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的詛咒完整後續

2025-10-13     游啊游     反饋
1/3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假千金。

因為當年,我媽故意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的不是千金,是個少爺。

她這一手算盤打得極妙:我得到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她終於有了兒子撐腰。我爺爺奶奶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揚眉吐氣,我爸自認贏過了在城裡當官的髮小。

被換到農村的靳子言,打小就孝順,打小就優秀,被我爸抽斷凳子腿都要把我媽護在身後。

直到他發現他拿命護著的媽是偷了他身份的賊。

直到他發現我這個賊子賊孫,一直厚顏無恥,霸占著本屬於他的幸福。

1.

全世界都可以怪我媽。

怪她自私,怪她無恥。

唯獨我不行。

當年,她用剛剛出生的我,換走了靳家的少爺。

是她的自私,她的無恥,給了我十八年優渥的生活,讓我不用在那個重男輕女貧窮暴力的家裡長大。

我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她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

可她告訴我,不止如此。

那個時候她已經確診了癌症,肺癌晚期,整個人枯槁又瘋癲,一雙眼睛失神地睜大著,眼裡血絲滿布。

她反握住我的時候,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力到針管里都開始回血,聲音嘶啞,卻仿佛炸雷響在我耳畔。

「你大伯母之前也生了個女孩,被你奶奶溺死了。

「後來我就出來打工了。我生孩子那天你爸還在工地上,我一個人在城裡的醫院,自己簽字,自己生下了你。

「幸虧他沒來。他來了,你也得死。

「聽媽的,你就抓緊你的養父母,我看他們是好人,不會不給你錢上大學的……

「多說點好聽的話,就說……生恩不如養恩,他們要是討厭你,你跟著一起罵我,對,你就罵我。靳茹?你聽見沒有,你說話呀!」

我呆在原地,一時被震驚得忘了語言,剛想有所反應,卻看見了她針管里紅紅的一截回血,下意識就去按她的手:「你……你先別亂動……」

「我都要死了,你還管這些幹什麼!」她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鷹爪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個家是要吃人的,你絕對不能回去!聽見沒有?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病房門突然被撞開,一群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為首的中年男子看見病床上的我媽就破口大罵:

「臭婊子,你他媽也配住這麼好的醫院?走,跟我滾回去,死,你也要死在我老楊家的地里!」

我媽彼時已經枯瘦如柴了,枯槁病容恍若厲鬼,只有那一雙血絲密布的眼賊亮賊亮。

看見男人出現,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你絕後了。兒子不是你的,閨女也不是你的。你絕後了!」

「我草你媽了個逼!」

中年男人像一隻發了瘋的野牛,原地蹦起老高,幾乎向我媽彈射了過去,拳腳暴風驟雨一樣砸在她身上,一邊打一邊用方言咒罵,其髒其臭其惡毒讓人嘆為觀止。

但我媽在笑。

沙啞的,難聽的,仿佛地獄惡鬼一樣地笑,笑到大口大口污濁的血塊從她嘴裡嘔吐出來,各種檢測儀器滴滴滴發出悽厲的警示音。

下一刻我從震驚中反應了過來,衝上去拉他,但感覺自己拉著的仿佛是一輛疾馳向前的摩托車,我這點力量只能減緩一點點的行駛速度。

再下一瞬間,一直在牆角安靜站著,仿佛壁花一般的少年動了。

2.

壁花少年十八年來一直叫楊東,認回了親生父母之後,終於恢復了本名靳子言。

靳子言是我遇見過最樸素堅忍的同齡人。

他穿的是洗得發白的校服,剃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圓寸,但那張臉仿佛自帶光芒,目光凝實的瞬間立刻爆發出了讓人膽寒的殺意。

我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他已經一拳把中年男人打翻在地,然後比方才的疾風驟雨還要猛烈的拳腳就都落在了中年男人身上。

中年男人的親戚們上來拉偏架了,只拉少年不拉男人,一邊拉還一邊嘰里呱啦罵他狼心狗肺。

少年變本加厲,幾胳膊肘就打退了兩個拉住他的中老年男子,然後狼一樣撲上去繼續打。

醫生護士聽見了報警提示音,想要進來,被打架的人群擠在門口團團轉。

我趁機去扶我媽,拿著一把紙巾想要擦乾淨她嘴角的血,卻被她一把揮退。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是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一雙眼血絲密布,瞳仁完全暴露著,眼神空洞得讓我發寒,然後緩緩轉過頭,看著中年男人,嘴角又吐了一口血,還一併吐出了一聲嘶啞卻有力的詛咒:

