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群人驚詫的討論聲順著門縫朝我耳朵里鑽。
「不是,川哥真把宥慈忘了?」
「之前寶貝得跟眼珠子一樣,現在說忘就忘?」
「不可能吧,就算忘了,總有想起來的時候。」
梁敘川毫不在意周圍竊竊的私語。
他只專注望著沈漁,等她開口。
似乎那就是他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
沈漁飛速瞟我一眼,搖頭。
但那微小的動作也足夠梁敘川推測出發生了什麼。
他毫不客氣地走到我面前。
「許小姐,雖然不知道你跟她說了些什麼,但是有一句話,我很認同——
「能被遺忘的,都是不重要的。
「如果我真的很愛你,怎麼會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聽說你是許家的女兒,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和你在一起,還差點訂婚,但那都是以前的事。
「現在我對你沒什麼感覺,我們還是好聚好散的好,你覺得呢?」
「你說得對。」
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
我垂頭,將為蘇晏準備的生日禮物掏出來。
一張照片輕飄飄地被帶出來,落在腳邊。
「人生四格」剛流行時,我軟磨硬泡好幾天,梁敘川心不甘情不願陪我去拍。
四宮格里他臭著臉,卻還是配合地彎腰比心,做各種幼稚姿勢。
一雙鋥光瓦亮的皮鞋停在那張照片旁。
梁敘川俯身,漫不經心拾起相紙。
他專注盯著相片里親昵無間的兩個人。
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扭頭,緊緊盯著我——
「這張照片我有印象——
「許宥慈……我想起來了!」
10
心重重跳錯一拍。
我頂著巨大的眩暈看向梁敘川。
明亮的燈光為他周身籠罩一層朦朧光暈。
高挺眉骨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他的眼神。
梁敘川譏誚地勾唇。
「你費盡心思就是想聽到我說這句話?」
那張薄薄的相紙打了個旋兒,落回我腳邊。
「不過可惜,讓你失望了。
「即便你拿出這些東西,我對你還是沒什麼印象。
「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不過如此。」
他唇角彎起的弧度帶著絲惡劣的挑釁。
一字一句,似一個個響亮的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我有些恍惚。
也許是和我在一起的梁敘川太過溫順,讓我忘了他還有這一面。
蹲下身,我撿起那張相片。
裡面的梁敘川臭著臉,眼神卻那麼溫柔。
對不起。
我在心中悄聲說。
我要放棄你了。
最後看了眼照片里緊緊依偎的兩個人。
我狠下心,將照片一把撕碎。
蹲了太久,站起身時,眼前炸開一片黑暗。
也許是錯覺,一霎之間,梁敘川的臉色也變得奇怪。
緩過最初的不適,我走到他面前,指了指沈漁。
「那根吊墜是我送給……是我的,你要討別人歡心,起碼用自己的東西吧。」
沈漁臉色漲紅,忙不迭取下吊墜,遞還給我。
我接過,與手中的相紙碎片一同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梁敘川微微頷首,做出個傾聽的姿勢。
我盯著這張臉。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不算美好。
那是他十五歲時,在他父母的結婚紀念日宴會。
彼時他剛與梁父發生爭執,而我被我媽掌摑完,捂著臉在角落偷偷哭。
梁敘川揪了揪我的馬尾,塞給我一塊小蛋糕,散漫地教訓我:
「不管對面是誰,被人打的時候,別傻站著,要懂得反擊。」
臉上的皮膚還帶著燒灼的疼痛。
我揚手,乾脆地給了他一巴掌。
「現在說完了。」
11
蘇晏生日那天發生的事不脛而走。
所有人都嘖嘖嘆惋,說看來這次梁敘川與許宥慈是真的結束了。
他重新成為南城世家心中適齡青年裡炙手可熱的人物。
儘管有個沈漁,但上趕著想要與梁家結親的人依舊數不勝數。
當然,這一切都和我沒關係。
梁敘川的助理乾巴巴地告知我,梁敘川取消了與我的訂婚儀式。
催我儘快處理遺留在他那兒的個人物品。
「我都不要,你看著辦吧。」
我平靜道。
半小時後,我接到我媽電話,言辭激烈地要求我馬上回家。
音量穿透揚聲器,無比清晰。
主編季明昭的目光從電腦螢幕移過來,帶著洞悉的瞭然。
「下午沒什麼事,你先撤。
「下周三的行業峰會和商業晚宴,你去參加,報道的事也交給你。」
大學畢業,我沒有繼續深造,入職了南城本地一家知名媒體集團。
梁敘川曾抱怨我每天比他都忙,與他相處時間都變少。
但他還是每天風雨無阻地接我下班。
我寫的每一篇稿,他都專門列印裝裱。
「話說回來,很久沒看見你的小男友來接你了。」
「他……」我頓了頓,「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季明昭恍然:「哪裡?出國?什麼時候回來?」
「都不是。」
我含混道。
那實在是一個太遠的地方。
遠到我沒有辦法去找他,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12
到家時,我媽,方嵐女士,正忙著侍弄一批鮮切花。
看見我,她臉色算不上好。
「你和梁敘川怎麼回事?
