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人把我引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四面環水,只有一條九曲迴廊相通,是個極其僻靜且便於談話的地方。
太后並未穿著繁複的宮裝,只一身素雅的常服,頭上簪著簡單的玉簪。
她屏退了左右,亭中只剩下我與她兩人。
「宋貴人,在宮裡可還習慣?」她開口,聲音柔和,帶著關切,「哀家聽聞,陛下對你……頗為不同。」
我垂著眼,謹慎地回答:「勞太后娘娘掛心,一切都好。」
太后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里充滿了無奈與憐憫:「孩子,在哀家面前,不必強裝。這宮牆之內,誰人不知陛下性情……他待你特別,未必是福。哀家聽說,你身邊伺候的人,皆是陛下親自挑選,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控之下,與囚禁何異?」
我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她說得沒錯,攬月宮看似風光,實則處處都是元郁的眼線。
我享受著他給予的庇護和特殊,自然也生活在無處不在的監視之下。
但我又不在乎。
「哀家不忍看你年紀輕輕,便困死在這金絲籠里。」太后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你若想離開,哀家可以幫你。」
我愣了愣,抬頭看向她。
太后的眼神慈愛而真誠,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心疼晚輩的長者。
但我沒有錯過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精光和算計。
能在先帝後宮屹立不倒並成為太后的女人,怎麼可能僅僅因為「不忍心」就冒險幫助一個皇帝的「寵妃」出逃?
這太反常了。
「太后娘娘為何要幫臣妾?」
我直接問道,目光緊緊鎖住她的表情。
太后似乎早已料到我會這麼問,她臉上浮現出哀痛與恐懼交織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
「因為……陛下他,並非世人眼中那般簡單。」她聲音微顫,身體也似乎因為恐懼而輕輕發抖,「他……他是個魔鬼。」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湊近我,用幾乎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氣音說道:「你以為齊貴人真是死於意外嗎?不……不是的。」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
「當年,是元郁……是他親手放火燒死了自己的生母齊貴人!」
我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太后眼中含淚,卻又帶著徹骨的寒意:「他以此事博取先帝的同情與憐愛,又故意裝病在床,引得先帝前去探望……這才『偶然』看到了他早已準備好、放在書桌上的那篇《治水策》……從此,他才真正進入了先帝的視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入我的腦海。
太后仔細觀察著我的反應,見我臉色煞白,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她滿意地繼續道:「這樣一個連生身母親都能狠心殺害的人,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當年,他弒母時還被一名喚阿絮的宮女目睹,他亦將其殘忍滅口,當年他不過十七歲,就已滿手血腥。」
我愣了一下,有些錯愕地看了她一眼。
至此,便能確定,她在說謊。
「孩子,你留在他身邊,今日得寵,明日就可能粉身碎骨!哀家實在是……不忍心再看悲劇重演。」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塞進我冰涼的手裡。
「這瓶中的藥,無色無味,只需少量加入茶水中,便可讓他陷入沉沉睡夢,至少六個時辰不會醒來。」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語氣急切而真誠,「只有趁他昏睡,你才有機會拿到他隨身攜帶、可通行宮禁的腰牌,哀家安排的人才能在宮外接應你,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
「太后娘娘……我……我需要想想……」
我聲音發顫,顯得六神無主。
太后寬容地點點頭,拍拍我的手背:「好孩子,哀家知道這事突然,你且回去好好思量。但切記,機會稍縱即逝,早做決斷。為了你自己的性命著想。」
她說完,不再多言,轉身緩緩離開了湖心亭。
我獨自站在亭中,湖風吹來,卻吹不散心頭的冰冷和迷霧。
手中的白玉瓷瓶,像一塊烙鐵,燙得我手心發痛。
11
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我第一次穿越到這裡的第三年。