「楊小軍,你活該絕後!你們家活該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中年男人活魚一樣在地上跳了一下,似乎又想跳過來打她,卻被少年惡狠狠一腳踩住。

我媽看見他那副樣子,仰天長笑了起來。

心電圖曲線像是一排閃電,我一看數字,心率已經飆到了 180,剛喊出一句「醫生」,曲線就猛地拉直了。

笑聲戛然而止,我媽轟然倒下,合上了雙眼,血淋淋的嘴角,還掛著一絲扭曲的笑意。

那個笑容,我覺得我能記一輩子。

3.

「都住手!死人了!」

我使出全身力氣喊了一聲,終於讓所有人停止了鬥毆。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滿臉是血的我媽,看著我。

少年整個人仿佛靜止了,眉頭輕輕蹙著,雙唇顫抖,眼裡一點點漫上水光,卻沒有向我媽前進一步。

好半晌,他一邊搖頭一邊開始後退,退著退著到了醫生身邊,無形中讓出了一個身位,讓後者終於抓住機會擠到了病床前。

醫生查看了一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少年:「誰是家屬?病人現在已無生命體徵,要不要搶救?」

我還沉浸在震驚中,一時難以接受面前發生的一切,一個清冷的少年音已經幽幽響起:「別搶救了。活著受罪。」

我回頭去看他,他臉上的表情古井無波,我只覺這張臉仿佛罩上了一層厚厚的面具,把一切真實的感情和想法都隔絕在了面具之下,外人從面具之外看不出分毫。

楊小軍被打得滿臉青紫,此刻倒和少年意見一致:「就是,搶救啥搶救,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再說她都得癌症了,本來也活不長。」

少年冷笑一聲:「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般會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還有閒心說風涼話呢?」

楊小軍愣了:「打老婆算什麼故意傷害?她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我打死她,那是她倒霉。誰家婆娘不挨打?再說你們聽聽她說那話,咒我斷子絕孫!她活該!」

少年依舊冷漠:「所以你這是認罪了。這裡有監控,證據確鑿,你的一言一行,都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反了你!」

少年冷冷把他推到了一邊,轉向了我:「報警吧。你是她親生女兒,這個警,該你報。」

那是靳子言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卻沒想過,會是那樣的一種情形。

「我看誰敢報警!」

楊小軍把腰一叉,身後一群親戚都跟了上來,給他幫腔。

「妮兒,你可是你爸的親閨女,咋能報警抓你爸呢?都是你媽不要你,你爸可惦記你嘞!別的不說,前幾天,他還托媒人,給你說了一門好親呢!」

彼時的我又一次木在了原地。

說親?

我媽剛剛被活活打死,屍骨未寒。

現在他們已經計劃著把我抓走賣了換彩禮了嗎?

我才十八歲,連法定婚齡都沒到。

他們怎麼敢?

耳邊響起了母親臨終前嘶聲力竭的話:

那個家是要吃人的。

你絕對不能回去。

4.

一直到那個時候,我的感覺還是失真的。

突然之間,我的親生母親就出現了。

我甚至來不及和她多說上幾句話,我甚至沒有叫過她幾聲「媽」,她就這麼死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不知道該對她抱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思念?痛恨?感激?

都該有,又好像都沒有。

「媽媽」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多麼陌生啊。

像一句禁咒。

絕不能出自我口中。

可眼前形勢進展飛速,並沒有給我任何時間消化自己的情緒。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群人已經沖了上來,拉著我就往外拖。

「快,跟你爸回家。」

「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惦記你,可別聽你媽胡說,你爸現在就你這一個女,你可得給他養老送終。」

「你爸給你說的人家可好嘞!開化肥廠的,一年能賺百把萬,三層小洋樓,去了就是少奶奶!念什麼書,嫁到老王家,離家也近,親戚里道的,都有個照應不是。」

「我不去!你們放開我!」

「你可別做夢了,你又不是真千金,可別把自己捧太高了。念大學有啥用?咱們村那個五丫,考了個大學,畢業了還不是給人打工,就賺那幾千塊錢?嫁人的時候,彩禮收得還沒有初中畢業的多。」

我的力氣遠遠不如這群人大,更別提他們還人多,幾乎被一路拖行著往外走。

鞋底和地皮摩擦得幾乎起了火星的時候,我回頭去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媽,她臉上雖然血跡斑斑,表情卻堪稱安詳。

她怎麼瞑目的呢?她的女兒還在人間受苦,她怎麼就瞑目了呢?對楊小軍的恨勝過了對我的愛嗎?她對我……有愛嗎?