「他為什麼忽然和你退婚?你知不知道你爸公司和梁氏合作的項目都被喊停了?
「聽說梁敘川失憶了?怎麼會有這麼狗血的事,你是不是被他騙了?
「許宥慈,不管怎麼樣,你今天馬上去找梁敘川,去求他,讓他別退婚。」
她越說越激動,生生折斷一支多頭玫瑰。
「我不會去的。」
梁敘川說我是「許家的女兒」,不完全對。
我出生兩個月,方嵐發現我生父在她孕期多次出軌。
不能忍受背叛的她當即離婚。
獨自撫養一個嗷嗷待哺的幼兒絕非易事。
累到崩潰的時候,她咒罵我那不負責任的生父,咒罵命運,也咒罵我。
所以她牽我的手,讓我喊許正仁「爸爸」時,我從心底為她開心。
嫁入許家第二年,她生了許青陽。
一開始,她讓我與弟弟好好相處,保護弟弟。
哽咽著承諾以後會和愛許青陽一樣愛我。
不知從什麼開始,一切都變了。
她會因為許青陽與我獨處時不慎摔了一跤,氣急敗壞甩我耳光。
也會因為許青陽說不想看見我,將我的房間挪到雜物間。
九歲那年,許正仁一家三口去遊樂園玩了一天。
傍晚回來時,許青陽趴在方嵐肩頭酣睡。
而她笑著側臉接受許正仁親吻。
我等啊等,等時鐘走過十二點。
也沒等來那一句「生日快樂」。
屬於我的那個媽媽,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慶祝過生日。
直到遇到梁敘川。
他嘆著氣摸我的頭髮。
「你有我,以後你的每個生日我都不會錯過。」
與梁敘川在一起後,方嵐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變化。
似乎在她心中,我開始變得「有用」起來。
她會噓寒問暖。
會在大小節日喊我回許家吃飯,餐桌上偶爾會出現一兩道我以前愛吃的菜。
許正仁有個小公司,借著梁敘川與梁氏的名頭,接了不少小項目。
「要是這樣能換來你媽對你好一點兒,也無所謂。」
說這話的時候,梁敘川微微眯著眼,像是透過我看著什麼。
他的父母是很標準的聯姻。
生下他後,彼此又各自在外面找了新的樂子。
只是在外人面前還維持著恩愛夫妻的假象。
也許他也渴求過,叛逆過。
也許他也曾想過,無論用什麼手段,只要能換來父母的看重就好。
我不知道。
但每次他這樣說,我會撲進他懷裡,給他一個滿滿的擁抱。
他就抱著我搖搖晃晃,「宥慈,我們結婚吧。結了婚,我們就有自己的家。」
家。
一個對我而言,極具蠱惑卻又極陌生的字眼。
如今,我站在方嵐的家裡。
冷眼看著她憤怒地指責我。
「你憑什麼不去?」
她怒火更盛,抄起桌上鮮花,劈頭蓋臉朝我砸來。
「你想毀了你爸公司是不是?
「怎麼會有你這麼沒良心的孩子?你爸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不肯幫他?
「你和梁敘川搞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現在呢?你灰溜溜被他退婚了!