我夜裡被野貓驚醒,發現外面雷電交加,暴雨將至。
我想起了小郁子,他曾說他住的房子有些漏雨,我怕他被淋到生病,於是起床去尋他,準備讓他先來我這裡湊合一晚。
可來到翠翎軒,我看到了沖天的火光。
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跑向我,而他的身後,跟著許多禁軍。
我對元郁太熟悉了,熟悉到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形。
我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只下意識想救我在這裡唯一的朋友。
於是我推了他一把:「往那邊跑!」
而我,則引著一部分禁軍去了相反的方向。
那晚,我跑得沒了力氣。
最後被一箭射中小腿,跌入了一旁的荷花池裡。
沒人來救我。
禁軍見追錯了人,便調轉了方向。
我就那樣一點一點沉入了池底。
再睜眼時,就又穿越回自己的世界了……
一夢驚醒。
我就再沒睡著。
太后說,阿絮是被元郁滅口的。
可我是怎麼死的,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至於她的其他話,我分不出真假……
在天剛蒙蒙亮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有人帶著一身冷氣進來。
我輕輕睜開眼睛,看著元郁站在燭火旁,將手烘得暖和了,才輕手輕腳地轉身過來。
光線昏暗,他沒注意到我醒了。
他輕輕掀開我被子一角,正要上來,一抬頭,跟我對視個正著。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君王,竟然也會露出羞赧的神情。
只是一瞬,就平靜下來。
極其自然地鑽進了我的被子。
「朕看了一夜的奏摺,有點累,來你這歇歇。」
「你的養心殿沒床嗎?」
「睡不著,太空了。」他又湊近了我一些,手搭在了我的腰上:「阿絮,你這裡暖和。」
怪不得我前些日子總覺得夜裡睡覺怪擠的。
看元郁這熟稔的樣子,怕是不知道偷偷來過多少次了。
他看起來確實很累,我便沒再說話,任由他這般抱著我。
可他也沒睡著。
「阿絮,你有心事。」
這般篤定。
我猶豫了好久,終於忍不住翻身坐了起來。
「我想問你一件事。」
元鬱閉著眼睛:「你問。」
「當年,齊貴人是怎麼死的?」
元郁沉默了好久,搭在我腰側的手一直未動。
就在我以為他已經睡著時,我聽見他說話了。
「母妃是自殺的。那夜,她突然清醒過來,自己用燭火點燃了帷幔。」
「我想救她的,可她不願意跟我出來。」
元郁一閉上眼,就能回想出當年的情景。
母妃站在一片火海里。
臉上是他很久沒見過的,平和的笑容。
她說她解脫了。
她說,她終於能逃離這座吃人的皇宮了。
元郁的額頭輕輕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阿絮,太后跟你說什麼了?」
我不驚訝他知道我見過太后。
本來,我也沒想瞞他。
「她說,可以幫我離開。」
「你想離開嗎?」
「不想。」
元郁愣了愣:「為什麼?」
「因為除了你,沒人在乎我。」
元郁勾了勾唇:「朕如今還是皇帝,還手握權勢,若你想,朕可以尋遍能人異士,送你回你自己的世界。」
「即使這樣,也不願離開嗎?」
我沉默下來。
元郁搭在我腰間的手漸漸抽離。
下一秒,我鑽進被子裡,翻身回抱住了他。
「元郁,我從小就是個孤兒。」
「被人資助著長大,讀書,我所處的那個世界,說是人人平等,可也是人人不等的。」
「我在那裡,依舊受人白眼,被人欺負,我沒什麼捨不得的。」
「可是這裡,我有點捨不得你。」
「當年的小郁子護著我,現在的陛下也護著我,我又不是白眼狼,知道誰對我好。」
我吸了吸鼻子,把臉往他胳膊上蹭了蹭。
「所以,別趕我走。」
元郁的身體有些僵硬。
他緩緩抬手,在我的腦袋上摸了摸。
聲音有些發緊。
「朕,可以護著你,可是阿絮,你有沒有什麼可以報答朕的呢?」
我想了想,鄭重道:「我攬月宮的床以後分你一半。」
元郁笑了:「好。」
「這就夠了。」
元郁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我聞著這味道,沒過多久就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中,額頭感受到一片溫熱。
仿佛又聽見了一聲輕嘆:「阿絮,記得等我。」
12
醒來後,天光大亮。
而我,正處在出城的馬車上。
我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一把掀開車簾,看到了車夫的臉。
總管太監趕著馬車:「娘娘醒了?快些進車裡,別摔著了。」
我猛地抓住車窗邊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這是哪裡?我要回去!」
總管太監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過臉:「娘娘,陛下有旨,務必送您出城,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安全?宮裡到底怎麼了?」
我的心跳得厲害,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我。
