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後的利用,遠比一開始的背叛更令人作嘔。
最噁心的是,明明已將世間最腌臢的勾當做盡,事後卻又要故作深情。
安慰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壞。
我透過門縫,看著她的手反覆摩挲著那件月白長衫。
慕容清晏……
那是我放在心尖上,寧願自己萬劫不復也想他好好活著的人,她怎麼敢!
一股暴戾的殺意瞬間沖至顱頂!
指尖死死摳進掌心,刺破皮肉。
才堪堪克制住一劍殺了她的衝動。
要一個人死,太簡單。
我想要的,是讓所有曾經傷害過公子的人,連同這吃人的傅園一起。
為他流過的血,受過的辱……
陪!葬!
9
為了討公子的歡心,傅明珠把傅園的管家鑰匙交給了公子。
前朝皇子管傅園,簡直就是庖丁解牛。
同傅明珠的鐵血手腕不同,他更擅長恩威並施。
下人對他既敬且畏。
不到月余,傅園竟運轉得比以往更為有序。
傅明珠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一心撲在外面的生意上。
傅家的生意,比以前更盛。
站得越高,到時候摔下來,才跌得越慘。
我隱隱期待著。
不過,有人高興,自然就會有人不高興。
比如公子大幅削減了傅家旁支的用度。
甚至還讓我帶人,數次「請」回在花樓流連忘返的傅家少爺們,惹得眾人怨聲載道。
後來,他們又懷疑公子中飽私囊,因為他的吃穿用度越來越好。
結果公子把帳本往桌上一拍:
「本公子吃得穿得沒花傅家一分錢!沒幾分真本事,你們以為我為什麼敢接傅園?真當我是吃飽了撐的?」
他目光掃過眾人,骨子裡的矜貴氣息,不自覺地流露出來:
「我在外自有產業,即使比不上傅家,也用不著看你們的臉色!」
「你們家主我都沒放在眼裡,何況是你們!」
一番話,說得夾槍帶棒,直接把人打發了出去。
羅輝,自然更不好過。
他連傅家人都算不上,甚至都沒有傅園的下人名正言順。
自從削減了他三分之二的月銀,羅錚在傅園就越發地尷尬。
再加上,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在傅園幾乎舉步維艱。
他不是沒去找過傅明珠,卻連傅明珠的面都沒見到。
好歹,是清晏公子的侍衛,我親自給他指了條明路。
「家主其實還是忘不了清晏公子,我好幾次看到她偷偷在房間裡,對著清晏公子生前的一件舊衣出神。」
「你曾是那個人的侍衛,自然最了解他。想來討家主的歡心,對你來說應該最容易。」
「家主不過需要一個台階下,而青岩公子……終究是個替身罷了。」
羅錚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他竟然又討得了傅明珠的歡心。
他洋洋得意,殊不知傅明珠親近他,不過是因為自己頻頻在公子那裡碰壁,才轉頭用他來暖床而已。
從始至終,他就只是替身,卻渾不自知。
可這一點點恩寵,已經足夠讓羅錚忘乎所以。
年末,傅園家宴。
還有幾位宮中貴人的代表。
他竟然偷穿了那件被傅明珠視若珍寶、繡著竹葉暗紋的月白長衫。
還十足十地學了公子當年的模樣。
這扮相,讓傅園的老人們瞬間想起了那個人。
蘇公公更是意猶未盡地眯了眯眼。
唯有傅明珠,妖嬈地笑著。
我知,她這是怒極了。
果然。
當蘇公公那乾癟蒼老的手指捏住羅錚手腕的時候,傅明珠開口了。
「既然蘇公公喜歡……那便贈予公公賞玩吧。」
羅錚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駭與難以置信。
公子在旁邊不緊不慢地添了一句:
「東施效顰,徒增笑料!」
他還惋惜地搖了搖頭:
「可惜了這身好料子了!」
羅錚能成為前朝太子的貼身侍衛,功夫自是不俗。
困獸猶鬥,他更不會坐以待斃。
可我是前朝太子的暗衛,還是暗衛營里最頂尖的那一個。
只幾招,便卸了他的胳膊。
……
那天夜裡,我和公子翻上了牆。
伏在蘇公公私宅的屋頂。
我本不願他來,怕那些沉重的過往再次將他吞噬。
可他執意要去。
「我現在還活著,就是為了報仇。走到今天,已經沒有什麼是我不能面對的了!」
我牽著他的手,伏於屋脊之後。
屋子裡,羅錚的哀嚎一聲高過一聲。
他叫得越慘,我心裡越暢快。
心裡越暢快,眼淚就流得越快。
我等這一天好久了,可我寧願用不著等這一天的。
報仇,是這世上最沒用的執念,卻也是不得不奔赴的歸途。
因為斷骨接不回原狀,剜掉的心也長不出新肉。
復仇,就像是遲來的正義,永遠捂不熱公子被生生折斷的手。
可這把刀若不插進敵人的胸膛,又怎麼對得起那些被踩進泥里的夜晚。
我側頭看他,握著他的手又收緊了幾分。
他也側過頭看向我,臉上是無盡的悲傷。
誰能真的推開過往呢?
