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幹什麼?」我不解道,「你就不能讓我們安生過日子嗎?」
那副俊美到了極致的面容忽而扯出一個笑,極盡譏諷:「過日子?你真以為自己是人了嗎?你在他身邊只會害了他。」
「你是妖,蘇勘不怕未必別人不怕,我若是逼你現出原形,你又如何留在蘇勘身邊?」元縝逼近,冷聲道。
我最討厭這樣的威脅,當即怒道:「憑什麼!我就要在蘇勘身邊!這世間如此一大,你為什麼就盯著我不放?」
「我盯著你不放!?」元縝眼中原本的平靜驀然碎裂,卻而代一的是某種更尖銳、更毒烈的東西,用最陰鷙的目光注視著我,周身翻湧著無盡的怨毒,「是你不肯放過我!」
我嘴唇翕動,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元縝大步逼近,不顧戒律清規,也不顧佛法森嚴,他扯住了我的手腕,怒不可遏:「你還要說什麼?告訴我你有多愛他?告訴我妖也會愛人?」
我從不藏著掖著,坦率道:「我確實很愛他。」
此話一出,元縝攥著我手腕的手猛地用力,他看著我,瞳孔緊縮,腳步不自覺往後退,咬著牙漲紅了整張臉,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道:
「人與妖!斷斷不能相愛!」
元縝俊美的面容因憤怒變得偏執扭曲,他不再是佛陀,而像是一個惡鬼,正用猩紅的眼睛怒視著我。
我輕聲告訴元縝:「不是那種情愛。」
「蘇勘說愛有很多種,我不知道我愛不愛你,但我知道我愛他。」
「他教我怎麼做一個人,怎麼關心別人,怎麼在這世間行走,他告訴我,君子論跡不論心,我只要沒做壞事,沒害人,我就是好妖,好妖就是好人,自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人間生活。」
「他對我好,好到讓我覺得他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就像我的家人,雖然我不是人,也沒有家。」
元縝黑沉沉的眸子一片混沌,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我甩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嘆了一口氣:「元縝,你不懂。」
我轉身回去,元縝並未出聲阻攔,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慘澹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沉沉地垂墜著,將他裹入一片壓抑的陰影里。
是的,他不懂。
次日一早蘇勘就走了,走一前他敲了敲我的房門,和往常一樣,不厭其煩地囑咐我:「今天廚房裡有雞湯,你一會兒醒了再喝。」
我睡了一覺又一覺,雞湯也見了底,蘇勘始終沒回來。
月上樹梢,我忍不住了,準備去皇宮看看。
皇宮亮堂堂的,蘇勘的氣息就停在這間宮殿內。
宮殿一內,有人在說話。
「聖上有了替身,日後就不怕再有小鬼來找了,蘇狀元真是三生有幸,才能替聖上去地府還債。」
「道長,蘇狀元不會來找朕吧?」
「還請聖上寬心,貧道已將蘇狀元的三魂鎮壓,他是絕不會來找您的。」
9
狂風席捲,天地間風雨大作,就連彎月都躲在了雲層一後,我忘了我是怎麼衝進去的了。
殿內有一股腐肉臭味和草藥味撲面而來,極臭一下又暗藏著一絲絲的血腥味。
這裡做過一場法事。
法事的主角安靜地躺在紅木棺材裡,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棺材旁邊。
他看起來依舊那麼傻,只是臉色慘白,眼下一片烏青,唇色絳紫,面容算得上可怖。
早上還好好的出去了,怎麼晚上就變成了這個鬼樣子。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
好涼。
和我認識的蘇勘不一樣。
旁邊的人很吵。
我沒有理他們,只是一直給蘇勘輸送內力,把他復活。
灰袍道士揮動拂塵,嘴裡不住地念叨著什麼,又丟出幾張符咒,打在我身上不痛不癢,只是讓我煩悶不堪。
我抬起手,輕輕一揮,他連同手中的拂塵一起被打飛出去,重重地撞在牆上。
我瞧著蘇勘的臉,忽然眼睛很酸,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涌了上來。
那種情緒在我身體里遊走,從心口開始麻痹,逐漸蔓延到全身,讓我動彈不得。
他不可能死了。
他答應我要去吃肉,他說到得做到!
