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風鉞,你墳頭的草我都拔了六年,現在裝深情,不嫌太晚麼?」
12
師尊一揮拂塵,顧詡和魏風鉞頓時如同木雕般定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漸漸變得透明。
「香茹!別走,求你。」
顧詡目眥欲裂,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恐慌。
魏風鉞的眼神里滿是悔意和哀戚。
「香茹,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我的身體越來越輕,突然發現心裡竟沒那麼難過了。
我終於要回家了,我想念我那個院子,想念山上的一草一木。
想念村子裡經常照顧我的王嬸、趙大伯、村長,還有紅丫,還想念李豐了。
「關香茹,你回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顧詡的聲音已經嘶啞,魏風鉞突然轉向師尊。
「師尊,她若走了,弟子即刻自毀元神!」
師尊冷哼一聲。
「痴兒。」
他抬手一揮,我的視線徹底模糊。
「香茹!」
最後聽見的,是兩個崩潰的哭喊聲。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猛地睜開眼睛。
熟悉的茅草屋頂,斑駁的土牆,還有窗外飄來的柴火味。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
院子裡傳來砍柴聲,我推開門,看見李豐正揮著斧頭,後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李豐?」
他猛地回頭,斧頭咣當掉在地上。
「香茹,你回來了!你沒事吧,那小白臉有沒有虐待你,身上有沒有傷?」
他一個箭步衝過來,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
我困惑地歪著頭。
「什么小白臉?」
「顧詡啊,那個你從山上撿回來的。這個挨刀的,那天把你擄走,我們到處都找遍了,就是沒找到你。」
「顧詡?」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不認得這個人,我好像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卻什麼都不記得。
「我不記得了。」
我不知道,靈虛山上一日,是凡間的一月。
被困山上的十幾日,李豐已經苦苦尋找我一年多了。
李豐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忘了也好,你等著,我去找王嬸給你做點吃的。」
他轉身就跑,差點被門檻絆倒。
13
自那之後,李豐的身影愈發頻繁地出現在我家院子裡。
除了背著獵弓上山、扛著柴薪歸來的時辰,其餘光景,他幾乎都守在這兒。
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結實的木棍,一有空就在院子裡練武,好像生怕有什麼人把我擄走似的。
我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是每次看到他在院子裡練棍就覺得很安心。
「你這是在練什麼?」
我端著剛做好的飯菜,站在屋檐下看他揮舞木棍。
李豐聞聲回頭,汗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順勢收了木棍,轉過頭來,沖我咧嘴一笑。
「練本事啊,好保護你。」
「保護我?村裡這麼太平,有什麼好保護的?」
他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咧得更大了。
「有備無患嘛。」
他隨手撩起衣擺擦拭汗水,結實有力的腹肌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
我心頭猛地一顫,臉頰瞬間泛起紅暈,慌亂地別過頭去,趕緊把飯菜端到堂屋。
李豐卻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
「香茹,我有話跟你說。」
他眼裡透著認真,我隱隱預料到他要說什麼,有些緊張地抓住了裙擺。
「說什麼?」
「香茹,我從小就喜歡你。以前你有魏風鉞,我只能悄悄在心裡念著你,可是現在……」
「魏風鉞是誰?」
這些天,他總是提起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名。
「忘了也好,不過,就算你忘不了他也沒關係,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李豐目光灼灼,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他眼中的光漸漸暗淡,卻還是強撐著對我笑。
「吃飯吧,菜要涼了。」
今天的飯菜味道不錯,卻掩不住空氣中那一絲微妙的緊張。
晚飯後,天色已晚,李豐起身告辭。
他走到院門口時,我心底湧上一股衝動,不知為何脫口而出。
「明天還來嗎?」
他猛地轉身,眼睛亮得驚人。
「來,以後天天都來!」
14
我跟李豐成親那天,全村的人都來幫忙。
王嬸的兒子王屠戶熟練地殺雞宰鴨,王嬸帶著其他年輕媳婦們在旁邊洗菜。
趙大伯招呼著村裡的青壯年們把家裡收拾得利落乾淨,還從各家抬來了一些桌椅用來擺席。
紅丫也來了。
聽說我失蹤的這一年多里,她幾次向李豐示好,都被李豐拒絕了。
如今她已經嫁給鄰村的一個書生,兩個人一見鍾情,如糖似蜜,分都分不開。
「吉時已到。」
隨著村長一聲吆喝,我穿著大紅嫁衣,被王嬸攙著走到堂前。
李豐拉著紅綢的那頭,大家都笑呵呵地看著我們。
「一拜天地。」
我和李豐正要跪拜,突然天色驟變,兩道身影踏雲而來。
「哎呀,是神仙顯靈了。」
我興奮地指著天上的雲彩,李豐卻把我擋在了身後,渾身緊繃。
我實在費解,大婚之日有神仙降臨,本是件好事,李豐何故這麼緊張?
