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病房裡,爸爸閉眼躺在病床上。
幾個親戚圍在他身邊。
姑姑說了句:
「看,研研回來了.....」
他冷哼一聲,別過臉,用後腦勺對著我。
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媽媽立刻扮演起了和事佬:
「好了,研研都回來了,你也差不多得了。」
她用餘光瞟著我,捕捉我臉上的表情。
身旁的親戚們,也都七嘴八舌附和著:
「對啊,老陳,你都一把年紀了還和孩子較什麼勁啊!」
「孩子回來就好了,說開了就沒事了!」
爸爸拉著臉:
「我沒有這種女兒,狼心狗肺,只認錢不認爹娘的女兒!」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期待著我痛哭流涕,服軟認錯。
我迎著他們的目光,聲音平靜,仿佛在答辯:
「對,你們的女兒一直都只有陳圓圓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臉上的表情像打翻的調色盤,震驚,錯愕,難以置信。
姑姑第一個反應過來:
「研研,你說這種話,你知道有多傷你爸媽的心嗎?」
「他們辛辛苦苦賺錢打拚,起早貪黑,不就是為了你們姐妹兩個嗎?」
為了我們?
我嘴角上揚:
「好,那你們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嗎?」
媽媽臉上划過一絲難堪,下意識避開我的目光:
「你爸爸生病住院,事情多,一時就忙忘記了。明天給你補過好了。」
「平時不都記得嗎?」
那些被忘記的生日,遠比記住的次數多。
連生日蛋糕,都是妹妹喜歡的芒果口味。
我討厭芒果蛋糕。
我討厭妹妹。
我繼續問道:
「那你們知道我高中班主任姓什麼嗎?」
媽媽眼神更加慌亂,支支吾吾:
「那麼久遠的事情,早就忘記了。」
她聲音越來越小。
今年過年,她還送了禮物給妹妹高中班主任,感謝以前對妹妹的照顧,她們說這是基本的人情世故。
我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你知道我喜歡的明星嗎?」
「你去看過我喜歡的男孩嗎?」
「你去過北京看我嗎?」
「哪怕一次?」
他們已經去了兩次美國,卻一次北京也沒有來過。
爸爸再也忍不住,額上青筋暴起,突然發飆:
「好了!夠了!就為了這種小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你還想怎麼樣,怎麼樣才滿意。要爸爸媽媽跪下來求你嗎?」
他們所有人都怒視著我。
仿佛我是個不可理喻,十惡不赦的冷血怪物。
就在此刻——
「放你娘的屁!你們所有人都在欺負我乖孫女!」
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質問,在身後響起。
我猛地回頭,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
門口,外公拄著拐杖,背駝得厲害,脖子卻挺得直直的,外婆扶著他,顫顫巍巍地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就紅了眼眶:
「研研......」
他們滿頭銀髮,臉上刻滿了長途奔波的疲憊。
他們從不願意坐車,可從山裡到城裡就要轉三趟車。
他們為了我,坐了那麼久的車輾轉來到這裡。
這一刻,我確信,我是被愛著的。
外婆聲音沙啞卻洪亮:
「氣病的?我看你們就是心虛,你們兩個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從小把研研扔在山裡不管不問,一年到頭除了過年打個紅包。你們管過她死活嗎?買過一次玩具衣服給她嗎?早知道如此,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們把她接走!」
外公指著他們的鼻子罵道:
「豬狗不如的玩意!」
「你們給圓圓出國花了一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研研在北京生病住院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電話打過去,是不是說年輕人小病小痛忍忍就過去了,有你們這麼當父母的樣嗎!」
病房裡瞬間鴉雀無聲。
幾個親戚也都閉口不言。
其實,他們全都知道,只是裝聾作啞。
在這片死寂中,我擦掉眼淚,挺直脊背。
所有的委屈,憤怒,不甘,在這一刻化作了決心。
我緩緩開口:
「我只要一百萬。」
「就一百萬。」
爸爸張了張嘴,還想開口說什麼,最後被外公外婆一個眼神瞪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媽媽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
此刻,我不再害怕,因為我身後有人可以接著我。
最終,我的卡里多了一筆轉帳,剛好 100 萬。
10