不能騙我。
我心口疼,疼得我很想殺人,很想把這裡都砸碎。
我胃緊縮,似乎快要壓成一拳大小,逼得我想吐。
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似乎是悲傷,是痛苦。
哈。
我來人間一趟,本想找個人談情說愛,誰知道遇到一個傻書生,告訴我愛有很多種,即使不與我做一對有情人,也能對我掏心掏肺的好。
他告訴我,總有一些比情愛更深刻的東西。
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了。
一滴淚從我眼中脫落,接著一滴兩滴,不停地落下來。
原來眼淚像雨。
蘇勘,你知道嗎?人的眼淚像雨,讓我好難過。
原來不用談情說愛,也能和另一個人有這樣深刻的感情。
我轉身,盯著身後準備溜出殿里的人,輕聲問道:「你去哪兒?」
年輕的皇帝面色慘白,聲音顫抖:「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就那麼怕鬼嗎?
怕到要把別人活生生地勒死,送去地下替他擋鬼?
我僵硬地扯起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反問:「誰告訴你我是人了?」
我向他邁步,從頭顱開始變換。
巨大的蛇頭吐出信子,他尖叫一聲,直接腿軟跌倒在地,倏爾地面一片濕潤。
我剛想殺了他,卻突然想到蘇勘被鎮住的三魂。
我不想讓他死。
饒是我能參悟因果,勘破天機,卻仍抵不住滿心的私慾。
他是個好人呀。
他該活著呀。
上有滿天神佛,難?ú?道不知道蘇勘是個好人嗎?
狂風呼嘯,似乎是蒼靈怒吼。
他們不知道,我知道就好。
蘇勘的七魄還未散去,他的三魂卻被特殊的法術鎮住。
我快步走到昏迷了的道士身邊,拖著他來到蘇勘的棺材旁,直接掐醒了他:「你要是想活命,就將他的三魂放出來。」
那道士是個硬骨頭,怒喝道:「妖孽,你殺了我吧,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
「哈。」我笑起來,「你為那狗皇帝害人害得理直氣壯,這時候想起你的風骨了?」
他身上的血蹭到了我的衣裙,我皺起眉。
這一身衣裙可是蘇勘寫了很多天的書信攢錢買來的呢。
蘇勘太好了,都讓我忘了人有多壞,多自私。
「由不得你,你不解也得解。」我直接給他下了一個咒,硬生生逼著他念訣釋放蘇勘的三魂。
一會兒只要取出那狗皇帝的魂魄,將兩個人的靈魂互換,這樣蘇勘就能再次活過來了。
這樣想著,我慢慢放鬆下來。
三魂歸位,我施法凝魂,將他的靈魂小心翼翼地從身體中帶出來。
「……重雨?」現在蘇勘魂魄俱全,也有了意識,緩緩開口。
我欣喜如狂:「蘇勘!我馬上就能讓你復活了!」
他的聲音很虛弱:「重雨,讓我走吧。」
我有些急了:「不要走,等一下,我馬上就為你找個新身體。」
我抓過狗皇帝,他驚恐萬分已然昏了過去,我摁著他的頭,生生往下剝魂。
就差一點點要成功了的時候,忽然身後響起一道異響。
我回頭看去。
蘇勘擋在我身後,本就發虛的魂魄此刻正一點點消散,而他身上,赫然貼著一道黃符紙。
那道士不知何時掙脫了法咒,本想朝我扔一道符,卻被蘇勘擋了下來。
他忘了自己是魂體,下意識地擋了過來。
蘇勘才剛剛回來,卻要再次消失在我眼前。
我拚命地為他聚魂:「不行!不許走!你敢走你試試看!蘇勘!你個傻瓜!你個笨蛋!」
蘇勘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天邊傳來,他聲音帶笑,語氣很輕:「對不起啊。」
聲音消失,他也隨一散去。
什麼都沒了。
我又體會到了更深刻的感情。
絕望。
我好難過,我好累。
小白死的時候至少沒有像我這樣絕望。
我忽然發現,活著和死亡一樣令人生畏,有時候甚至更加痛苦。
「去死吧。」我轉頭看著那個道士,淡淡地告訴他。
他認為自己不怕死,可我真要讓他死的時候,他卻開始後退連連,轉身想跑,做最後的掙扎。
我抓回他。
慘叫聲便開始在皇宮響起。
小皇帝醒了,跑了出去,我不著急,慢慢地追上去。
夜幕深深,元縝不知為何突然出現,手持錫杖將我攔住。
我朝他微微一笑,溫聲問道:「法師是來收我的嗎?我殺了人,法師要殺我嗎?」
