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多謝太子殿下。」
太子嘆了口氣,壓低聲音:「無論何時,孤都是你的兄長。有些事,朝臣們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父皇與孤也身不由己,但孤絕不會短少你的衣食。」
趙景恆看我的目光很複雜。
我看他的目光很熱烈。
「侯爺,明天太子殿下送羊來,咱挑只嫩的,烤著吃吧!」
9
我倆剛出宮,就被人當街攔住。
我撩開車簾,看見馬車前頭立著一匹雪白寶駒。
衛凌安正探著頭往車裡看。
趙景恆的聲音自我的肩後響起:「衛小將軍當街攔車,何事?」
衛凌安抱拳,一雙圓溜溜的豹子眼盯在我身上:「侯爺車駕之中,似有末將故人,久別重逢,可否請其移步一敘?」
「將軍所言故人,不知是哪一位?」
「白狼溝,林毅,曾隨侍帳下兩載,乃是末將親兵。」
嘖。
我搖了搖頭。
「衛將軍認錯了,我是個姑娘家,怎麼能入軍營行伍之地?」
衛凌安這小子,帶兵打仗可以,但是年紀小,有些時候就是缺一根筋。
冒名參軍,打死我都不認。
他眉頭擰緊,似乎不信。
趙景恆輕笑了一聲:「夜深了,本侯趕著回府,請將軍勿要阻住去路。」
衛凌安神色滯了一滯,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撥馬,避到一旁。
車簾落下。
我轉身湊近車窗,看見那一人一馬,像個木雕般立在月下。
趙景恆突然探過身子,挨著我一起向外看。
倏地揚聲道:「明日巳時,本侯在府中具薄酒,敢請將軍賞光移玉。」
木雕霎時靈動起來。
「末將定當前往,侯爺慢行。」
我納悶:「為什麼是巳時?」
「巳時街上人多。」
「為什麼偏要人多?」
趙景恆笑而不答,話鋒一轉:「你和衛凌安很熟?」
「嗯。」
我從軍那時,衛凌安也才十六歲,剛進軍營歷練。
營里,數我倆年紀最小。
衛凌安和那些老兵油子混不到一起,總來找我玩。
一起騎馬,射箭,操練。
少年意氣相投,年紀相仿的人總有話聊。
時間長了,我便成了他的跟班。
我役滿歸家的時候,他騎著馬送出十里地。
正如此刻,一人一馬,立在遠處,遙遙望著我的車離開。
10
第二天,太子果真派人送來羊和鹿。
足足三十多隻。
怕府上養不起,連飼料都裝來一馬車。
還有十幾匹布料,幾筐山珍。
竟然還有幾匣子珠寶首飾,說是太子妃給的。
我懂。
這是給未來的侯府夫人用的。
趙景恆在敵國臥底多年,耽誤了嫁娶。
如今還朝,想必很快就有好事。
我挑了只羊羔,準備拉到後院去宰,卻被趙景恆叫住。
他指著那堆布料問我:「過來看看,喜歡哪個料子?」
「啥?」
「選布料做身衣服,總不能老穿粗布出門。」
「侯爺是怕我丟您的臉?」
「我怕倉庫里堆不下。」
行吧。
我彎著腰挑布,突然感覺頭上多了個東西。
抬手一摸,摸到一支釵。
蝴蝶金釵,綴著青綠色的寶石珠子。
「侯爺?」
「庫里堆不下。」
「嘿嘿,謝謝侯爺!侯爺放心,今天這隻羊,我準保給您烤得外焦里嫩,包您滿意!」
趙景恆嗯了一聲,轉過臉去。
我在後院空地上支起烤架。
羊羔宰殺乾淨,架上火堆。
在軍中時,衛凌安最愛吃我烤的肉。
他不捨得我走,可能大半是因為我做飯好吃。
巳時,衛凌安踩著點登門。
許是因為今天邀的是衛凌安這樣的少年,趙景恆今天穿得格外……嫩。
以往的衣服都是深色繡金線,莊重沉穩。
今天穿了一件春水色的薄衫,廣袖飄然垂在身側,走路時擺得像柳絲兒。
我伸手攔住他:「侯爺你身上的顏色不耐髒,往後稍稍,別沾上灰。」
衛凌安三兩步走上來:「我耐髒,我耐髒!我幫你烤。」
他今天穿的是玄青色窄袖衣衫,十分利落。
站在我面前,衛凌安支吾著不知如何稱呼。
「林……」