「你讓別人怎麼看?你還要臉嗎?」
葉片鋒利邊緣劃破裸露皮膚。
草木辛辣氣息直往鼻腔里鑽。
我側頭,扯住方嵐手中花梗,猛力一拽。
脆嫩莖稈自她手心狠狠抽過,帶出一串血珠。
她吃痛地倒吸口冷氣,怒視著我。
「你想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
不想再去乞憐她手縫裡漏出來那一絲可有可無的「母愛」。
「我和梁敘川已經沒關係了。別再去找他,也別再來找我。」
我抬頭,最後看她一眼。
「以後我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欠許家,許正仁的生意怎麼樣,和我沒有一分錢關係。」
方嵐怒吼:「許宥慈!你發什麼瘋?」
「你就當我發瘋吧。」
「你為了一個男人,連媽都不要?你這麼有本事,還不是被男人甩了——」
「砰——」
博古架倒在地上,滾落一地狼藉。
方嵐沒說完的話化成尖叫。
我收回手,微笑著看她。
「你繼續說,看我接下來還會砸什麼東西。」
13
方嵐又怒又怕地讓我從許家「滾出去」。
從大門出來,沿著筆直的公路,我的腳步越來越快。
將一些縈繞不散的陰霾遠遠甩在身後。
這條路,曾經的梁敘川陪著我走了無數次。
現在自己一個人走,感覺也不賴。
……
再見到梁敘川,是在周三商業晚宴。
我頭昏腦漲,只等拍幾張照片,回去交差了事。
腦子裡還在盤算點什麼夜宵,不妨被人擋住去路。
我慢半拍地抬頭。
發現攔路的人認識。
一向與我不對付的杜家千金杜有晴。
她妝容精緻,雙眼在我身上掃描一遍,唇角一勾。
「聽說你被梁敘川甩了?真是可憐。」
怎麼全世界的人見到我,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她殷紅的雙唇一張一合。
「人還是該找准自己的位置,別去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說呢?」
「你是乘警嗎?管別人什麼位置,關你什麼事?」
「你什麼意思!」
杜有晴眉頭緊蹙,一把拽住我的相機。
倏而,她詭異笑笑,驀地湊近我,小聲道:
「你還不知道吧?梁敘川爸媽想給他介紹聯姻對象,他也沒拒絕。
「不管是你,還是那個救了他的女人,你們根本就不屬於這裡,妄想靠抓住一個男人就麻雀變鳳凰?
「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這種人,骨子裡是個窮人,卻非要假裝清高。
「你猜,他還會在乎你嗎?」
話音落下瞬間,她高高舉起手——
凌厲掌風尚未落下,熟悉的烏木香先一步包裹我。
身後傳來不容忽視的蓬勃熱度。
杜有晴手腕被人扼住。
梁敘川朗潤卻憊懶的聲線鑽入我耳中。
「被別人打的時候,你就只會傻站著?」
14
杜有晴臉色一白。
梁敘川閒散掃她一眼,問我:「你想怎麼處理她?打回去?」
我搖頭。
「嘖。」
梁敘川不耐煩地揮手,示意杜有晴離開。
「許小姐,你沒必要在我面前表現得如此可憐。」
他打量我,「想靠這種拙劣手段吸引我的注意?」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望著我,偏頭示意。
我跟著他走到露台。
宴會廳嘈雜聲音被隔絕在玻璃門後。
晚風輕柔,挾著花木淺淡香氣迎面吹拂。
梁敘川率先打破沉默。
聲音被風吹得很輕很遠。
「蘇晏,還有周圍一些人,總說我以前多愛你。
「這讓我很困擾。」
他探究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
「聽蘇晏說,我出車禍那段時間,你沒日沒夜找我,受了很多傷。」
「你要是困擾,應該去找他們。」
「小漁因為這件事深受困擾。傳到我將來的未婚妻耳里,也是麻煩事。」
我猛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未婚妻?你是說你一邊和沈漁糾纏不清,一邊還有個未婚妻?」
「那是我的隱私。」
梁敘川面露不悅。
「如果有必要,我希望我們今後都不要再見面。」
「梁先生。」
我後退一步,直視他的眼睛。
「今天我來這裡是為了工作——
「如果你記憶沒問題,剛才也是你主動湊過來。」
失去記憶,真的會給人帶來如此大的改變?