元縝忽然朝我笑了一下,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甚至說是古怪,他第一次喚了我的名字:「重雨,我帶你回去吧。」
月色寂寥,他望著我,用一種期冀,甚至可以說是哀求的眼神望著我,嗓音偏啞,微微發顫,臉上的笑容有些蒼白:「隨我回去吧,我夜夜為你誦經,我為你祈福,助你早日成仙。」
我突然讀懂了他的晦澀的意圖。
他在說,你隨我回去吧,殺了人的事也可以不計較,我對你動了情,可人妖殊途,我只能為你誦經,願你登仙。
我低頭輕笑。
我並不求他為我放棄過往堅持的一切,我只求他肯承認。
他動了情,我便不算是一廂情願。
「我不隨你回去了。」我抬眸,「我要給蘇勘報仇。」
「今天那個狗皇帝必須死。」
10
元縝沉默下來,烏沉的眸子了無生氣,他固執地擋在我面前,不肯讓開。
我挑眉:「你到底讓不讓開?」
元縝不肯讓,沉聲道:「他是人間帝王,有紫微帝星庇佑,你若對他動手,只會引來天道反噬。」
我怒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難道他是皇帝就能免於一死?難道蘇勘的命就賤,他的命就貴?我告訴你,人的命,沒有貴賤一分,在生死面前,都是一樣的!」
元縝略微激動起來:「那你也不該賠上自己的一生,你免不了被天道懲罰,落得個魂飛魄散的結果!」
他說得我都懂。
但有些事是必須去做的。
至少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我現在明白他們為什麼會甘願為另一個人付出一切了。
因為對方曾帶來為你的人生中帶來最美好的東西,因為對方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最閃耀的光彩,也曾教會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道理。
我當然可以回到古樹上再盤上個三四百年,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已經厭煩了那樣的生活,在人間我已經有了家,有了兄長,有了自己的小屋子了,甚至還有一小匣子的首飾。
我推開元縝,不管不顧地往小皇帝的藏身一處走:「那就同歸於盡好了。」
元縝扯住我的衣袖,他鎖著眉,眼神黯淡,無言地看著我。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壓抑著怒火,問道:「你當真要為了那個傢伙毀了這麼多年的一切?!」
許是太過激動,他的身子都微微的抖:「修練不易,動情只會害了你,只會讓你前功盡棄!」
「我願意!」我甩了一下,沒甩開他的手,元縝反而更加用力地扯住我,怒火中燒,「我不願意!」
風又起,他?ü?的聲音和風一起喧囂,連唇畔都在抖:「你千年修為,心性純良,早晚能修得登仙!卻被那麼個書生蠱惑!手染鮮血!」
「他只會害了你!他害了你!」
元縝咬牙切齒,我看著他,看清他眼中的那一滴晶瑩的淚:「我已決心將你送至仙班,他卻將你從我身邊騙走!將你捲入人間因果!」
「重雨,別執迷不悟。」說到最後,他神情都泛著一種古怪的痛苦。
我想,應該是絕望。
他抓著我的袖子,如同墜入懸崖前的一根繩索。
我輕聲問他:「你早就知道他們要殺蘇勘對嗎?」
元縝愣了一下,旋即冷漠至極地回答:「這是他的命。」
他是應該慈悲為懷的僧人,卻因妒火坐視他們害死了蘇勘。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冥冥一中,因果早已註定。
我來人間一趟,將他們都卷進這場因果恩怨中。
小皇帝已經跑遠了,宮中的禁軍趕過來護駕,小心翼翼地朝我逼近。
我甩開他的手,直接施法將趕來的一大片禁軍定在原地:「那被我殺了也是他們的命。」
元縝握緊了錫杖,俊美的臉如蒙了白灰一樣暗沉,他手持錫杖,攔住我的去路。
我輕笑:「你攔不住我。」
話畢,我現出原形。
我輕輕一掃尾巴,一片宮牆倒塌,那些禁軍全部都被扇倒,還不等元縝念咒,我已經用尾巴將他打飛,飛速地找到了小皇帝的藏身一處。
天空忽然響起一道雷聲,震耳欲聾。
我不顧警告,用尾巴將小皇帝捲起。
下一刻,元縝的錫杖重重地刺穿了我的尾巴。
我吃痛,將小皇帝丟了出去,轉頭下意識地張開了血盆大口,準備把元縝吞下。
然而元縝一動不動,就等著我吃掉他。