沒有人。
痛呼嘯而來。
無人倖免。
10
親眼看著蘇公公提著褲子從屋子裡走出來,我和公子才蒙上面巾悄無聲息地摸進去。
屋裡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血腥與濁液混合的腥氣。
羅錚赤身裸體地被綁在床榻之上,嘴裡塞著破布。
渾身上下幾乎尋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
鞭傷、咬傷、燙傷……層層疊疊,觸目驚心。
蘇公公為了盡興,給他灌下了不少虎狼之藥。
此刻,藥力未散,他神志還有些不清醒。
我看見公子的身體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這場景對他來說太過殘忍。
我下意識把他拽到身後。
「公子,這次我來。」
他點點頭,往後退了幾步。
安靜地看著。
我掏出那瓶熟悉的傷藥,細細地給羅錚塗抹每一個傷口。
他拚命掙扎,鎖鏈嘩嘩作響。
怎麼會讓他這麼輕易就死了呢?那豈不太便宜他了!
可塗著塗著,我忽然明白了當年我的那瓶傷藥,對公子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並非是救他,而是重新將他推回了地獄!
心臟忽然像長滿了燎泡,撓破了,生生的疼。
我死咬著牙,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不想讓公子看見。
……
羅錚還活著,這大大出乎蘇公公的意料。
這玩物的耐力之強,遠遠超出他的預期,這讓他越發地興奮。
呵,多好。
羅錚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不到七天,當我和小公子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已瀕臨崩潰。
「殺了我吧,求你給我個痛快!」
「這就受不了了?我記得你的前主子慕容清晏因為你,可是被囚禁凌辱了整整三年。」
他身體猛地一縮,嘶啞地問:「你……到底是誰?」
「賣主的狗,總會遇到殺狗的屠夫。否則,這背主的畜生,豈非要反了天?」
「你怎麼知道……」他聲音里充滿了絕望:「你……究竟想做?」
我貼近他的耳朵,低聲笑道:
「別急!很快……你就知道了!」
11
我抬手,緩緩扯下面巾。
公子亦露出真容。
羅錚瞳孔驟縮,驚駭失聲:
「魏燼?!青岩?!原來你們早就認識!」
「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我冷聲道:
「你是慕容清晏的侍衛,而我是先皇埋在小皇子身邊的暗衛。」
「那……他呢?」他目光顫抖地看向公子。
「你跟在我身邊那麼多年,我不過是換了一張臉,就認不出來了?」公子緩緩開口。
羅錚臉上的血色褪盡,一片死寂。
「你……你沒有死……」
半晌。
「所以……你們潛伏在傅明珠身邊……是為了報仇?!」
巨大的恐懼在他的眼底瘋狂蔓延。
「你們早就知道……是我……」
我緩緩搖頭。
「當然不是。知道你英勇殉主的時候,我還特意給你立了衣冠冢,灑了三杯薄酒。」
我逼近一步。
「誰曾想,這一切竟都是你賣主求榮的骯髒戲碼!」
壓抑了多年的怒火,終於衝破理智:
「你與公子一同長大,他待你如手足!誰都可以背叛他,唯獨你不能!你怎麼忍心將他推入地獄!」
羅錚像被戳中痛處的困獸:
「就因為我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所以我親眼看著他錦衣玉食、高高在上!憑什麼!憑什麼我就要一直跟在她身後仰望他!」
「所以,我要毀了他!我要毀了他!我要把它從雲端拽下來!」他雙目赤紅,臉上只剩下扭曲的不甘和怨毒。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直到死,骨頭還那麼硬?!為什麼他和他的名聲都爛成泥了,你們這些人……還是把他當明月供著!為什麼,無論我怎麼模仿他,都入不了傅明珠的眼!!」
他還有理了。
我一把揪住他的頭髮,使勁往後一扯,迫使他的頭大幅度後仰。
另一隻手上的毒針抵在他的脖子上。
然後才慢悠悠地開口:
「暗衛嘛,總會有一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比如……暗器。」
「這銀針上的『美人醉』,還是你那新主子當年用在公子和那些被送上蘇公公床榻的少年身上的。聽說,還是你的主意,想嘗嘗它的滋味麼?」
「據說,這玩意沒有解藥。不過……我想你大概也不需要了吧。」
羅錚渾身篩糠般抖起來,語無倫次:
「不!不關我的事!都是傅明珠!是她指使的!我只是條聽命的狗!魏燼!你去找她!去找蘇鶴年!去找傅家那些人!放過我……我能幫你!我不要活!只求你們給我個痛快!求你們給我個痛快!!」
「痛快?」
我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可公子當年,連求個痛快死法的資格都沒有!」
話音剛落,我手上的銀針狠狠刺進他的脖頸。
12
他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可四肢被捆著,身體扭曲得像只不斷翻滾的蟲子。
我嫌太難看,指尖運力,閃電般封了他身上的幾處大穴。
這下好了,他疼得青筋暴起,慘叫聲不斷,卻暈不過去也死不了。
這還多虧美人醉的功效。
我蹲下身,聲音平靜得可怕:
「你說……若是皇帝身邊那位『德高望重』的老閹狗,死在一個『前朝餘孽』的侍衛身上……能不能把傅明珠和她那金玉其外的傅家,徹底拉下神壇,摔個粉身碎骨?」
「若這還不夠……」我掏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傅家這些年為了滿足他變態的喜好,從全國各地給他搜羅、禍害的所有少年的供詞和手印可都在這本冊子裡!」
傅明珠這些年讓我處理的一批批少年,能救的全都被我救了下來。
看著他眼中最後一點光亮被絕望吞噬,我站起身,拂了拂衣角並不存在的灰塵:
「羅侍衛,好好享受這漫漫長夜吧。明日……我可全指著你的『精彩表現』了。」
這深宅大院,不到暮色四合,鬼都不會來。
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眼球死死盯著我,擠出幾個破碎的字:
「銀……針……給……我一枚……」
「這滋味……不能……只我……一個嘗……」
呵。
果然——
爛到骨子裡的人,臨死也要拖著別人一起下那無間地獄!
