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們的鏡頭和人群的視線,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紛紛轉向那個方向。
我下意識地也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
紅毯盡頭,璀璨的燈光與人潮的縫隙中。
一個身影正不顧一切地試圖衝破保安的阻攔,向場內擠來。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身姿依舊挺拔。
可那挺拔中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狼狽。
他頭髮有些凌亂,幾縷碎發垂落在汗濕的額角。
向來一絲不苟的領口也扯開了一顆扣子,露出微微起伏的頸線。
他深潭般的眼眸,穿透晃動的鏡頭和人影,死死地鎖定了我。
是霍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滯。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並非悸動。
而是被猝不及防的闖入所驚擾的鈍痛。
三年時光築起的高牆,似乎被這蠻橫的衝擊撼動了一瞬。
「葉子——!」
下一秒,手腕被一股滾燙而巨大的力量狠狠攥住!
那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仿佛要將我的腕骨捏碎。
「放開。」我的聲音冷得像冰封千年的湖底。
霍城卻置若罔聞。
他急促地喘息著,攥著我手腕的力道反而更緊了幾分。
眼底翻騰著濃得化不開的痛苦,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
「葉子…葉???子!我…我把它修好了!」
他朝身後一人勾了勾手,那人忙上前,遞上一個精美的禮盒。
他急切地打開禮盒,近乎虔誠地、顫抖著揭開那層絲絨——
燈光下,一個青花纏枝蓮紋的花瓶,靜靜地躺在禮盒裡。
那釉色,那紋路,乍一看。
竟與被蔣悅「失手」打碎的花瓶一模一樣!
瓶身光滑完整,幾乎看不到一絲裂痕的痕跡。
他獻寶似的將花瓶舉到我眼前,語無倫次:
「你看!你看啊葉子!一模一樣的…不!就是原來那個!我找最好的工匠,用最尖端的技術…一點一點拼起來的!你看,拼得多好!幾乎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
「我知道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你看,花瓶好了,我們…我們也能重新開始,還不好?就像它一樣,拼好了,還是原來的樣子…」
他急切地說著,目光死死鎖著我。
鎂光燈瘋狂閃爍。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們身上。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是我整個青春、整個未來的男人。
看著他此刻的狼狽、卑微和那帶著毀滅氣息的執著。
心底深處,某個早已結痂的角落。
似乎被這蠻橫的力量狠狠撕扯了一下,滲出一絲尖銳的疼。
但也僅僅是一絲。
下一秒,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從心底深處升起。
那是三年商海沉浮淬鍊出的鋼鐵意志。
是無數次獨自舔舐傷口後長出的堅硬鎧甲。
目光緩緩從他那雙盛滿痛苦和哀求的眼睛,移向他手中那個刺目的花瓶。
「霍城,放手。」
他沒有動,手指反而收得更緊。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用力,將自己的手腕從他滾燙的掌心狠狠抽離!
霍城猝不及防,被我掙脫的力量帶得向前踉蹌了半步,捧著花瓶的手劇烈一抖。
那隻「完美修復」的青花瓷瓶,脫手而出!
「不——!」
一聲絕望到極致的嘶吼從他喉嚨里迸發出來。
「啪嚓——!」
一聲清脆到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重重地砸在光滑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碎片散落一地,在燈光下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刺目的光芒。
最大的幾片躺在地上,紋路依舊精美。
卻再也無法拼湊出那個完整的、價值連城的夢。
霍城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像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雕像。
他保持著那個徒勞伸手想要挽救的姿勢。
身體前傾,手臂僵直地伸向那堆狼藉的碎片。
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種死灰般的慘白。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看著地上那堆再也無法復原的瓷片。
無論他耗費多少心力,找來多麼高明的匠人,用了多麼尖端的科技。
那些被強行黏合的縫隙,那些隱藏在完美釉色下的傷痕。
終究在第二次墜落的瞬間,暴露無遺,並且碎得更加徹底,更加無可挽回。
就像我們之間。
我緩緩抬起眼,對上霍城的眼眸。
那裡面翻湧的痛苦和絕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幾乎要將人溺斃。
我微微側過身,不再看他。
「馬庫斯,」我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平穩,「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去準備領獎致辭了。」
馬庫斯迅速從震驚中回神,不愧是見慣風浪的老派紳士。
他立刻調整好表情,微微頷首,向我伸出臂彎:「當然,葉,今晚屬於你。」
就在我抬步欲走的那一剎那,眼角的餘光清晰地瞥見——
霍城僵硬地、極其緩慢地。
在那個曾經價值千萬、如今只是一堆冰冷碎片的狼藉前。
單膝跪了下來。
昂貴的西裝褲管毫無顧忌地壓在了尖銳的瓷片上。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近乎神經質地。