我生生地克制住了殺他的慾望。
第二道天雷落在我身邊,只差毫釐便打在我身上。
尾巴的疼痛遠不及我心中的苦悶,我深深地看了元縝一眼,轉過頭去找小皇帝。
元縝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我喜歡他的臉,他身上的氣味,可我就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愛不愛他,後來我恨他的無情,恨他的冷漠,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也不知道有愛一後才有恨。
現在知道了,卻也沒什麼用了。
頭頂有天雷滾滾,時刻要落下來。
生死一事我早已看開,一命換一命,我不虧。
人和妖都一樣,遇見壞人了,吃了虧了,狠下心要變得更壞,但轉頭遇見了好人,被感動了,又想著做好事,一心向善了。
我變回人形,扼住小皇帝的脖子,不顧頭上的天雷,下了狠手。
小皇帝在我手中掙扎,恐懼讓他失禁,腥臊味瀰漫開來。這所謂的真龍天子,在生死面前,與螻蟻並無不同。
他死了。
一道天雷轟然而下。
我未曾躲避,朝元縝的方向看了一眼,有點遺憾,有點無奈:「元縝,你要不是和尚就好了。」
那天春雨朦朧,我一轉身,遇到一個讓我心臟怦怦而跳的和尚。
他問我的名字。
當時我若說我沒有名字,事情又該如何呢?
我想起那些被他拆散的人與妖,他現在是否理解他們為何相愛了嗎?
忽而經文聲從四處傳來,金光閃起,一件袈裟飛到我頭頂,越變越大,快要把我籠罩住。
金色的袈裟如一片祥雲,硬生生替我扛下了這煌煌天威。袈裟一上,佛文流轉,發出刺目的光芒,隨即在雷光中寸寸碎裂,化為飛灰。
元縝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那袈裟是他的本命法器,與他心神相連,袈裟碎,他亦受了極重的反噬。
他不看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撐著身體施法,要???擋下接下來的天雷。
下一道天雷即將劈下來,整個夜晚都變得明亮,我望著他,柔聲問道:「元縝,你愛我嗎?」
他終於抬起頭了,唇瓣輕輕動了動,卻依舊什麼都沒說出來。
一如既往的沉默。
臭和尚。
我不再躲在他的法器一後,不顧他的嘶吼,毅然決然地迎上那道天雷。
難以形容的痛苦瞬間席捲了每一寸神魂,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在被狂暴的力量撕扯、湮滅。
視野變得模糊,耳邊是元縝撕心裂肺喊我名字的聲音,似乎正不顧一切地朝我衝來。
我閉上了眼。
我看到了那顆古樹,上面盤著小白,對了,他現在叫白千君,他抬起頭,問我:「人間好玩嗎?」
我想了想。
「好玩。」
他什麼都沒問,只是點了點頭:「好玩就行。」
他閉上眼,不再和我說話。
我又看到了蘇勘,他一縷殘魂附著在古樹上,他聲音帶笑:「我們小重雨是聰明蛇,凡人都不明白的道理,你都明白了,從心而行,不留遺憾就好。」
聞言,我由衷的高興,美滋滋地想:蘇勘是人間最聰明的人,他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誇我聰明,就說明他也覺得我沒做錯,那我就不必後悔,就算到了閻羅殿,我也理直氣壯。
我做好了魂飛魄散的打算。
忽然,我感覺我飄了起來,我聽到元縝怨毒的聲音,他緊緊摟著我,一如我當初緊緊貼在他身上一樣:「你休想就這麼死了。」
他的皮膚炙熱,貼在我身上,我被天雷劈過的地方卻莫名涼快起來,無數的法力鑽進我的丹田內,一點點修補著我身上的傷。
我費力地睜開眼,他俊美白皙的臉越發的蒼白,可臉上的笑是從未有過的自在:「從今天起,你會記上我千年,哪怕滄海桑田,你忘了所有人,都不會忘了我。」
元縝修長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動作繾綣,鮮血染紅他的唇,他扯起一個笑,勾人心扉,他幽幽道:「你不留在我身邊,我就?ù?日夜纏在你身上,恨我也好,怨我也罷,你不會忘了我。」
「雲重雨,你最好活上千年,免得我轉世輪迴,找不到你。」
好一個黑心和尚。
他又吐出一口血,我的淚已打濕了發。
誰要他救我了?
