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臣妾愚見,」我上前半步,聲音不高,剛好夠御座上的人聽清,「琉璃盞華美易碎,麗妃姐姐性子活潑,若賞了她,怕是不出三日便要碎玉收場,反倒辜負了西域美意。」麗妃臉色一僵。
蕭徹沉默不語。
「淑妃姐姐風雅,」我微微側身,避開淑妃投來的銳利視線,「只是臣妾聽聞,娘娘宮中前些日子剛得了尊珊瑚樹,流光溢彩,若再添此琉璃盞,恐有堆砌之嫌,反失雅致。」
【她怎麼知道朕想壓麗妃?連淑妃的珊瑚樹都……】蕭徹的心音陡然一沉,【一次是巧,兩次三次呢?】
他目光鎖住我:「依靜貴妃之見,該當如何?」
我垂首:「此物珍貴,當配沉靜之人。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妄言,只是……賞了哪位姐姐,都不免惹得六宮側目,徒增是非。不若陛下留下賞玩,或是……賜予前朝有功之臣,以示恩澤?」
死寂。
我幾乎感覺自己血液奔涌。
「呵。」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從御座傳來。
蕭徹抬手,德全立刻躬身。「將琉璃盞,」他頓了頓,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送去長春宮。」
殿內響起一片抽氣聲。皇后臉上的笑容淡了三分。麗妃惡狠狠看著我。
【她怎會懂朕的心思?連琉璃盞這等小事都……巧合?她總能在朕煩躁前安靜消失,總能避開朕不喜的話題……這沈氏,絕不簡單。】
試探來得比預想更快。
三日後,蕭徹踏進長春宮時,手裡捏著一枚羊脂玉佩。玉質溫潤,雕著尋常的祥雲紋。
「靜貴妃,」他將玉佩隨意擱在案几上,指尖點了點,「瞧瞧,可還入眼?」
【工部那蠢材獻上來的,說是什麼古玉,當朕不識貨?料子尚可,雕工粗鄙不堪。】
我拿起玉佩,觸手生溫。
指尖撫過祥雲紋路,果然,一處雲尾轉折略顯生硬。
「陛下之物,自然是極好的。」我放下玉佩,語氣誠懇,「玉質溫潤如脂,只是……」
「只是什麼?」他追問。
【她若敢說雕工好,便是諂媚。若說不好……倒要看看她如何圓。】
「只是臣妾眼拙,」我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這雲紋走勢……似乎與臣妾以前在書上見過的有所不同?許是臣妾記岔了。」
蕭徹盯著我,半晌,忽地笑了。
笑意未達眼底。
「靜貴妃博覽群書,連這些都通曉?」
【裝傻?還是真懂?沈清源一個翰林,教女兒看這個?】
冷汗浸透裡衣。
父親確有幾本閒書,但沒教過我這個。方才不過是我硬著頭皮胡謅罷了。
「父親閒來偶有涉獵,臣妾……耳濡目染。」我低頭。
「哦?」他拖長了調子,不再看那玉佩,轉而端起我奉上的茶,抿了一口。
【茶溫剛好。】
【她泡茶的手藝……倒是不錯。】
這念頭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抓不住。
試探成了家常便飯。
有時是他偶然路過御花園,見我獨自坐在涼亭,便踱步過來,指著池中錦鯉:「靜貴妃覺得,這赤鱗與金鱗,哪一尾更勝?」
【一群傻魚,除了吃食還會什麼?無趣。】
「臣妾覺得,」我望著水面,「金鱗耀目,赤鱗沉靜,各有千秋。只是陛下日理萬機,為社稷操勞,此等微末之事,不敢煩擾聖心。」
他深深看我一眼,竟真的轉身走了。
——小樣兒,還想試探我?有種你心裡別說話。
4.