我用這 100 萬加上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錢,咬牙在北京購買了一套兩居室的小房子。
一間給我,另一間是給外公外婆準備的。
我邀請他們來這裡養老,可他們卻笑著搖頭:大城市太鬧騰了,我們兩啊,還是喜歡那老窩。
我理解,那裡有他們一生的根。
而我也將在這裡,紮下自己的根。
不再流浪。
這裡是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家。
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裡面大聲朗讀書籍,看綜藝的時候放聲大笑,無需壓抑。
我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只是發獃,無人指責我太過沉悶。
我可以不洗碗,碗碟就堆在那裡,不必如履薄冰。
我終於不用在所謂自己的家裡,像個寄人籬下的租客了。
媽媽的電話,偶爾會不合時宜地響起,帶著生疏和討好:
「研研,怎麼過節了還不回家啊?家裡......」
我語氣輕快:
「太忙了,媽。項目緊,到時候還要回老家看外公外婆呢。」
她那邊沉默了一陣,似乎不甘心:
「你是不是還在為以前的事生氣,以前的事我們是做錯了,不是給了你一百萬了嗎?你還想......」
我打斷了她的話:
「哎呀,你們就是想太多了,太敏感了。真沒有。」
「都過去了,提它幹嘛?有空我會回去的。」
媽媽突然迫切解釋起來:
「研研,爸爸媽媽怎麼會不愛你呢?當初把你放外公外婆生妹妹,也是沒辦法,想給你找個伴啊。不然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話還沒有說完。
話筒那邊猝不及防地爆發出妹妹尖銳的哭喊聲,背景音一片混亂。
電話被倉促掛斷,傳來「嘟.....嘟.....」的忙音。
幾分鐘後,那個沉寂許久的小家群,跳出了妹妹的消息:
【既然我才是家裡多餘的那個,那我走好了!你們滿意了!】
隨即,群里只剩下了三個人。
妹妹退群了。
後來,聽表妹說,爸爸媽媽又大手一揮給她買了一輛價值不菲的電車,她才滿意。
事後,她得意洋洋地給我發了私信:
【看吧,你才是多餘的那個。】
看著螢幕上的黑色字體,我心裡平靜無比,一絲波瀾都沒有。
我是真的與自己,與自己的過去徹底和解了。
11
後來,我一年只回去一兩趟。
逢年過節,會發個微信紅包,除此之外沒有更多。
結婚那天,陽光明媚。
外公穿著嶄新的唐裝,外婆銀髮高高盤起。
當婚禮進行曲響起時,外公用顫抖的手, 將我鄭重無比地交到了另一個男人手裡。
平時威嚴的他,在台上講話講著講著就哭了。
而我血緣上的爸媽和妹妹被安排在了主桌旁邊的賓客桌。
他們的桌子緊挨著主桌,隔著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
妹妹一如既往地對我露出鄙夷的表情,聲音不大不小:
「顯擺什麼呢......也就一克拉的鑽戒。等我結婚, 肯定比這更氣派!」
媽媽沒有接話。
儀式結束後,他們湊了過來,媽媽臉上堆著近乎討好的笑容:
「研研, 今天真漂亮啊。媽媽為你高興。」
她眼眶泛紅,試圖想要拉住我的手,卻被我側身避開。
爸爸在旁邊搓著手, 像往日那樣溫和:
「是啊是啊, 結婚後, 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
他們聲音哽咽,似乎還想說更多。
然而,話未說完,就被熱情湧上來敬酒的朋友和同事打斷。
他們舉著酒杯,瞬間將我的父母隔絕在人潮之外。
我瞥了一眼,他們好像老了,兩個人的身影在喧鬧中顯得格外地落寞。
可是那些遲來的歉意, 早已無法觸動我分毫。
就像涼了的粥, 是暖不了胃的。
12
幾年後和表妹閒聊中, 才得知爸爸媽媽和妹妹鬧掰了。
妹妹生了孩子, 嫌媽媽偷懶, 不給她照顧孩子。
媽媽紅著眼眶委屈道:我腰已經不好了,抱不動小孩,不是給你請了阿姨嗎?
她指著媽媽的鼻子說:算了吧!你就是自私, 年輕時對姐姐自私, 老了對我小孩自私, 就只心疼你自己!阿姨哪裡有家裡人信得過!
說完,就摔門而去,一年半了都沒有回去一次。
表妹嘆著氣:你媽天天在家念叨著, 怎麼就養成了這樣的性子,怎麼好好一個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可他們不想想,他們以前是怎麼對你的。真是可憐又可恨啊!
我笑了笑, 仿佛在聽別人家的事。
去年升職加薪後,和老公在北京買了一個三居室的大平層。把外公外婆接來北京玩了一陣子, 一周去天安門看三次升旗,聽他們像小時候那樣,講過去的故事。
我知道他們戀家, 又把外公外婆老家的房子也翻修了一下。
老人們怕摔跤,我裝了防滑的地磚, 老人們最怕冬天, 我裝了地暖和暖氣。
至於, 他們一家三口, 聽說後來妹妹又因為和婆婆不對付, 回了家摔東西, 大哭大鬧,媽媽只是冷冷回了句「你自己的事自己扛」。
他們會給我的朋友圈點贊,偶爾會發微信給我, 問我「最近還好嗎?」
我只是回「很好」,沒有下文。
我確信,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