「香茹!」
一個仙君白衣飄飄,眉間硃砂殷紅如血,他死死盯著我身上的嫁衣,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你真的要嫁給他?」
「又是你!顧詡,這次你別想把香茹搶走!」
李豐一個箭步擋在我身前,肌肉繃緊。
我皺著眉頭打量這兩個不速之客。
「你們是誰?」
我皺起眉頭,往李豐身後縮了縮。
顧詡身形一晃,蒼白的臉上血色盡褪,他踉蹌著往前半步,卻被魏風鉞搶先抓住我的手腕。
「香茹,是我,你走後我被師尊關在悔過崖,費盡法力才背著師尊逃出來的。」
他眼底翻湧著痛苦,村裡人認出他來,頓時炸開了鍋。
「這不是魏風鉞嗎?」
「他不是死了嗎?」
「還有香茹在山上撿的那個小白臉。」
「原來是成仙了,騙得香茹好苦。」
王嬸第一個啐了一口。
「呸!負心漢還有臉來。」
「滾出去!」
王屠戶的剁骨刀在案板上用力放下。
紅丫的書生夫君也憤憤道:
「背信棄義,枉為仙人!」
顧詡和魏風鉞被罵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魏風鉞突然跪了下來。
「香茹,我們曾有過婚約,你忘了嗎?只要你願意,我願剃去仙骨,做個凡人陪你。」
顧詡也紅了眼眶。
「香茹,讓我留在你身邊吧,沒名沒分也行。」
聽他們這樣說,我好像跟他們每人都有一段過去似的。
我面前這兩張臉實在面生。
「二位仙長,是說我?」
二人面色煞白,滿眼哀戚。
15
李豐突然將我護得更緊,砍柴刀橫在胸前。
「香茹已經忘了你們。從今天起,我才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人!」
我輕輕拉住李豐的衣袖,對那兩個仙人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而且仙長,我好像不認識你們。不過你們也看到了,我夫君小肚雞腸,最愛吃醋。有他這個正室在,我是不能在外面養漢子的。」
顧詡踉蹌後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
「關香茹,你……」
就在這時,天空中金光大盛,一個威嚴的身影踏雲而來。
「孽徒!」
兩人頓時嚇得跪倒在地。
「師尊恕罪,弟子實在想念香茹。」
白髮蒼蒼的老者負手而立,掩不住眼底的失望。
「?ū??為師原以為,你們歷經情劫能堪大用,如今看來,算不上功德圓滿,已經不中用了。」
拂塵重重一甩,震得顧詡嘴角溢出鮮血。
「師尊……」
「不必多言,即日起,你二人被逐出師門,永生不得踏入靈虛山半步。」
看來,他們二位也是靈虛山上的仙人,可為什麼要說跟我有婚約呢?
