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席中,沈歸宜望著拿著蟹八件為我剝肉的梁硯,屢屢露出艷羨和不甘之色。
「聽說姐夫和姐姐成婚後,再也沒有去過那煙花柳巷之地,無時無刻不陪在姐姐身旁,為她研墨、煮茶。」
我將一小塊蟹肉放入口中,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確有此事。」
「沒想到妹妹還挺關心我的。」
沈歸宜神色微變,卻不接我的話茬,反而仰起臉,對著梁硯笑得愈發嬌俏:「不過姐夫這些日子定是也辛苦得很。」
「畢竟姐姐性子素來木訥,整日裡不是埋首書卷,就是擺弄筆墨,除了這些再無半分閨閣情致,想來姐夫對著這樣的性子,日子久了難免覺得乏味……」
話未說完,梁硯已將剝好的一碟蟹肉推到我面前。
抬眼時,方才對我笑盈盈的目光已冷了幾分,落在沈歸宜臉上。
「二小姐這話倒是奇了。觀瀾愛讀書,我便陪她在書房待著;她喜研墨,我就為她磨好松煙,這樣的日子,我只覺得舒心,何來辛苦一說?」
梁硯沒再去看臉色鐵青的沈歸宜,眼神落在了她身旁一言不發的蕭霽恆身上。
「再者我從不覺得觀瀾是某人口中木訥無趣之人,她在我心中比那東海的明珠還要亮眼。」
「旁人覺得她乏味,不過是自己眼濁,讀不懂她骨子裡的剔透罷了。」
他話音落罷。
蕭霽恆坐在那裡,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卻始終沒有抬頭。
梁硯轉回頭,目光落回我臉上時,先前的銳利全化作了柔和,連聲音都放輕了些。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或靜或動,都覺得心裡熨帖。」
「有時反倒會恨自己,為何沒能早些認識她,沒能早幾年就守在她身邊,看她讀書時皺眉的模樣,聽她論事時眼裡的光。」
梁硯的話像一顆顆石子投入我的心湖。
讓我早就波瀾不驚的湖面泛起陣陣漣漪。
當初經蕭霽恆那番事後,我早已對情愛心如死灰。
當初點頭嫁他,不過是看中梁府的權勢能做我的靠山。
婚後我一心撲在商鋪上,從沒想過要與他交心——甚至早早做好了準備,等他新鮮感褪盡,厭了我這性子,便各安其事,守住正妻的體面即可。
可日復一日相處下來,他的情意卻像春日細雨,無聲無息地漫過我的心防。
就連婆母都曾和我打趣。
說梁硯這匹野馬是心甘情願被我束著韁繩的。
我想,今後我是不是也可以試著相信他?
我和梁硯相視一笑。
他轉臉看向沈歸宜,語氣裡帶了點漫不經心的銳利。
「二小姐,今日席間三番兩次提起我與觀瀾的相處,句句不離『乏味』『辛苦』,莫非是……後悔當初沒嫁入我梁府?」
似是沒想到梁硯會這麼直接。
沈歸宜的臉「唰」地白了,捏著帕子的手猛地收緊。
梁硯卻似沒瞧見,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沈二小姐若是真這樣想,那可真是寒了蕭兄的心啊。」
沈歸宜猛地一怔,又突然反應過來。
匆匆去看一旁的蕭霽恆。
可他的臉色已經比墨還要陰沉了。
眼見蕭霽恆冷著臉起了身,沈歸宜匆匆地去抓他的衣袖。
「夫君……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連父親也起身打著圓場。
蕭霽恆依舊還是不留情面地甩開了沈歸宜的手。
獨自坐著馬車回了家。
14
七月太后壽宴,設在御花園的水榭。
席間觥籌交錯,絲竹不絕。
太后興起,命宮人取來一方白玉硯台,讓我寫一首祝詞。
我起身謝恩,正欲提筆時。
沈歸宜忽然嬌笑著開口:「姐姐的字自然是好的,只是今日太后壽宴,光寫字未免單調。妹妹倒記得姐姐從前學過撫琴,不如就為太后彈奏一曲《壽南山》?」
她說著,眼神瞟向案上那架金絲楠木琴——
眼見太后允諾。
我起身走到琴邊,指尖卻在微微拂過琴弦時,察覺到了異樣——這琴高音區的兩根弦鬆了。
梁硯也察覺到了情況不對,有些擔憂地看向我。
眼見他要起身向太后陳情,我微微搖頭,朝他寬慰一笑。
一些不入流的伎倆而已。
我自是能應付。
指尖在琴弦上輕攏慢捻。
為了避開那兩根弦,我刻意降低原曲的音調,又在此基礎上將民間小調與宮廷雅樂融在了一起。