少年在無人注意的時候靠近了我媽的病床,拿起一塊毛巾,在亂鬨哄的人群中慢條斯理用水打濕了,輕輕擦拭著我媽臉上的血。

他才是我媽最愛的孩子吧。

偷換我們倆的秘密她本來想帶入墳墓的。

可是楊小軍看他長得和自己不像,總是懷疑他是我媽偷人生的,隔三差五一頓毒打,甚至有點動了殺心。

我媽就怕了。

在某一次的毒打過後,她陷入了漫長的昏迷,醒來時得知兒子背著自己走了幾十里山路到了鎮醫院,醫生確診了她的肺癌。

我不知道她想了些什麼,最終還是把真相說了出來。

少年聯繫上了親生父母,做了親子鑑定證明了自己真少爺的身份,而後他的親生父母發了善心,讓我媽住進了這家昂貴的私立醫院。

我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少年,可他為我媽擦拭血跡的動作很專心,眼裡水光瑩瑩,沒有分神看我哪怕一眼。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也是,這場鬧劇本不該和他有關。

這愚蠢的粗魯的充滿算計和偏見的落後的一切,本也不該和他有關。

即將被拖出門的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抓了一下值班醫生的袖子,口型隨他說:「報警。」

我被拖著繼續往外走,捏緊的一點點衣料一點一點從指縫裡滑了出去。

醫生深深地看著我,沒有動作,沒有回答。

5.

就在我們這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出現在走廊里的時候,迎面走來了一群黑西裝。

打頭的真空穿了一件西裝外套,一溜胸肌腹肌露著,盡顯騷包,油頭、誇張的項鍊,一手奇形怪狀的戒指閃瞎人眼。

看到他,我鬆了一口氣。

薄少陽。

看見一群人揪著我走到了面前,他冷冷抬起眼,發出了一聲輕嗤,目光掃過在場所有親戚,歪頭活動了一下頸椎的關節,冷冷道:「我的人,你們也敢動。」

一群親戚看著他身後大群黑西裝保鏢,有點虛。

楊小軍梗著脖子還嘴:「你的人?這他媽是老子的閨女!老子想帶她走你也敢攔,你算老幾?」

一個大嬸扯了扯楊小軍的衣服,沖他擠眉弄眼:「她爸,你傻啦?閨女給哪家不是嫁,老王家出三十萬,你問問這人出幾萬。」

楊小軍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亂轉著開了口:「我閨女已經許配給我們村化肥廠的老王家了,人家彩禮三十萬都給了,你想把她帶走,行,你賠雙倍彩禮,再……再加一台車!這錢出了,這丫頭就歸你。」

薄少陽難以置信地皺起了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楊小軍:「三十萬?區區三十萬,你就把小茹賣了?」

三十萬,只是薄少幾個月的零花錢數目,只是薄少一場生日宴的花銷。

楊小軍光棍又無賴:「你嫌少你可以加嘛,對不對。六十萬,再加一台車,必須是好車,破爛車我可不要。」

旁邊的大嬸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傻不傻,這男娃一看就有錢,你怎麼才要六十萬!要一百萬!再要房子!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

「行行行我懶得跟你們墨跡,」薄少陽掏出了手機,「六十萬是吧……」

「薄少陽!」我猛地叫住了他。

薄少陽停住動作抬頭看我:「小茹?」

那大嬸眉開眼笑:「對對對,閨女你勸他多給點,你爸可就你這一個女……」

我冷冷把話說完:「你要是給了這人一分錢,我就跟你絕交,下半輩子不和你說一句話。」

「唉你個小王八羔子,你白眼狼你!」楊小軍返身一個耳光就抽了過來,卻被早有準備的薄少陽一把接住:「我看誰敢動她!」

結果剛接了一下,就開始齜牙咧嘴。

比起常年做體力活的楊小軍,養尊處優的薄少陽那點力氣有點不夠看,正準備使出自己學了多年的散打和自由搏擊和楊小軍殊死一搏,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少年冷冷站著,已經比楊小軍和他的一堆親戚們都高出了一個頭,烏泱泱的人群硬是沒擋住他露臉。

