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告訴他,我雖柔軟,背後站的卻是當朝寵妃和相府。
豈容一個不知來路的下等粉頭侮辱?
15
馮延武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
昨夜三叔公推杯換盞間說的什麼打壓、馴服的話,一下子被理智拉回。
嫚姨娘還沉浸在被獨寵的錯覺里,全然沒意識到馮延武僵硬的面孔。
不知死活的盯著雪白往他懷裡蹭,聲音甜得發膩。
「夫君,奴家穿得少,可不都是昨夜您一件一件親手脫…」
「放肆!」馮延武一把揪住嫚姨娘的髮髻,將她按倒在地。
「在主母面前還敢如此搔首弄姿,你眼裡還有沒有規矩!給老子跪好!」
我冷眼瞧著這齣鬧劇,心中快意如火山噴薄。
這便是男人。
管你是什麼床笫間的寶貝心肝,一旦觸及他真正在乎的權勢、臉面,轉瞬便可棄如敝履。
根本無需我親自動手,只需輕輕撥動他心中那根名為自尊和利益的弦,他自己便會動手清理門戶。
我款款起身,輕輕拽著他的袖子,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俏皮。
「要我看錯在夫君,誰讓咱們馮大人威風凜凜,是個女兒家見了都要臉紅心跳,想要被您寵愛呢。」
我甚少說這等奉承的俏皮話,果然撓到了馮延武的心坎。
他的眼神落在素雪剛拿出的孔雀裘上。
大手一揮,將孔雀裘披到了我身上。
「這等寶物,豈能是阿貓阿狗用的,還是娘子披著相得益彰。」
我順從地攏了攏裘衣,依偎進他懷中。
三叔公,這就是你煞費苦心送來的「禮物」?
想用一個下賤女人來離間我與馮延武?
可惜你久不當官,自然忘了,在權勢面前,美色不過是最廉價的籌碼。
馮延武平日裡裝傻充愣、任由你們擺布,那是因為你們的規矩對他有利。
而他現在的幡然醒悟,是因為我的身份、我的價值、我背後代表的權勢,對他更有用!
……
不到兩日,小廝便來稟告,這嫚姨娘果真三叔公從外地買來娼優之流。
我佯裝不知,一個計劃已然在腦子裡成型。
聖上三令五申嚴禁官員狎妓納娼,三叔公卻要頂風作案。
嫉妒孔氏的好處沒落到他孫子頭上,便要事事挑撥我和馮延武。
只是他終究小瞧了孔氏盤根錯節的姻親網。
饒他做得再隱秘,都抵不過我的查探。
藉此一遭,倒也不必迂迴了。
我只是用了一個很巧的計策。
假裝寫了封告密信,用火漆封住,又親手拆開。
做舊的信封,恰到好處的磨損痕跡,務求以假亂真。
待馮延武當值歸來,我屏退左右,將信遞到他面前,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惶。
「此信被人投擲在近衛軍府衙門前,被當值的編修拾得,打開一看,竟然是舉報您狎妓入府的事。」
「幸好這人恰是家父昔年門生,深知其中利害,這才輾轉將信送到孔氏…」
餘下的話,不必多說。
馮延武抓著信紙的手已開始顫抖,臉色慢慢灰敗。
這些年他夾著尾巴做人,連婚假都不敢休滿,唯恐被聖上挑出錯處,褫奪了手中的微末兵權。
狎妓之罪,若遇有心人彈劾,足以讓他烏紗不保!
若非孔相門生暗中斡旋,他此刻怕已身陷囹圄!
16
我看著他額角滲出的冷汗,知是火候已到。
故意問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幕後之人用心險惡!可要暗中徹查,揪出告密之徒?」
我故意喊他大人,便是將此事的性質往官場上引。
馮延武猛地抬頭。
查?如何查?
三叔公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當差。
他若倒了,誰最有可能頂替這個位置,答案呼之欲出!
「不!」他將信拿到火燭前,看著它一寸一寸成為灰燼。
「此事到此為止,一個字都不許再提!」
恐懼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自行生根發芽。
接下來的日子,我冷眼旁觀馮延武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他會在腦海中將每個細節反覆咀嚼——
是誰走漏的風聲,告密者是誰,目的何在?
無論他如何推演,最終都無可避免地指向那個在族中一手遮天的老匹夫!