「陛下昨晚還好好的!」
馬車速度未減,顛簸在宮外的土路上。
總管太監沉默了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被風聽了去:「娘娘,宮裡……要變天了。太后與陛下之間,積怨已深,如今已是圖窮匕見之時。您留在宮中,陛下難免分心,太后也必定會拿您做文章,屆時刀劍無眼,陛下怕護不住您周全。」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積怨?因為齊貴人之死?」
總管太監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譏誚:「齊貴人之死,不過是冰山一角。娘娘,您可知太后為何那般忌憚陛下,又為何處心積慮想要除掉陛下?」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太后娘娘……她看著慈眉善目,母儀天下,可這宮牆之內,誰的手又是真正乾淨的呢?」
他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厭惡,「當年,齊貴人未入宮前,在江南老家是有一位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婿的。兩人青梅竹馬,只待婚期。」
我屏住了呼吸。
「可先帝一次南巡,偶然見到了齊貴人的容貌,驚為天人,當即就要納入宮中。當時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她看出了先帝的心思,為了成就自己『寬容大度、主動為君分憂』的賢名,親自出面,對齊家威逼利誘……」
總管太監的聲音冷了下去:「齊家雖是小官,卻也清流,起初不願女兒入宮為妃,更不願毀約。是太后,她許以高官厚祿,又以齊家全族前程相脅……最終,是太后親手將齊貴人送到了先帝的龍床上。」
我聽得渾身發冷。
「可這還不夠。」總管太監的語氣愈發冰冷,「齊貴人入宮後,因其容貌性情確實得了先帝一段時間寵愛,太后便又坐不住了。她怎能容忍有人威脅她的地位?於是暗中設計,栽贓陷害,讓齊貴人觸怒龍顏,最終被打入冷宮,鬱郁終生。」
我想到元郁昨夜那句輕描淡寫的「母妃是自殺的」。
想到那場大火背後該是何等的絕望,才能讓一個母親選擇用那種方式離開自己的孩子。
看似慈悲的太后是這一切不幸的幕後推手。
「陛下他……從小就知道這些?」
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陛下聰慧,又在冷宮那等地方長大,看盡世態炎涼,人心鬼蜮。他很小的時候,就隱約查到了真相。」
總管太監嘆息道,「這些年來,陛下與太后表面母慈子孝,暗地裡早已勢同水火???3。太后母家勢大,盤根錯節,把持朝政多年。陛下登基後,隱忍不發,一點點布局,暗中收集罪證,拔除黨羽……」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無奈和憤懣:「太后一族豈會坐以待斃?他們見陛下羽翼漸豐,便開始不擇手段地反擊。」
「一方面在朝堂上給陛下使絆子,另一方面……便是大肆散布陛下暴虐無道、殘害忠良、喜怒無常的言論,將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強加於陛下身上,敗壞陛下的名聲,讓天下百姓畏懼、唾棄陛下!」
我恍然大悟。
原來那些關於暴君的可怕傳聞,其中竟有這麼多是太后一黨的刻意抹黑!
元郁的狠戾或許是真,但他絕非無緣無故濫殺之人。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清理這座腐朽宮殿里的蛀蟲和仇敵。
「陛下他……獨自一人面對這些……」
我的心像是被針扎一樣細細密密地疼。
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是啊。」總管太監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慨,「陛下很不容易。所以娘娘,陛下讓您離開,是保護您。這場風暴,陛下籌劃已久,絕不能有失,也不能讓您成為他的軟肋。」
馬車還在疾馳,離皇宮越來越遠。
我回頭望去,那巍峨的宮牆在晨曦中顯得格外肅穆,也格外壓抑。
那裡正在進行著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元郁,把我推了出來,他自己卻留在那風暴中心。
我想回去陪著他。
無論輸贏,無論生死。
可理智告訴我不能。
我回去了,只能成為他的軟肋,會拖他後腿。
有些無力地放下車簾,我輕聲道:「那就,有勞公公了。」
13
總管太監把我送到京郊的一座隱秘莊子上後,就又重新帶人回了宮。
他對元郁,是真的忠心。
我在這裡,不常能聽見外界的聲音。
只是偶爾有貨郎從院門口路過。
他們感嘆:「不知道為什麼,近日進城查得又嚴了些。」
「京城不知道怎麼了,那些貴人們都不出來了。」
「聽說太后壽辰要到了,不少親王都進城了,還有一些將軍也被召回來了。」
「唉,最近還是少出門的好!」
聽著他們的三言兩語,我猜測著外面的形勢。
不可抑制地,總能想起元郁。
他最近怎麼樣?
還是看摺子看到半夜嗎?
他夜裡還經常頭痛到睡不著覺嗎?
他……還安全嗎?
