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蓉娘提著擀麵杖邊打邊罵,男人從一開始的威逼恐嚇到最後的跪地求饒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我問蓉娘以後想作何營生?
她笑得靦腆,眸光卻很亮:「我大字不識一個,給人做了十幾年的童養媳,除了漿洗縫補什麼也不會。」
「不過我菜燒得還行,我想以後攢點錢,開家飯館,再慢慢找我閨女。」
丫頭在一旁嘰嘰喳喳地補充:「我娘燒得菜可好吃了,我也能幫忙!」
「等我長大了,我就專門買條船,坐船去找我妹妹。」
蓉娘原還有兩個女兒。
老大周歲時發了高燒,她冒著風雪帶孩子去了醫館,守了一天一夜沒救回來;老三四歲時被男人賣給路過的人販子,她不允,被打得昏厥,醒來時孩子早沒了蹤影。
餘下兩日,我在碼頭附近買了處小院子,院子不大,後面剛好可供我們幾人居住。
前面兩間門面拾掇拾掇正好給蓉娘用作食肆。
「小姐大恩,蓉娘本就無以為報,如今這……萬萬使不得。」
「哎,你可別哭——」
我將蓉娘扶起來,將手中的荷包遞給她,「這住所可不是給你白住的。」
「過段時日我和杏兒要回江南一趟,這院子就請你和丫頭代為看守。」
「我看院裡還有片空地,你若願意,也可種些瓜果蔬菜,我和杏兒也好沾沾你的便宜。」
「至於這銀子就當我入股,你出人,我出錢,等食肆盈利了你再還我便是。」
蓉娘是個行動派,當天便擼起袖子收拾起來。
碼頭人流量很大,來來往往的商船都要在這停泊,來開店的人多,倒閉的也不少。
蓉娘以極低的價格進了一批桌椅木凳,晚上竟還有精力在院中開墾田地。
我和杏兒看得嘆為觀止。
臨別那日,丫頭扯著我衣袖不肯放手。
「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杏兒在旁嗆聲:「小姐還沒走呢你就念著她回來了,真是個纏人精。」
說來也怪,這兩人初見時投緣得很,熟悉後反成了對冤家。
丫頭沖她做個鬼臉,眼眸亮晶晶的看我:「姐姐也給我起個名字吧!要和你們一樣好聽的。」
我摸摸她頭:「我給你起個小名好不好?大名等你以後識字了自己選。」
「就叫笑笑吧,笑口常開的笑。」
12
我沒有想到,在江南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會是陸淮之。
他撐著傘站在岸邊,像是等了多時,肩頭髮絲氤氳著尚未散去的水汽。
引得許多姑娘回眸。
隔著紛擾的人群,我靜立在原地。
陸淮之眨了眨眼,怔怔瞧著。
半晌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苒苒……我來接你歸家。」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以後你想回江南我便陪你回江南,你想看母親我便陪你看母親,都依你,可好?」
我搖搖頭。
他的承諾就像握不住的手中沙,我留不住,也不想留了。
「陸淮之,我寄去京城的信你收到了嗎?」
船在清池縣停泊時,我給陸淮之寫了封信。
算算日子,他若行的遲,正好收得到。
陸淮之面色霎白:「信……什麼信?
