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子言甚至懶得和他接話,只盯著我:「看微信。」
我打開微信,看見的是——靳子珊打人視頻。
被打的是 Ines。
我竟然以為他給我發了好幾條信息是想找回我,我竟然以為他跑到我面前來興師問罪是因為我擅自離開,還和薄少陽走得太近。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對這事不知情。我管不了子珊的事……」
「那你解釋一下,為什麼她打人的時候讓 Ines 離我遠點,還說什麼只認你這一個嫂子?」
我心冷如冰,淡淡道:「我不相信她會說這樣的話,你最好確認一下。」
靳子言譏嘲地笑了:「真行。她十六歲那年為了你孤身闖王村,差點把把化肥廠家的傻子切成八瓣,換來一個你不信。」
我的腳很痛,人也實在很累了。
我對薄少陽說:「走吧。」
薄少陽彎下身把我抱了起來,正要上車,身後傳來靳子言冷冷的聲音:「你這是早就找好下家了?」
我冷笑了一聲,按了按薄少陽的肩膀,示意他別接話。
我轉過頭,看著靳子言,淡淡說:「你喜歡的人,撒謊是調皮,打人是真性情,茶氣是有魅力。橫豎怎麼看都好,怎麼想都可愛。你不喜歡的人,低調是耍心機,高調是沒廉恥,爭寵是沒分寸,不爭寵是不給你面子。橫豎怎麼看都不對。你現在是真煩我了,所以就這樣吧,我不和你解釋了,在你心裡,早就給我定罪了。」
「你等一下,」靳子言拉住了我,沉吟了一下,再張口時軟了語調,「我剛才的語氣是有問題,我也不該預設是你讓靳子珊去打人的。你可以解釋,我信。」
「靳子言,你他媽有病吧,」薄少陽一直維持著公主抱我的姿勢,兩條胳膊已經抖了,「還解釋,還你信……小茹腳上打著這麼大石膏你他媽瞎了眼看不見,還在這兒逼逼賴賴興師問罪,就沖這個她跟了你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你快讓開讓她跟我走吧,在你們靳家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靳子言真的才注意到我腳上的石膏。
而這個時候,我已經上了薄少陽的車。
即將關上門的一瞬間,靳子言猛地拉住了車門,低下了聲音,哀哀求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家裡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子珊打了人,我第一次見到我爸發那麼大的火。媽也出事了,確診了乳癌,現在人在醫院,還不知道這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別走,跟我回去。」
我怔住了。
最後靳子言把我抱下了車,一路抱到了他的車。
他遠比薄少陽要高,要有力量,抱著我的動作輕輕鬆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幾乎只用了手臂的力量,全身儀態都沒有太大變形。
可是他有多久沒有抱過我了呢?
幾年了吧。
原來不管多麼畸形多麼強烈多麼沖天蔽日、焚盡一切的愛戀,終會在時光中消散。我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的「新娘」,可是他煩了就是煩了,膩了就是膩了,不在意了就是不在意了。
他只是習慣了我的存在,而這種習慣本身,未必是一種好事。
他或許有過一些畸形的情愫,但如果一切沒有真相大白,如果我媽沒有死,他也會守住底線。
如果他沒有輕易地得到我——這個「舊娘」的替代品,一個「新娘」,他永遠無法發泄的慾望會在他心底凝成一片白月光,也許他會永遠遙望我,永遠惦念我。
但他輕易地得到了我,得到了一無所有的我。
人性有多壞呢?
大概就壞到,在得知對方無力反抗之後,會對對方越來越得寸進尺,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放肆吧。
我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吻我的時候的小心翼翼和好奇。
想起大學校園裡,他任憑自己被打得透濕,也要為我擋雨。
想到我被人尾隨過一次之後,他雷打不動接送我兩年,直到最近。
那個時候我以為他不愛我,只是想要我的身體。
但是再去回想,原來人是不可能把愛從情慾里摘乾淨的,如果情慾都沒了,那才是什麼都沒了。
我本可以習慣黑暗,如果不曾見過光明。
「你哭了?」靳子言一愣。
斟酌半天之後,他笨拙地給我抽了一張紙巾。
我接過了,還說了謝謝。
「對不起,我大概真的錯怪你了……」
他還在糾結這個事情。這就是他腦子裡真正關心的問題:是誰指使靳子珊打了 Ines。
他的注意力在 Ines 出現的那一瞬間已經轉移到她身上了,這甚至不以他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他自己都注意不到,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都不想為她著迷,但他就是陷進去了。就像閃電划過夜空,就像命運從天而降,天時地利,一見鍾情。
「靳子珊這個瘋丫頭真是夠了。當初那個事情就沒讓她長半點教訓。」
他念叨著。
哈哈。
靳子珊,也許真的比他愛我呢。
19.