至於嫚姨娘,不過曇花一現,一顆用完就註定被丟棄的棋子。
馮延武言語間已暗示我妥善處置。
我自然樂意效勞,以肺癆為由,連夜將哭鬧不休的嫚姨娘塞進轎子,送往我名下最偏遠的莊子「靜養」。
馮延武徹底遺忘此人,再尋機將她秘密轉移。
如此,此人便成了我手中一張潛在的底牌。
若來日有個萬一,此人便是我的一層保障。
府中耳目眾多,我又將原本的兩個老實通房提了姨娘,月例銀子加了五兩,以示寬厚。
這番善後,落在馮延武眼中,便成了我挺著孕肚,不辭辛勞為他保全顏面的鐵證。
更讓他深信不疑。若非我背後站著孔氏,這封「告密信」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他待我的態度,肉眼可見地變得諂媚。
即便我身懷六甲,他也夜夜宿在我房中,噓寒問暖。
這日,他目光掃過我身旁侍奉的含花,略帶疑惑。
「娘子身邊常侍候的,似乎不是這位?」
我順著他的目光,語氣帶著惋惜。
「夫君說的是苓月吧?那丫頭原是有幾分福氣的,妾身想著身子不便,便讓她伺候您,也好替妾身份憂。」
「誰知這丫頭是個沒福的,染了風寒,一病不起,如今還在將養。」
馮延武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帶著幾分愧疚。
「娘子一片苦心,倒叫為夫慚愧,既是娘子的貼心人,病好了便抬作良妾吧。好生醫治,莫要虧待了。」
侍立一旁的含花適時開口。
「主子心慈,早請了最好的大夫,連用的藥材都是從私庫里拿的上等好藥,能得主子這般厚待,便是立時死了,奴婢們也心甘情願!」
我嗔怪地看了含花一眼:「就屬你嘴甜。」
馮延武面上卻出現思忖。
府中人看個大夫,竟然還要開我的嫁妝私庫。
想到三叔公近日來的舉動,他眼中出現寒光一閃。
俗話說關起門來,各家過各家的日子。
這偌大的家業,也是時候鬆動鬆動了。
17
上蒼眷顧,我懷的雙生子,生產雖兇險,到底平安誕下兩個健康的男孩。
馮家有後,香火得續,這本是天大的喜事。
令人發笑的是,生產第二日,三叔公就遣人捧來兩張紅帖登門。
管家滿臉堆笑,說是三叔公特意請高人算了八字。
給兩位小公子取了極好的名字:一個叫磐榮,一個叫磐盛。
看似是好寓意,磐者,堅固也,榮和盛也是好詞。
可實則,磐對攀,分明是暗諷馮延武攀附了孔氏這門高枝兒,才換來今日繁榮昌盛。
二人本就存了芥蒂,管他馮延武想不想得來其中內涵。
只見他隨手將紅帖擲在一旁,抱著襁褓中的兒子,頭也沒回。
「回去告訴三叔公,孩兒的名字自有他的爹娘來取,不勞他老人家費心了。」
他抱著孩子來到我床前,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慧兒,你是馮家的大功臣,老大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叫令勛。」
「小的這個,我預備修書給岳父大人,請他老人家賜個名字,你看如何?」
看來,他終於想明白了。
與其親近那個倚老賣老、背後捅刀子的三叔公。
不如牢牢抱住孔府這顆參天大樹。
若能得父親賜名,便是孔氏對這兩個外孫的認可。
因著孩子的事,一來二去,紐帶也能更深些。
父親的回信很快到了,為老二賜名「令業」。
功勳令名,基業傳承,這兩個名字的分量,不言而喻。
自此,我再未提過半句中饋之事。
可剛一出月子,馮延武便親自捧著官家令來了。
烏木匣子內,赫然是馮府所有產業,房契地契,還有厚厚的帳冊。
馮延武是如何從老匹夫手中奪回中饋的,我並未刻意打聽。
一旦牽扯到根本利益,什麼血脈情分、長輩臉面,撕破起來不過是一層遮羞布。
想來過程不會太體面,也無甚溫情可言。
他將匣子推到我面前:「娘子,府里上下一百餘口,往後就託付給你了。」
