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緩和了許多。
「你不覺得我們是這宮裡的跳樑小丑嗎?」
「哪有……我們最多是牽線木偶。」
蕭琰其實並不是我的對立面。
政論的好壞,本輪不到我評判。
而政論有時候沾染的,還是人心。
長姐的老師是一位光風霽月的政界奇才。
卻落敗於皇后的父親,前任首輔大人。
老師遺憾離世。
長姐與一眾文臣必須旗幟鮮明地維護師承。
同出一門,長姐也不可避免地以情感來要挾皇上。
而皇上的位置講究的是忍耐與平衡。
他比我們還像牽線木偶。
我和蕭琰在這深宮,好似兩隻莽撞的小獸。
怎麼做都是錯。
我和他商議,不如演一齣戲,放膽去做。
他同意了。
蕭琰恭敬站隊皇后,我則支持長姐。
我們夫妻在宮裡雞犬不寧,動輒大吵大罵。
有一次激動得失了分寸,我把他一腳踹進湖裡。
晚上我心疼得不得了。
抹著眼淚道歉。
「裊裊,有妻如你,孤知足了。」
蕭琰與我緊緊相擁,感慨又活過了一天。
我格外動容,珍惜這一刻。
因為第二天,長姐就要發動朝臣彈劾太子了。
我在研墨,蕭琰失魂落魄地進來。
「裊裊,你知道的對不對?」
「余貴妃對我動手了……」
「蕭琰,你急什麼,這不是我們預料之內的嗎?」
「若是不開心,你也可以讓皇后來彈劾我。」
蕭琰被我問得噎住了。
「裊裊,你只是東宮女眷,有什麼可彈劾的……」
「你可以休書一封,讓我回家呀。」
我為他遞上紙墨。
蕭琰紅了眼眶,別過頭去。
「孤不會和你分開的。別想誑騙我。」
我從背後抱住蕭琰。
「太子殿下,妾身有個主意,可以平息長姐一派的氣焰。」
「還可以令我倆有喘息的機會,不被這洪流吞噬乾淨。」
「孤信你。」
蕭琰還是願意相信我,但是他不應該信我。
「要讓長姐表面高枕無憂,收斂鋒芒……」
「不如你把儲君之位讓給我,咱倆還是夫妻,肥水不流外人田。」
12
蕭琰一開始覺得我在開玩笑。
可當我和長姐以女眷聚會的名義頻繁把二姐叫進宮。
蕭琰也品出一絲不對勁。
「裊裊,小余將軍怎麼還不回去?」
「二姐怕我在宮裡受欺負,打算再待些日子。」
「可是你們這樣看起來,好像意圖不軌。」
二姐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蕭琰身後。
「若不是你這賊人把我妹妹拐跑,我今天又何必多此一舉!」
二姐當天就給蕭琰送上一柄斷劍。
嚇得他晚上做了噩夢。
蕭琰對我越來越好,又走心又走腎。
他也知道,我是有勝算將東宮易主的。
連皇后都打算急流勇退。
最近免了我和長姐的請安。
可近幾天,蕭琰看我的眼神有些閃躲。
很快,壞消息傳遍了京城。
漢南再次爆發戰亂,余慎將軍就近被調去平亂。
長姐隨皇上前去漢南安撫民眾。
直到我接連聽到二姐被俘失蹤,長姐路上病逝的消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著皇后挺起的腰板,傲慢的微笑。
我明白了蕭琰反常行為的原因。
可一切已經晚了。
皇后端莊寬厚地給我安慰。
皇上特許我成為將軍府的繼承人。
漢南之亂迫在眉睫。
宮裡無人在意貴妃的凋零。
「蕭琰,你怎麼能背叛我。」
我不讓任何宮人進屋。
燭芯沒人剪,蠟油滴落,燭台一片殘敗狼藉。
蕭琰的影子被拉得變形。
「裊裊,你一直活在嫡姐的控制里。」
「如果沒有她們,你會成長得更好。」
「你不需要當任何人的牽線木偶……」
「從棋子變成執棋人,這才是屬於你的角色……」
我默默掏出二姐的那柄斷劍。
握著劍尖,抵著蕭琰心口。
「說實話。」
「不然我真殺了你。」
我死死盯著蕭琰。
他的眼神又閃躲了。
「是她們讓我這樣跟你說的。」
我攥緊了手裡的斷劍。
心裡一個細細密密的裂縫,逐漸擴大。
「她們在哪裡?」
「很快,很快就能再見。」
蕭琰很有可能是在拖延時間。
可我願意相信他的回答。
他說嫡姐都活著。
可他是怎麼知道的?
