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鞭!」
羅錚不敢再言語,只能恨恨地看向我。
我垂眸斂目,閉嘴不語。
傅明珠又轉向傅管家:
「傅管家,即日起,羅錚一切的吃穿用度,皆按傅園的規矩來,誰要是再敢私自挪銀錢給他,一律發賣!」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衣服:
「把這些衣服拿去燒了,這些東西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傅園!」
「是!」
傅管家躬身應諾,寒意凜然。
那晚,傅明珠竟親自給我送來傷藥。
和當年我偷偷送給慕容清晏的別無二致。
我身子一僵,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
「我的小侍衛當年發了一次善心,讓那個人活了下來,我啊,早就知道。」
「在這個傅園裡,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我的眼睛。」
「不過,正是因為你救了他一命,我才可以用他的那副身體,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多的時間。」
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我卻如墜冰窟。
「過去的事我既往不咎,像今日這般借我的手反擊,我也樂見其成。我的人嘛,自然要有幾分脾氣。」
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聲音壓???得極低:
「但永遠記住——不要把你的那些心機手段用在我的身上,否則,我定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屬下記住了!」
4
傅明珠走後,我摩挲著案頭那瓶傷藥。
今夜月色清朗如水,我又想起當年那個人。
第一次見他,我也是躲在暗處的。
他風光霽月,遺世獨立,青衫磊落,是前朝皇帝最愛的小皇子。
前朝皇帝讓我暗中護他周全。
因為我是暗衛營里最出色的一名暗衛。
從始至終,不但他身邊的羅錚沒見過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國破那日,我背著昏迷的他殺出重圍。
後來暗中跟著他,直到遇到傅明珠。
所有的喜歡都是見色起意。
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心中那個漂亮的小公子就喜歡上了她。
因為他看她的眼神,和我看他是一樣的。
愛會讓人失去理智的,所以他義無反顧地跟她走了。
可當我想方設法成了傅明珠身邊的一名侍衛的時候,他已經被傅明修囚禁在那間院子裡很久了。
當我不顧一切想要救他出來時,卻最終被他所救。
那晚,是他的噩夢,也是我這麼多年來永遠過不去的坎。
那個風光霽月的小公子,那天是真想死吧?
「所以,當年我真的……害了他?!」
我暗自自責,一隻冰涼但骨節分明的手復上我的手背。
我驀然轉身,抬頭。
月光勾勒出眼前人的輪廓。
「公子。」
一聲低喚脫口而出。
竟帶著連我自己都沒察覺的欣喜。
兩年前,那個早就死了的人,如今又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
當年我親手劃爛了那具替身死屍的臉,為的就是今天。
他一身玄衣,幾乎融於夜色。
換了容貌,身形也更加健碩,面容也不像從前那樣漂亮,多了幾分如千年古潭般的沉靜。
換臉那日,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對師傅說:
「給我換一張最普通的臉!」
我便知曉,他有多痛恨自己那張國色天香的面容。
可他哪裡知道,即使沒有那張好看的臉,他周身的氣韻,依舊讓人沉迷。
「你不必自責。」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看透塵世的了悟。
「若非多熬過那些時日……我至死都會活在那場虛妄的夢裡,看不清自己所愛……非人。」
「公子……」
我喉頭一緊,未盡的話語哽在?ū?胸口。
我伸出手,輕輕籠住他的雙手揉搓。
自從那晚,他十指盡數被折斷,這雙手就再也沒有熱過。
這兩年來,我已經習慣每次見到他時幫他捂手。
看著他如今古井無波的樣子,心忽然就疼了一下。
仇恨,一點點往骨縫裡鑽。
5
羅錚忽地發狠要讀書了。
起初他日日往傅明珠的書房裡鑽。
可傅家終究是商賈之家,哪裡有那麼多藏書?
僅有的幾冊孤本,還是傅明珠重金搜羅來,準備投其所好,獻給宮中貴人的。
他只得頻頻差人在外搜羅書籍。
於是我故意在他面前跟傅管家閒聊:
「傅管家,傅家的幾位小主子,是不是該啟蒙了?」
「是啊,家主這幾日正為此事煩憂,苦尋不到合適的先生。」
「還有我傅園請不來的先生?」
「我傅家雖然富甲一方,終究是商賈之流。那些清流名士、世家大儒,哪裡瞧得上眼?」
果然,羅錚去央求傅明珠給他單獨請了一位先生。
既不用清流名士,也無需世家大儒,那些個略通文墨的寒門布衣就足矣。
很快,一位年輕的教書先生就被「請」進了傅園,成了他的西席。
兩個月後,羅錚竟真的脫胎換骨,即使不用模仿,也自有幾分清流雅貴。
每每遇到他,我必含笑恭維:
「羅公子,還真是越來越有讀書人的樣子了!」
「羅公子瘦下來的樣子,更顯清貴了。」
羅錚越發得意忘形。
除了變本加厲地讀書,更是讓人把餐食減了一半。
某日晚膳,他一襲寬大曳地的素色長衫,搖著一柄素白紙扇,弱柳扶風地走了進來。
傅明珠睨著他,蹙眉道:「你是吃不飽嗎?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
「怎麼會,家主待我如此好,我怎會吃不飽。」
「那你怎麼這麼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怎麼能有力氣伺候我?」
我立在一旁,垂眸斂目,耳根微熱。
這兩人竟毫不避諱地說著這等露骨之語。
「家主,難道不喜歡我這個樣子嗎?我可是特意打扮給您看的。」
傅明珠一把推開他。
「羅錚,我給你三日,養不回從前那身腱子肉,就給我滾出傅園!」
羅錚僵在原地,面如土色。
三日?