當初化肥廠王老闆家的傻兒子去學校里找過我。
那個時候我正和靳子言在家接受單獨輔導,沒在學校里。
也不知道哪個支招說靳家大小姐不在那個學校,在 XX 國際學校念書。
傻子信了。
傻子沒意識到,靳家沒把我當大小姐養過,這個「靳大小姐」,怎麼可能是說我。
傻子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趕到 XX 國際學校,差點讓保安趕出去,但不知怎麼的,他們奇蹟般順利帶走了靳家大小姐靳子珊,還把靳子珊關在了自己的房間準備先把生米煮成熟飯。
雖然這個大小姐臉有點臭,人還有點太高了,高他半個頭。
但是漂亮啊。
這麼高,改善基因也是真的。
傻子聽了他媽的話,進屋鎖了門,脫了褲子。
然後被袖裡藏刀的靳大小姐賦予了練葵花寶典的資格。
靳叔的人趕到救女兒的時候,女兒是真的毫髮無傷,但傻子已經廢了,接不回去了。
化肥廠王老闆拿錢擺平別人擺了一輩子,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很容易被擺平,對方甚至不用花什麼錢。
始作俑者靳大小姐甚至能板著一張臭臉到他面前挑釁:「你那兒子管不住他自己,我幫你管管,不謝。以後記得教育他,別什麼人都惦記,他不配。」
王老闆的臉都扭曲了,還是要硬撐著點頭哈腰說是是是。
靳子珊回家的時候我僵著一張臉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想說給你添麻煩了,又怕這句話顯得自作多情。
結果她皺起眉,冷冷沖我說:「行了,不三不四的人我已經處理了,放心去上大學吧。看你嚇的那副樣子。」
我那個時候才終於確定她是為了我。
她小的時候,靳叔和林姨吵架,花瓶亂飛,兩個人拿著刀互相指著,一副要殺了對方的模樣。
她躲到地下室的時候,是我抱著她,一遍一遍說不怕不怕。
原來她都是記得的。
原來她都是在乎的。
這次她打人的事被證明為真,但只承認我是她嫂子的話為假。
她和 Ines 有自己的矛盾,一切不過是湊巧而已。
當然,靳子言不太信。
信不信,他倒也沒再沖我發火,只是安靜地帶我去找林姨。
林姨早就在體檢中確診乳癌了,本打算悄悄做好手術,不通知任何人。
結果這次靳子珊打人,一聯繫她,發現她在醫院,就快要進手術室了。
我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已經完成了,林姨躺在病床上,靳叔也在,面色黑得嚇人。
我最開始以為他生氣是因為靳子珊打人的事。
直到看見了林姨病床前一身西裝戴著胸花的——呃,「孝子」。
是她包養多年,後來分手了的那個區域經理。
男方家貧,得了林姨扶持,那段時間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確實是以身相報了。後來功成名就也有了些家底,家裡就壓著他跳槽離開林姨,好好娶妻生子。
他被人戳脊梁骨多年,大約也是想給自己掙些臉面,真的和林姨提了分手。
林姨沒有挽留。
她不能許給他任何未來。
男方在家裡安排下相親,訂婚。
結果就是這麼狗血。
結婚當天,他得知了林姨乳癌做手術的消息。
迎親沒有去,千里走單騎,奔赴林姨而來。
病床前給她喂羹湯,說經別人的手,他不放心。
靳叔這些年風流成性,一直在給林姨心口插刀子,後來林姨也玩起來了,但也都遠遠地,不會直攖其鋒。
此刻病床前這幅景象,卻實實在在刺痛了他的神經。
他看著對方給林姨擦嘴角的時候那溫柔熟稔的樣子,很想把人呵斥走,但看著林姨插著的那一身管子,硬咽了回去,臉色之黑確是我生平僅見。
要麼說這位千里走單騎的,呃,哥哥?叔叔?