「蕭琰,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
「裊裊……」
我有些站不穩。
「長姐、二姐、你……」
「你們合起伙來看我笑話嗎?」
「所以你的身世也是假的?」
蕭琰仿佛變了個人,收起了之前殷切的表情。
眉宇間透著冷峻。
他單手奪掉了我手裡的劍,把我按在榻上。
「我的身世是真的。」
「可是裊裊,我當上太子不是憑藉運氣。」
「我和你嫡姐,也不是一夥的。」
13
我最佩服的是蕭琰逢場作戲的能力。
我甚至覺得,他的每一頃刻的情感都是真的。
他說愛我的時候,他擁我入懷的時候,他編瞎話說嫡姐給我囑託的時候。
我從未懷疑過他。
蕭琰有這樣的能力也不意外。
世家大族裡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養子。
在背後默默觀察,苦心經營,殺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
雖然這條路是以我為踏板的。
我又當了一回棋子。
「那年燈市,你提著我最喜歡的兔子燈……」
「就在原地反覆走,等著我撞上你?」
「裊裊,你錯了。」
「每一年的燈市,我都在你附近。」
「只為了確保最後的成功。」
我笑了。
「我就那麼值得你騙?一個小小庶女?」
「裊裊,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
「你看不清你的重要性。」
蕭琰自從不裝了,語氣裡帶著淡淡的傲慢。
「余施為師門所拖累,進宮被束縛了手腳。」
「余慎以振興家族為己任,不聲不響地聚集勢力。」
「唯有推舉你做儲君,才能達到她們共同的目的。」
「我向余施低頭,毛遂自薦,她真以為我是個聽話的傀儡。」
「可當她知道你和我私奔後,就看清了我。」
「私下她們反覆和我交涉,讓我不要傷了你的心。」
我感到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
枕邊人如此心機深沉,長姐卻不告訴我。
「所以嫡姐到底在哪裡?」
「裊裊,你還看不明白嗎?」
「漢南之亂,牽連深遠。」
「皇上不能讓余家隻手遮天,只能留一個人。」
我搖搖頭。
「說長姐病逝,那她必然名義上不能復活。」
「換我二姐吧。我願意消失。」
蕭琰起身,掃了我一眼。
「余裊裊,你只是我的棋子,你說了不算。」
「我不同意你消失,你就只能永遠在我身邊。」
他邁出門,對守衛招了招手。
「太子妃即日起在東宮養病,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扶著門框,和守衛對視了一眼。
守衛衝上來七八人。
他們卻把蕭琰扭住了。
蕭琰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押回房裡。
按在了我的裙擺之下。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著我。
「裊裊?你?」
我摩挲著手裡的兵符。
那還是二姐給我的五十私兵,已經被我發展成了一百人。
我捏了捏蕭琰的臉。
「說好的一起做牽線木偶,憑什麼你翻身要當主人?」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裝了。」
14
蕭琰囚禁我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從私兵那裡得到了嫡姐的消息。
她們並未過多解釋,只說漢南之亂,唯我可解。
現今我也沒有什麼聰明的方法。
我把蕭琰綁走了。
託辭太子夫婦出宮禮佛,祈求漢南平安。
「余裊裊,我對你的愛是真的。」
「我信。」
「不然你早被結果了。」
我以蕭琰的名義把皇后約出來見面。
她看到轉過身的是我,藏不住一絲錯愕。
「太子還活著麼……」
扮作蕭琰模樣的我,不疾不徐地開口。
「皇后娘娘,頒布青黃賦的漢南節度使是您父親的門生。」
「首輔大人高風亮節一輩子,也不想看到此地因他的政策重回當年的窘境。」