還是說,我從來沒真正認識過梁敘川。
「我才應該說出那句話——
「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另外,你變成現在這樣,我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梁敘川眉毛緊緊擰起來。
面沉如水。
不再理會他,我乾脆轉身離開。
15
行業峰會後不久,我接到調崗通知。
季明昭杵著下巴,笑眯眯看我。
「社會線一直缺人,不如你去支援,忙起來就沒空東想西想。
「怎麼樣,有信心堅持嗎?」
我重重點頭。
帶我的老師姓程,四十上下,沉默寡言。
早年間做過調查記者,新聞報道風格辛辣。
跟著他跑了大半年,我終於明白季明昭為何笑得意味深長。
最驚險的一次,我們深入鄉鎮,調查化工企業非法排放廢水問題。
快返程時,被一群莽漢團團圍住。
程老師拚命掩護我帶著證據先行離開,自己被打斷一根肋骨。
好在經過重重險阻,報道終於面世。
涉事企業當即被關停追責,當地還成立專項小組,徹查此事。
事後的慶功宴。
程老師搓著臉,說:「當初看你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還想著你待兩天,受不了就會跑。」
有人起鬨:「小許有對象嗎?被對象知道了,得擔心死。」
我也跟著笑。
這段時間,每天忙得灰頭土臉,我都忘了有多久沒有想起過梁敘川。
酒過三巡,大家隨意談論起最近的新鮮事。
「聽說梁家現在一團亂。」
「梁家那個大兒子,出過車禍那個,前段時間忽然裁了集團不少人,好些老員工受不了,天天去總部拉橫幅。」
「我聽說是他爸媽把自己的私生子塞進公司,私生子要奪權,才鬧這一出。」
「梁家夫妻現在正忙著分家鬧離婚呢。」
「他家大兒子之前我見過,印象里沒這麼殺伐果斷,難道出了場車禍,還能性格大變?撞出個商業奇才來。」
「這你就不懂了。他看上車禍時救過他的一姑娘,但他父母非要他去聯姻,不肯讓那女的進門,這不就『衝冠一怒為紅顏』了?」
桌上的人心照不宣地鬨笑。
喝了幾杯酒,散場後,我在路邊吹風醒酒。
程老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
「小許,那個人一直在看你,你認識?」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暮色昏昏。
磅礴絢爛的晚霞下,明與暗的交界,路燈裁出一道修長身影。
梁敘川目光晦暗地盯著我。
撞上我的眼神,他腳尖微動。
我收回目光。
「不認識。」
「難道你被人盯上了?」程老師大驚,「那你跟我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跟在他身後上了車。
汽車駛出一段距離,透過後視鏡,仍能看見梁敘川站在原地。
遙遙望著我。
16
在南城短暫修整,我跟著程老師奔赴新任務。
離開前,蘇晏打來電話。
支支吾吾問我去哪裡,何時回來。
「問這個幹什麼?」
他欲言又止:「呆在南城不是挺好?你要是還為了敘川的事傷心——」
我截斷他的話:「跟他沒關係。」
「蘇晏,謝謝你關心我。不過我跟梁敘川已經沒關係了,我要做什麼事,也不是為了他,只是我想做。」
電話那邊短暫寂靜。
隨即通話被驀地切斷。
前兩天,程老師接到線人提供線索。
指出鄰市一家娛樂會所疑似存在逼迫未成年從事盈利性陪侍活動。
這次我們去,就是希望能摸清更多證據。
掌握利益輸送鏈條,採訪當事人,做成特稿。
下榻酒店選在會所附近。
接連幾天,我都隱約覺得有人跟著我。
程老師笑我草木皆兵。
他發來一個定位,是最新聯繫到的受訪者住址。
位於本市老城區一處城中村。
從計程車上下來,入目是破敗不堪的老樓。
樓體牆漆剝落,單元門前積著一灘泥水。
地上混雜著住戶傾倒的污水,發出陣陣惡臭。
才走進鐵門,就聽見樓棟里傳來女孩尖利的呼喊。
下一秒,一個頭髮枯黃的女孩爆衝下來。
「——劉玥!」
看清她的模樣,我驚呼出聲。
暗訪時,我曾在娛樂場所見過她幾次。
原來新受訪者就是她。
還沒等我反應,樓梯上又衝下來一個手拿菜刀的中年男人。
劉玥一個閃身,躲在我身後。
那男人拿刀尖指著我,「你是誰?不想死就滾開!」
「劉柯,你有種就砍死我!你砍不死我,遲早我會砍死你!」
劉玥從我背後伸出個頭,毫不退讓地對罵。
叫做劉柯的男人兩頰橫肉氣得顫動,拿著刀就要上前。
我努力鎮靜,高高舉起手機。
「別過來!把刀放下,不然我現在就報警!」
劉柯吐了口痰,惡狠狠道:「哪來的臭娘們?老子管教自己的孩子,關你什麼事?」
「你算什麼老子?天底下哪個老子讓自己的女兒出去賣?你自己賣去吧!」
「你也閉嘴!」
我被夾在中間,扭頭,低聲沖劉玥吼道。
她癟癟嘴,不說話了。
我帶著劉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後退。
眼角餘光瞥到靠牆放著的一根燒火鉗。
順手將鐵鉗握在手裡,另一隻手終於抽空撥通報警電話。
察覺到我的動靜,劉柯情緒忽然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