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室沉寂,落針可聞。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輕輕挽住父親的臂彎,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嬌嗔與憐惜。
「父親,千錯萬錯都是那狂徒的錯,長姐已知道錯了,您就寬宥她罷。」
父親不語,我便又拿出手帕,俯身為長姐拭去額角污漬。
「姐姐也忒實心眼了,這額頭若留下疤,毀了容貌不說,傳出去倒像是咱家苛待女兒。」
長姐順勢握住我的手,淚水潸然而下。
「姐姐日後一定與妹妹們同心同德,好生侍奉雙親,再不敢有違。」
我與長姐重歸於好。
可自那後,長姐卻再難得父親另眼相待。
母親出席京中貴胄宴集,身旁的位置不再獨屬於長姐。
更多時候,換成了我。
我清晰地感覺到長姐變了。
她面上依舊溫婉含笑,可笑意卻像隔著一層琉璃。
偶爾衣袖相觸,也不再是昔日親昵,而是一種無聲的較量。
臘月宮宴,宮中設賞梅宴。
我與長姐隨雙親進宮。
絲竹悠揚,奏起霓裳序曲。
長姐戴著特製的鎏金面具。
廣袖一展,翩若驚鴻,行如踏月。
一舞畢,長姐摘下面具,滿座寂然,龍椅上的帝王連酒都忘了飲。
聖上目光灼灼,半晌才道。
「孔卿養得好女兒,倒顯得朕這些丫頭都成了庸脂俗粉。」
父親聞言即刻離席,伏地叩首。
「臣惶恐。」
「公主們金枝玉葉,如天上明月,小女不過是瓦礫微光,豈敢與日月爭輝?」
聖上龍顏大悅,當即賜下御酒,目光轉向長姐。
「你,叫什麼名字?」
「臣女名喚如章。」
帝王沉吟,目光在她纖裊身姿上流連。
「章字太過剛硬,朕觀你舞姿蹁躚,『翩翩』二字,你可喜歡?」
長姐得了聖上賜名,不過三日,封妃的聖旨便降臨相府。
事情塵埃落定,我鬆了一口氣,上前執手,盈盈一拜。
「恭喜姐姐得聖上青眼,這可是咱們孔氏滿門的榮耀。」
長姐唇角含笑,眼底卻是止不住的冷意。
「二妹這些日子侍奉得殷勤,可要當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我笑著將長姐鬢邊的一縷散發別到耳後。
「姐姐說笑了,往後妹妹還得仰仗您照拂呢。」
長姐進宮前夜,父親攜孔氏嫡支在祠堂敬告祖宗天地。
輪到我獻禮時,我捧上一針一線繡成的孔雀銜珠吉服。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洇濕了孔雀華美的羽翎。
這一刻的淚,是真心的。
所有姊妹中,我與長姐最為親厚。
她是那個在年月流轉中,牽我走向學堂的長姐。
是那個會小心翼翼為我染紅指甲、調弄鳳仙花汁子的長姐。
是在我背完書後,摸我髮髻,對我說「我們慧慧最棒了」的長姐。
相府的深宅大院猶如一方荷塘。
外人只看見碧葉連天,風光無限。
可最華麗穩妥的荷葉尖兒,攏共就這麼大點地方。
人人都想站上去,站得高,立得穩,免於墜入淤泥。
不進則退,不比則亡。
姐妹之間,亦是如此。
我告訴自己,這怨不得我。
爭,非我本性所願,不爭,便是粉身碎骨。
這路,是父親、是母親、是這吃人的規矩,是這煊赫門楣,一步步推著我們走到此處的。
長姐,願你此去,能如鳳凰浴火,真正翱翔於九天之上。
09
長姐入宮後,我以相府嫡長女的身份隨母親出入各種宴集,風光無限。
多少個夜晚,我夢見自己身著華美嫁衣,鳳冠霞帔,嫁入咸王府。
夢中,咸王執我之手,眼中唯有我一人。
多年後,他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而我與長姐在深宮重逢。
彼時,我為新君正妻,她不過是先帝遺妃,得我庇佑才有一方凈土。
每每從這樣的美夢中醒來,我唇角猶帶笑意。
年後,我的婚事終於定下。
這日姊妹們齊聚請安,母親握著我的手,溫言道。
「馮家雖非顯赫門第,卻是實打實的軍功出身。更難得的是,府上無長輩拘束,你一過門便可當家作主。」