「你們有完沒完了。這邊還有人屍骨未寒呢。」

楊小軍聞聽此言,終於想起來了自己身上背著的人命官司,眼珠一轉,拔腿就跑。

一群親戚也都跟著他往另一側的走廊跑了過去,幾個抓著我的大爺大媽絲毫不鬆手,似乎生怕我留下和警察說什麼壞話。我被拖行著前進,鞋都跑丟了一隻,忙亂間拚命回頭沖薄少陽喊道:「愣著幹嘛,攔住他們!」

靳家這麼多年,那些公子小姐們把我當個什麼,我心裡有數,一般不會去觸那個霉頭。但薄少陽例外。

薄少陽,算是我唯一一個能稱之為朋友的人吧。雖然他自己,好像不這麼想……

經我提醒,薄少陽才反應過來,一邊指揮黑西裝保鏢們去攔人,一邊追過來一邊瞪著一雙清澈又愚蠢的眼睛問我:「怎麼回事,小茹,出人命了?」

我指著楊小軍聲嘶力竭:「是他!是他在病床前,活活打死了我媽!快點報警!」

話音未落,奔跑中的大嬸轉身回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拖著我就往醫院出口跑去。

我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薄少陽身上。他雖然向來不靠譜,但這次帶了這麼多人,總還是

……有點用吧?

被大爺大媽們扯上拖拉機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他們動作有點慢了,回頭想看看人怎麼還沒下來,卻被大媽按著頭擠進了人堆里,推搡間我還被不知道哪裡伸過來的咸豬手摸了兩下。

拖拉機發動了,薄少陽的人都沒來,我覺得有點不對,可是車啟動時我差點栽了個跟斗,勉強穩住,發現咸豬手又在摸我的大腿,就拚命鯉魚打挺和咸豬手搏鬥,一時沒了胡思亂想的心思。

拖拉機開進了村,楊小軍人五人六指揮著大爺大媽們押著我就往他那個破土房去,大手一揮:「告訴老王家的,有個城裡人出六十萬彩禮加一輛車要娶我女,看在鄉里鄉親的面上,我給他抹十萬,再送來二十萬,閨女就讓他們接走。」

讓我遍體生寒的是,到了這個時候,薄少陽,還是沒來。

6.

就在聞訊趕來的老王家兩夫婦、媒人和楊小軍講價講得差點掐起來的時候,警察終於趕到了。

足足四輛警車,一口氣下來十幾個警察,但在場的本地人們並不見慌亂,反而是化肥廠王老闆抖了抖衣襟,意味深長地看了楊小軍一眼。

楊小軍立馬就換了一副面孔,哈皮狗似的笑著:「親家……這……剛才出了點意外,我就打了幾下,楊東他媽就死了,你看這……」

王老闆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轉過臉面對警察的時候又笑了,抽出一盒煙,找為首的警察遞:「公安的同志們遠道而來辛苦了,來來來先到我家坐一坐,喝杯茶水,慢慢了解情況。」

公安幹警揮退了他的煙:「我們來逮捕犯罪嫌疑人楊小軍,以及在醫院聚眾鬥毆的涉事人員,其餘人等請配合我們辦案,不要妨礙執行公務。」

王老闆把眼一瞪,四處掃視:「嘖,自己家裡人這點破事,怎麼還報警呢?這不是給警察同志們添麻煩嗎?誰報的警?誰報的警?」

沒有人回答。

語畢,他拉著那個警官往旁邊走:「同志,你是哪個派出所的?我們鎮派出所那個劉所長你熟不熟……」

我眼看著這群人這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只覺涼意一點一點爬上脊背,情急之下大喊了一聲:「他們殺人,還拐賣人口!他們殺了我媽,還要賣了我!警察叔叔你可不能讓他們跑……」

一直挾持著我的大嬸反手一個耳光抽在我臉上,打得我一屁股摔在地上,嘴裡腥咸,眼冒金星。

「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哪兒有你個小婊子說話的份。」

警官看見大媽居然當著這麼多警察的面還這麼囂張,表情帶了三份玩味,揮開了王老闆趁著他胳膊的手,揮手示意身後的警察上去抓人。

村民們呼啦啦圍成一堵人牆,摩拳擦掌,一個個躍躍欲試的樣子。

然後警察們掏了槍。

我面前的大嬸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殺人啦!警察開槍殺人啦!快給我們評評理呀!」