也確實是主打一個勇字。
他直接去攆靳叔:「病人需要安靜。」
林姨卻叫住了他,表示要和靳叔說句話。
靳叔黑著臉,面容幾乎抽搐著走了過去,聽見她說:「離婚吧。」
當時要是沒人攔著,我都懷疑他要把病房砸個稀碎。
這邊這狗血大戲精彩紛呈,我怕被波及退了幾步,卻看見了走廊里失魂落魄的新娘子。
她的新郎為愛衝鋒,終於打動了死神面前走過一遭的富婆情人。
那她又算什麼。
她的婚姻,她的一切,又算什麼。
我走過去拍了拍她,什麼都沒說。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舞台不屬於我們,我們就該給別人讓路。
20.
大病一場的林姨的大徹大悟不僅體現在對她的小情人的態度轉變。
甚至體現在了對我的態度轉變。
突然又一次相信愛情的她不想讓兒子聽從靳叔安排和巴菲特家小姐聯姻,反而旗幟鮮明地表示就要我當兒媳。
靳叔已經瘋了一次,得知此事,再次發瘋。
「人生很短的,」她一邊享受著情人無微不至的服侍,一邊拉住了我的手,「你是個好女孩,你們會幸福。」
你說人這東西可笑不可笑。
她老公流動性包七個情人。
她自己出軌 6 到飛起。
卻相信自己「純白無辜」的兒子能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楊小軍和李紅霞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她就不懷疑一下嗎?她就對自己的基因那麼自信嗎?
楊小軍和李紅霞能生出個什麼孩子來,她也不懷疑一下嗎?她就對自己的教育那麼自信嗎?
「孩子,我知道你當初跳湖是為了我。你那時候多難吶。從了你靳叔,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你沒有。我對你的好只有那麼一點點,但你寧願死,也不想插足我們本已經擁擠不堪的婚姻。你是個有底線的孩子。」
我沉默了半晌,還是說了實話:「也不能說完全是為了您……」
「夠了,孩子,夠了,」林姨眉目溫柔,「鬼門關走過一遭之後,我心裡更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要什麼了。那些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那些好像能帶來巨大利益的,都是虛的,都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難。子言最近犯了傻,冷落你,聽他爸的去接觸 Ines。你別灰心啊!他只是一時糊塗,他會明白什麼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這就是林姨傲慢的地方了。
她沒考慮過一個問題,就是……
也許我並不想要嫁給靳子言。
我也不想去和任何人搶老公。
億萬家財人人愛,但這豪門我不想多待,只讓我覺得疲憊又恐怖。
我剛搖搖頭,林姨就又握緊了我的手。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小茹。子言那邊我已經教訓過了,他會明白利弊的。下個月十五號,慈善之夜,我會對外宣布你們訂婚的消息。你不是一直喜歡 Marchesa 的高定嗎?我特意給你定了一條流蘇裙,成衣都出了,你試試微調一下就可以上身。你一直沒有真正融入過這個圈子,這次,我會讓你成為全場最靚麗的公主。」
聽到林姨這論調,我在心裡又想笑了。
名媛們聚會到底是個什麼路子,我難道還真能不知道嗎?
雅詩蘭黛集團的繼承人,LVMH 集團的小姐,才是真 C 位。她捧我,我就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嗎?
「準備一下吧,展示一下你自己,世界會知道,你是配得上子言的。」林姨拍了拍我,「你不是一直想叫我『媽媽』嗎?」
我瞬間被定在了當場,好半晌都無法動彈。
21.