輕車都尉,聽著是正三品的勳爵,實則不過是個虛銜。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竟當眾失態,脫口而出。
「這…這是容妃娘娘的意思?」
母親面色驟變,厲聲呵斥。
「娘娘深宮侍駕,哪管得上這些瑣事!」
「那…那是父親計劃有變了?咸王那邊…」
母親眸光如刀:「干咸王何事?孔氏既出了位娘娘,自然要懂得避嫌。」
我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這一刻,我終於窺見了父親的想法。
將最珍貴的籌碼,押在最穩妥的位置。
咸王再得聖心,終究是龍椅上那人的一枚棋子。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只押必贏的那一方。
要讓聖上看明白,孔氏的女兒寧可下嫁虛爵,也絕不沾染儲位之爭。
我閉目片刻,仍不死心,聲音發顫。
「既然父親已決議效忠聖上,為何還要與咸王府往來?」
母親慢條斯理地轉著腕間那對羊脂玉鐲,語氣輕描淡寫。
「傻孩子,赴宴賞花,本就是世家尋常交際。咸王設宴,滿朝朱紫皆至,若獨獨孔府不去,反倒顯得刻意。」
我咬緊牙關,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話來。
「可長姐失德在先,要入宮也該是我才對!」
母親執起茶盞,輕抿一口,回答的卻是。
「這世上有三種聰明:下等聰明是機關算盡,中等聰明是韜光養晦,上等聰明,是讓人以為你不聰明。」
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踉蹌著後退幾步。
四妹適時上前攙扶,袖中的手在我臂上輕輕一按。
「二姐歡喜糊塗了?還不快謝恩。」
望著她從容如水的雙眸,我忽然明白,這一切已成定局。
枉我步步為營,機關算盡,卻不知雙親早已將我看得透徹。
他們從一開始選擇的就不是我,從一開始,我就註定是長姐入宮的墊腳石!
從長姐進宮的那一刻起,孔府的一切資源都會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手中。
而我的結局,早在長姐踏入宮門的那一刻,就已經寫好了。
我緩緩跪下,額頭觸地,帶著認命般的平靜。
「女兒…謝母親成全。」
10
我穿著耗盡心血繡制的嫁衣,嫁的卻是個空有爵位的莽夫。
長姐終究念著舊情,特意請了恩旨,賜下三品淑人的誥命。
看似皇恩浩蕩的恩典,卻如一記耳光,彰顯出她的仁厚,提醒著我的失敗。
大哥背我出府時,喧天的鑼鼓聲中,我聽見他壓抑的低語。
「慧兒…受了委屈就回來,大哥替你撐腰。」
我看見二哥眼眶泛紅,三妹和四妹臉上掛著得體的笑,眼淚卻大顆大顆往下掉。
人群喧鬧,身後兩道不舍的灼熱視線似乎要將我燙穿。
可我沒有回頭。
我終究,是怨他們的。
馮延武是個實打實的武夫。
新婚之夜,他醉醺醺地闖進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將我的嫁衣撕得粉碎。
粗糙的手掌在我身上遊走時,我噁心得幾乎要吐出來。
可我知道,從今往後,這個令我作嘔的男人,就是我後半生的倚仗。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已換上溫順的神情。
主動伸手環住他粗壯的脖頸,將臉頰貼上他的胡茬。
一夜屈辱的承歡,身體撕裂的疼痛幾乎讓我昏死。
天光微亮,我強忍酸痛掙紮起身。
雖無公婆侍奉,但新婦拜見族老的規矩不能廢。
豈料剛一動,便被他的手臂猛地拽回。
「娘子去哪?」他睡眼惺忪,卻力大無窮。
又是一番荒唐的折騰,直到日上三竿,他才饜足睡去。
午膳時,看著他徒手抓起一隻碩大的醬肘,油膩的汁水順著嘴角,在錦袍上洇開污跡。
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父親啊父親!
縱使我為棋子,難道連一個知曉禮數的體面人家,都不配擁有嗎?