蕭徹來長春宮的次數多了起來。
理由五花八門。
「靜貴妃安分守己,賜新茶。」
「沈翰林學問好,靜貴妃想必耳濡目染,來品評這幅字。」
「今日摺子看得乏了,靜貴妃處清凈。」
我每次都低頭應「是」,心裡卻警鈴大作。
他總坐在窗邊榻上,或看書,或看摺子。
有時也問我兩句。
「靜貴妃覺得這畫如何?」他指著一幅山水。
我低頭:「臣妾不懂畫,只覺得……看著有些累。」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沒說話。心裡卻想:【她倒是直接。】
有時是看奏摺。
「江南水患,工部提議疏浚舊河道,靜貴妃以為可行否?」他語氣平淡。
我立刻跪下:「後宮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妄言。」
【又躲。】他心音里一絲煩躁,【滑得像泥鰍。】
「起來吧。」他擺擺手。
更多時候,他只是讓我待著,自己批摺子。殿內很靜,只有翻頁聲和他心裡的嘀咕。
【這字寫得像狗爬,不如朕萬分之一。】
我垂手站著,努力當個擺件。
他的心聲又密又雜,吵得我頭疼。裝什麼霸道皇帝啊?內心煩得一批還要裝撲克臉。
累不累?我暗想。
偶爾,也會有別的聲音。
【這幅畫評得有點意思。】
【……待著還算順眼。】
這些聲音,在我心裡泛起一點漣漪。
試探無處不在。他狀似無意地問起沈家。
「沈翰林藏書不少?可有前朝孤本?」
【沈家祖上……會不會有線索?】
我心猛地一沉。「父親只收些詩詞雜記,並無珍本。」
「是麼。」他目光掃過我,「前朝柳相,以畫工著稱。沈家可有收藏?」
柳相?前朝密藏?我曾無意間聽到父親談話中有提及過山河圖。
「臣妾……未曾聽聞。」
【撒謊。】他心音篤定。
長春宮的點心茶水越來越合他口味,賞賜也多了。後宮的目光漸漸變了。
皇后的賞花宴上。
「靜貴妃近來常伴君側,」皇后放下茶盞,聲音溫和,「想必對茶道頗有心得?不如為本宮分茶?」
妃嬪們的視線像針。我硬著頭皮接過茶筅。
【柳氏刁難!分茶禮繁瑣,她怎會?】蕭徹心音不耐。
我手一抖。「陛下不喜繁冗,」我放下茶具,「不如簡泡?」
蕭徹看了我一眼。「准。」
我快速泡好茶奉上。他接過時,指尖擦過我的手背。
【茶倒清爽。】他心音掠過一絲滿意。
皇后面上笑容不變,眼底卻冷了。「靜貴妃果然……善解聖意。」
走出鳳儀宮,冷風一吹。我攥緊袖中的小冊子,新添了一行字:
「疑:陛下接近,為沈家所藏的線索。具體不明。」
平靜的日子,快到頭了。
皇家祭祀大典上,我排在最末尾。
沒聲音。
蕭徹的心聲消失了。
他就在前面祭壇上。
往常他早該在心裡痛罵禮部的流程繁瑣。估計還要罵日頭毒,罵衣服重。
但是今天,一片死寂。
不好的預兆。
完了,今天會不會出事啊……
回宮路上,皇后身邊的張嬤嬤攔下我。
「靜貴妃娘娘,皇后有請。」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但她是皇后,我能怎麼辦呢?
鳳儀宮裡,皇后端著茶盞,笑不達眼底:「妹妹近來,很得聖心啊。」
我低頭:「娘娘說笑了。」
她看向我,目光帶刺:「是嗎?那為何陛下近日總去長春宮?連西域進貢的琉璃盞,都賞了你?莫非是用了巫蠱之術,迷惑聖上?」
我還沒開口,外頭突然亂起來。
「搜宮!」太監喊道,「奉皇后懿旨,徹查六宮!」
我霍然起身。「皇后這是何意?」
皇后笑了笑:「慌什麼?例行公事罷了。」
長春宮一片狼藉。
我的東西全部被翻了一遍。
領頭的嬤嬤高舉著一個布偶,嗓音尖利:「找到了!巫蠱人偶!」
人偶上扎滿銀針,胸口貼著一張寫了生辰八字的黃紙。
托盤上放著硃砂、幾片漆黑的鴉羽和幾粒乾癟的曼陀羅籽。
她們說這是布偶的材料。
「人贓並獲!」張嬤嬤冷笑,「快去請陛下來。」
皇后踱步上前:「靜貴妃,你還有何話說?」
我強迫自己盯住那人偶。
黃紙上的八字。
臘月十八,寅時。
我猛地抬頭。
——是假的!