13
銀針。
我給了。
還貼心地告訴他如何用。
那一夜,我們隱在暗處,如同欣賞一出精心編排的傀儡戲。
親眼看著那位權勢熏天的老閹狗,在「美人醉」的蝕骨劇痛中翻滾哀嚎,最終赤條條、面目猙獰地暴斃在同樣毒發身亡的羅錚身上。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身懷齷齪癖好,卻與前朝「餘孽」侍衛赤身交纏、共赴黃泉。
這樁驚天醜聞,如同瘟疫般瞬間席捲了整個皇城!
與蘇公公有著千絲萬縷利益勾連的傅家,首當其衝。
塵封已久的前朝小皇子慕容清晏的舊事,被有心人真真假假地翻攪出來。
「傅家私藏前朝皇子慕容清晏多年」的消息,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轟然引爆!
老皇帝震怒!
下令徹查此案,誓要將前朝餘孽連根拔起。
別人最怕什麼,你就利用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前朝餘孽」,估計這個案子最終也不過是被高高抬起,輕輕放下。
煊赫一時的皇商傅家,一夜之間,從雲端金殿狠狠砸入深淵!
公堂之上,傅明珠在眾目睽睽之下,交待了她對公子犯下的所有罪行。
一時之間,傅園的骯髒,傅家傅家這位女家主的陰狠毒辣,被赤裸裸地扒出來,攤在所有人面前。
案子審到最後,所有人都唏噓不已。
傅明珠在民眾的要求之下,被判了千刀萬剮。
負責行刑的,是一位有著幾十年經驗的老師傅。
不到一千刀,受刑的人絕不會死。
大概,是前朝小皇子的遭遇,激起了這位見慣生死的老師傅的一點惻隱之心。
直到第一千二百零六刀,老師傅才讓她咽了氣。
行刑那日,我和公子就站在刑台下。
眼睛一眨都不眨。
一刀一刀仔細數著。
最後一刀落下時,傅明珠忽然奮力抬頭,死死盯著公子。
嘴唇無聲翕動。
沒人知道她說了什麼。
可我和公子看清了。
她說:「清晏……我還你了。」
殺人償命又如何?
被殺的人再也活不過來。
傅家人到死都覺得,一切虧欠都可以彌補。
何其可笑。
14
愛沒有盡頭,不愛才有。
如果有的話,那只有死亡。
傅園裡的牡丹一夜之間全都枯萎。
沒有了花匠的打理,這嬌嫩的花自然熬不過這個寒冬。
公子捧著手爐站在廊下。
我從後面給他披上大氅。
他微微側頭,伸手撫著我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
「阿燼,值得嗎?」
「值得。」
我沒有半分猶疑。
「從我在暗處第一眼看見公子起,我的命,就只為護公子周全。護不住公子前生的安穩,是阿燼無能。如今能替公子雪洗身後污名,斬盡仇人,此生……也算無憾!」
我伸出手,將他雙手連同手爐籠在掌心。
忽然,鮮血一滴滴砸在我的手上。
我震驚抬頭。
「公子——!!!」
他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
我慌忙接住他軟倒的身軀,徒勞地用手去擦拭那不斷湧出的溫熱。
「阿燼,這人間……我走不動了。」
「如果有來生……」
他揪住我的衣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我拉近。
在我唇邊印下一個沾著血腥氣的吻。
「……對……不……起……」他渙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在我臉上,「我……愛……你……」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眼眶瞬間赤紅,但我死死咬住牙關,沒有讓一滴淚落下。
我聽清了。
於是收緊雙臂,將懷中冰冷的身軀抱得更緊。
「公子,別怕。」
「阿燼很快就來陪你了。」
懷中短匕出鞘,寒光一閃。
狠狠刺向心口。
我忍著劇痛抱著他,低頭吻上他的額頭。
來世……
定要早早找到你。
護你……周全。
傅園深處,牡丹零落成泥。
風雪將至,掩盡人間腌臢。
唯余兩捧灰燼,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緊緊相擁,歸於永恆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