變成從前?
這滿身的肉是一斤斤掉下去的,三日,怎麼可能一下子長回去?
更何況,他可是侍衛出身,不說八塊腹肌,至少也是肌肉分明的。
傅明珠就喜歡這樣的,否則又怎麼會對公子那樣的人棄如敝屣,而是將他收在身邊。
可笑他在她枕畔這麼多年,竟從未看透她的喜好。
只一味模仿著他從前主子的樣子。
還真是,可憐呢。
我正暗自冷眼旁觀這齣鬧劇,卻不料,傅明珠的目光陡然落在我的身上。
「阿燼,今晚你留下伺候。」
我心頭巨震,慌忙跪在地上。
「主子,屬下容貌已毀,實在不敢污了您的眼睛。」
她上前一步,纖細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探進我的衣襟。
我一動也不敢動,冷汗涔涔而下。
「阿燼,你敢不聽我的話?」
「屬下不敢!」
「今晚,把自己洗乾淨了,在這裡等我。」
「……是!」
我硬著頭皮回答。
羅錚跪在地上,雙眼狠狠剜向我。
我忽地想笑。
費盡心機得到的,又費盡心機從指尖跌落,這滋味,羅錚終於嘗到了。
6
那晚,我沒有上傅明珠的床。
城南的生意突生變故,她不得不親自去處理。
回來的途中,她竟遇到了一個叫青岩的商人。
完全契合她骨子裡那份扭曲的喜好。
於是我和羅錚,皆被她拋諸腦後。
我從來沒見過傅明珠對誰如此縱容,近乎卑微。
這男子來傅園一個多月,竟然還沒上過傅明珠的床。
他不想,她就不強迫。
每日,好東西流水一樣送進他獨居的院落。
除了練劍,他也日日侍弄花草,煮酒試新茶。
傅明珠甚至還將自己好不容易搜羅來的幾冊孤本都賞給了他。
這滔天的寵愛,惹得羅錚嫉妒心起。???
幾次三番尋釁滋事,卻次次都被那人一劍拍飛。
傅明珠知曉後,更是狠狠罰了羅錚。
偌大的傅園,無人再敢對他有一絲不敬。
大家都知道他是家主心尖上的人,連家主都要受著他的冷臉。
可他依舊不願留在傅園。
傅明珠無計可施,命我時時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於是,我終於跟他搭上了話。
「小公子,你不該來傅園的。萬一她認出你……」
沒錯,眼前這人正是改頭換面、隱忍歸來的慕容清晏。
「我不會為了復仇讓你和她……」他伸手輕輕撫上我面上的那道傷疤。
「好好護著自己。這偷來的日子……我還想與你多貪幾刻。」
我默默執起他冰涼的雙手,攏入掌心。
指腹帶著珍重,一遍遍揉搓著他曾被生生折斷的指節。
直至那雙手終於染上些許暖意,我又將一個精巧的暖爐,輕輕放入他掌中。
7
傅家最近的生意頻頻出問題,傅明珠忙得焦頭爛額。
但每日,無論多晚,她都會親自來這裡看一眼。
小公子總是淡淡的。
來,便奉一盞清茶;走,亦不置一詞相送。
明明是同一個人,傅明珠偏偏喜歡這個永遠得不到的。
難道人人都喜歡上趕著犯賤?