談話間又有渡船停靠,人群如潮水般湧來。
陸淮之急忙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來拉我:「我?ú?來前已經將芙寧送回去了,以後就我們兩個,苒苒,我們好好過日子,那些都過去了……」
「過不去的,陸淮之。」
劃破的傷口尚且留痕,做過的事情豈能收回。
我也以為自己能原諒,可一見陸淮之,那些孤立無援的日子又冒了出來。
烈日驕陽,我在碼頭等了他整整半日,擔心他出事急著往回趕,?ū??馬車行到半路卻聽見了陸淮之的聲音。
他將羅芙寧護在身後,像頭暴怒的獅子,險些下一秒就要衝上前去。
他說:「你怎麼敢這麼對芙寧?!她為你、為你們楊家養育子女執掌中饋,可有一刻曾懈怠過?!」
許是美人在懷,不好失了面子。
對面的男人顯見的有些心虛,轉而又冷笑兩聲,揚起了頭:「陸淮之,你也莫要在這裝聖人。」
「誰不知道你和羅芙寧青梅竹馬,早有情誼,報師恩?說得好聽,莫非姜家沒給你好處不成?如今在這裝什麼大尾巴狼。」
「難道是家中母老虎鎮不住,又想起以前老情人了?」
男人目帶戲謔,句句直戳要害。
羅芙寧阻攔不及,陸淮之已經沖了上去。
對面頓時亂作一團。
我將車簾放下,拿起座上的馬鞭,估摸著兩人菜雞互啄,也不比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強。
原想也上去摻和一腳,可回過神才發現眼淚已流了滿臉。
13
時間果真是療傷的良藥。
當年讓我輾轉難眠,淚濕枕頭的事,現在想來,恍如隔世。
陸淮之上前。
我又退了一步。
「陸淮之,我們和離吧。」
陸淮之不敢上前,茫然站在原地:「苒苒,你不能這麼對我……」
「我不應,芙寧已經回去了,母親還在病榻上躺著,家中亂作一團,你該著與我回去才是……」
我搖搖頭,不再與他糾纏。
回府後見花園一角有處空地,極適合拿來種菜,杏兒笑我是被蓉娘傳染了。
母親身體比想像中要好很多,只是鬢邊已染了銀髮。
隔日陸淮之前來拜訪,被兄長直接趕了出去。
當年他拿來質問羅芙寧夫君的話如今堵得他自己啞口無言。
我拿了鋤頭,想學著蓉娘的模樣在花園一角種些甜瓜,可總也活不成。
被兄長笑我東施效顰「小時候種花種草,沒一顆能活,如今種瓜種果,還是不成。
天生的滅絕師太。」
我沒生氣,轉頭將他偷偷藏私房錢的地方告訴了嫂嫂。
晚上兄長來找我算帳時,我正在母親院裡的大槐樹下乘涼。
母親笑他:「多大人了,還與你妹妹置氣。」
兄長氣悶,又離了院子去找嫂嫂告狀。
……
陸淮之在江南住了下來。
一連半月,他日日前來姜府拜訪,軟硬不吃,趕也趕不走。
兄長被他擾得心煩,愁眉苦臉地嘆氣:「他不會還以為你會原諒他吧?」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著地上蔫巴巴的瓜秧,有些可惜。
「算了,我去和他說吧。」
「你還要見他?」
「該心虛的,是他,可不是我。」
回家半月後,我又見到了陸淮之。
他穿著一身墨藍色長袍坐在大堂,面前的茶盞已經涼透了。
有點眼熟。
我使了個眼色,一旁的丫鬟上前將茶盞撤下,重新端了上來。
「嘗嘗吧,雖不如你喜歡的清茶綿長,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苒苒……」
陸淮之滿眼苦澀。
梅子茶本是入口回甘,他卻只覺澀得難以下咽。
「真的……」沒可能了麼?
陸淮之只說了兩個字,就再也開不了口。
他倒寧願我鬧一鬧,像以前那樣發脾氣,摔東西,甚至打他一頓鞭子。
而不是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裡和他聊天。
我搖搖頭:「陸淮之,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如今我很好,也祝你和羅姑娘重修舊好。」
14
一轉眼已是秋日。
郊外後山層林盡染,落葉紛飛。
與母親從佛寺回來,杏兒提醒我,蓉娘從清池寄了信來。
隨信附來的還有十兩銀子和她自己做的一些果脯。
信中說,隔壁來了個落考的書生,每日在碼頭給人代寫書信。
這封信就是請他代寫的,她們附近幾家商量了下,乾脆將幾個孩子都送到了書生那裡識字,不多,每日兩個時辰。
食肆的生意也不錯,她每日都要忙到深夜,腰酸背痛的,這幾日在笑笑的說服下正在考慮請個幫工,人選已經有了。
馬大勇,就是笑笑的親爹,前兩日又找了來,被蓉娘提著菜刀打了出去。
提筆寫完回信,小廝正在院外侯著,道是門外有個姑娘指名道姓要找我。
我放下筆,讓小廝將人請了進來。
竟是追來的羅芙寧。
她穿著一身桃粉的百迭裙,頭上插著金簪,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的,只是氣色不怎麼好。
羅芙寧臉色有些蒼白,幽幽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莫名其妙:「有事?」
她沒說話,我也不急。
慢悠悠沏了杯梅子茶推給她。
