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走後兩年,周延啞了。
因為我。
關盛午從周延身上找到張銀行卡,是我讓周延偷偷辦的,為了逢年過節給他打錢。
最後,關盛午通過銀行卡的轉帳記錄找到了我。
他讓人把我從賓利車上拉下來。
說:「沒傷著啊,運氣不錯。」
「不過車裡那位就不一定了。」
我快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跟我們走,出國捐腎。我幫你把他送去醫院,興許還能活。」
「二是你走,我把他零件拆了賣賣。」
關盛午看了眼在車裡昏迷的沈執越,笑著說:「選吧。」
我沒得選。
從來都沒有。
我說:「我跟你們走。」
「但我要看著他進醫院,進手術室。」
看見手術室門上的紅燈亮起,我才被關盛午拖走。
飛機上十幾個小時。
我都在祈禱。
祈禱沈執越不死。
祈禱他以後能站起來。
好好地。
所以重逢時挨他那一腳。
我還挺高興的。
真的。
沈執越救了我,給了我人生里迄今為止最好的兩年。
他沒有因為我死掉,沒有因為我殘廢。
他好了。
全好了。
真好。
不過。
如果他能踹完我就走。
就更好了。
那樣我就不會疼了。
他也不會……
現在。
沈執越好像疼得快喘不過氣了。
他捧著周延的手機。
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關皓,關皓……」
他癱坐在地上,風度氣派全沒了,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會是這樣呢?」
「你真傻啊,真傻……」
沈執越抬頭看手術室的門。
說話帶著哭腔:「關皓,你一定要沒事。」
「以後我都護著你,養著你。」
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
醫生急迫地道:「傷者需要大量輸血,你們親屬誰是 Rh 陰性的 AB 型血?」
12
周延茫然地搖頭。
「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飄過去,蹲在他旁邊樂。
你小子,哭起來真丑。
沈執越兩步跨到醫生面前,把人往手術室里推:「你快去救他,血我來想辦法,快去啊!」
他抖著手撥電話,然後沖對面吼:「去各大醫院找 Rh 陰性的 AB 型血,沒有就尋人高價獻血!空運!現在就去!」
我飄到沈執越身邊,特想跟他說:「別找了,就讓我這麼死掉也挺好的。」
「我真的太累了。」
從小被父母扔,我特努力地哭,才沒被凍死。
被撿了,卻碰上個人渣。
然後我又特努力地活著,努力不做壞事也能賺錢、不挨打。
後來我從國外逃回來。
找到周延。
我又有了努力的理由,我得給他治傷,讓他好好活下去。
我一直、一直努力。
卻始終沒辦法活得更好。
現在我快死了。
反而覺得輕鬆。
沈執越。
別救我了。
因為。
我不想再欠你什麼了。
醫生第三次下病危的時候。
沈執越的人真找來了好幾袋血。
幾個小時後,我被安置在重症監護病房裡。
沈執越和周延兩個人並排扒窗戶。
周延矮,踮著腳,抻著脖子往裡面看。
沈執越冷冷地道:「這裡有我,你回去休息吧。」
周延轉頭瞪他,手花幾乎打在沈執越臉上。
然後氣沖沖地打字:【你還好意思說?!】
【住的地方早被你弄沒了!】
沈執越的臉沉下來。
破天荒地,低聲說:「對不起。」
周延沒放過他,繼續打字。
打一句。
用胳膊肘搗一下沈執越,讓他看:【你還三九天把我們趕到大街上!】
【關皓身體不好,一冬天要感冒發燒好幾回,你怎麼忍心!】
【有人鬧事你不幫他,看著他挨打。】
【被抓了,你還不替他說話,讓他沒有藥被關了一個多月!】
【他貧血你知不知道?!不吃藥會頭暈,會難受,還會死!】
沈執越臉上的血色褪去。
挺拔的肩背一寸寸頹敗。
他把額頭重重地磕在門上。
喃喃自語般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不幫你,我賠了醫藥費,還託人關照你在裡面的飲食起居。」
周延繼續打字:????【你是挺關照他的,你讓他一個人搬那麼多貨。】
【你知不知道單腎病人最怕勞累?】
【你要害死他才甘心嗎?!】
沈執越臉色僵白,只有眼圈泛紅。
他一言不發。
一瞬不瞬地看著躺在病房裡面的人。
一名護士走出來。
將半塊青玉遞給沈執越:「抱歉,搶救時紅繩斷了。」
「病人現在也戴不了,還是你們替他保管吧。」
眼見沈執越伸手接過,周延衝上去就搶。
他沒搶到。
沖沈執越臉上比劃了一串兒髒話。
我坐在樓道窗台上,咯咯直樂。
入夜的時候。
重症監護病房的走廊入口走來了一個人。
他身量很高,長得很好看。
穿白襯衫、駝色長風衣。
戴金絲邊眼鏡。
只是嘴唇發白。
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請問,」高個帥哥禮貌地說,「那位剛剛脫離危險的,Rh 陰性的 AB 型血的患者是不是在裡面?」
沈執越蹙眉看他,周延已經沖人點了點頭。
高個帥哥:「我能見見他嗎?」
我飄到他面前,問:「我們認識嗎?」
他沒回答。
我卻望著他的臉出了神。
奇怪。
我們明明沒見過面。
但為什麼我會覺得他的樣子很熟悉?
