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喝一聲,舉著刀衝上來。
千鈞一髮之際,我不知從哪兒迸發出那麼巨大的能量。
雙手緊緊攥著鐵鉗,對著他提刀的右手手腕狠狠一砸——
幾乎能聽見橈骨斷裂時令人齒冷的聲音。
劉柯慘叫一聲,刀應聲落地。
17
劉柯手臂輕微骨折。
劉玥被社區工作人員接走安置。
做完筆錄,從派出所出來,冷風一吹,我才恍然自己渾身脫力。
下台階時,腳下發軟,整個人就要往地上栽。
一雙溫熱寬大的手掌托住我的手肘,承接住我的泰半力道。
我心有所感地抬眼——
梁敘川黑著臉站在我身旁。
他薄唇緊抿,黝黑瞳孔盯著我,怒意翻湧。
對上我的眼睛,他閉了閉眼,胸膛不住起伏。
「你怎麼在這兒?」我下意識追問。
梁敘川仍舊冷著臉。
他圈住我手腕,拽著我走向街邊。
那裡停著輛黑色賓利。
直到車門重重闔上,他似再也無法控制怒意。
緊握方向盤的雙手暴出幾條青筋。
「許宥慈,你沒長腦子嗎?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很英雄?對方手裡有刀!
「我現在送你回酒店收拾東西,馬上回南城。
「你現在工作太危險了,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自己辭職,要麼我幫你辭。」
沉默在封閉的車廂中不斷發酵。
一個越來越明晰的認知浮現心頭。
我吸口冷氣,「梁敘川,你想起來了?」
18
梁敘川被釘在原地。
他像生鏽的機器,卡頓而僵硬地點頭。
巨大衝擊讓我眼前發白。
好像就在不久前,我還在幻想和期待他恢復記憶。
然而這天真的到來,我卻不如想像中狂喜。
反而,心中升騰起一種微妙的無措。
就像面對一個遲來的期待很久的禮物。
或是一場拖延了二十年的旅行。
驚喜的心情早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消耗殆盡,徒剩生活被打亂的惶然。
「什麼時候的事?」
梁敘川沒有回答。
他嘆了口氣,真切道:「對不起,宥慈,讓你難過了。」
我別過頭。
「我爸媽為難你了吧?」
梁敘川緩緩發動汽車。
「梁氏目前由我坐鎮。宥慈,你放心,以後都不會有人阻礙我們在一起。」
路燈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流動的光影。
「沈漁呢?你那個未婚妻呢?」
他怔忪片刻。
慌亂解釋:「她們都不會。」
不知怎麼,我竟從他的語氣中聽出幾絲放鬆。
「宥慈,你相信我,我和沈漁什麼也沒發生。
「她拿了我一筆錢,已經離開南城。
「還有那個聯姻的未婚妻,我們根本沒走到婚約那一步。」
往外望了眼,熟悉的會所輪廓就在眼前。
「就停在這裡吧。」
思緒紛亂,我只想趕緊離開。
梁敘川渾身一震,「宥慈,你不能原諒我嗎?」
「我也不想忘了你,如果我真的讓你傷心,你打我罵我,讓我幹什麼都行,別扔下我。」
他急急將車停在路邊,紅著眼看我。
「宥慈,跟我回南城。
「我還欠你一個訂婚儀式,我們回去就訂婚,不,我們直接結婚!」
「梁敘川,」我不得不打斷他,「我不會和你回南城,我還有工作。」
19
梁敘川變成了我的「影子」。
無論我去哪裡。
無論多晚。
他都不遠不近地默默跟在我身後。
存在感強烈到無法忽視。
因為劉柯,我與劉玥關係親近不少。
她很配合地完成採訪,又勸了幾個小姐妹提供更多內容。
有一天,她興高采烈找到我。
說自己得到一個公益組織援助。
對方免費為她提供法律支援,幫她脫離劉柯掌控,替她支付母親看病費用,並另外為她提供住所,承擔她從高中到大學所需的學費及生活費用。
「不光是我,還有我那些小姐妹也都得到援助。也不知是哪個好心人。」
她一邊說,一邊朝我身後擠眉弄眼。
梁敘川端著兩碟小蛋糕,期期艾艾看著我。
劉玥從椅子上躥下來。
「啊,忽然想到我有約。許姐,你們慢慢聊。」
梁敘川小心將蛋糕放下,覷著我的臉色。
我有些無奈:「你坐下吧,我們聊聊。」
他的眼睛噌地亮起來。
坐下後,像以往無數次那樣。
他用小勺舀下一塊蛋糕,送到我嘴邊。
見我始終沒有動作,他苦笑一聲。
「宥慈,之前是我錯了。
「你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小可憐宥慈,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別人了。
「是我錯過太多。宥慈,你願意再給我一個重新認識你的機會嗎?