使曲聲時而如流水潺潺,時而如松濤陣陣。
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雖與原曲相差較大。
但太后還是讚揚了我的巧思。
將那塊白玉硯台贈給了我。
沈歸宜的臉瞬間白了。
她本想讓我斷弦出醜,沒料想反讓我得了滿堂彩。
再者,她本就對這音律之事一竅不通,不懂其中的轉圜之道。
如今見我流暢地彈完全曲。
情急之下竟脫口道:「這弦明明是松的,你怎會……」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
太后何等精明,立刻看向那架琴,見其中兩根弦軸果然鬆動,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最後沈歸宜被人當場拖了下去。
在座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頓時顏面無光,羞憤不已。
期間,沈歸宜曾哭哭啼啼地向蕭霽恆求救。
可他只是沉著臉一言不發。
眉宇間皆是厭煩和嫌棄。
反倒是,在這之後頻頻望著我所在的位置發獃。
15
殘冬臘月,年關的腳步一日近過一日。
街頭巷尾早已掛起紅燈籠。
本該是一片祥和安寧之象。
誰料誰料臘八這日,邊關突然傳來消息。
永安王在北境忽起叛亂,駐守邊關的梁家長子竟在亂軍之中遭身邊人暗算,已然殉國。
只留年邁的鎮北侯一人苦苦守著北境的最後一座城。
消息傳入梁府時,那尚未燃盡的歲末爆竹聲戛然而止。
不過半日,朱門換素幡,府里上下盡著白衣,連廊下新掛的紅燈籠都被匆匆取下,換上了素白的孝幔。
噩耗傳來得太突然。
婆母突然病倒,終日臥榻不起。
梁硯沉寂了多日後,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研讀兵書和北境的地圖。
我早知他心中的打算。
所以在那日,去書房給他送食,看到他留下的那封離別信以及一封和離書時。
也並不覺得意外。
我的夫君,曾經因從小胸無大志,被自己的父親打到房頂,理直氣壯地揚言:「保家衛國有父親,光宗耀祖有大哥,所以我只負責傳宗接代就行。」
從前京中人人都說,侯府二公子是塊扶不上牆的廢料,胸無大志,只知流連市井。
可我見過他藏在枕下的兵書,書頁邊緣被翻得起了毛邊。
見過他在沙盤前擺弄棋子,指尖描摹北境關隘時,眼底藏不住的銳光。
他知道父親寄望於大哥,便樂得做個「不學無術」的二公子。
把建功立業的機會,把父親所有的期許,都讓給那個永遠挺拔如松的兄長。
我的夫君從來不是那些人口中的紈絝之輩。
他至善至純。
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月光透過窗欞靜靜鋪陳在地上。
我將和離書輕輕放在燭火邊,看它蜷成灰燼。
16
三日後,蕭霽恆突然上門找我。
他臉色蒼白,身上還帶著未散的風雪氣,「觀瀾,前線傳來消息,說梁硯和鎮北侯已經戰死沙場了。」
他話音落下,我捏著帳本的手指猛地收緊,只覺耳邊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清。
盯著我煞白的面頰。
蕭霽恆關切地出聲,「京中早就變天了。」
「永安王手握重兵,不日就要帶兵入京,到時候這京城怕是要血流成河。」
「觀瀾,跟我走,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現在只有我能護著你。」
我死死掐著掌心,強迫自己的理智回籠。
「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
「我的夫君還在前線和敵人廝殺,他守著國,我便替他守好這個家,等他回來。」
蕭霽恆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踉蹌著後退半步,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你還要等?他已經死了!你明不明白,現在只有我能……」
「他沒死。」我打斷他,語氣平靜卻字字清晰。