「正如您所說,我出身漢南,與那裡的民眾血脈相連……」
「若我能解了漢南之亂,是否有資格得到您的支持?」
每個人都有自己在乎的東西。
皇后最在乎的是她父親的名聲。
而且她覺得,沒有了余貴妃和小余將軍,我也許也是一個更好的傀儡。
由皇后做主,太子與太子妃親征漢南,完成皇上未完成的撫恤。
其間太子遇襲受傷,太子妃臨危領命,成為新的儲君,帶領圍剿了漢南的逆黨。
還解救了被俘的余慎將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當然,這依賴於長姐在文臣和皇上那裡的餘溫。
也離不開漢南之亂對朝中的影響力。
東宮易主後。
皇后也不再執著變法,文臣不少轉為擁護皇后。
稱她選我做儲君利國利民,是「千古第一謀士」。
我反而不那麼扎眼了。
15
家人是一種很奇怪的關係。
哪怕很久沒有聯繫, 再見面,卻像剛剛才分別。
終於有時間找藉口出宮,我坐馬車都要坐吐了。
長姐成了邊境貿易集市的一名商隊翻譯。
她素麵朝天, 卻氣色紅潤。
忙碌到幾乎沒有時間和我和二姐敘舊。
「長姐,人人都說皇后仁慧, 可背後真正的謀士是你。」
「你有沒有不甘心?」
長姐微笑著, 抬手給駱駝喂了點麵糰。
「我已得償所願……」
「她求非我所求。」
駱駝嚼嚼嚼嚼。
二姐瘦削了許多。
不似原來狠戾, 有種飽經風霜的滄桑。
「裊裊, 真謝謝你。」
「再晚些時日, 姐姐這個戰俘就演不下去了。」
二姐假意被俘,實際全都在她的掌握里。
甚至叛亂的導火索也是她親手奉上的。
「二姐,那你和叛黨豈不是……」
二姐拍拍我, 沒讓我說下去。
「你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漢南雖亂, 但亂中有序。
再沒有餓殍遍野,官員與民眾達成了強韌的制約關係。
這也是長姐一向追求的平衡。
但離不開作為儲君的我,極力推行她的政策。
為她追求的平衡掃清障礙。
「裊裊,當東宮體驗如何?」
「實際並沒有那麼難,對吧?」
長姐終於想起來關心我。
說起這個我就來氣。
「我要改名!」
「余裊裊聽起來不像儲君, 記錄在史冊里一點都不威嚴。」
「姐姐叫余施、余慎,為什麼我叫裊裊!這麼沒文化……」
二姐眉毛擰成疙瘩。
「瞎說。這是你長姐起的名字。哪裡沒文化了?」
長姐陷入回憶。
「在戰場附近撿到你的時候, 你餓得哭不出聲。」
「我和二姐輪流背著你,走了十幾里路……」
「終於看到了村落,炊煙裊裊……」
「那頓粗米飯,讓我們永生難忘。」
「裊裊, 你本就是人間煙火。」
「你的名字代表穀物豐饒,國泰民安。」
「這是也是你作為儲君, 最重要的課業, 你能完成嗎?」
我陷入沉思。
用袖子悄悄抹掉眼淚鼻涕。
緩緩開口。
「幸好長姐有文化……」
「不然我差點叫余米飯了……」
16
當上儲君後, 我真的很忙。
忙到沒有空仔細去想該怎麼處置蕭琰。
我和蕭琰之間也變得很擰巴。
以前他總是說愛我, 但如今拒不承認了。
「余裊裊, 我恨你。」
「你要麼就殺了我, 現在這般是什麼意思?」
他重傷,我取而代之成為東宮後,他依舊甘願在我身側, 做我的夫君。
對外我說他的病很嚴重,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而我不會再嫁, 此生唯蕭琰一人。
我把他養在東宮。
每天晚上, 我都會去找他, 給他「喂藥」。
過程中, 他甘之如飴。
但結束後,總要罵上一宿。
門外重兵把守,偶爾傳來憋不住的笑聲。
日復一日。
蕭琰的心機不似原來那麼深了。
我也會說一些真真假假的話逗他。
「蕭琰, 你怎麼確定,燈市不是我故意撞到你的?」
「你還找我長姐自薦……屬於自投羅網。」
蕭琰的額頭冒了幾滴汗。
「故意?你看上我什麼了?」
我的手指划過蕭琰的臉頰。
「看你渴望上位,渴望被利用……」
「而且眼神里, 有點喜歡我。」
蕭琰被我的話弄得茶不思飯不想。
有一天激情過後。
他頓悟了。
「裊裊,你竟然真是故意撞到我的!」
「但你不知道我是誰……」
「你只是看出了,我喜歡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