「讓我彌補失憶這段時間犯的錯。」
但是。
「梁敘川,我已經往前走了。」
避開他的眼睛,我艱難擠出這句話。
周圍的空氣一霎變得稀薄。
梁敘川愣愣望著我。
「有一句話,你說得很對——
「如果是真正重要的記憶,真正愛的人,為什麼會忘記呢?
「是不是,我們都誤解了彼此在心中的位置?」
腦子裡一團亂。
我試圖從中梳理出線頭,讓自己表述得更清楚。
「一直以來,都是我在依賴你,你好像是被動地且習慣地充當了保護者的角色。會不會你也覺得累,所以把我忘了呢?
「——你失憶那段時間,這個想法快要把我折磨瘋了。」
所以我跟著程老師跑南闖北。
試著用忙碌去麻木痛苦。
「一開始,我總忍不住想你。
「被採訪對象拒絕、指著鼻子罵的時候;稿子被批得一文不值的時候;因為拍到敏感畫面,被威脅著刪除,被團團圍住、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時候。
「我無數次幻想,你會像我十三歲那樣,忽然登場,擋在我身前,安慰我,保護我——但是,沒有人來。」
沒有人會來。
我獨自熬過那麼多痛苦迷茫的夜。
直到從中煉造出一個嶄新的我。
「我已經往前走了,你也往前走吧。」
我看著梁敘川的眼睛,認真說道。
他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像一縷快要飄散的白煙。
我還想再說,他卻猛然站起來。
「別說了,我送你回酒店,你好好休息。」
他踉蹌著往外走,步履匆匆。
跌跌撞撞間,有什麼東西打著旋兒,從他西服內袋飄然而落。
他定在原地。
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靜靜躺在我腳邊的。
是那張,早就被撕碎扔掉的,人生四格照片。
像一道閃電,照亮我腦中被忽視的角落。
我甚至笑了笑。
「梁敘川,有個問題,你一直沒有回答我——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20(梁敘川視角)
關於那場幾乎要把他性命帶走的車禍。
梁敘川留下的最後印象,只有車失控地沖墜出山崖,在岩壁翻滾碰撞。
腦子像被人開了個洞,有隻手在裡面翻騰撥弄。
破碎而零散的片段不斷閃回。
最後,定格在許宥慈含著淚的雙眸。
「別哭。」
梁敘川猛然睜開眼。
心臟處傳來的劇烈抽痛似在提醒他犯了什麼彌天大錯。
他居然把許宥慈忘了?
他怎麼敢?
冷汗沁出薄薄一層。
心理醫生遞過來一杯溫水。
「怎麼樣,狀態有沒有好一點兒?」
他接過水,沉默著一飲而盡。
他什麼都想起來了。
包括他徹底失憶那段時間,是如何對待許宥慈。
失手打傷她。
冷著臉讓她滾。
說她是蘇晏女朋友。
還有沈漁……
呼吸變成最困難的事。
每一次呼吸都伴著綿長的疼痛。
他想立刻衝到許宥慈面前,懺悔自己的過錯。
可是,不能。
助理送來車禍鑑定報告,如他所料,出事之前,剎車片就被人動了手腳。
他心中幾乎迅速地鎖定人選。
除了他父母養在外面的幾個私生子,不做他想。
在他失蹤又失憶這段時間,有人已經按捺不住,悄悄亮出爪牙。
他想到很久之前一件小事。
許宥慈剛入職時,遭遇過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
那之後,不管多晚多忙,他總要親自去接她才安心。
如果,那不是意外呢?