第二天我就見到了那件高定。
確實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基本合身,微調的地方很少。
林姨的眼光絕佳,那條裙子是香檳金色,美不勝收,帶點蓋茨比的風格,但又性感華麗十倍百倍,網紗薄如蟬翼透出大片肌膚,層層疊疊精緻繁複的刺繡遮住關鍵部位,綴連其中的流蘇隨動作躍動,流光溢彩。
我會跳舞。
子珊學跳舞的時候請的家教捎帶著帶過我一段時間。
後來子珊因為身高竄得太快,漸漸變得不適合跳了,主要是靠舞蹈調整儀態,老師倒表示我的根骨很好。
林姨給我定製這樣一條裙子,未嘗沒有讓我展示身段的意思。
但我不想跳舞。
我想唱歌。
要去班門弄個斧,關公面前耍一次刀。
慈善之夜上,林姨拖著病體、戴著假髮,仍然盛裝出席,雖然臉色蒼白,但整個人狀態並不算差。
她的小情人一直扶著她,眼裡柔得能溢出水來,甜蜜得光明正大。
可林姨還記得今天到場的目的,要展示她的佳兒佳婦。
靳子言笑容勉強,但也非常配合。
靳叔私生子女無數,能分給他多少要打個問號。林姨雖然也有情人在側,好歹子女數量穩定,跟著林姨,好處更多。
不出意料,有人起鬨架秧子給我難堪了。
何德何能、怎堪匹配。
林姨淡淡冷下臉,仍然拉著我的手往靳子言手裡放。
我卻不著痕跡地向後縮了縮:「我給大家唱首法語歌助助興吧。」
百萬麥克風,早已架好。
下面不少人都笑壞了。
一個個都在用眼神說,會點法語就能充貴族了嗎?真貴族 Ines 可就在台下坐著呢。
我們倆今天好巧不巧衣服有點撞,我是香檳金,她是卡其裸,她一身鑲嵌水鑽,我一身刺繡釘珠,她是濃顏歐美范兒,我是復古中國妝,孰優孰劣,各花各眼。
可靳子言看我的眼神很平靜,看她的時候,已經平靜不起來。
此刻,我居然在一個有法國血統的混血情敵面前賣弄法語,這敗犬之吠可太難聽了,讓人想笑。
我沒有意外,依然大大方方上了台,對準了麥克風。
後台樂隊接到了我的曲譜,還派人來和我確定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要唱這一首。
我毫不猶豫地表示了肯定。
樂隊表示這首歌一般都唱節選版,我是不是真的要唱全部。
我再次表示了肯定。
燈光亮起,台下群星璀璨,Ines 坐在很顯眼的位置淡淡看著我,多少人在等著我裝逼出洋相的醜態。
但我不在乎。
能唱出這首歌已經是成功,演唱水平,都在其次。
那是法語原版的《悲慘世界》主題曲。
伴奏響起的時候已經有人輕輕挑眉。
這伴奏太過慷慨激昂了一些,實在不符合大眾對於輕柔呢喃的法國香頌的印象。待我開了口唱出第一句,這種違和感加深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為了人民的意願)
Etàla santédu progrès,
(為了社會的進步)
Remplis ton cœur d'un vin rebelle,
(讓反抗的烈酒充滿你的心)
Etàdemain,ami fidèle.
(明天再見吧,忠實的朋友)
Nous voulons faire la lumière,
(我們要創造光明)
Malgréle masque de la nuit,
(儘管黑夜圍繞著我們)
Pour illuminer notre terre,
(照亮我們的大地)
Et changer la vie.
(改變我們的人生)」
很多版本的這首歌都到此為止,後面就是一遍遍的重複。
但我唱了下去。
「Il faut gagneràla guerre,
(只有贏得戰爭)
Notre sillonàla bourer,
(才能奪回我們的田地)
Déblayer la misère,
(只有清除世間悲慘)
Pour les blondsépis de la paix,
(才能讓和平的金色麥穗)
Qui danseront de joie,
(歡樂地舞動)
Au grand vent de la liberté.
(伴隨著自由的風)
(重複*部分)
Àla volontédu peuple,
為了人民的意願
Je fais don de ma volonté.
我奉獻出我的一切
S'il faut mourir pour elle,
如果需要我為之而死
Moi je veuxêtre le premier,
我願意成為第一個
Le premier nom gravé,
第一個名字
Au marbre du monument d'espoir.