「林秋雁。」
過了一晚上,這人似乎變聰明了。
抱拳行禮,叫了一聲「林姑娘」。
眼睛偷偷地在我臉上看了幾回,卻沒有多問。
趙景恆無法近前,只能遠遠地坐著。
隔著火堆的煙氣看過去,水色的衣衫拂動,跟一幅畫兒似的。
11
衛凌安這小子一連來了好幾回。
趙景恆也不嫌他煩,每回都客客氣氣地迎進門。
如此過了半個月後,衛凌安讓人捎話給我,說被自家老爹禁足了。
聽說了這個消息,趙景恆嘆了聲「可惜」。
轉頭就帶上我游湖去了。
我扒著遊船上的檻窗吹風:「侯爺,衛將軍為什麼被禁足啊?」
趙景恆負手立在船頭。
「衛凌安戰功顯赫,前途不可限量。而我……」
後面的話他不說,我已猜到。
趙景恆有胡人血脈,這輩子註定不得勢。
若和手握兵權的衛凌安來往,難免引人猜忌。
衛家???不敢冒這個險。
我看著他孤零零的背影,心頭一軟。
「侯爺,你要是覺得悶,我可以陪你到處玩。」
反正是他出錢。
趙景恆轉頭,勾起一抹奪人心魄的笑。
「衛小將軍怕是再也不敢來了,以後也只有你能陪我。」
12
我在侯府的日子過得甚好。
活兒不累,還能常常跟著趙景恆出門溜達,踏春賞景。
有點樂不思蜀的意思。
這天,我倆扛著魚竿,從城東邊的小河溝里釣魚回來,正遇上隔壁大門前噼里啪啦地放鞭炮。
趙景恆問門房:「隔壁在辦喜事?怎麼放上鞭炮了?」
門房稟道:「侯爺,是有人買下了隔壁的宅子,今天頭一天開灶。」
「誰買的?」
「不知是哪位顯宦人家,神神秘秘的,並不露面。」
趙景恆擰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卻只惦記著吃魚。
塞北魚貴,一斤魚換三斤羊。
且多是凍魚和乾魚。
像這麼新鮮活蹦亂跳的魚,我見得少。
魚宰殺乾淨,入鍋油烹,再澆上紅燒汁子……
我在後院,一邊刮魚鱗,一邊流口水。
突然聽見身後高處傳來一聲叫喚。
「林秋雁!」
我提著刀,回頭瞧。
只見侯府高高的牆頭上,趴著一個人。
「衛將軍?!」我訝然,「你怎麼趴牆頭上了?不是被禁足了嗎?」
衛凌安咧著嘴笑:「嘿嘿,我向我爹立下字據,保證再不踏進侯府一步,這才被放出來了。」
原來隔壁的院子竟是衛凌安買下的。
我一邊收拾魚,一邊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林秋雁,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倆在塞北的河面上,鑿冰求魚的事?」
我一刀剁在案板上:「不記得。」
都說了我沒從過軍,沒從過軍!
咋就記不住呢?
衛凌安見我白他一眼,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
趙景恆玄衣肅容,遠遠地立在廊下,看我倆隔著牆頭說話。
流言兇猛,他為了避嫌,都不敢上前寒暄。
唉,真可憐。
我把收拾好的魚丟進竹籃,向衛凌安擺手。
「衛將軍請便吧,我得給侯爺做飯去了。」
這頓飯,趙景恆似乎沒什麼胃口。
兩條魚最後都進了我的肚子。
嘿嘿。
13
京城突然又有人傳謠,說衛小將軍被家族阻撓,不得和八皇子親近。
然,兩人情比金堅,天天隔著牆頭幽會。
「噗——」
我坐在街邊的餛飩攤上,把剛喝進去的一口湯噴了出來。
抽出帕子擦了擦嘴,我問攤主:「你這消息哪兒聽來的?」
攤主神神秘秘,壓低了嗓音:「整條街上的人都這麼說,聽說是侯府里傳出來的消息,靠譜。」
侯府哪有人膽子這麼肥?
敢傳侯爺的閒話,不想乾了?
「別瞎傳,沒有的事兒。」
我扔下幾枚錢,拍拍屁股走人。
回府後,在花園裡看見趙景恆。
他正站在海棠花樹下觀鳥。
抬頭時,從鼻樑,到下巴,再到頸項,跟玉雕的一般。
衛凌安那糙漢,哪配得上這樣的神仙人物?