我強壓下喉頭的酸澀,取過素雪遞上的絲帕,柔順地為他擦拭嘴角。
他卻渾然不覺,撕下一大塊肥膩的肘肉,徑直遞到我唇邊。
「娘子也嘗嘗!這肘子最是解饞,我一日離不得它!」
我看著泛著油光的肥肉,胃裡翻騰更甚。
強忍著嘔吐的慾望,輕輕咬了一小口。
「好吃吧?」
他咧嘴大笑,聲如洪鐘:「來人!再給夫人上一盤!」
素雪見狀,連忙上前一步打趣。
「姑爺,您快饒了主子吧!您瞧瞧,這肘子比主子的臉盤兒還大呢,主子那點小胃口,哪消受得起?」
馮延武這才恍然,訕訕收回手。
「呃…是我粗心了!娘子自便,自便!」
說罷,又埋頭大嚼起來。
在相府,用膳是門雅致的學問。
漱口、凈手、舉箸,環環相扣,一絲不苟。
可眼前這番景象,與我所受的教養格格不入。
我心中發愁,三日回門宴。
他這般粗野做派,在講究禮法規矩的相府,不知要鬧出多少笑話。
馮家雖在京城,卻不比相府地段繁華,中間還隔著大半個京城。
我與馮延武商議,回門後再行拜見馮氏族老,既全了禮數,也免去倉促之下的失儀。
他對此倒十分爽快。
「娘子安排便是!族老們都是和善人,不講究這些虛禮。」
11
長姐入宮當寵妃,沒有回門之禮。
我便成了相府第一個攜婿歸寧的女兒,自然要做足體面。
布匹錦緞、珍玩珠寶、時新吃食、上等茶具,足足裝了三大馬車。
天未明,車馬便已啟程,一路走官道,直至晌午,才堪堪抵達。
二哥早已帶著何總管並一眾僕役在門前迎候。
一番寒暄禮讓,將我們簇擁入府。
不過離家三日,重踏這片熟悉的山水庭院,竟生出幾分隔世般的恍惚。
草木依舊,亭台如昨,卻又仿佛什麼都不同了。
依禮拜見了雙親。
二哥興致勃勃地邀馮延武切磋槍法,父親則在一旁含笑拈鬚。
母親領著我們姊妹幾個轉入內院花廳。
小廳清雅,薰香裊裊。
母親端坐上首,我伏地另行跪拜之禮。
未開口,心頭的萬般委屈已化作熱淚,猝不及防滾落。
四妹拿出絲帕輕輕為我拭淚。
「想是二姐乍見親人,喜極而泣。二姐放心,往後我與三姐定會代二姐在母親膝下承歡盡孝。」
一番話,瞬間將我所有欲訴的委屈生生堵了回去。
喉頭哽咽,開口卻是。
「女兒不孝,往後不能長伴雙親左右,一時情難自禁,讓母親憂心了。」
「請母親放心,女兒定當以您為楷模,恪守本分,掌理馮家中饋,為馮家開枝散葉,不負孔氏門楣。」
母親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神色微動,侍立一旁的林嬤嬤立刻會意,領著所有侍婢魚貫退出。
三妹與四妹也乖覺去了偏廂。
廳內,唯余母女二人相對。
母親斂去笑意,目光落在我強忍不甘的臉上。
良久,才低低嘆了口氣,帶著一絲不忍。
「慧兒,你已為人婦,當知戒急戒躁,收束心性。從今往後,你的心思才智,該盡數用在如何輔佐夫君,如何掌穩一家主母之位上,這才是你立身的根基,亦是你的前程所在。」
「相爺殫精竭慮為你們姊妹鋪路,不是要你們做那等無知婦人!女子雖囿於內宅,可心若只囿於尺寸之地,這一生,便真真只能困死在那方寸之間,永無出頭之日了。」
見我眼中仍有迷茫,她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
「馮家雖是虛爵,卻掌管京郊烽火台兩千近衛軍。這兩千人,是護衛京城的第一道鐵閘,此乃真正的天子親兵。」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你看它是虛爵,旁人看它是虛爵,可這虛字背後,卻是聖上沉甸甸的倚重……你,可明白了?」
我腦子嗡地一聲,頃刻間恍然窺見了父親的用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樁婚約,從不是什麼棄子下嫁,而是父親在棋盤上落下的暗子。
長姐入宮是明棋,而我下嫁馮府,為暗棋。
這是要將孔氏與聖上這條龍舟牢牢捆綁,夯得堅不可摧!