公安幹警們看著這大媽耍起了無賴,看著周邊大媽大爺們舉起了手機開始錄像,一個個額頭青筋暴跳,最前面這個,應該是隊長,平靜地開口,聲音卻很洪亮:「不信謠,不傳謠!」

但是警察隊伍到底是被這堵肉牆逼著向後退了起來。

王老闆志得意滿,嘴角一扯,那副得意的嘴臉看得我噁心,氣得我渾身直顫抖,下一刻他拿起手機接了個電話,接通的時候還滿臉自鳴得意,聽了兩句臉卻唰地一下就沉了下去,緊接著猛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瞪圓,汗如雨下,慌亂地開始四處踱步,一邊踱步一邊虛空對著電話另一邊的人點頭哈腰。

不知不覺他就打著電話溜達到了我面前,電話一掛,對著地上撒潑的大嬸就是一腳:「滾起來!瞎嚷嚷什麼!」

大嬸一懵,訕訕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緊接著王老闆就掛了電話,走過去揪住了楊小軍,一把把人推到了警官面前:「就是他,楊小軍,您帶走您帶走,我們絕不包庇。」

楊小軍急了:「親家!」

「誰跟你是親家!三十萬彩禮麻利兒的給我退回來!」

王老闆橫眉怒斥了他,轉臉又沖警察諂笑:「誤會誤會,我和他沒關係,絕對沒有涉案,您明察。」

警官幽幽開口:「還有一些涉嫌聚眾鬥毆擾亂公共秩序的……」

「都自己給我滾出來!」

王老闆暴跳如雷,然後拚命沖眾人擠眉弄眼。眾人還有點懵,但還是照做了,幾個之前拉偏架的小心翼翼向前邁了一步。

警察們上前拷了楊小軍,將其餘人等人都帶上了車,一個女警察把我從地上扶了起來,還拍了拍我的肩膀,順勢摟住:「別怕,孩子,沒事了。」

我渾身一顫,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她懷裡又靠了靠。

她一身警服,看起來很硬朗,但懷抱出乎意料的柔軟和溫暖,讓人忍不住靠近一點,再一點。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醫生早就報了警,只是見過太多醫鬧,不想和這群人正面衝突,沒有表現出來。

而這群人剛把我抓走,兩名民警就趕到了醫院。

結果到了案發現場,他們只看到了一個形容枯槁、面帶笑容的癌症晚期病人的屍體,頓時懷疑有人報假警。

得知是死者養子給死者理容以至於破壞了案發現場,他們就只能去調監控。

監控調出來,事實倒是清晰明了,問題是嫌疑人早就都跑了。

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嫌疑人雖然只有一個,但是涉嫌聚眾鬥毆的很多,且大機率已經逃回了老家,那個地區情況複雜,親戚之間相互包庇,且民風彪悍,兩名民警擺不平,就向上級申請出動了刑警。

至於薄少陽……

手機里是他發來的消息:「對不起,我本來想攔住他們的,結果……結果我爸不知道哪裡來的消息,突然打電話過來,不讓他們跟我去……」

我笑了笑,回復道:「沒事啦,我平安回來了,罰你下次請我吃大餐。」

別人幫我,是情分。

不幫,是本分。

沒什麼可怨懟的。

薄少陽不過是一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大人沒來還能唬唬人,大人開了口,隊伍自然帶不動。

更何況王村這群人喪心病狂,警察來了都難對付,他那群二五仔指不定都是送菜的命,不跟過來,也是好事。

到了公安局,警察姐姐幫我給臉塗了藥,錄了個筆錄,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哪裡是我的家呢?

靳子言也被帶了過來,他涉嫌鬥毆,要接受審訊,去的時間長了一點。

他雖然成年了,但還是學生,沒有案底,情有可原,而且只造成了楊小軍的輕微傷,接受了批評教育、交了罰款就也走了出來。

家裡的司機早就在外面等著了,看見我們過來,下車開了門,比了個請。

其實我猶豫了一瞬。

按理說我已經不該再回那個地方了。

可是……十八年過去了,我已經習慣了把靳家那個擁擠的地下室當成自己的避風港。

上車之後靳子言問我:「我親生父母怎麼沒來?」

我笑了笑:「靳叔工作比較忙,平時住在市區的家裡。」

事實上他在市區有七個家,七個情婦排隊等他臨幸,確實是太忙了一些。

「林姨公司那邊事情也很多,經常出差跑業務。」

林姨養的小奶狗在鄰市,當然分公司也在鄰市,兩頭跑就成了她生活的常態。

我最開始知道的時候也很震驚,後來就習慣了。有錢人就是這樣的,兩口子各玩各的。

靳子言靜靜聽了半天,突然反問我:「你在我家十八年,都從來不管我生父生母叫爸爸媽媽嗎?」

我一下子就僵住了,猛地攥緊了手裡的包包,只覺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7.