刻在希望的大理石紀念碑上。」
聽到一半的時候,真的懂法語的 Ines 的臉色先變了。
漸漸開始有人意識到我到底唱了些什麼。
漸漸有人意識到我到底想表達些什麼。
好多人只記得《la vie en rose》,卻忘了《馬賽曲》和《國際歌》都是法語寫就。
好多人只知道 LV 和愛馬仕,卻忘了產出它們的國家,原是孕育了法國大革命的熱土。
一曲唱畢,滿場表情各異,不懂的人還想點評我這首歌唱得不怎麼樣,懂的人卻已經開始面容扭曲。
我拿起了話筒。
「大家應該都知道,我是被我親生母親偷換到靳家的。當初她生下我之後,發現是個女孩,怕回了婆家被看不起被欺負,就拿我換走了靳子言,告訴婆家靳子言就是她生的兒子。
「這當然是很不光彩的,我在靳家的生活一直是很不光彩的。
「所有人都說我是杜鵑鳥的後代,是鳩占鵲巢的賊子賊孫,如今還恬不知恥要和靳子言這個受害者湊成一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得有理。
「我是個農民工的女兒,一無所有,一貧如洗。靳家所擁有的物質條件,哪怕只是一些殘渣剩飯,也是我本該擁有的百倍千倍萬倍。我就是在偷竊,就是在搶占,就像一隻嗡嗡亂飛的蚊子,趴在這個龐然大物上吸血。如果我的生母不把我換到靳家,我會被老家重男輕女的奶奶溺死。甚至可以說,我的生命都是靳家給的。
「可我只想問在座的諸位。我的媽媽固然是個罪無可恕的竊賊,深深傷害了靳子言的美好人生。但這個逼得她要用這種方式才能讓女兒有一條活路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這個覺得我這個窮人的女兒跟靳子言在一起簡直是玷污了他美好基因的社會,就沒有一點錯嗎?
「我的媽媽當年也有機會考出農村上大學的。她在當地高中一直是第一名,即便進不了重點大學,只是考上隨便一所大學,也會改變她的命運。結果高二那年她被我生父騙到野地里強姦,懷上了我,然後嚷嚷得人盡皆知。
「那個地方的人沒有法治觀念,也沒人想著送我生父進局子,我外祖父母反而責怪我媽媽不檢點。我媽自此失去了受教育的機會,被迫草草嫁給了我生父。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但世界留給她的只有絕望。
「而在座的各位 new money,有多少是在趕上那個年代的東風發家起家的呢?成功之後,你們的幸運就被包裝成實力了。先富帶後富?憑什麼。你們說那些被扔在後面的人本來就不配,愚蠢又懶惰,機會就在眼前也抓不住,絕不是因為命運無常又殘酷,絕不是因為他們身上無形的枷鎖太沉重。
「我不該是個人,我該是你們的工具,紅利。但我偏偏想做個人,不好意思。靳家少奶奶是個迷人的 title,它代表著唾手可得的財富和地位,它意味著我可以按照爽文邏輯成為雌竟贏家,打臉所有曾經看不起我的人。
「但是我不想要。我想追求做一個人的尊嚴,想要一個真心愛自己、平等對待自己的愛人。
「所以,靳子言,咱們倆從今往後,各走各路吧。自由地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一切吧。過往恩怨,一刀兩斷。你可以覺得我仍然對你有所虧欠,我偷走了你的十八年,你還救過我的命。但我現在就是這麼光棍,我覺得我已經不欠你什麼,也不打算償還了。未來山長水遠,你……自己珍重吧。」
靳子言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我從他面前走過的時候,他伸出手,好像要攬住我,好像要抓緊我。
但我輕輕地推開了他,就從他身邊輕飄飄地路過了。
林姨也變了臉色,嘴唇顫抖,想要說我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我沖她鞠了一躬,說:「我仍感謝過去二十幾年中您對我的照顧。」
但是僅此而已了。
我下了台,到更衣室脫下了這身價值八十萬的高定禮服裙,換上了拼多多 19.9 的 t 恤衫和 39.9 的牛仔褲,卸凈了妝容,出門打車直奔機場。
我會在巴黎讀一年語言學校,然後去索邦大學,看看能不能給自己對於人類社會種種的不公和苦難無盡的困惑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我就繼續找。
再找不到,就再換個地方找。
哪怕窮盡我此生。
22.