他將自己關在房間,想了整整一夜。
最後決定,將錯就錯。
他一面假意順從地接受梁父梁母為自己挑選的聯姻對象。
背地裡著手收購一些小股東股份。
一面又表現出對沈漁情深意篤。
希望藉此轉移那些人注意。
一切都按照他設想的進行。
可他低估了許宥慈對自己的影響。
蘇晏生日宴上,看見她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繳械投降。
說盡了能想到的傷人的話。
他看見許宥慈的眼神從期望到失望。
從來漾著笑的眼睛住進一片烏雲,下著永不會停的雨。
聚會散場後,他找了個藉口回去。
在垃圾站翻找了整整一夜。
許宥慈親手做給他的項鍊不知所蹤。
只有那張被撕碎的相紙碎片。
他抖著手,一片片將它拼湊回去。
親昵的兩個人之間出現無數裂痕。
像一個不祥的箴言。
從未有過的恐慌海嘯般吞沒他。
他安慰自己。
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他們的未來掃清障礙。
他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儘快解決身邊隱患。
許宥慈會理解他的。
她總是會無條件地站在他身邊。
可事情漸漸有些脫離他的掌控。
梁氏的紛爭平穩落地。
幾個不成器的私生子被順利解決,只怕這輩子都不會涉足南城。
他那對虛偽到極點的父母忙著分家,無法對他置喙。
沈漁敏銳地拼湊出原委。
她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作為救過他又被他利用的補償,梁敘川給了她一筆足夠她下半生盡情揮霍的錢。
沈漁收下了。
臨走前,她譏諷地留下一句話:
「梁敘川,我真後悔救你,你當初還不如死在海里。你以為你能挽回許宥慈?她只會說和我一樣的話。」
他揉了揉被扇得紅腫的臉頰,笑著請她離開。
他十五歲認識許宥慈。
人生將近一半的時間與她一起度過。
他是最了解許宥慈的人。
她隱忍,善良,容易心軟。
最重要的是,她愛他,依賴他,離不開他。
他一直這樣堅定認為。
直到他看見她與同事聚餐。
她變了很多。
縈繞在她身邊的那團烏雲散去。
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可以叫做堅毅的東西。
看到他的時候,眼神平靜得與看見世界上任何一個陌生人無異。
梁敘川終於遲緩地意識到一件事——
他好像,真的親手把她推遠了。
21
咖啡店裡,劉玥第十二次偷偷打量我。
「你有什麼想說的?」
劉玥撓頭,「沒什麼……就是,許姐,那個公益援助……」
「怎麼,對方取消了?」
「不是!」
劉玥憋了半天。
「但是,這不是你那個前男友搞的嗎?我要是接受,是不是不太好?」
「他沒有取消你就接受。我們之間的事跟你沒關係,你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不要再走錯了。」
劉玥捂起耳朵,哀嚎片刻,又衝著玻璃窗外努嘴。
「他一直站在那裡誒。」
「隨他去。」
「我要回南城了。」
我告訴劉玥。
採訪基本完成,剩下的工作也無需留在這裡。
劉玥看上去很不舍。
她湊上來抱著我,悶悶道:「我一定會考去南城,你可不能忘了我。」
「不會。」
劉玥眼珠一轉,又說:「那人一直纏著你,不如我找幾個人,套麻袋揍他一頓。」
我瞪她。
「好好好,遵紀守法,我懂。」
嘴裡這樣說,她一副沒放棄的樣子。
想了想,我掏出手機。
之前處理劉柯的事,加之採訪需要,我加了幾位片警聯繫方式。
憑記憶給其中一位女警發了消息與定位。
【陳警官,我被尾隨跟蹤了,您方便來一下麼?】
小陳警官來得很快。
看見我,她緊張的神色稍稍放鬆。
「說說具體情況。」
我指向窗外。
梁敘川正殷切地盯著我。
看見警察,面上閃過一絲錯愕。
不知想到什麼,下一秒,他緊張地衝進來。
也就恰好聽到我與小陳警官最後幾句對話。
「他是我前男友,最近一直跟蹤我,給我的生活工作帶來很大困擾。」
我將手機里拍攝的幾段視頻展示給小陳警官。
都是這段時間,他在各種場合各種時段跟在我身後的證據。
小陳警官皺著眉看完。
拍著我的肩安撫:「放心,我們會處理,你先走吧。」
「宥慈……」
梁敘川欲言又止,懇求地看著我。
我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22