晚膳時,我心中忐忑,唯恐馮延武的豪放吃相引來輕視。
可父親卻撫掌誇讚,眼中儘是讚許。
「賢婿不拘俗禮,盡顯沙場男兒的磊落氣魄,痛快!」
二哥心領神會,索性也丟開平日的斯文,學著馮延武的樣子大快朵頤,笑道。
「今日方知這般大口吃嚼,才是真性情,比細嚼慢咽舒坦多了!」
馮延武受了鼓舞,更無拘束,端起滿滿一杯烈酒,離席朝父親鄭重一揖。
「岳父大人!我是個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漂亮話。但我馮延武在此立誓,往後定當豁出命去護著娘子,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父親拈鬚連連點頭,竟然破例放下過午不飲酒的規矩,端起酒杯道。
「賢婿有此心,老夫也可放心了。」
席間氣氛熱烈,觥籌交錯。
我抬眸間,正撞上母親投來的視線。
她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微微頷首,我心中那點懸著的巨石終於落了地。
原是我心窄了。
父親宦海沉浮數十載,被譽為賢相,城府何等深沉。
他要的,正是這份看似粗豪、實則暗含忠勇的真實。
主賓盡歡,其樂融融。
因著父親挽留,我與馮延武便在相府多留了一宿,次日方啟程歸府。
這一夜,我躺在昔日閨閣的錦被中,聽著枕畔丈夫沉穩如雷的鼾聲,再無半分怨懟。
既成棋子,那便守好自身,輔佐馮氏,安穩後宅,方是我的造化。
12
第一次拜見馮氏族老,我並無緊張。
馮延武父母早逝,這些叔伯長老,縱使血脈相連,終究隔了一層。
禮數上,我自不會怠慢。
備下的禮品,早已依著輩分、身份、喜好,精心備妥。
嫁入馮府前,大哥已替我摸清了底細。
三叔公馮守義,輩分最高卻無實權,最重面子。
大伯馮守仁,管著族中些許田產,為人精明。
其餘幾位叔伯兄弟,各自脾性、家眷幾何、有無官職,皆瞭然於胸。
下嫁便要有下嫁的姿態,既為馮家婦,便不可時時以相府千金自居。
苓月心靈手巧,為我挽了個溫婉不失端莊的雲髻,發間點綴圓潤珍珠與白玉釵環,通身透著柔和恭順。
剛收拾妥當,管家便在外躬身催促。
「稟夫人,老爺已被三叔公和大伯請去前廳敘話了,請夫人快些移步。」
我心中微沉。
這莽夫!
新婚夫婦首次拜見族老,理當同行,以示同心。
他倒好,留我一人去拜會。
這分明是族老們刻意為之,要給我一個下馬威。
面上卻波瀾不驚,只溫聲道:「帶路吧。」
行至正廳門外,遠遠聽見馮延武與幾位族老的說笑聲。
我略整衣襟,深吸一口氣,步履從容地踏入廳堂。
須臾,笑聲戛然而止。
數道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與不易察覺的輕慢。
廳內主位赫然坐著兩人。
左首是面容嚴肅的三叔公,右首是眼神精明的馮大伯。
馮延武這個正主,竟陪坐在左下首!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恭謹。
快行幾步上前,對著主位屈膝行了個標準半禮:「媳婦孔襄慧,拜見三叔公,拜見大伯。」
預想中的和顏悅色並未出現。
三叔公馮守義捋著稀疏的鬍鬚,眼皮微抬,鼻腔里哼出一聲不滿。
「相府出來的千金,規矩倒是大。見長輩就這般輕飄飄地彎一下膝蓋?想來是在那錦繡堆里待久了,忘了什麼叫恭敬!」
依禮,非血親長輩,行半禮已算周全。
這老匹夫,分明是借題發揮,要給我難堪。
右首的馮大伯看似打圓場,嘴裡的話卻十分下流。
「三叔息怒,侄媳新嫁,想是還不熟稔咱們武將之家的直爽。況且…」
他目光曖昧地掃過我,落在馮延武身上:「瞧侄媳這氣色紅潤,想是延武這小子不知憐惜,日日疼愛太過,身子骨還虛著吧?哈哈!」
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心照不宣的鬨笑聲。
一股強烈的屈辱和噁心直衝喉頭,被我死死壓下。
在刺耳的笑聲中,我毫不猶豫地提起裙擺,雙膝跪地,聲音柔順得如同春水。
「是媳婦年輕不懂事,思慮不周,請三叔公、大伯恕罪。媳婦孔襄慧,拜見兩位長輩。」
姿態放得極低,將恭敬二字做到了極致。
三叔公這才從鼻孔里「嗯」了一聲,慢悠悠道:「起來吧。」
起身時,馮延武才像剛反應過來,起身走到我跟前,一把攬住我的腰,粗聲笑道。