我研二的時候靳子言來巴黎看過我一次,結果撲了個空。
夏天我在南法摘葡萄,摘一個月的收入,省吃儉用夠花一年。這活是我很努力才從別人手裡搶到的。
我的黝黑粗壯讓從巴黎趕過來的靳子言震驚不已。
但是當時我的男朋友很喜歡,他覺得我怎麼曬也只是變黑,沒起一臉雀斑,實在是皮膚絕好。我 168,125 斤,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但我男朋友覺得我苗條極了,身材火辣,他愛到欲罷不能。
離開靳子言之後我嘗試過各種各樣的關係,短期的,長期的。
我也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亞洲的,歐洲的。
我很快意識到男人就那麼回事。
但是和各種各樣的人交往還是很有趣的,開闊了我的眼界,給我的人生帶來了許許多多不一樣的體驗。
靳子言來了,我耽誤了一些寶貴的工作時間,陪他到不遠處的田壟上去溜達了一下。
他一身衝鋒衣,山地鞋,這是最新的流行趨勢,倒是和這場景非常搭配,他這些年的時尚眼光確實是不錯。
他問我:「這幾年過得好嗎?」
我笑嘻嘻說不錯。
他又問我:「找到答案了嗎?」
我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我找到的是不是答案,不過確實有所收穫。」
他問我:「那你說為什麼人類總是活在痛苦之中,為什麼社會總是不公平,為什麼有的人坐擁一切,有的人卻永遠要在底層掙扎?」
我爬到麥田裡,拔下一根麥穗,舉到靳子言面前:「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靳子言皺眉拿起麥穗:「麥子?」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這東西在他眼裡比我親切。土地、麥田,這在中國人的意象里都是最樸實最美好最有生命力的東西。
我說:「人類的祖先生活在非洲大草原,狩獵採集,過著非常原始的生活。後來一路征伐,足跡踏遍了各大洲,生活方式由狩獵採集逐漸轉變為了農耕。」
「這不是在進步嗎?」
「某種程度上是的,但不公平的種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埋下的。狩獵採集的人類沒有餘糧,沒有剩餘價值,沒有剝削。生活朝不保夕,並不穩定,但活下來的人類活得相當悠閒,相當不錯。結果進入了農業社會,一部分人就占有了大量資源,不再從事生產,而其他人類,不管是營養水平還是生活質量,比之採集社會只降不升。
「有一部分史學家認為,這一切都不是人類主動的選擇,而是在植物的馴化中不知不覺轉變了生活方式,失去了原有的快樂。誘惑亞當和夏娃的不是毒蛇,而是這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充滿了大地香氣的,一棵棵麥子。」
靳子言低頭去看那麥穗,表情卻變了,眉頭慢慢凝住。
「你在農村長大,你沒發現嗎?資本不是異化人類的先驅,小農社會已經在異化人類了。農村有什麼資本?但是你覺得那個小社會裡,人人平等嗎?」
「狩獵採集社會裡,也不會人人平等吧?」
「是的,是的。真正的平等沒有存在過。只不過那個時代人還更接近於動物,無法產生系統化的階級壓迫。」
「所以你還要繼續找答案?」
「找啊。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不想回去嗎?」
我笑了,沒有回答,他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沉吟了一下,笑了:「你比我瀟洒。」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他最後也沒和 Ines 在一起,那女孩比他能玩,快活日子沒過夠,才不想在一棵樹上弔死。
他也交了幾個女朋友,都不長久。
可能是生活不順吧,又想起我來了。
孩子受委屈了,永遠想要「媽媽」的安撫。
不過我不會再給他當媽了。
我會有自己的人生。
會有自己真正的孩子。
不過……
「謝謝你。」
「嗯?」
「謝謝你當年把我從池底撈出來,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聲謝謝。你是對的,我不該死,林姨也是對的,只要人還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我現在很快樂。」
靳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又咽了下去,點了點頭,去了。
23.