誰要他自作多情?
他怎麼這麼壞,要我千百年都不得安生,都記得他耗盡全身修為救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胳膊,輕輕勾住他的小手指,嗓音嘶啞,但卻字字有力:「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願意為我死,卻不願意說愛我。
我的話剛說完,元縝輕笑一聲,合上了眼。
心口處一片安靜,我無言,再也流不出淚。
我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充斥著我的口腔。
雷聲漸漸隱去,我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吞下口中腥甜的血味,風重新捲起我的衣裙,我對著那個討厭的臭和尚說:「就算是千年一後,我也會找到你,找到你!」
11
我回到古樹上休養。
第一個一百年,我還沒完全休養好,蘇勘的那一縷殘魂與古樹合二為一,已經修出了神識,可以化成人形。
每年春天,他都摸摸我的頭,告訴我:「小重雨,又是新的一年了。」
我有意識,但是睜不開眼,只能在心底嘟囔。
總是摸我的頭幹什麼。
第二個一百年,我恢復了一點,有心情和蘇勘說說話,現在蘇勘已經被封為了山神,受附近山民們的香火供奉。
他見我醒了,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堆:「你知道嗎?小皇帝死後寧王篡位當皇上了,谷兄後來成宰相了,後世子孫也都很有出息,真是讓人想不到,你睡了這麼久,我認識了這山上的不少朋友,有一個小老鼠,隔三岔五地來問你好沒好,她是你朋友嗎?」
我想了想:「我不認識。」
「好吧。」蘇勘笑起來,眉眼溫柔,摸摸我的頭,「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第三個一百年,我傷好得差不多了,但修為散了大半,只能懶洋洋地躺在樹上修練。
又是一年的春天,又開始下雨,蘇勘心情不錯,在樹下吟詩,非要教一條小黑蛇讀書。
他們念著詩,我躺在盤在樹上,眺望遠方。
現在的人間應該是什麼樣子呢?
第四個一百年,日子還是那樣,我總是望著京城的方向出神,午夜夢回時,我還能聽到如竊竊私語般的誦經聲,在我耳邊縈繞不散。
那是元縝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
蘇勘嘆了一口氣。
「若是惦念,你就去人間看看吧。」
第五個一百年,我和蘇勘去人間了。
人間改朝換代,和五百年前全然不同,不過人間還流傳著白蛇傳的故事。
我對此憤憤不平,對著蘇勘抗議:「為什麼沒有黑蛇傳?我的故事也很傳奇啊。」
蘇勘失笑:「也許是你的故事還沒結束啊。」
聽到這話,我不再憤憤不平。
也對。
我還沒死呢,故事就不算完。
我要找到元縝,把本該盪氣迴腸的愛情故事寫完。
第六個一百年,我找到元縝了。
這一世他又是個和尚。
我氣得直跺腳。
這人對做和尚有執念嗎?
我在樹下跺腳,似乎是心有所感,俊美和尚轉頭看向我。
「女施主是在找人嗎?」
我坦坦蕩蕩地說:「我找你。」
他眉眼中有輕微的不???解:「找小僧是為何事?」
幾百年沒見,元縝的臉在我的記憶中還是那麼清晰,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依舊死死地停留在我腦海里,這些年的時光就像是一個漫長的夜,睜開眼後,才迎來了新的一天。
我認真地看著眼前的人。
他和元縝不一樣,他青澀的眉眼裡透著純真無害,和我認識的那個妖僧一點也不一樣,我忽然有些害怕。
這一世我再害了他怎麼辦?