和公子在一起的日子過得很快。
轉眼間,傅明珠的生辰就到了。
那是個連落葉都打著旋兒的日子。
不少官員的女眷都帶著厚???禮前來給她賀生辰。
甚至宮中的幾位娘娘也都派人送來了賀禮。
蘇公公更是親自登門。
待所有人落座,絲竹暫歇。
青岩公子一襲月白長衫,手持長劍,緩步而來。
蘇公公的眼睛幾乎粘在他身上。
「傅家主,」他聲音尖細,「從何處覓得此等妙人?與從前那些……可大不相同。」
傅明珠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蘇公公的視線。
青岩公子依舊那樣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只有我看見他咬緊了後槽牙。
當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測這人是誰的時候,傅明珠緩緩站了起來。
她伸出手,殷勤地引著他在她身側的主位落座。
親自斟酒,又親手把他愛吃的菜夾進他的碗里。
縱使青岩公子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傅明珠卻甘之如飴、樂此不疲。
我立於兩人身後,看著眾人吃驚的樣子。
蘇公公面沉如水,已然知曉,這個人傅明珠是不會割愛了。
羅錚則一杯接一杯地灌著悶酒,眼中翻騰著嫉恨與不甘。
他不明白,憑什麼這個人可以在傅園穿月白長衫。
明明自己為了她什麼都做了,可還是不如他的一張冷臉。
酒過三巡,傅明珠向眾人宣布:
「自今日起,青岩公子便是傅園唯一的男主人。」
傅家族老中自然有人不同意。
「他一個身份來歷都不明的人,怎麼能做傅園的男主人。」
「來歷不明?」
青岩公子面無表情地開口:「我從來不想做這傅園的男主人,是你們家主求著我做的。至於我的身份,你還不配知道!你要是能勸服你們家主,我現在就可以走。」
說著酒杯一放,作勢欲起。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
竟然是傅家主上趕著。
這……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傅明珠輕輕按下他的肩膀,小聲哄了幾句。
轉而對著剛才開口的人拉下臉來:「傅園什麼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了!再多一言,休怪我翻臉無情!」
她殺伐果斷,向來以狠厲出名。
此言一出,再也無人敢置一詞。
除了公子。
他悠悠然端起酒杯,敬了傅明珠一杯。
接著又滿上第二杯,緩步走到蘇公公案前。
蘇公公自然地端起酒杯。
就在兩杯即將相碰的剎那!
青岩公子手腕猛地一翻!
琥珀色的酒液,盡數潑灑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上個月,從公公的私宅里抬出去一個叫青溪的十五歲少年,那是我胞弟。」
「這杯,我敬他!願他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剎那間,滿堂死寂,呼吸可聞。
無人不知蘇公公的特殊愛好,但誰讓他是皇帝面前的紅人呢。
蘇公公那雙精明的小眼睛,迅速地轉了轉。
「原來青溪是青岩公子的胞弟啊,倒是要多謝傅家主……『割愛』了。」
他語帶雙關,目光陰鷙地投向傅明珠。
堵她不會為了一個玩物捨棄利益。
「看來,兩位都很愛玩兒啊。」青岩公子迎上他的目光,毫無懼色。
傅明珠黑了臉。
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可他們越是諱莫如深,他卻偏偏就要提。
「聽聞傅家主為謀前程,曾親手將一名喜歡你的少年送上前家主床榻!後來,又轉手送給了蘇公公!」
他目光如電,倏然轉向傅明珠:
「傅家主,我會不會也如那少年一般的下場?」
「我做了這傅園的男主人,能幫我弟弟報仇嗎?」
傅明珠徹底摔了杯子。
「青岩!住口!」
「好!」他笑著點點頭,「那還請家主放我離開。」
「既然做這傅園的男主人如此縛手縛腳,讓我有仇都不能報,要來有何用呢?!」
???蘇公公終是拂袖而去,宴席不歡而散。
傅明珠卻拍拍青岩公子的肩膀,誇他做得好。
當然做得好。
這些年,蘇公公的胃口越來越大,傅明珠早就厭棄了他。
但又不想由自己撕破臉皮,如今借著青岩公子的手,正好。
傅家早就不需要依靠一個閹人來維繫宮中的生意了。
緣聚緣散,全看利益。
要不是兩邊還有一些利益上的牽扯,估計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可慕容清晏這個名字被提起,還是觸了傅明珠的逆鱗。
青岩公子絲毫不在意,只在走之前問了一句:
「家主既然不在乎這個人,又何必如此諱莫如深呢?」
8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連我一個男人,都對清晏公子止不住地心動,更何況傅明珠。
不過是商人重利的本性,讓她做了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罷了。
後來她痴迷青岩公子,也不過是因為這人身上有幾分清晏公子的影子,卻又終究……不是他罷了。
她貪婪地攫取著那點虛幻的影子,卻又不敢面對。
想要,又不敢要。
筵席已散,喧囂歸於死寂。
我悄然行至她的臥房外,推開虛掩著的門。
她垂著眼睫,一遍又一遍摩挲著手裡的一件繡著竹葉暗紋的月白色長衫。
那是公子被她送給傅明修之前,她親手為他縫製的最後一件衣裳。
我曾聽傅園的下人隱約地提起過。
當年在傅家莊子上,公子和傅明珠也有過一段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的日子。
那時候,我正費盡心機想要混到傅明珠身邊,對他這段時光,幾乎沒有印象。
聽說,傅明珠當年對公子也是千般好、萬般好,即使手頭拮据,也會想方設法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面前。
直到——
她那個身份低微的外室母親,在她懷中咽了氣。
起初,是沒有銀錢醫治。
後來,是因為傅明修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救治。
一見公子誤終身。
傅明修,自然也「誤」了。
於是他開出了條件:用慕容清晏,換她回歸傅園!
一個人一旦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就會目空一切,視眾生如草芥。
比如傅明修。
同樣。
一個人一旦被錢和權力逼到絕境,就會不顧一切瘋狂攫取。
比如傅明珠。
說到底,傅家人骨子裡就是這般自私與涼薄。
所以,公子終究成了他們權欲祭壇上的犧牲品。
何其腌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