我又不認識他們。
話音剛落,十二道金光刺入二人的鎖骨,二人被縛在地上動彈不得。
撕心裂肺的痛苦喊叫震碎雲霄,二人眉間的硃砂印記化為齏粉,被抽出的仙骨在離開軀體的剎那也隨風飄散。
二人像被抽了筋骨一般癱軟在地。
聽說仙人剔去仙骨,會比凡人還虛弱,從今以後想必二人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
從清逸俊朗的仙尊,變成一介凡人,要是換了我,我可受不了。
白衣老者駕著雲去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神仙呢。
「二位,你們……可還好?」
我試探著靠近,這畢竟是我的婚禮。
莫名其妙出現兩個仙人,還說與我有什麼婚約,又被剔去仙骨,怎麼想都不吉利。
魏風鉞強撐著身子起來,一隻手捂在胸口,他氣若遊絲,朝我伸手。
「香茹,如今,我能與你長相廝守了……」
「瞧你這副柔弱的樣子,只怕活不長了,還說什麼長相廝守,我呸!」
李豐狠狠啐了他一口。
王屠戶帶著幾個壯漢把顧詡拉起來,將二人轟出去。
推搡間顧詡的白衣蹭上了泥點,魏風鉞也踉蹌著被搡到院門外。
如今他們手無縛雞之力,自然是比不過村裡這些常年勞作的壯漢。
「開席咯。」
村長的吆喝聲響起,小小的院子裡大家都笑我和李豐站在院中央,熱情地招待著鄉親們。紅丫拉著她夫君過來敬酒,書生文縐縐地說著吉祥話。王屠戶已經喝得滿臉通紅,正跟趙大伯划拳。
「香茹,從今往後,咱們好好過日子。」
李豐悄悄握住我的手,低聲道。
我回握住他粗糙的大手,笑著點頭。
「嗯,好好過日子。」
16
數年後。
「娘!」
我正往灶膛里添柴,李驍跌跌撞撞衝進來,小臉上糊滿泥漿,衣襟撕開道口子,露出裡頭滲血的擦傷。
「怎麼了這是?」
孩子一頭扎進我懷裡,濕漉漉的泥印子蹭了滿身。
「村口那兩個瘋子,非要追著我問娘的事,我害怕,跑的時候摔溝里了。」
李驍抽抽搭搭地揪著我衣角。
我趕緊打了一盆清水,擦到李驍膝蓋破皮處時,他猛地縮了下腿。
泥水混著血絲在銅盆里暈開,我怒從心頭起,把帕子摔進水裡起身。
「待著別動。」
他們就是當初闖入我婚禮的兩個瘋子。
村裡人都避諱著他們,說他們不是好人,不許自家孩子接近。
我不明白村裡人對他們的惡意從哪兒來,不過村裡人一向對我很好,總不會害我。
我可憐他們不明不白被剔去了仙骨,特地囑咐了李驍不許欺負他們。
誰知道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時常找上門來說一些胡話,這次更是把李驍追得摔傷。
村東頭破廟裡飄著股霉味。
顧詡正用枯枝撥弄火堆,聽見腳步聲猛地抬頭,蒼白的臉上沾著灰。
魏風鉞從供桌後頭轉出來,手裡還攥著半塊我上月給的炊餅。
「香茹?」
兩人異口同聲,眼睛亮得嚇人。
「你們兩個,欺負個孩子算什麼東西?」
顧詡慌忙起身,他伸手想抓我的手腕,被我反手一耳光打得跌坐在地。
「香茹我只是想問問你……」
「我倒要問你們,欺負我兒子做什麼?」
二人有些羞愧地看著我,魏風鉞滿眼都是不舍和深情。
「香茹,我不是故意的,他是你的孩子,我怎麼會不疼他呢?」
「我的孩子與你有什麼關係?再胡鬧,小心我叫我夫君揍你們。就你們這樣的,他一拳能打死三個。」
李豐前年參了軍,如今已是鎮上的教頭了。
正說著,破廟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豐握著棗木棍撞開腐朽的廟門,他滿臉怒意。
「誰欺負我兒子?」
李豐的棍子擦著顧詡耳際砸在青石板上,碎石迸濺,他們倆連滾帶爬衝出廟門。
魏風鉞摔進泥坑的悶哼混著顧詡的驚呼,兩人狼狽不堪。
我拽住李豐揚起的胳膊。
「行了行了,消消氣,你還能真把人打死啊?回家吃飯吧。」
李豐摟住我的肩膀,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給我擦了擦汗。
「娘子,今日累不累?」
「有什麼累的。」
我與李豐並肩走在村子裡,忽見自家煙囪竄出黑煙,還夾著陣陣糊味。
「哎呀,灶上還坐著鍋呢!」
我甩開李豐就往家裡跑。
夕陽西下,村裡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