我面上浮起恰到好處的惶恐,心中的漣漪亦不停息。
原想他拿回管家權後,只給我內宅中饋便可。
現在看他的意思,是讓我來做馮府內外的掌舵人。
「這如何使得?妾身一介婦人,管理內宅稍可,怎能全權照管?」
話未說完,手已被他緊緊握住。
「你出身相府名門,眼界心胸豈是尋常婦人可比。我是個粗人,這些瑣碎的經營之道,不交給你,還能交給誰?」
他語氣懇切,目光灼灼。
「你只管放手去做,萬事有我擔著!」
話已至此,我終究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妾身便勉力一試,若有處置不當,夫君可不能怪罪。」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成婚前夕。
燭火氤氳的書房,存著父親對我為數不多的教導。
他說:「權力如同烈馬,庸人懼其野性,智者方能馴服。」
那時,我尚參不透父親的意思,只能模糊地說一句:「女兒明白了。」
京城世家慣常將女子困在後宅,美其名曰「女主內」。
馮家世代將門,仍存著輕視女子的舊習。
可只要讓他看清我的價值,他照樣能放下臉面來請教。
這份顛復成見的魄力,遠超那些墨守成規的世家大族。
18
管家後,我並未大刀闊斧更換人手。
只命人搬來三年間的鋪面田莊帳冊,調齊歷年倉廩出入細錄。
加之我從前讓底下人探查得出的蛛絲馬跡。
不到半載,便將所有帳目理順。
哪一處埋的是三叔公的人,哪一處埋的是馮大伯的人。
還有些許旁支嘍囉,只要不觸及核心,我便容其苟存。
三叔公的人得了吩咐,多次犯事,陽奉陰違。
無妨,我以利圖之,給底層夥計和佃戶提升待遇。
人心如水,自會流向滋養之處。
無需我遣耳目,這些得了實惠之人,便成了無聲的喉舌,將暗處的勾當點滴匯入我耳中。
做完這些,我又開始扶持馮大伯的人。
這二人私交甚好,可那又怎樣,飯只有一碗,我給馮大伯而冷卻三叔公。
時日一久,猜忌自生。
盟友的冷落,遠比敵人的刀鋒更令人心寒。
漸漸地,馮大伯手下的油滑之輩,眼見在我手下做事賞罰分明,甚至給得更多,也收起心思,踏實辦起差來。
至此,我方不動聲色地將孔府精心調教之人插入,或為掌柜,或為副手,嵌入各處要害。
前程繫於忠誠,自會恪盡職守。
當然了,三叔公如何侵吞祖產,中飽私囊。
我都不經意地讓馮延武自己發現。
看著帳冊上觸目驚心的窟窿,再想起我用豐厚嫁妝默默填補虧空。
對三叔公的怒火,只會化作對我更深的倚重和依賴。
重陽節,我攜子省親。
時隔兩載,無需多言,我的努力雙親自會知曉。
母親捻著我為幼子繡的虎頭帽,贊其精巧。
我順勢輕撫帽上虎睛,溫言道。
「聽聞容妃娘娘身懷龍裔,母親下次入宮,可否攜女兒同往?」
「一則叩謝娘娘昔日恩賞,二則…也好將這頂『小虎帽』獻給未來的小殿下,討個吉利。」
母親握住我的手,含笑道:「難為你有這份心。」
我暗自鬆了口氣。
血脈斬不斷羈縻,只要孔氏血脈在一日。
我終能重新攪動這盤死棋。
19
時隔三載,我隨母親進宮,見到了已為天子妃的長姐。
殿內陳設奢華,流光溢彩,牆上密密麻麻鑲嵌的夜明珠,恍若星河傾瀉。
我目不斜視,默然後退半步,跪地行叩拜大禮。
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少了幾分昔日親昵。
「平身吧。」
我起身抬眸,華服珠冠下的長姐風華依舊,舉手投足間雍容華貴,更添上位者的氣度。
長姐只賜了母親座,我便恭謹侍立母親身側,垂眸聽著那些滴水不漏的宮闈寒暄。
時辰將盡,母親起身告退時,長姐的目光方落在我身上。
「三年未見,昔日總愛跟在我身後的小丫頭,也為人母了。」
她的聲音聽不出悲喜。
一股熱意倏地湧上眼眶,卻依規矩被我生生抑下。