「三叔公和大伯都是自家人,自小看著我長大的,娘子別拘束,隨意些!」
看似解圍的話,實則坐實了我方才「拘束」、「不懂規矩」的指責,更是將族老們置於自家長輩的制高點上。
一瞬間,我的心頓時冷得像塊冰。
前日在相府,他還信誓旦旦在父親面前保證護我周全。
今日,卻配合著族老給我難堪。
好一個莽夫,這心思算計,哪裡是莽,分明是精。
我順勢依在他的臂彎,臉上綻開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
「夫君說的是。三叔公和大伯待小輩如此熱忱親厚,不拘俗禮,馮府家風如此淳樸率真,襄慧初來乍到,便覺如沐春風,格外溫暖呢。」
淳樸率真多用來形容孩童,用在這兩個老匹夫身上,便是明褒暗貶。
既全了他們的臉面,又暗指他們不懂規矩。
果然,三叔公和馮大伯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
不待他們再開口,我輕輕擊掌兩下。
早已候在外面的侍女們,端著蓋著紅綢的托盤魚貫而入。
「初次拜見諸位尊長,媳婦無以為敬,只備了些京城時興的小玩意兒,聊表心意,還望諸位長輩莫要嫌棄粗陋。」
我笑容得體,目光轉向馮延武,帶著恰到好處的依賴。
「夫君,可否為妾身引薦在座的叔伯兄弟們?也好讓襄慧一一奉上心意,周全禮數。」
對上我溫順依賴的眼神,馮延武面上的滿足和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大手一揮:「好說!」便摟著我,挨個介紹過去。
我隨著他的指引,一一屈膝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對每位被介紹的族親,身後便有相應的侍女上前,揭開托盤上的紅綢。
禮物並非一味貴重,卻都按照對方的喜好,極盡巧思,顯出我這位新夫人不僅禮數周全,更心思細膩,對馮家上下摸得門清。
廳內氣氛,在我的不動聲色間悄然發生扭轉。
方才那劍拔弩張的下馬威,仿佛從未發生。
13
一場認親宴,猶如一盆冷水,徹底澆滅了我心中的旖旎。
馮府雖無正經高堂,但這群族老,尤其是三叔公和大伯,在馮延武心中的分量,重得超乎想像。
女眷連面都不必露,男人便定了乾坤。
面對他們對我的刻意打壓,馮延武不僅習以為常,甚至隱隱帶著一種認同感。
這讓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在馮家這武將門庭里,女人的地位,比我想像的還要低微。
進府半年,我深諳「伏低」之道。
捧著他,順著他,加上相府嫡女的身份光環,馮延武幾乎夜夜宿在我房中。
直到大夫診出喜脈。
馮延武欣喜若狂,差點以頭搶地:「我要有兒子了,馮家要有後了!」
馮家不受人矚目,一是虛爵空銜,二便是人丁單薄。
到了馮延武這代,更是只有他一個獨苗。
簪纓世家講究的是開枝散葉,人丁興旺方顯根基深厚,馮氏這般凋零,無怪乎日漸沒落。
他小心翼翼覆上我尚未顯懷的小腹,眼中閃著光。
「等兒子出世,老子就教他打拳、練武,將來考個武狀元!光耀門楣!」
我本想問,若是女兒怎麼辦?
話到嘴邊卻堪堪停住。
馮家這重男輕女的風氣,幾乎刻在骨子裡。
此刻潑冷水,只會惹他不快,徒增隔閡。
我順勢依偎進他懷裡,臉上帶著憧憬。
「若是個哥兒,定能像夫君這般英武不凡,將來必成大器。」
一旁的素雪看準時機,帶著幾分擔憂插話。
「夫人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了,一人吃兩人補,養身最是緊要。」
「恕奴婢多嘴,如今這府里的吃食皆出自大廚房,人多手雜,恐不利於夫人養胎。奴婢斗膽想著,若能設個小廚房,專司夫人的飲食湯藥,豈不更穩妥些?」
各家有各家的規矩,這馮家也不知怎的,中饋支出竟然都攥在三叔公手中。
府中所有進項支出、田莊鋪面,無一不經他手。
這本該是主母之權,自我嫁入便該交接。
可老狐狸裝聾作啞,我也只能按兵不動。
他是積年的族老,根基深厚,我若貿然硬奪,即便贏了,也必落個「相府貴女仗勢欺壓族老」的惡名。
如今借著身孕,正好徐徐圖之,名正言順奪回中饋。
素雪這番話,明面是說小廚房,實則就是在提醒馮延武。
設小廚房是小,可錢從何處來?
難道要我堂堂主母,動用嫁妝私產來貼補公中的開銷不成?