見我心不在焉,一旁洒掃的大嬸打趣我:「姑娘這是在想心上人吧?」
為了安全考慮,我的身份在這裡是保密的。
莊子上的下人都是現買的,不知道我的來歷。
我笑了笑:「是啊,在想他。」
大嬸哈哈大笑:「姑娘倒是一點都不扭捏。」
「喜歡一個人,想念一個人,又不是什麼醜事,何須扭捏。」
我抬頭看著天空。
烏雲不知道什麼時候慢慢匯聚了起來。
陰沉沉一片。
夜裡,我睡得並不安穩,心裡總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驚慌的喊叫將我驚醒。
「姑娘!姑娘快醒醒!不好了!」
是大嬸的聲音,帶著恐懼。
我猛地坐起身:「怎麼了?」
我剛打開門,大嬸就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臉色煞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打、打仗了!外面全是兵!見人就砍!快!快跟我來!」
她力氣極大,幾乎是拖著我往外跑。
院子裡其他下人也都被驚醒了,亂作一團,女人的尖叫、男人驚恐的呼喊混雜在一起。
遠處,隱隱傳來沉悶如雷的馬蹄聲,兵刃相交的刺耳銳響,還有模糊卻充滿殺意的吶喊聲,正由遠及近,如同潮水般湧來!
火光在遠處的天際閃爍,映紅了半邊夜空。
「快!進地窖!都進去!」
管家還算鎮定,指揮著眾人掀開院子裡一個隱蔽的入口。
大嬸拉著我,跟著人群踉踉蹌蹌地鑽進了陰冷潮濕的地窖。
裡面擠滿了人,空氣污濁。
地窖門被從外面關上,最後一絲光線消失,只剩下黑暗中壓抑的喘息和啜泣。
「怎麼回事啊?怎麼突然就打起來了?」
「是不是……是不是宮裡那位暴君……又殺了什麼大人物,惹得天怒人怨了?」
一個顫抖的聲音猜測道。
「肯定是!聽說他殺人不眨眼,連太后都敢頂撞!肯定是遭了報應了!」
「唉,這可怎麼辦啊……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裡……」
聽著他們的話,我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是的!」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他不是那樣的人!他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是那些先害了他、欺辱了他的人!他若真是毫無緣由的暴君,你們以為這天下還能有如今的太平嗎?早該烽煙四起了!」
地窖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向我這個方向。
「姑娘……你、你怎麼知道……」
大嬸的聲音帶著疑惑。
我哽住了,無法解釋我和元郁的關係,只能固執地重複:「我就是知道,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外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似乎就從地窖頂上踏過,震得泥土簌簌落下。
喊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緊緊抱住膝蓋,將臉埋進去,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元郁……元郁你在哪裡?
你安全嗎?
你千萬不能有事……
你說過讓我等你的……
我在心裡一遍遍地祈禱,恐懼和擔憂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這一夜,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們在地窖里擔驚受怕地躲到了天亮。
外面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只剩下一種死寂般的安靜,偶爾傳來一兩聲零星的哭喊。
又等了許久,確認外面似乎真的安全了,管家才小心翼翼地推開地窖的門。
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我們互相攙扶著爬出地窖。
眼前的景象讓我們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莊子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散落著破損的兵器、旗幟,還有暗紅色的、已經乾涸的血跡。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倖存的百姓們面如土色,眼神空洞地在廢墟中尋找著什麼。
這時,一隊穿著不同制式盔甲的士兵跑過,一邊跑一邊高聲喊著:「太后娘娘薨了!陛下……陛下也薨了!逆黨已被安親王平定!所有人等,各自歸家,不得外出喧譁!」
這個消息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
太后……陛下……薨了?
元郁……死了?
不……不可能!
我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幸好旁邊的大嬸扶住了我。
「姑娘!你沒事吧?」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離我遠去。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
他死了?
那個會給我做蛋糕、會記得我生日、會笨拙地安慰我、會偷偷爬上我的床說「這裡暖和」的元郁……死了?