再次深深叩首:「娘娘身體康健,福澤綿長,便是臣婦最大的心愿,孕中辛苦,萬望珍重。」
良久,才聽得頭頂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
「嗯,有心了。」
隨母親步出那宮門,我仰頭望著同樣被切割成方塊的天空。
紅牆森森,恍如隔世。
當年我機關算盡,輸得一敗塗地。
可長姐呢?她贏得的,不過是這方寸金籠,連一聲體己話,都要裹上厚厚的官腔。
八個月後,長姐誕下八皇子。
聖上老來得子,龍心大悅,長姐成了貴妃,一時風頭無兩。
可孔府卻一反常態,閉門謝客。
父親更是以「黃河潰堤,黎民遭難」為由,捐出半數家產賑災。
身為孔氏姻親,馮延武自然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昔日對他愛答不理的同僚,名帖禮物如潮水般湧來。
瞬間撫平了這些年來強壓心底的不甘,連眉宇間都帶上了幾分輕揚。
他當值回來時,正逢我讓管家清點堆積如山的物品,一一退回。
他眉頭一蹙,面上顯出不快。
「同僚們一片心意,娘子何苦推拒?倒顯得我們馮府不近人情。」
我嘆了口氣,擺擺手讓眾人退下,隨手拿起手邊的禮物。
錦緞包裹,內里器物精雕細琢,華美異常。
「這份禮不可謂不貴重,可落在有心人眼中,添油加醋,硬要說是僭越,屆時,我們該如何自處?」
馮延武臉上的不悅漸漸轉為思索,仍帶著一絲僥倖。
「娘子是否太過謹慎了些?」
我直視他雙眼,不再迂迴。
「夫君想要的,是同僚一時的奉承吹捧,還是帝王永固的聖心?」
「孔府閉門謝客,這些心意遞不進去,才一股腦兒涌到馮府門前。父親閉門謝客的深意,難道還不足以警醒夫君麼?」
話音剛落,馮延武如遭雷擊,眼中的浮躁瞬間褪去,顯示出幾分後怕。
他離開權力漩渦太久,一時竟忘了這富貴潑天背後潛藏的殺機。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再無半分猶疑。
「娘子思慮周全,就按你的意思辦,退回所有禮品,闔府上下,低調行事。」
20
我暗鬆一口氣。
到底是京中浸淫多年的武將,尚有一絲敏銳。
孔氏與馮氏的低調行事,入了聖上的眼。
八皇子三周歲這年,陛下親自拔擢,任命馮延武為禁軍副統領。
他初登高位,難免忐忑。
我執起茶盞遞給他。
「為君分憂,無過便是功。謹守本分,不結黨、不營私,做個純臣,聖心自明。」
見他若有所思,半晌接過,神色逐漸清明。
「娘子所言極是,一個沒有派系的純臣,遠比滿朝交遊的能臣更值得聖上信任。」
還有一層我沒有明說。
打我嫁進馮家起,馮家和孔氏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聖上提拔馮延武,何嘗不是在為孔氏撐腰?
咸王在民間聲望越發高漲,聖上豈會毫無芥蒂。
我讓他不結黨,他自然明白——
咸王,碰不得。
近些年,馮延武官運亨通,深得聖上器重,內里卻越發荒唐。
今日納商戶女,明日收小吏之女,紅袖添香,鶯鶯燕燕,鬧得人頭疼。
兩個孩兒漸漸大了,調養好後,我又懷了身子,生下一個粉嘟嘟的女兒。
這時候的他,浸潤官場久了,已無半分初為人父的喜悅。
最受寵的李姨娘誕下庶子,氣焰囂張,請安也是時來時不來。
馮延武生怕我磋磨他的寵妾,大張旗鼓下了命令。
在外時所有人必須尊我這個主母,府內,便由得李姨娘鬧。
漸漸的,他來我院裡的日子越來越少。
我不急不惱,只將苓月調教得愈發伶俐。
苓月是個明白人,晨昏定省從不缺席,閒話家常時總似無意漏出幾句枕邊風。
說的都是外頭男人們的事,我但笑不語。
只道:「你既得了老爺青眼,就更該謹守本分,來日才有你的福分呢。」
嵐兒四歲時,三妹出閣了。
嫁的是翰林院編修樊家。