我當即蹙起眉頭。
「多嘴!這等事也是你能置喙的?還不下去!」
我斥責她多嘴,卻絲毫未否定她話里的道理。
馮延武果然意會,子嗣為大,他立刻喚來管家,大手一揮。
「管家,你去知會三叔公,夫人有孕,需設小廚房精心調養,先從公中支一千兩銀子,即刻去辦。」
我依偎在他懷中,口中溫言軟語地與他閒話著孩兒未來的模樣。
心中卻在冷靜盤算,這一千兩,不過是撬動權力的第一塊磚。
小廚房一旦設立,獨立採買,獨立核算,便是在三叔公把持的中饋上撕開了一道口子。
這半年來,我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早就遣了陪嫁的機靈小廝各方打聽。
不動聲色知曉了各類鋪子和莊子的產能。
各家掌柜姓甚名誰,有何缺漏,也已摸得八九不離十。
大哥二哥隔三差五遣人來問候。
可我不想事事依靠娘家。
若連中饋這點事都擺不平,需要他們出手相助,若傳到雙親耳中,只會讓他們覺得我越發無能。
14
懷孕三月,胎像漸穩。
我斜倚在軟榻上,看著低眉順眼為我捶腿的苓月。
新裁剪的春衫勾勒出少女初成的玲瓏曲線,一張小臉素凈溫婉。
我抬了抬眼皮,素雪意會,讓其他侍女無聲退了出去。
屋內唯有我們主僕三人。
苓月手上的動作未停,我伸出指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被迫對上我的視線,她清澈的眸子裡帶出幾分惶恐,旋即又乖順地垂下。
「苓月,你跟了我幾年了?」
「回主子,奴婢四歲被分到您院裡伺候,如今已十二年有餘。」
我接過素雪遞來的牛乳,輕輕撫著杯蓋。
「十二年,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怕是比跟長姐在一起時還長呢。」
「再體面的丫鬟,終究是奴籍,可若抬了姨娘,那便是半個主子了。你的父母兄弟,我自會替你安置周全,保他們一世衣食無憂。」
我頓了頓,聲音更輕:「你覺得如何?」
苓月渾身一顫,隨後重重磕在地上,聲音帶著哽咽的壓抑。
「主子大恩,奴婢粉身碎骨無以為報!從今往後,奴婢這條命便是主子的。」
我滿意於她的識相,示意素雪扶起她。
親自拉她坐到榻邊,拿出絲帕擦拭她額角的污漬,柔聲道。
「你能有這份苦心,不枉費我多年教導,這便去沐浴更衣,今夜去侍候吧。」
嫁進來時,馮延武后宅只有兩名通房,都是她母親過世時安排的。
二人很是乖覺,我也願意給她們體面,從不過分立規矩。
我自問如此安排很是妥帖,可計劃趕不上變化。
晚膳時分,馮延武遲遲未歸。
管家來稟,說馮延武從衙司回來的路上,被三叔公的人盛情請去赴宴。
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這老匹夫又憋著什麼壞招。
只能先將精心打扮過的苓月,先行送去馮延武的房中。
當夜,馮延武回來時,懷中多了個妖嬈女子。
馮延武渾身酒氣,帶著那女子奔入房內,放浪形骸的聲音傳透了半個府邸。
女子看見在房中穿著薄衫,面紅耳赤的苓月。
眼神一轉,竟然讓苓月跪在地上,伺候了他們整整一夜!
苓月第二日便高燒不起,連床也下不了了。
我開了私庫,讓大夫不拘什麼好藥,只要能養好身子便好。
而馮延武,好似全然忘了昨夜的荒唐,甚至請安時都陪著,生怕我怠慢他心尖尖上的嫚姨娘。
春風尚帶著料峭寒意,嫚姨娘卻只穿了件薄如蟬翼的桃紅紗衣,胸前雪白呼之欲出。
行走間媚態橫生,全然不顧廉恥二字。
她眼波流轉,暗含挑釁,見到我遲遲不跪。
我面上波瀾不驚,甚至堆起比更和煦的笑容。
「妹妹怎地穿得如此單薄?這早春寒氣最是傷身,一路走來,若著了風寒可如何是好?」
我轉頭吩咐素雪:「去把容妃娘娘親賜的孔雀裘拿來,給嫚姨娘禦寒。」
明面是關心,暗地裡卻是在告訴馮延武。
她穿成這樣,一路招搖走來,不知被多少下人看了個遍。
你馮延武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還有這孔雀裘,這可是御賜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