我不能管林姨叫媽媽,不能管靳叔叫爸爸。

那個家裡,也沒有我真正的爸爸媽媽。

小的時候不懂,妹妹學說話的時候叫過,我也跟著叫,當時就被陳嬸呵斥了:「你糊塗了?還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了?夫人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已經是天大的恩情,你擺正自己的位置!」

林姨彼時端詳著自己新塗的指甲,五指如蘭,蹁躚欲飛:「緊張什麼呀,小孩子又不懂。」

說完,轉過臉來看著我,面色蒼白,帶著幾分憔悴,一雙美麗的眼空且冷,嘴角卻掛著淡淡笑容:「小茹,這次你算是口誤,叫就叫了,以後,我不想聽到你對著我喊出這兩個字,知道嗎?」

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輕拂過耳畔,壓在我心頭,卻重逾千斤。

那個時候我不過四歲,卻已經感覺到了這話的分量,忙不迭地點著頭,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林姨揮了揮手,示意我不用再念了。

陳嬸把我拉走回了她的房間,一關上門,立刻抱著我流起了眼淚:「傻孩子,我也不想這麼說你,可你不能惹你林姨不高興,知道嗎?人跟人啊,生下來就是不一樣的,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賤,沒托生在你林姨肚子裡吧……」

我從小就是被陳嬸帶大的。

五歲那年,陳嬸辭職回老家帶孫子,臨走的時候我哭著求她帶我走,她沒帶,只拖著行李箱在大雨裡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那是林姨第一次抱我。

林姨身上特別香,懷抱特別暖和,長得又那麼漂亮,符合了我對於「媽媽」這個詞的所有想像,但我不能叫。

那是個禁咒,一旦開了口,我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裡會放出些什麼來。

後來的保姆告訴我,我不是這個家裡的孩子,我是在醫院洗澡的時候,被人偷偷換過來的。

我親生的媽媽,換走了靳叔和林姨的孩子後,為了躲避追蹤什麼反偵查的手段都用了,十幾年來,硬是沒被抓到過。

就因為我是個女孩,而她換走的那個,是男孩。

我怨過我的媽媽,但林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是個可憐人,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

林姨有美貌有學識有教養,樣樣都好,從不和我這個小孩子計較,從不把對我親生母親的怨恨發泄到我身上。

是我貪心,想要她愛我,哪怕一點點也好。

最後居然和她的兒子發展到了那一步,以至於差一點真的要叫她一聲「媽」……其實是我沒有想到的。

8.

靳子言是個很驕傲的人,我第一次見他就發現了。

那個時候他穿著磨得鞋尖都有些透明的回力鞋,剃著圓寸,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背脊卻挺得那麼直,在靳叔和林姨面前高昂著頭,生怕被當成打球風的窮親戚,好像對方如果對他的身份表示任何的懷疑,對他的動機有任何的鄙視,他都會立刻抬腿就走。

但其實沒什麼好質疑的,遺傳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他的臉有著靳叔的端正骨相,又好像用林姨的精緻開了美顏。

而我,口鼻、五官結構都有幾分像……楊小軍。

其實楊小軍也是有幾分姿色在的,一個被歲月磋磨近四十年的男人,眉眼間還殘存幾分風流,可以想見其年輕時期的小白臉氣質了。

只不過身高不高,一戳一站,不怎麼招眼。

靳子言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表情也很微妙,他好像立刻就意識到了我就是楊小軍和李紅霞的親生女兒,似乎想在我臉上尋找到李紅霞的影子,又在找到了與楊小軍的相似之處時難以自抑地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然後他就轉過了頭,不肯正臉看我了,直到李紅霞死去,他讓我報警的那一刻。

靳叔和林姨對靳子言的態度也很微妙。

那是他們期盼已久的孩子,美好愛情的結晶,但真見到他的時候,美好愛情已經成了過去時,他們擁有的是斬都斬不斷的利益勾連,是分都分不開的家族榮辱,外人面前他們依舊是神仙眷侶,男俊女美;鏡頭移走的瞬間就是最熟悉的陌路,笑容收斂、各自風流。

這個孩子提醒他們他們愛過,但他們連彼此都不愛了,又能給他多少愛呢?