樊家世代清貴,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家風嚴謹,藏書萬卷。
那樊公子弱冠之年便中進士,與其父一同在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
三妹嫁過去,必定家庭和睦。
可不知怎的,三妹在此前大病一場,幸而有四妹時時提點照顧。
想來都是心病,一劑猛藥下去,不好也得好了。
女子這一生,橫豎都是要嫁的。
嫁入高門相夫教子,總好過為生計折腰。
兩年後,四妹也出嫁了。
令我沒想到的是,女兒中最聰明的四妹,嫁的卻是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徐家。
在此之前,我甚至從未聽過這號人物。
四妹出閣時,送嫁隊伍都減了半數,說是有些寒酸也不為過。
可不過兩年光景,京城世家竟紛紛效仿,將嫡女遠嫁。
我這才恍然,原是聖上有意修剪世家枝蔓,所以父親身先士卒,先行斷臂。
這步棋,看似斷腕,實為續命。
那些外嫁的女兒,如同埋在各處的活棋。
一旦風雲變幻,這些姻親便是最隱秘的退路。
21
八皇子日益出眾,聖眷愈濃。
這些年,朝中擁立太子的聲浪此起彼伏,咸王的呼聲水漲船高。
秋獵上,咸王有意射偏了箭羽,箭鏃空懸,竟然一個獵物都沒獵下。
更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萬物有靈,皆系生命,兒臣實不忍傷之。」
聖上面上無慍,只撫須笑道:「吾兒仁厚,看來這咸王倒得換成賢王了。」
轉手便將頭彩賜予八皇子,盛讚其箭術「頗有先皇遺風」。
八皇子不推不拒,坦然受之,這份沉穩氣度,引得聖顏更悅。
「昨夜老爺提及,聖上問他,咸王與八皇子,孰更勇武?夫人猜老爺如何答?」
她奉上茶盞,壓低聲音,模仿著馮延武的粗獷。
「兩位殿下再勇猛,不都是聖上的骨血?依臣看,能育出這般出色的龍子,聖上才是真勇武!」
屋內頓時一片忍俊的低笑。
如此「莽夫」的憨直之言,想必正中了帝王暮年時微妙的心思。
今日李姨娘照例缺席,馮延武休沐,攜其母子踏青,招搖過市。
京城世家早已知曉,馮延武將李姨娘和其庶子寵到了骨子裡。
反觀令勛、令業,課業繁重,除年節外幾無休憩。
馮延武這粗人,只知道嚴師出高徒,這些安排都是我暗地請教父親做的決定。
嵐兒五歲,苓月所出的女兒也已三歲。
我將兩個女孩兒皆放在膝下教導,一視同仁。
馮府女兒稀少,更需同心同德,方能為家族來日織就姻親之網。
聖上近來龍體抱恙,卻秘密不宣。
府內演武場上,馮延武考察令勛令業的武功,眉頭越鎖越緊。
「這便是你們的進益?」
他篤信棍棒之下出孝子,素日責罰不少。
令勛一步擋在令業身前。
「父親息怒。二弟雖武藝稍遜,然文采斐然,夫子亦贊其天資。術業有專攻,求父親寬宥二弟!」
他脊背挺直,「兒子身為長子,未能督導幼弟,甘願代其受責!」
馮延武擲下紅纓槍,冷笑道。
「花拳繡腿,也敢賣弄?你既無心習武,頃州水患正急,今夜便去!」
他目光如刀掃向令業:「讀書讀成呆子,半分不及令修機靈!你厭武?我偏要你去!嚴州募兵,明日你就啟程,做不出個樣子也別回來了!」
是夜,待我聞訊趕至,顧不得主母體面,跪地哀求。
「夫君!他們尚未弱冠,稚嫩肩骨如何擔得起這般磋磨?千錯萬錯皆在妾身,願代子受過!」
李姨娘端坐一旁,閒閒插話:「老爺一片苦心,皆為哥兒前程。夫人難道願見他們庸碌無為,辱沒門楣?」
馮延武無動於衷,只冷冷道:「你既拎不清,便也去別苑靜心思過,好好想想怎樣當好一個主母。」
22
我與嵐兒遷入京郊別苑。
臨行時,想帶著絮兒同往,苓月卻執意留下。
「主子放心,奴婢在此替您守著。人去多了,反倒扎眼。」
燭影搖紅,絮兒依偎在她懷中,一雙眸子透出遠超同齡的沉靜。