良久,羅芙寧忽然道:「我懷孕了。」
「啊?」
我有點茫然。
她又道:「孩子是陸淮之的。」
聲音很輕,聽不出情緒。
我舒了口氣,趕忙將茶又端了回來。
「嚇我一跳,還以為你要說孩子是我的呢。」
「那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禮金就算了,我自認和你們關係還沒那麼好。」
「姜苒,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
「為什麼你可以說放下就放下?為什麼你可以想回家就回家,有疼你的哥哥,有愛你的母親,為什麼你永遠有退路可走。」
「現在就連阿淮都念著你想著你,被你搶了過去,你滿意了吧?」
羅芙寧抬頭,發簪上的蝴蝶一顫一顫的,像極了此刻被怨念困住的她。
我嘆了口氣,只覺得頭痛:「那你為什麼不怪陸淮之呢?」
15
我重又倒了杯清水推到她面前。
「喏,喝吧,沒下毒。」
她握著茶杯,手指顫抖。
「當年成婚前,我確實不知有你的存在,如果我知道,這樁婚事定然不成。」
「我雖名聲不好,卻也不至如此作踐自己。」
「他若說愛你,卻輕易放棄了你,他若說報恩,與我成婚後又與你藕斷絲連,糾纏不清,他做的事,樁樁件件皆讓我瞧他不起。」
當年父親病逝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我自小頑劣,一同長大的同窗都被我揍了個遍,尋常人家說媒,提起我的名字都嚇得面色慘白。
母親急得滿嘴泡,父親也始終咽不下這口氣。
陸淮之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父早亡,幼年曾拜在父親門下讀書,與父親有著師徒之誼,家世也相當。
兄長偷偷將我喊來,隔窗見了一面,婚事就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父親說陸家家風清正,陸淮之有君子遺風,以後必不會虧待我。
我點點頭,心裡想的卻是,若當真虧待了我,他也不一定打得過我。
下一秒,父親又沉默道:「若當真受了委屈,也不必忍著。」
「我給你江南買了些良田,還有院子,都有府里的老人守著。」
「哪天過不下去了,你就回來,總餓不死。」
可溫水煮青蛙,一點點的,我竟也不自覺成了那隻蛙。
羅芙寧走後次日,陸淮之登門拜訪。
他沉默了許多,坐在堂前既不說話也不告辭,就在我快要失了耐性時,他才開口:
「那天我喝醉了。」
「她穿得很少,一直哭,提起從前,我……」
我打斷他,認真道:「陸淮之,別讓我瞧不起你。」
我在時,他總嫌我脾氣暴烈,不如別家娘子溫柔體貼,我走了,他又不肯放手,往日青梅也成了白米粒。
實則他誰都不愛,只愛自己。
陸淮之再開口時嗓音嘶啞:「京城那邊事務未盡,一直在催……」
「苒苒,我們……」
「記得把和離書發來。」我起身,「順便,祝你一路順風。」
16
陸淮之走後一月,我拿到了和離書。
短短几行字,徹底與過去幾年做了切割。
又過幾天,種在後花園的瓜秧竟也歪歪扭扭結出了果子。
我欣喜若狂,恨不能立刻寫信和蓉娘笑笑分享這個好消息。
被兄長笑我「瓜還沒長出來,葉子先黃了一半」。
哼,他以為換個地方藏我就不知道他私房錢藏哪了嗎?
從小到大他藏錢買畫具的地方就那麼幾個。
我又把他新的藏錢地告訴了嫂嫂,喜聞樂見。
……
我和離的消息不知怎的傳了出去,現如今隔三差五就?ū??有媒人登門拜訪。
我自詡刁蠻任性,專橫霸道,不宜成婚,媒人竟然說對面溫柔敦厚,優柔寡斷,正需要我這樣的人幫他做決斷。
……
說得多了,母親也有些動搖,隔兩日就要來試探我的意思。
「母親總要老的,你哥哥如今也成家了,將來留你一人……」
京城的幾年到底磋磨了我的性子。
若換做從前,我定要和母親大鬧一場,吵得家裡雞犬不寧。
可如今,我竟然能心平氣和地和母親辯駁。
「我十七歲那年,父親病重,您說我總不能到最後還讓父親合不上眼。
我嫁了。
陸淮之的條件放到如今也是中上等,如今結果您也看到了。」
「今年我二十四歲,您又說怕我將來無人陪伴,可我有財產傍身,有家族蔭庇,有朋友陪伴,有您和父親的愛支撐。」
「您為何要將千辛萬苦養大的女兒推到別人家去做兒媳呢?」
「母親,您也是過來人,當年祖母尚且寬容溫厚,祖父萬事莫管,您與父親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父親尚有姬妾在家。」
「您當真覺得,嫁人是個好選擇嗎?」
入冬那天,蓉娘寄了信來,邀我和杏兒去清池縣看雪。
江南很少下雪的。
在京城的那幾年,也只覺得冷,賞雪卻是沒有興致的。
我收拾了行李,準備去清池縣繼續考察我的胭脂大業。
臨走時,母親叫住了我:「若有機會,帶你那位朋友來府里看看吧。」
我笑著點頭。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如今,豈非正是人間好時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