他說以後有他在,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我。
他說:「阿絮,記得等我。」
他食言了?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我淹沒,我推開大嬸,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回到那小院子的。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一天一夜。
在第三天清晨推開了房門。
我找出一件元郁曾經落在我這裡的舊衣。
在院子後的山坡上,用手一點點挖開泥土,給他立了一個衣冠冢。
沒有墓碑,我只找了一塊粗糙的木牌,卻不知道該如何下筆。
最終,我只是跪在那小小的土堆前,眼淚一滴滴砸進泥土裡。
「元郁……你這個騙子……」
我聲音沙啞,帶著哭腔,「你說過不會騙我的……你說過讓我等你的……」
「騙子!騙子!」
巨大的悲傷和空虛吞噬了我,我伏在那冰冷的土堆上,哭得不能自已。
下一瞬,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和極輕的笑意,在我身後響起:
「朕何時騙過你?」
我的哭聲戛然而止。
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
我甚至不敢回頭,生怕這只是我過度悲傷產生的幻覺。
直到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輕輕扶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過身來。
晨曦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而熟悉的輪廓。
元郁就站在我面前,身上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裳,臉上甚至還沾著一點泥土,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裡面盛著細碎的笑意和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抬手,用指腹輕輕揩去我臉上的淚痕,動作溫柔。
「不過是假死脫身的一場戲罷了。」
他低聲解釋,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太后和她那幾個擁兵自重的兄弟子侄,昨夜一併解決了。只是動靜鬧得大了些,嚇到你了。」
他頓了頓,看向那個簡陋的衣冠冢,嘴角彎了彎:「倒是難為你,還給我立了個墳。」
我這才猛地回過神,巨大的驚喜和後怕交織在一起,讓我忍不住抬手捶了他一下:「你……你混蛋!」
差點以為真的失去他了!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我現在想起來都渾身發冷。
他任由我捶打?ù3,順勢將我輕輕擁入懷中。
他的懷抱帶著夜露的微涼。
「好了,沒事了。」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沉穩而令人心安,「太后一黨根基已傷,剩下的小魚小蝦,安親王會處理乾淨。」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安親王?」
「嗯。」元郁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皇城的方向,語氣平靜,「他是皇叔祖一脈,為人聰明正直,心繫百姓,早年因不滿太后一族專權,自請去了封地。這皇位,他比我更適合。」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著我,眼中帶著一種釋然和淡淡的嚮往:「阿絮,我不是個好皇帝,我手段酷烈,樹敵太多,留下來,於國於民都非幸事。如今這樣,很好。」
他輕輕擁緊我,像是擁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皇帝,只是元郁。你說過,你的床分我一半,這話可還作數?」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褪去了帝王光環,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的男人。
我用力地點點頭,緊緊回抱住他。
「作數,永遠都作數。」
14(後記)
幾日後,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悄然駛離了京郊莊子。
元郁改名換姓,如今叫袁喻了。
我和他,還有扮作老僕的總管太監——如今該叫袁管家了,一同踏上了南下的路。
一路舟車勞頓,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元郁卸下了所有重擔,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陪伴妻子出遊的尋常丈夫。
江南水鄉,果然如畫一般。
我們的新家坐落在一處靜謐的湖畔,白牆黛瓦,庭院深深。
元郁早就準備好了一切,宅子寬敞雅致,僕役不多卻都規矩本分,見到我們只恭敬地稱「老爺」、「夫人」。
袁管家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仿佛天生就該是個大管家,嚴肅中透著精明,將內外事務處理得妥妥帖帖。
元郁比以前愛笑了很多。
日子平靜充實。
有時,他在書房裡看書,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時,他會拉著我在庭院裡散步,指著新移栽的花草,向我邀功。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單純地陪著我。
我在小廚房裡研究江南的點心,他就倚在門邊看著,偶爾被我塞一塊剛出爐的、或許甜了或許淡了的糕點,然後認真地給出評價。
「比以前有進步。」
他每次都會這麼說,眼裡帶著笑。
我們像世間最普通的夫妻一樣,會上街市逛逛。
也會在細雨濛濛時,共撐一把油紙傘,沿著青石板路慢慢走,聽著遠處傳來的隱約吳儂軟語。
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街坊鄰居只道是新搬來了一對姓袁的年輕夫婦。
家境殷實,感情甚篤,郎才女貌,真是般配。
偶爾,能從過往商旅或新來的邸報上聽到一些京城的消息。
安親王順利登基,改元「永靖」。新帝勤政愛民,大力革除前朝積弊,太后一黨的殘餘勢力被陸續肅清,朝野氣象一新。
民間皆贊新帝仁德,同時也偶爾會提及那位「遇刺身亡」的暴戾先帝,言語間多是唏噓或畏懼,但已漸漸無人再深究。
每當這時,元郁總是聽著,面色平靜,無波無瀾,仿佛那真的已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的故事了。
只有一次,夜裡我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
尋出去,看見他獨自一人站在庭院中,負手望著北方星空,身影顯得有些寂寥。
我默默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
他身體微微一頓,隨即放鬆下來,覆蓋住我環在他腰間的手。
「都過去了。」我輕聲道。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轉過身將我擁入懷中,下巴輕輕抵著我的發頂,「只是偶爾會想起……但現在這樣,很好。」
他的聲音裡帶著釋然和滿足。
是的,很好。
沒有陰謀算計,沒有血腥殺戮。
袁管家有時會看著我們,看著他家老爺笨拙地試圖給夫人簪花。
看著夫人毫無形象地拉著老爺在院子裡嘗她新做的、奇奇怪怪的點心。
他那張總是嚴肅的臉上,也會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笑容。
昔年冷宮裡陰鬱隱忍的少年,宮中人人畏懼的暴君,終於在這煙雨江南,找到了他唯一的歸宿和安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