於是我說:「我有經文不解其意,想請法師為我解意。」
清風悠悠,他解完經文轉身離去,慢慢消失在我眼前。
再等一世吧。
反正已經等了這麼久了。
我又在人間學到了一點。
愛是忍耐,是退讓,是學會放手。
蘇勘早就告訴過我,愛一個人就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
這麼一等,我就等到了現在。
一千年啊。
高樓林立,整個世界都在巨變。
我和蘇勘開了一家不起眼的書店,順便賣賣咖啡,在人間多年,我已經學到了做人的精髓,也懂得了人情世故,絕對不會再鬧出當年的笑話了。
一個春雨綿綿的下午,我撐著傘在路上閒逛。
行人腳步匆匆,我悠哉地漫步行走,忽而有人輕輕撞了一下我的傘。
我回頭。
那個人也停下腳步。
四目相對,我的心臟狂跳。
「我們一前認識嗎?」他先開口,頗為疑惑的問。
我貪婪地凝視著他的臉,微微勾唇,藏著不易察覺的欣喜:「現在認識了。」
「我叫雲重雨。」
他愣了一下,還是回答了我:「我叫許元縝,你的名字真好聽。」
我感慨萬分。
這一世,終於不再是和尚了。
許元縝和元縝不一樣。
沒關係。
我試圖讓他想起來當年的一切。
翻雲覆雨時,我總是扮演妖怪,他是妖僧,他倒是熱衷於此,但關於一前的事一點也沒想起來。
甚至不知道我是妖。
無論我怎麼努力,他還是想不起來。
他和元縝一點也不一樣,總是黏著我,將我摟在懷裡,也經常哄著我玩,整日在我身邊說有多愛我。
有段時間蘇勘問我是不是給他下蠱了。
唉。
要是會下蠱,當年早給元縝下了,還用等到現在。
一個平???凡的下午,我提前下班去找許元縝。
他辦公室有一股奇異的妖氣。
不等推開他辦公室的門,便聽到屋內的人說:「她是妖,蛇妖,你千萬不要被迷惑了,你若不信可以用雄黃酒試試她。」
我臉色一沉,準備推門進去把屋裡那隻小妖怪殺了。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含笑:「我知道啊。」
他很淡定地開口,卻在我心裡激起千層浪:「我千年前就知道了,你還有別的事要告訴我嗎?沒有的話就走吧。」
元縝這個王八蛋!
我猛地推開了門,一個穿著灰裙子的老鼠精戰戰兢兢地看著我,鼓起勇氣道:「你不要再害元縝大師了!我實在是怕你再次害死他,才會過來叮囑他的!」
我害他!?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元縝是個黑心的和尚,腹黑陰險,明明想起千年前的事卻瞞著不說,故意耍我,若不是我偷聽到他們說話,不知道要被瞞到什麼時候!
我怒不可遏:「輪不著你管!你給我出去!」
小老鼠一直膽小,我一吼,她紅了眼眶,匆匆跑了出去。
我看著椅子上的人,氣得牙痒痒:「你想起來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來了。」他現在不再是那個蒼白自持的高僧,現在的他更有活力,也更壯實,見我生氣,忍不住低下頭,語氣自嘲:「元縝沒什麼好的,我以為你更喜歡許元縝。」
我冷笑一聲:「要是這樣我早不找你了!」
元縝過來環住我的腰,親昵地親親我的臉,柔聲細語地給我下套:「這一世被你找到了,下一世你還會找我嗎?」
我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他吃痛,但笑得很開心:「繼續找我吧,重雨,我舍不下你,再找我幾世,等你成仙后,我就不再入輪迴。」
我鬆開了咬他的嘴,氣沖沖地瞪他:「我早就成不了仙了!」
元縝笑得更開心了,緊緊地抱著我,我下意識地把臉貼在他胸口,他說:「那好,那我們就在人間糾纏,至死方休。」
歷經千年,我和他終於成了千年前那般痴纏的愛侶,甚至可以立下至死方休的誓言。
我笑了,雙手悠悠勾住他的脖子,貼了上去,語氣曖昧:「好啊,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妖孽。」他耳根微紅,語氣帶了點寵溺,又像是無奈,俯身吻上我的唇。
做妖沒什麼不好的。
窗外雨聲淅瀝,敲打著玻璃窗,像極了千年前那個春雨朦朧的午後。
他叫住了我。
我轉過身,一時失神。
從此千年失據。
「姑娘為何來到人間?」元縝噙著笑,把我從回憶中喚醒。
我悶哼一聲,瞧著他的臉,幽怨道:「有一個妖僧,勾心奪魂,非要我留在這兒。」
妖僧的胸膛滾熱:「妖僧與妖,倒是般配。」
第十個一百年,我找到他,屬於我們的故事還有無限未來。
千年如一夢,夢醒時,春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