「你是誰?」沈執越警惕地問,「為什麼要見他?」
「我是北市市立醫院的醫生,景泊嚴。」
「今天來這裡會診,碰巧遇到他受傷需要獻血。」
他從頸間取下一根紅繩。
紅繩上,拴著半塊青玉。
他說:「裡面的人,很可能是我弟弟。」
13
難以置信。
如果不是關盛午和廖寒都死了。
我一定以為這又是誰給我下的套!
我飄到他面前,看見他手中的半塊青???玉。
只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的那半塊與他的這半塊能完全吻合。
拼成一塊完整的青色玉牌。
難道,他真是我哥哥?
「不可能!」
沈執越蹙眉將握住玉的右手背到身後。
「關皓說他幾個月大就被遺棄了,怎麼會忽然冒出來一個哥哥?」
「你有什麼目的?!」
「我也是 Rh 陰性的 AB 型血,剛給他獻了 400CC。」
景泊嚴神色未變,擲地有聲:「???我的目的,就是救他。」
沈執越被噎住,冷聲道:「僅靠血型和半塊玉,並不能說明什麼。」
「請你離開,否則我叫保安了!」
景泊嚴不退反進,直視著沈執越道:「你是誰?不會是害他受傷的人吧?」
周延在一旁猛點頭,沈執越面色難看到極致。
景泊嚴繼續道:「我弟弟左腳腳踝內側有一塊硬幣大的胎記,紅褐色的。」
「我來這裡,只是想證實這一點。」
我靠!
我真的有這塊胎記!
位置也一模一樣!
他真是我哥!
我有哥哥?
我居然有一個哥哥!
跟我的興奮不同。
沈執越顯得很不高興。
就好像……
就好像猛地發現,曾以為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
其實是別人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兩塊玉的關聯。
也清楚地知道我胎記的大小和位置。
但他仍然趕景泊嚴走:「你說的這些都不足以成為證據,除非等關皓醒來做 DNA 檢測。」
我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因為我太了解沈執越了,他一定會趁著景泊嚴走掉就把我轉移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怎麼辦啊?
死腦子快想想辦法啊!
忽然,重症監護室里傳出尖銳的報警聲。
床頭的監護儀紅光爆閃。
醫生護士趕過來。
把床上的人圍起來搶救。
我飄過去。
看見病床上蒼白的臉。
我知道為什麼覺得景泊嚴看起來熟悉了。
我們兩個。
長得好像啊。
正傻樂呢。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襲來。
我頭暈目眩地睜開眼。
看見白色的天花板。
和一圈的大小眼。
有人衝到我身邊。
是沈執越。
他抓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我一句也不想聽。
眼神越過他。
落在他後面的人身上。
我把手從沈執越的掌心裡抽出來,伸向景泊嚴。
氧氣面罩下的唇瓣啟闔。
說出幾不可聞的兩個字:「哥哥。」
14
DNA 檢測結果出來的時候。
沈執越的臉色比我醒來那天還臭。
景泊嚴是我哥。
千真萬確。
他把我轉回了北市他所在的醫院,說是方便照顧我。
好多小護士跑來看我。
說景醫生找了十幾年,終於把弟弟找到了。
還說這一看就是親弟弟,長得都一樣帥。
那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疼了。
換藥的時候都能齜牙咧嘴地笑出來。
可景泊嚴笑不出來。
他看著我的傷口。
臉上像結霜似的冷。
「還笑?」
「子彈擦著腎臟過去的,再偏一寸,你就——」
「我就見不著你了,哥。」
我笑嘻嘻地哄他:「所以我高興啊,我多幸運啊,沒死。」
「還有你這樣又帥又優秀的人當我哥,我且得多活幾年呢!」
景泊嚴停下手上換藥的動作。
糾正我:「是很多年。」
「還有,以後別讓我聽見你再說死字。」
「遵命,哥。」
周延敲門進來。
指了指外面。
我看了眼我哥的臉色,沒做表情。
我知道沈執越在外面。
他不眠不休地守著病房門,連進都進不來。
我哥不讓。
他從周延那知道了我所有的事。
包括沈執越救我又在車禍里為我受傷。
但可能親人做不到客觀公正,我哥還是恨沈執越。
「別想著原諒他,」景泊嚴用紗布在我腰腹上打了個漂亮的結,說,「真正愛你的人,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傷害你。」
我微笑點頭:「我知道,哥。」
其實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
我跟沈執越之間的糾纏太多了。
已經無法評判誰欠誰。
現在我更想做的事。
是告別。
「是到了跟過去告別的時候了,」景泊嚴望著我的眼睛,說,「等你出院,我們就去派出所改名字。」
我說「好」,然後笑得眼睛都沒了。
我不姓關。
姓景。