再見到梁敘川,是一個月後。
彼時我剛完成劉玥那篇特稿。
新聞甫一披露,立刻引發巨大社會反響。
我忙著與各部門及組織跟進後續監管事宜。
每日加班到昏天黑地。
梁敘川就是在一個加班後的深夜, 出現在公司樓下。
臉色灰敗, 瘦得顴骨都掛不住肉。
整個人就像一縷馬上要消散的遊魂。
我目不斜視地經過他。
誰知他卻忽然攔住我。
「宥慈,我們能談談嗎?」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前兩天,我忽然頭痛得暈了過去。
「去醫院複查,醫生說,之前手術有小血塊殘留,現在血塊擴大壓迫神經,隨時有破裂的危險。」
我眼前浮現出第一次手術後,梁敘川虛弱躺在病床上的畫面。
那之後, 什麼都變了。
「是嗎?那你應該去醫院,別死我面前。」
往事總讓人不快。
我冷硬開口。
梁敘川苦笑:「我們之間一定要這麼說話嗎?」
像一粒火星掉入荒草。
輕易點燃我心中怒火。
「那我要怎麼和你說話?
「歌頌你天衣無縫的演技,還是讚嘆你的隱忍和高瞻遠矚?
「需要跪下來感謝你口中所謂『為了我們的未來』的付出嗎?」
梁敘川又露出那一副受傷的表情。
「宥慈,我從沒那麼想過。」
「是啊,你不想,你只是直接行動。」
我抱著雙臂,冷冷看著眼前眼尾泅紅的梁敘川。
「看我為你的『失憶』痛苦流淚,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覺得我愛慘了你, 覺得我好可憐,可憐到離不開你?
「每次想到你是假裝失憶,想到我在你面前用盡辦法試圖讓你恢復記憶,而你就那麼高高在上欣賞我的崩潰, 我就想吐。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深情?
「不, 梁敘川,你自私、虛偽、冷血。
「你現在是在幹什麼?博同情?還是提醒我,你如今落到這麼慘的境地, 是因為我?
「那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梁敘川,你還不如當初就死在那場車禍里。」
我從沒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就好像一瞬間, 支撐他活著的某種東西輕飄飄從他身上離開了。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把話說完。
「你死在那場車禍中, 還能活在我心裡。
「所以,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23
我在生日那天離開南城。
奔赴我下一個目的地。
季明昭說,我主筆的幾篇稿件反響都很不錯, 她有意培養我作為她的接班人。
「別為臭男人傷心了, 反正工作永遠不會背叛你。」
我睨她:「這就是你打發我去西南山村調研的理由嗎?」
季明昭笑得無辜。
機場裡人頭攢動。
有一個瞬間,我幾乎懷疑自己看見了梁敘川的身影。
不過他現在應該忙著治病和收拾爛攤子才對。
他太急於將梁氏收入麾下,忙著剷除異己。
梁氏迅速發展那麼多年, 樹大生蠹, 總不會太乾淨。
粗暴裁員背後, 難免會造成一些家庭悲劇。
我只是如實做了一些報道。
由此引發的輿論地震與股價動盪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飛機起飛,舷窗外, 是越高越遠的天空。
一個明亮的新世界正等著我去探索。
一個月後, 我接到蘇晏電話。
他沉痛地告訴我, 梁敘川死了。
助理首先發現他的失蹤。
他最後一次出現, 是在當初車禍的山崖邊。
救援隊在崖底發現他留下的遺書。
現場腳印顯示, 他應當是自己走向大海。
遺書里, 他指定我為遺產繼承人。
「他還給你留了一封信……你要看看嗎?」
「不了。」
我放輕聲音。
「還有,他的葬禮我就不去了,幫我送一束花。」
遠處山巒掩映在裊裊升騰的白霧中。
如一隻靜靜沉睡的巨獸。
「梁敘川喜歡許宥慈,一生一世, 絕無二心。」
耳邊仿若又響起當年那個一片赤誠的少年的聲音。
被風一吹,霧氣一般散了。
山間多霧,雨水連綿。
可太陽總會照進來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