「只要我沒親眼看見,只要侯府的門還開著,他就一定能回來。」
蕭霽恆望著我,眼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有痛惜,有懊悔,最終都化作一聲苦澀的嘆息:「阿瀾,是我錯了……當初我不該為了一時新鮮,為了沈歸宜那點小聰明, 就棄了你。」
「是我瞎了眼, 錯把珍珠當成魚目。」
他的聲音帶著遲來的懇切, 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悔意都倒出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會像梁硯那樣對你, 不, 我會比他更好……」
我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再無任何波瀾。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現在我只想等著我的夫君歸家。」
蕭霽恆怔怔地盯著我,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盡數褪去。
我沒再看他。
轉身推開侯府的門,將他和門外的風雪一同隔絕在外。
17
三月初, 我被診斷出有了身孕。
這些日子,婆母的身體在我細心的照料下, 已經康復有半。
這個意外降臨的孩子。
讓原本死氣沉沉的侯府多了絲生機。
婆母的精神頭大好,日日去廚房親手為我做補身體的湯羹。
四月初,城中的流言依舊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
有關梁硯父子的消息依舊音訊全無。
五月,又是一年槐樹開花的季節。
我命人在侯府樹下也打了鞦韆。
只不過近些日,侯府的僕從跑的跑散的散。
這次只有寶綠一人在我身後撒花逗我了。
因為有了身孕的緣故, 寶綠也不肯推我,只許我坐在鞦韆上解會兒悶。
天氣轉暖,太陽曬得人暈暈乎乎。
我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出聲, 「寶綠,咱們一會兒撿點槐花, 做點槐花膏吧。」
過了半晌,沒人答覆。
我心裡納罕, 轉頭要喚她,卻在看清身後人影的那一刻, 渾身僵住。
不是寶綠。
那人穿著沾著血跡的盔甲,眉眼間帶著些許風霜。
來的人是梁硯。
此刻,他就站在槐樹下, 手裡捧著滿滿一把雪白的槐花。
嘴角的笑容一如我初見他那般絢爛。
「夫人,我撿的槐花夠了嗎?」
「梁硯……」
我幾乎是咬著舌尖念出這兩個字,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模糊了視線。
那些日日夜夜的擔憂、恐懼、強撐著的鎮定,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我顧不上腹中的孩子, 也顧不上鞦韆晃悠的慣性,踉蹌著從鞦韆上下來,朝著他撲過去。
梁硯將我穩穩摟在懷中。
他收緊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揉進骨血里,下巴抵在我發頂,聲音發顫。
「讓你受苦了。」
「觀瀾, 我回來了。」
18
北境的叛亂被成功鎮壓。
梁硯立下赫赫戰功,不僅承襲了老侯爺的爵位,還被皇帝親封為護國大將軍。
我也沾了他的光。
被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再次聽到有關蕭霽恆的消息,已經是三月後了。
聽說, 當初他攜一家親眷, 想回當年他祖父當年的揚州老鄉避難。
而後, 又染了瘧疾。
最後病死在了半路。
寶綠將此事說給我後,唏噓不已。
「小姐還好你當初沒有和他走。」
我將筆擱下。
透過窗欞看向遠處蔚藍的天空。
只今只道只今句。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們只需珍惜當下就好了。
畢竟,我現在很幸福。
以後也會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