我喜歡這個姓。
出院那天。
沈執越終於在病房門口見到我。
他消瘦了許多。
下巴滿是泛青的胡茬。
「關皓,」他的眼神把我從上到下捋了一遍,扯了扯唇角,「你的傷好了嗎?現在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我還沒說話。
景泊嚴冷聲說道:「沈先生,請您回南城,別在這裡擋道。」
「我弟弟身體還沒完全恢復,站久了會頭暈。」
其實差不多都好了。
是我哥太緊張。
剛才一會兒說要推輪椅,一會兒說要把我抱到車上。
我嫌丟人,都沒讓。
沈執越欲言又止,眼睛裡的盛氣消弭。
看我的時候顯得小心翼翼。
他變了。
我也是。
「沒事兒,哥。」
我笑著對景泊嚴說:「我想單獨跟他說幾句話。」
景泊嚴:「好,我先把行李放到車上, 然後回來接你。」
病房門口重回安靜。
我直視沈執越的臉, 發現他眼圈紅了。
「對不起,關皓。」
「我不該故意為難你, 把你趕到大街上。不該傷害你,不該不幫你,不該……」
他漸漸地說不下去了。
深吸了兩口氣才繼續道:「你能, 給我一個機會彌補嗎?」
15
陽光透過走廊窗戶灑在身上。
讓人覺得放鬆又溫暖。
「你踹我那一腳, 也沒留下什麼疤痕,早不疼了。」
「現在身上留下的這些疤, 也不全是你的責任。」
我笑著對他說:「沈執越, 我現在挺好的, 所以不要你彌補什麼。」
沈執越話音帶顫:「我們不能回到從前嗎?」
窗外的槐樹樹枝上站著只胖胖的小鳥。
我看著它說:「可是從前又有什麼好呢?」
更好的。
不應該是未來嗎?
「沈執越,我以後不叫關皓了, 我姓景。」
「我姓關二十二年, 你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字嗎?」
「這個字像囚鏈,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是關盛午養大的,是個沒有未來的小混混。」
「只要他不死, 無論我怎麼努力, 都怕他哪天會把我抓回去。」
我看著沈執越說:「可現在不一樣了。」
「我找回了我哥、我的姓, 和我的未來。」
沈執越痛苦地看著我。
懇求似的:「你的未來里,不能有我嗎?」
「看見你,我總會想到以前。」
我釋然地笑笑,說:「算了吧,沈執越。」
其實我哥說得沒錯。
真正愛我的人,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傷害我。
但我已經不想跟沈執越談論愛不愛的事兒了。
我現在只想重新開始。
好好賺錢。
做自己想做的事。
景泊嚴回來接我。
沈執越隔著一段距離, 默默地跟我們到醫院門口。
我坐上車。
看見他呆呆地站在寒風裡。
變成一個越來越渺小的黑點。
最後消失不見。
番外
在我哥家休養了近一個月。
我的新身份證和戶口本也辦下來了。
景泊嚴把我的新頁夾進他的戶口本里。
說:「景皓, 歡迎回家。」
我笑嘻嘻地拿過來看。
發現戶口本里不只有兩頁。
「這是……爸爸媽媽的嗎?」
「嗯, 」景泊嚴坐到我旁邊,說, 「他們有一次去外地,住的賓館年久失修, 發生了火災……」
「給他們辦完後事, 我就把戶口本的這兩頁留下來了。」
我心痛難當, 忍不住問:「是為了找我嗎?」
景泊嚴沉默良久,還是說:「嗯。」
他攬住我的肩, 輕輕晃:「小皓不要難過,爸爸媽媽看見你回家, 會開心的。」
「不晚, 不晚……」
景泊嚴說,我是六個月大的時候丟的。
爸爸媽媽工作太忙, 找了個鄉下來的保姆照顧我。
保姆家裡遇到難處, 需要錢。
就把我偷偷抱出去,想賣了我。
可抱出去卻沒人敢買。
當時爸爸媽媽已經報了警。
她害怕,不敢回來。
就隨手把我放在了老城區一個犄角旮旯里, 跑了。
有時候命運真的很殘忍。
掌心翻覆。
就能輕易把一個人的人生徹底改變。
但人只要活著。
就還有希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景泊嚴說讓我在家多休息幾個月, 再慢慢找工作。
我沒聽。
自己找了所成人大專,學電商運營。
然後開了家小網店,實踐加賺錢。
下半年, 我把周延接來了。
讓他給我管倉庫、收發貨。
拿畢業證的時候。
我已經有了第二家分店。
生意做大了。
出差的機會也漸漸變多。
好幾次。
我都在不同的地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瘦高。
穿黑色皮鞋和黑色風衣。
有一次,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
我看見夕陽打在他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
一牆之隔。
我們遙遙相望。
就這樣吧。
我想。
關皓和沈執越之間。
註定是一場空。
景皓。
不再需要誰的拯救。
他有屬於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