試圖去撿拾那些邊緣鋒利的瓷片。
手指被割破也渾然不覺,鮮紅的血珠迅速沁出。
滴落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洇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紅梅。
他低著頭,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著。
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我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高跟鞋踩在光潔堅硬的紅毯上,發出清晰而堅定的「嗒、嗒」聲。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過往的廢墟之上。
走向前方那片屬於自己的、光芒萬丈的天地。
碎掉的東西,再像,也終究不是原來那一個了。
10
三年後,倫敦。
泰晤士河畔的春夜,金融科技峰會晚宴。
我端著香檳,正與一位剛完成 IPO 的獨角獸女創始人交換名片。
「Ms.Bai,久仰。霍氏歐洲區如今占集團 43% 的利潤,全靠你當年開疆拓土。」
我謙遜地笑笑,舉杯示意。
眼角餘光里,侍者遞來一隻銀色托盤,上面放著一張薄薄的卡片。
燙金英文——
【霍城·私人酒會·誠邀蒞臨】
落款是劍橋一家私人會所,時間就在今晚十點。
我隨手將卡片插回托盤,淡聲吩咐助理:「替我婉拒。」
助理低聲補一句:「那位先生……在門外等了一夜。」
我「嗯」了一聲,仿佛只是聽見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
「以後他的邀約,全部不用告訴我。」
11
門外,雨真的下了起來。
雨幕里,霍城沒打傘,西裝濕透,懷裡抱著一隻被雨水洇濕的紙袋。
透過旋轉門,他看見我站在水晶吊燈下與人談笑,手裡的香檳映出碎鑽般的光。
那一瞬,他像突然意識到——
我們之間的距離,早已不是一扇門、一條走廊,而是他再也跨不過去的時差。
助理將我的意思轉述給他。
他點點頭,聲音沙啞:「替我跟她說……紙袋裡是修復好的第三十七片。」
助理禮貌微笑:「白總說了,碎片太多,她早已記不清數目。」
雨聲淹沒了他最後的回答。
他轉身,紙袋被雨水泡爛,裡面的瓷片掉出來,砸在石板路上,發出極輕的「叮」。
像誰的心,碎到最後,連回聲都沒有。
12
同一天夜裡,北城。
蔣悅被實驗室正式除名。
《Nature》撤稿聲明掛在官網首頁,理由是「數據偽造、署名不當」。
她衝進教授辦公室,哭喊自己只是「太想留下霍老師」。
老教授摘下眼鏡,疲憊地搖頭:
「你毀掉的不僅是自己的學術生命,還有他的。」
保安拖走她時,她看見走廊盡頭,那間曾經屬於霍城的實驗室貼上了封條。
門上是學校資產處冰冷的紅章——
「無限期停用」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夏夜,她也是這樣被宿管阿姨拖出宿舍樓。
那時霍城站在路燈下,像從天而降的救贖。
如今燈滅了,才發現那不過是一盞鎢絲燒盡的舊路燈。
13
後來,蔣悅輾轉託人,想再見霍城?ù?一面。
得到的回覆是——
「霍老師病了,不見客。」
他確實病了。
劍橋的冬天陰冷,他晝夜顛倒,酒精兌著咖啡,把胃喝出一道三厘米的潰瘍。
拒絕治療,整日守著那堆再也拼不回去的瓷片。
有人看見他在 King'sCollege 的禮拜堂外,對著月光下的玫瑰窗發獃。
窗上是十三世紀的彩繪玻璃,講述聖徒被烈火焚燒仍不悔的故事。
他忽然笑出聲,笑得眼淚都滾下來。
原來被焚燒的,從來不是玫瑰,而是自詡園丁的人。
14
再往後,霍城的消息越來越少。
偶爾出現在合影里, 也是站在最邊緣, 形銷骨立。
有人私下說,他申請去非洲做長期野外考察,被拒絕了——
理由是心理狀態不適合長期駐外。
他最後一次公開露面, 是在募捐晚宴。
他捐出了自己那套作為婚房的別墅。
晚宴結束,他在簽名冊上留下一句詩:
「我曾撿到一束光, 日落時還給了太陽。」
沒人知道,那束光是他親手打碎的。
15
而我,依舊很忙。
忙到一年飛 270 次, 忙到把生日過成路演。
忙到某天清晨, 在冰島看極光時,忽然想起——
原來今天是我和霍城相識的第十八年。
極光大爆發, 整片天空像被上帝打翻的調色盤。
同行的小姑娘驚呼:「白總, 快許願!」
我笑:「我想要的, 已經得到了。」
小姑娘追問:「是什麼?」
我指給她看腳下——
冰原之上,我的影子被極光拉得很長,長到看不見盡頭。
「自由。」
16
一年後, 霍氏集團百年慶功宴。
媒體問:「白女士, 您未婚嗎?」
我舉杯, 對鏡頭笑得坦然:
「婚姻不是人生必選項,我的事業, 就是我的終身伴侶。」
閃光燈像一場盛世煙火。
煙火背後,大屏滾動播放霍氏全球版圖。
歐洲、北美、東南亞……
每亮起一個坐標,都標註著同一個名字——
Bai Ye.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十八歲的霍城,在操場上對我喊:
「葉子, 以後我帶你去看全世界!」
如今, 我果然看了全世界,只是身邊再也沒有他。
而那個曾經說要給我全世界的少年,把自己弄丟在了世界的盡頭。
17
又一年冬天,倫敦希思羅機場。
貴賓通道外,一個抱著舊紙袋的佝僂身影被安檢攔下。
紙袋裡露出一截碎瓷, 安檢員皺眉:「易碎品必須託運。」
男人低聲哀求:「輕一點,它會疼。」
我與他隔著五步, 沒有回頭。
助理小聲問:「白總, 是霍先生, 需要和他打聲招呼嗎?」
我戴上墨鏡:「不用,他懷裡抱的是別人的曾經。」
登機口廣播響起——
「Flight BA017to New York is now boarding.」
我邁步向前,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迴響。
一步,兩步……
身後,碎瓷片終究還是掉了一片,發出極輕的「叮」。
18
飛機穿破雲層。
窗外, 晨曦初綻,金線鋪滿機翼。
我翻開文件, 首頁是霍氏最新市值——
比三年前,翻了三倍。
我提筆, 在空白處寫下一行字:
「獻給所有打不碎的自己。」
然後關機, 閉眼,休息。
夢裡沒有青梅竹馬, 沒有玫瑰與園丁,也沒有誰辜負誰。
只有一座永不落幕的城市,和一條永不回頭的航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