最後林姨對靳子言的態度是近乎商業化的,太完美了,太得體了,噓寒問暖、雪中送炭,一波操作行雲流水。

靳叔的態度就更詭異了。

他幾乎立刻承認了親子鑑定的結果,也表示相信靳子言是他的兒子。

然後呢?

然後沒有了。

他看靳子言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滿審視的。

林姨的能量已經足以輕易調動最優秀的醫療資源給李紅霞治病。

所以靳叔就安靜旁觀。

直到他接了個電話,聽筒里漏出一縷嬌嫩女聲,又被他飛速捂住,轉過身就越走越遠。

靳子言大概想過他們認自己的情況,也想過他們不認自己的情況,但絕沒想到如今的情況,少年驕傲的面龐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迷茫。

這個時候妹妹接話了:「你就是我哥呀,行,我叫靳子珊,你妹。加個微信吧,方便聯繫,我還有點事,就不多奉陪了。」

妹妹雖然只有 16 歲,但身高 178,比例超絕,頂著一張跟靳子言八分相似的臉走遍了各大時裝周,確實也是個大忙人。

那個時候的靳子言,還是侷促的,越是驕傲,還就越顯得侷促,面對這個簡直像是女版自己的親生妹妹,全沒有對方那種貴族學校里 social 慣了的熟稔自信。

那個時候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他一直以來都想努力學習,高考,靠教育改變命運。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命運不該是這樣的,他被他這十八年來最信任、最愛的女人給改了命,從他手裡奪走了屬於那個世界的一切。

原來一切對於他都是唾手可得的,根本不需要拼死拼活地努力。

想考大學?清北畢業的老師可以來家裡一對一給他上課,哪裡用題海戰術死讀書,旁徵博引、寓教於樂就幫他把知識點都吃得死死的,談笑間連他以後的大學生活都給他描繪好了。老師嘴裡有未名湖的雪、清華園的月,他們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就屬於他,他就是天之驕子。

不想高考?那也好辦。想去哪個國家隨便挑,學校專業隨便選。上進就去爬藤,不想上進,歐洲找個私立學校學個冷門專業,以後能不能賺錢都是小事,第一要務是學會花錢。

臨近高考了,家裡卻沒有人為此緊張。

靳叔依舊神龍見首不見尾,忙著他的項目。林姨倒是關心過我們兩句,具體表現在關懷我們是否有考前焦慮的情況,需不需要她為我們預約心理諮詢。

然後,就僅此而已了。

在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刻,靳子言突然就變了。

他突然就躺平了,擺爛了,把他前十八年的簡樸和勤奮都拋棄了,終於意識到努力改變不了命運,而作為靳家的真少爺,他即使想階層跌落都跌不下去的時候,他突然開了竅一樣對男女之事感興趣了。

而這個承載他興趣的對象就是我。

對,沒錯,就是我。

那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的女兒。

那個他從人造湖底下撈上來的我。

9.

靳子言堅定不移地認為我跳湖是因為靳叔。

其實也不全是吧。

那天我跟靳子言回了靳家,發現保姆王嬸在門口迎接我們,一見了靳子言,熱情地上去迎接:「少爺,你的房間在四樓,跟我來吧,我帶你參觀一下。」

靳子言轉頭瞥了我一眼,跟著王嬸走了。

我正準備回我的地下室,突然發現玄關門廳堆著一堆被褥和衣服,還有幾個舊的不能再舊的毛絨玩具,是……我的東西。

我只覺心咯噔一聲往無邊的黑暗中墜了下去,頓住了腳步,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邁步走進去。

「先生回來了,在二樓書房等你呢,快過去吧。」

王嬸對我說。

「我嗎?」我難以置信地和她確認了一下。

靳叔很少和我說話。他對我來說,比林姨還陌生。

「就是你,快去吧,別讓先生等久了。少爺咱們注意頭頂……少爺真高啊,像先生。」

滿心忐忑的我上了二樓,來到了靳叔的書房。

他的書房裡有兩面牆的書櫃,看起來簡直像個圖書館,還有一張巨大的老闆台,靳叔就坐在老闆台後面的老闆椅上,看我開門進屋,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示意我在他對面的客人座上坐。

我緊張地坐了,他又漫不經心地開口:「回王村看了?」

我點了點頭:「嗯,去了。」

「想回去嗎?」

我搖頭。

他點頭表示了解,然後話鋒一轉:

「可是你現在這個情況吧,住在家裡,挺尷尬的,你說是吧。」

果然。

我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感謝您和林姨這十幾年來的照顧,我賴在這裡確實不合適,如果願意的話,您……您……」