「母親,絮兒等您回來。」
一語破防,我終是潸然淚下。
這些年,我與馮延武貌合神離是假,夫妻同心做局是真。
他扮莽夫、演好色,我便順勢軟弱,暗掌乾坤。
我不再出面主持中饋,只由手下心腹打理。
馮府上下所有產業依舊在我手中。
頃州偏遠,四妹的心腹丫鬟早成當地士紳之首,令勛此去自有依仗。
嚴州毗鄰必州,四妹夫家徐氏手握漕運命脈,令業安危無虞。
此局若成,前程似錦。
若敗,亦為馮氏存續血脈。
京郊別院依山傍水,暗藏水道,馮延武擇此地,已是縝密至極。
我帶著嵐兒在別苑靜養。
兩個月後,驛道傳來喪鐘,天子崩。
京城戒嚴,我失去了所有消息,糧食也只夠十日的。
我問嵐兒:「怕麼?」
嵐兒脊背挺直,語氣鏗鏘:「女兒不畏死,唯懼骨肉分離。」
原來,我的孩兒,早已於驚濤駭浪中,悄然成林。
十日過後,糧絕,又過三日,別苑門忽打開。
近衛軍分列兩旁,煞氣沖天。
我將嵐兒護在身後,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熟悉的身影大步入內,鎧甲染血,猶如修羅,將我緊緊箍在懷中。
「娘子,我來遲了。」
滾淚砸落,洇開他鎧甲上凝固的暗紅,血淚相融。
歸京途中,京城不如往日繁華,繁華凋敝。
事情塵埃落定。
咸王身死,劉貴妃賜白綾,劉氏全族覆滅。
三叔公一家押錯了寶,跟著咸王一條道走到黑,落得個全家流放的下場。
老頭子年紀大了,沒撐到出京城就咽了氣。
剩下以馮大伯為首的馮氏,大多都很乖覺,往後自然會得到照拂。
八皇子登基,馮延武一躍成了禁軍統領,這下是真正的天子近臣,朝廷新貴了。
四妹夫家徐氏亦在此中押對寶,雖未闔家遷京,卻成了新皇倚重的臣子。
後怕的是, 令業這混不吝的,竟然偷偷參軍到其帳下,隨著徐氏一起增兵到了京城。
令勛救治水之功, 令業有從龍之勞。
新皇龍顏大悅, 下旨令勛承襲世子位, 入督查院,前途無量。
次子令業直接外放, 去做了個實權在握的巡鹽副史。
再回馮府, 仿若隔世。
李姨娘無從前跋扈囂張, 恭敬地帶著其子在門口跪迎。
都是聰明人, 知曉什麼時候自己該做什麼事情。
我自然也不會虧待他們, 該有的前程體面,一樣不少。
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到了最鼎盛的時候,父親卻急流勇退, 第一個上書請辭。
馮延武緊隨其後, 以舊傷復發為由, 辭去禁軍統領的職位。
鳥盡時, 良工自然要藏。
這是父親的保身之道,也是世家屹立不倒的秘訣。
不用我多說,馮延武也悟透了。
看似致仕,卻都保全了各自的榮耀,家族根基反而更穩了些。
門下的子弟、提攜的後輩,早已借著這股東風, 成了新朝的新貴和棟樑。
事情塵埃落定,我從三品淑人升到了一品誥命。
這日,風光甚好, 我和三妹帶著各自的女兒入宮請安。
太后斜倚在貴妃榻上,看著二女亭亭玉立,含笑讓人端上來一方托盤。
盤子裡放著兩樣東西。
一支赤金打造的鳳簪, 展翅欲飛,華光璀璨。
一方古樸沉凝的硯台,墨色內斂, 暗蘊乾坤。
太后面色和藹:「好孩子, 喜歡哪個, 自個兒挑吧。」
嵐兒選了耀眼奪目的鳳簪,彩兒則安靜地捧起硯台。
那一日,兩個女兒都被留在了宮中。
出宮門時,身後沉重的朱紅大門, 一道接著一道,在身後緩緩合攏。
最後一線天光被隔絕的瞬間,我回首望去,只余朱門投下的暗影。
那裡面, 鎖著永無止境的寂寞,供奉著以自由為祭的金玉榮華。
陽光灑在我們身著的誥命霞帔上, 刺得眼睛生疼。
這世家的浮沉路, 兜兜轉轉,仿佛一個巨大的圓。
我們拼盡全力, 掙扎、算計、攀爬。
最終卻發現自己,不過是沿著祖輩畫好的圈,走了一遍又一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