還想著別給人添麻煩。
我爬起來,撿回自己飛出去的鞋,穿上,跟著人流上了地鐵,雖然腳痛得不正常,但也沒當一回事。
坐出兩站地,我的腳已經腫成了饅頭,人也站不穩了。
沒辦法,我下了車,茫然四顧,拖著跛腳,不知自己該去哪裡,能去哪裡。
地鐵站下車的人流水一樣地流走了,下一波人還沒來。
工作人員發現了我,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指了指自己的腳。
他們很快推來輪椅,把我從直梯運到了地面,讓我快點找個朋友來接我。
我打開微信,置頂聊天靳子言。
好幾條未讀消息。
我的手在上面晃了幾晃,還是沒點開。
這個時候突然彈出了一個視頻通話邀請,是薄少陽。
我接通了,他就立刻看到了我坐著的輪椅,眉頭一皺:「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回消息?」
地鐵站工作人員主動接話:「小哥哥,你女朋友腳骨折了,在 XX 地鐵站,方不方便來接她一趟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薄少陽已經跳了起來:「骨折?我這就來!等我!」
等靳子言用手機定位找到我的時候,我腳上已經打好了石膏,正被薄少陽用輪椅推著出醫院。
我不想讓薄少陽看出我的失魂落魄,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因為什麼從那樓梯上一腳踩空摔下來的,就拚命沒話找話插科打諢:「所以說,下樓梯真的不能玩手機,別頭鐵,我就是教訓。」
薄少陽一翻白眼:「你說你沒事坐什麼地鐵,不想讓司機送你讓我去接你也行啊,有我在還能讓你沒地方去?我媽都在家念叨多長時間了,小茹怎麼最近一直沒來。」
他不提他媽還好,一提他媽我就頭疼。
這位阿姨一直對我非常欣賞,三番四次鼓動她兒子撬牆角,每次我見到她,她就分外熱情。
薄少陽這個人,資質十分有限,玩心大,不是極限運動就是蹦迪,女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快。
在他媽眼裡,我這樣的,懂上流社會玩法,卻又沒有娘家撐腰,能力也夠,性格也軟,做她兒媳婦再合適不過。
靳家的門庭我配不上,但靳家給了我一個在次一等門戶看來相當不錯的出身。
我和靳子言的事他媽都知道,但是誰在乎呢,她找兒媳婦和招總助差不多,有工作經驗不是壞事。
就在薄少陽把我推到了他的車旁邊,正準備抱我上車的時候,我一抬頭,看見了靳子言。
18.
靳子言叉著腰,黑著一張臉,在對上我目光的瞬間說:「靳茹,你要是不想過了,直說行不行,這麼鬧,是不是有點過分?」
我還沒說話,薄少陽先急了:「什麼叫鬧?小茹早就在你們家呆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