我想請他資助我住校,讀完高中,至少支撐到參加高考。然後我可以打工,我成績還可以,top2 有點難度,但 C9 可以沖一衝,這類學校貧困生補助很高,還有各種獎學金。

可我張不開嘴。

「成年了吧?」他突然問我,「我記得你好像是……三月份的生日。」

我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好像是三月份。」

反正我沒過過生日。

他從抽屜里掏出一張門禁卡遞到了我面前:「給你在你們學校旁邊買了一套小公寓,走路過去五分鐘,搬過去吧,上學也方便。」

我怔住了,沒有去接:「這怎麼好意思……」

他笑了笑,向後靠住了椅背,二郎腿高高翹起,一手輕輕放在桌上,另一手撫摸著老闆台上擺著的一瓶茅台。

看我還是一臉懵懂,他終於開了口:「沒說是白給你的,我不做善事。」

我還是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把茅台端了起來擰開,端到面前輕嗅了一下,深深吸了吸,然後目光轉到了我身上:「窖藏十八年的茅台,有點女兒紅的意思,現在我想嘗嘗味道。那個公寓,是我出的價錢。你同意的話,可以改成你的名字,等你高考完,選個金融類的專業,我會帶你,你會成功,日子會過得像那些住在網上的名媛。考慮考慮。」

這是……我睡了十幾年茅台。

我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覺寒冷從指尖一路爬上來,爬到了我的心上。

五歲以前,我跟陳姨住在別墅一層的傭人房。

新來的保姆李嬸不喜歡我,我就搬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也挺好的,有個半人高的窗戶,裡面堆得滿滿的都是人參鹿茸、名煙名酒。

李嬸用幾箱茅台給我拼了一張床,這張「床」我住到了十八歲,那裡面的茅台一直沒人喝。

我一直以為它們被遺忘了,可其實有人惦記著它們,就像惦記我。

等我成熟,等我可以入口的那一天。

我抬起頭,去看靳叔。

他非常英俊,屬於小女生看了會尖叫的那種帥大叔。常年健身,絕不油膩,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只給他添了成熟的男人味。

他還非常成功,是資本市場上一條金融大鱷,百億千億的資金在他手裡翻覆。

在他眼裡,什麼都可以輕易得到,生活對他來說像是一場遊戲。

可這個遊戲,我玩不起。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問他:「如果我答應了,是不是……排行第八?」

他揚了揚眉,然後嗤笑了一下:「第七。剛開了一個,那女孩……不太懂事。」

原來他的情婦是有編制的,得開掉一個舊的才能換上一個新的,好有規矩。

然後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林姨是不是比她們都有錢?」

靳叔一怔,然後就笑了,身子向前傾,兩個手肘都拄在了檯面上,一臉玩味地看著我說:「看不出來啊。你林姨雖然對你算不上寵愛,但也沒虧待你吧?你居然覬覦你林姨的位置?」

我很平靜地說:「看來林姨是真的比她們都成功,都有錢,都更配過名媛的生活。可是我看林姨,好像也不快樂。」

靳叔的臉在那一瞬間就沉了下來。

我沖他艱難地抿嘴笑了笑:「謝謝您的賞識,我感覺很榮幸,但我要請您原諒我的不識抬舉,因為我發現,我好像也沒那麼喜歡錢。」

「那你是想被抓回王村,嫁給化肥廠廠長家的傻兒子嗎?你以為今天警察能順利把你帶回來,是誰的授意呢?」

我僵住了,好半晌都沒有動彈。

10.

這一瞬間,我想明白了一切。

能讓化肥廠王老闆點頭哈腰的對他來說是個大人物,而這個「大人物」對靳叔來說,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
1/3
下一頁
游啊游 • 143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9K次觀看
游啊游 • 2K次觀看
游啊游 • 2K次觀看
游啊游 • 4K次觀看
游啊游 • 1K次觀看
游啊游 • 1K次觀看
游啊游 • 800次觀看
游啊游 • 1K次觀看
游啊游 • 970次觀看
游啊游 • 690次觀看
游啊游 • 820次觀看
游啊游 • 600次觀看
游啊游 • 970次觀看
喬峰傳 • 920次觀看
喬峰傳 • 2K次觀看
連飛靈 • 540次觀看
游啊游 • 540次觀看
游啊游 • 1K次觀看
喬峰傳 • 500次觀看
游啊游 • 630次觀看
舒黛葉 • 3K次觀看
喬峰傳 • 16K次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