滿殿死寂。
我必須想辦法自救。
蕭徹來了。
面對證據確鑿,我不能亂。我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要求。「臣妾有一事不明,這人偶上生辰八字,可否請陛下親自過目?」
他本冷眼旁觀,但在接過人偶細看後,臉色微變。
我心中有了底。
——我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我知道人偶的生辰八字並非蕭徹真實八字。而栽贓我的人卻不知道。
但這件事,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自然也不能直接說出口。
於是我換了個角度。
「娘娘方才說在臣妾宮中搜出這些物證。臣妾斗膽一問,既是搜查,為何不叫臣妾在場?又為何如此之巧,所有『證據』都一一對應?」
皇后臉色鐵青:「強詞奪理!人偶在此,材料俱全,還想狡辯?」
「那就請太醫院的孫太醫,」我盯著托盤裡的硃砂,「他精研藥理,最能分辨藥材新舊。請他來驗,這硃砂,是新磨的,還是如人偶所標,已存放月余?」
孫太醫被匆匆召來。他捻起一點硃砂細看,又嗅聞鴉羽。
「回稟皇后娘娘,」他額頭冒汗,「這硃砂……色澤鮮亮,顆粒均勻,是新近研磨,絕不超過三日。」
殿內譁然。人偶號稱製作月余,材料卻是新的!
——幸好我最近剛換了新硃砂。那是某天蕭徹來長春宮時賞賜我的。
我往前一步,聲音不高,卻砸在每個人心上:「陛下,臣妾斗膽再問一句。您可還記得,上月十五,您在御書房批閱密折時,曾對德公公說過——『但凡涉巫蠱者,必先查其主使,切莫輕信表象』?」
死一樣的寂靜。
御書房,密折,只有皇帝和德全在場的話。
德全撲通跪下,臉色慘白。
蕭徹面沉如水。他目光掃過所有人,最終落在我臉上,深不見底。
「徹查。」他吐出兩個字。
德全的動作很快。
巫蠱案牽連的人,包括皇后宮裡的幾個心腹太監和那個負責「放置」證據的粗使宮女,全被押進了慎刑司。
皇后被禁足鳳儀宮。
長春宮暫時解了圍,但氣氛更沉。我被「請」回了這裡,門口守著陌生的御前侍衛。
蕭徹來的時候,天剛擦黑。他沒穿龍袍,一身玄色常服,像融進暮色里的影子。
殿內沒點幾盞燈,他的臉在昏暗裡看不清表情。
「陛下。」我起身行禮,嗓子有點干。
他沒叫起,徑直走到窗邊。那裡擺著我養的一盆文竹,青翠依舊。
【她倒是沉得住氣。】
那熟悉的嗡鳴聲又來了!
【……慎刑司的摺子,柳氏脫不了干係。蠢!】
【那巫醫的供詞……「以蠱制蠱」?什麼意思?】
【她到底怎麼知道那句話的?德全?不可能……】
他的心聲又急又亂。
能力回來了?為什麼?
「靜貴妃,」蕭徹沒回頭,聲音冷得像冰,「你如何得知,朕在御書房對德全說過的話?」
來了。
我維持著行禮的姿勢:「臣妾……偶然聽陛下提起過。」
【撒謊!】他心音陡然銳利,【那日門窗緊閉,殿內只有朕與德全!】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刀鋒:「偶然?在何處?何時?」
壓迫感排山倒海。
這時候,德全突然來了。
他弓著腰,手裡捧著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盒。
「陛下。」德全的聲音帶著一絲的顫抖。「按您的吩咐,把靜貴妃娘娘當初……冊封時那套頭面,從內庫深處翻出來了。老奴斗膽……撬開了夾層。」
蕭徹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一把抓過那盒子。
盒底鋪著綢緞,此刻綢緞被掀開,露出底下幾粒已經乾癟發黑的……蟲殼?
死寂。
蕭徹捏著那盒子。他死死盯著那幾粒蟲殼,神色變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