28 歲那年我結婚了,老公是個工程師,比我小一歲,法國人。
次年,產下一女。
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五十幾平的小公寓(當然法國公寓算的是居住面積,按照國內開發商的算法這個公寓至少八十平米),房貸三十年,利率 0.1。
老公沒什麼大錢,但很顧家,孩子生下來就是他帶,周末我的波蘭婆婆還會幫我照顧她兩天,讓我們夫妻倆過一過二人世界。
我以前聽國內有些什麼「老外都獨立,到了十八歲父母就不管了」的說辭,還真信以為真,出國了才發現,十八歲就沒父母管的就是窮人,國內窮人還有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呢,難道他們不獨立?歐洲的中產家庭精英家庭一樣愛給孩子鋪路,孩子成績不好,家長會請導師吃飯、送禮。
以前聽說老外的孩子都自己帶,沒有隔代育兒的問題。
但我老公說他爸爸媽媽給他哥帶了孩子,要是敢不一碗水端平,不幫我們帶女兒,他就跟她急。
以前聽說老外社會講規則,不講人情。
後來我發現義大利人結婚也隨禮,還不是送禮物,就是現金。
你說人這東西有趣不有趣,明明天各一方、語言不通、容貌各異,卻重複著差不多的故事。
有天我們一家要出去度假,我把女兒放在小區大門外,自己一腳擋著不讓門鎖死,身子伸進裡面去幫老公搬行李,結果行李剛搬出來,就看見女兒被一個東亞男性抱在懷裡。
女兒賣弄著她那點新學的漢語:「媽媽媽媽,他說他是靳叔叔,是你的朋友。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老公知道靳子言,他見過他的照片,基本知道我們的事情。
聽到這個名字,法國人如臨大敵,非常矜持地邀請靳子言到我們家裡做客。
行李放在車裡,我們回了家,法國人建議我們在門口等他一下, 順便敘敘舊,獨自先回了家,再開門時家裡被擦得鋥光瓦亮,法國人也穿戴一新。
我笑了,靳子言也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苦,有些法國人看不懂的含義。
「我不進去了,」他辜負了法國人的一通梳洗,「第一次見孩子,我也沒準備什麼, 這紅包你們……你們兩口子收著。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以後回國告訴我, 我給你們接風。」
「那怎麼好意思要!」我推拒。
「又不是給你的,給孩子的。」
靳子言把紅包塞在了我女兒衣服口袋,然後仗著長手長腳的優勢, 開門就跑,誰也追趕不及。
紅包里是一張卡紙, 卡紙上有個二維碼。
法國人問是什麼, 我懷疑是購物券。
法國人鬆了口氣,然後面露鄙視。
什麼大富豪, 就這?
我掃了碼,發現是個網址, 研究了一下,又查了半天, 弄明白了它究竟是什麼東西。
法國人問我數目,我說 100。
法國人滿臉問號。
100 歐作為紅包不算太少,但是靳子言一個資本家, 萬里迢迢跑到我們家樓下,就為了給我送 100 歐,這事兒過於離奇。
我說:「是 100 比特幣。房貸有著落了。」
法國人拿出手機查今日的比特幣指數,查的時候手都有點抖,查完算了半天, 算完問我拿前男友這麼大紅包,是不是不太合適。
我說要不咱把它送回去?
法國人誠實的身體將它牢牢攥在了手裡。
女兒叉著小腰:「不是給我的嗎?不是給我的嗎?」
我把比特幣納入了帳戶,然後把卡片給了她:「給你給你。」
看見法國人仍然複雜的表情, 我笑了:「不用想那麼多,紅包就是紅包, 一點小錢, 給孩子的見面禮,給咱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資金。」
法國人拿眼斜我:「一點小錢?」
他倒是知道我為了生活費年年去南法摘葡萄的往事。
我笑得恣意:「對他來說真的是一點小錢。我也是見過錢的,你以為呢?」
我住過兩億一棟的別墅,穿過八十萬一件的高定。又怎樣呢?好的壞的, 都已過去。
也許人生本身毫無意義,但我會一直追尋,不會放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