我將在街上聽到的流言跟他說了,趙景恆卻毫不在意。
嘴角噙著笑:「不必理會,讓他們說去。」
海棠花簌簌落下,給他未束的髮絲綴上淺紅。
又隔了幾日,聽說衛凌安被家裡抓回去相親,再也沒出現在牆頭上。
14
再見到他,是在春日圍獵時。
皇家北苑獵場,世家貴族的男男女女,齊聚一堂。
趙景恆帶著我來看熱鬧。
獵場內,貴女們跟著各自的父兄長輩,一個個像飛舞的彩蝶,環佩叮噹,香風繚繞。
衛凌安白馬銀鞍,出場便吸引了少女們的目光。
前簇後擁之下,他在人群中擠不出來,只能在馬上向我遙遙揮手。
而趙景恆,孤身倚著一株玉蘭樹,身邊冷冷清清。
我不忍心。
一頭扎進貴女堆里,選了一個最漂亮的姑娘,悄悄走近她。
猛然扯起嗓門,在她耳邊驚呼了一聲。
「哇!那邊玉蘭樹下站的是誰家公子?長得多好看啊,怎麼都沒人搭理?」
姑娘被我嚇一跳。
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朝趙景恆看了一眼。
抿唇道:「好看是好看,可惜了,定遠侯那樣的人物,卻註定不得重用。現下雖然是個侯爺,歷經數代削爵之後,後人難免跌為黎庶。」
啥?
削爵?!
我這才得知,原來趙景恆這個爵位,是世襲降等,而非世襲罔替。
而他又有胡人血脈,更受遏制。
子孫恐怕再無入朝的機會。
慘啊。
「這不是定遠侯府那個丫頭嘛,你怎麼坐在這兒吃上草了?好吃嗎?」
一雙靴子落入眼帘。
是那天侯府宴請的老者,身邊跟著兩個侍衛。
我站起身,吐掉嘴裡的狗尾巴草:「不好吃,苦。比我們侯爺的命還苦。」
老者一愣:「此話怎講?」
「聽說侯爺的爵位不是世襲罔替,這些貴女都不願嫁給侯爺,免得後代受苦,侯爺在京城怕是娶不上媳婦了。」
聽了我的話,老者沉默不語。
身後突然跪下一人,對著那老者磕了三個響頭。
「兒臣景恆,叩問聖安!」
我倒抽了口涼氣,撲通一聲跪趴在地上,把腦袋埋進草叢裡,不敢動。
「平身。」皇帝緩聲道,「丫頭也起來吧。」
我垂著頭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只能硬著頭皮偷聽。
皇帝問趙景恆:「老八最近都忙些什麼?」
趙景恆回答得很老實,將最近做的事說了一遍。
每件事裡都有我。
去東山看了桃花,在碧波湖泛舟遊玩,還去河裡釣了幾回魚……
皇帝嘆了口氣:「你這日子,比朕過得舒服多了。」
15
趙景恆說,那日回宮後,皇帝就把大部分章奏,交給東宮批閱。
還頻頻輟朝。
託言聖躬違和,讓太子御門聽政,代領百官奏對。
我就不信。
違啥和啊違和?
那天我正在後院的池塘邊玩烏龜,冷不丁就看見趙景恆帶著皇帝進來。
老皇帝紅光滿面,精神著呢。
嚇得我腳一滑,差點一屁股坐在烏龜殼上。
看見我摔倒,老皇帝笑得鬍子亂顫。
還是趙景恆有良心,扶我起來,還幫我說話。
「父皇莫怪她失態,這丫頭的家鄉乾旱少雨,從小沒見過幾回池塘,來了京城之後最愛玩水。」
皇帝背著手,在池塘邊轉了一圈:「池子小了,水淺,這侯府還是高祖時的舊宅,也該修繕了。朕從私庫里撥一萬兩,給你翻修宅子。」
趙景恆跪下謝恩。
我一個人站在旁邊,直挺挺地,顯得很突兀。
要不,我也跪一個?
皇帝見我也跪了,接著道:「再從皇莊的良田裡分一萬畝,作定遠侯府的世襲田產。」
一萬畝,還能世襲?
趙景恆的後代雖然不能入朝,起碼不愁飯吃。
甚好。
老皇帝樂呵呵地看著我:「丫頭,這下不用擔心老八娶不上媳婦了。」
「不擔心,不擔心,有這麼多田產,我羨慕他媳婦還來不及呢。」
趙景恆的母親一定極美。
不然,老皇帝也不會這麼心疼他。
雖然當著天下人的面,不敢違了祖宗禮法,但私底下給的好處真不少。
我在他臉上找美人的影子。
深邃迷人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嫣紅的薄唇,拼湊出一代胡姬的明艷之美。
皇帝問我:「好看嗎?」
我的嘴角咧到耳根,回答得真心實意:「好看。」
他滿意地捋了捋鬍子:「老八長得像朕。」
我不敢笑。
悄悄在腿上狠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