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我揉揉酸澀的眼,一步一步往家走去。
謝琅已經在家了,見我回去有些歉意地走向我。
「杏花,我要回凌雲宗一趟。不過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不用回來了。」
謝琅一怔:「為什麼?」
我想起黛月的話,謝琅和錦棠的好多年是沒有其他人的好多年。
而我不過是他的一時興起。
謝琅腰間的佩劍還是那一把,就好像最後站在他身邊的還是那個人。
我鼓足了氣,才沒淌下眼淚。
謝琅追問著:「我哪裡惹你生氣了,你說好不好。別這樣板著臉,我害怕。
「我不去很久,事情解決了就回來。最多三個月,等回來了,我們就成親。」
我仰起臉,望向謝琅一字一句:「我才不會要一個別人挑剩下的二手貨!」
謝琅愣住了,他的喉嚨發澀,拳頭捏得死緊到底沒說一句話。
等我再去看,謝琅已經不見了。
眼睛好痛,哭了整整一夜。
腫到看不清東西。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裡,好像這樣才能找到一點僅存的安全感。
趙嬸進來了。
我知道是她,趙嬸進來時標誌性的大嗓門驚醒了我。
「杏花,你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麼!」
被子裡塞進來兩塊糯米荷葉雞,趙嬸向我炫耀:「這可是早起第一爐出鍋的,味道最好最新鮮的荷葉雞!」
我哭得直打嗝,明明很難過,可看到荷葉雞還是忍不住流口水。
趙嬸說:「吃吧,別跟自己過不去。能好好吃飯的人,什麼坎都過得去。」
我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把荷葉雞分給趙嬸一塊。
她沒有拒絕,在床邊和我一起吃起來。
「謝琅算什麼呀,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街都是。趕明趙嬸給你說個好人家,比那個謝琅好一千倍!」
可我還是很難過,我甚至沒有和謝琅好好告別。
我說了好難聽好難聽的話。
7
春天,我的鴨子也開始下蛋。
離謝琅說得三個月過去了好久。
我去鎮上賣鴨蛋,碰上了簡隨雲。
他中了解元,稍顯寒酸的門庭現在快被人踏破。禮物一箱一箱地往家搬,那件灰撲撲的學生袍也換成了紅綢金線的官服。
「杏花。」簡隨雲站在我面前,指著竹籃里的鴨蛋,示意家丁搬到車上。
一籃鴨蛋,只值五錢,簡隨雲給了我五兩。
我翻開錢匣子,找了找,告訴簡隨雲。
「我找不開。」
簡隨雲說不用找。
「當我送給老友的。」
不要白不要,簡隨雲都這麼說了。
鴨蛋賣完了,我可以早點回去。
路上買些米,給趙嬸帶包瓜子。
簡隨雲攔著我不讓我走,他長長的睫毛垂落,像蝴蝶撲閃的翅膀。
「那天我看見你了。」
簡隨雲說的是在酒樓那天。
「其實那天看著你和他並肩離開,我就覺得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簡隨雲聲音低低的,他勸我要往前看。
「那天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你知道的我家境太差。他們每一個人都遠勝過我,我不能不合群。」
我知道簡隨雲的意思。
他還未有功名,不能與富有的同窗搞僵關係。
所以旁人看不起我,他也會看不起我。
得罪我的代價比得罪同窗要小太多。
「但我是真的喜歡你。」簡隨雲抿著唇,「現在我已有功名,不日就會去其他地方上任。杏花,你是個好姑娘,還願意給我個機會嗎?」
我定定瞧著簡隨雲,從前那張俊秀的臉也變得扭曲起來。
我應該做個聰明人,答應簡隨雲我就有了家。有了得體的身份,再也不用過窮困潦倒的日子。
可如果這樣,就對不起那天被簡隨雲冠以粗鄙字樣的杏花,對不起那些苦澀的眼淚。
簡隨雲有他的苦衷,有他的孰輕孰重。
可我無法接受,在他心裡的天平上,我永遠是輕的那一方。
我把銀子還給簡隨雲。
為了區區五兩銀子,搭上一個杏花太不值得了。
簡隨雲眼裡有錯愕,更像惱羞成怒。
「杏花,就算你拒絕我,那個人也不會回來了。」
我背上竹籃,不明白。
就算沒有謝琅,我也沒必要去將就一個貶低我的人。
8
天黑壓壓的。
凡間都在傳言是天上在打架。
屏山靠近修真界,白日與黑夜一般,就連星辰也黯淡無色。
村長挨家挨戶通知逃命,我也收拾了東西準備趕牛車。
住了二十年的屏山村,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天邊偶爾會炸開驚雷,落下的雨帶了黏稠的血腥味。
凌雲宗也參加了魔尊的封印,謝琅是凌雲宗首席,應該是先鋒吧。
我看著黑壓壓的天,凌厲的風吹得面頰生疼。
趙嬸和我並排坐在牛車上,手裡還抱著剛出殼的小鴨崽子。
「謝琅會死嗎?」
趙嬸砸吧砸吧嘴:「看這個天……」說到一半,她又改了話頭。
「那謝琅不是很厲害嗎?你撿到他的時候胸口那麼大個洞也活了過來。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的。」
趙嬸說:「別想他了杏花,嬸給你說個更好的。」
村長帶著一村人在百里之外重新安家。
這裡沒有被修真界的風雲波及,天清氣朗。
日子重新安定下來,很快又到了冬天。
趙嬸介紹了隔壁村的阿虎給我。
「阿虎又老實又能幹,現在是木匠學徒,明年就出師了。」
我抬頭去看,阿虎生得一雙圓眼。皮膚介於白皙和麥色之間,是一種很健康的顏色。
他的手上布滿繭子,手掌寬大,是踏實能幹的象徵。
普通人的長相,算得上清秀,笑起來時有兩個酒窩。
趙嬸看出我的遲疑,「別猶豫了,杏花。今年冬天特別冷,一個人熬不住的。」
遠處有人影一閃而過,我含糊地回應著趙嬸。
「再看看吧。」
其實沒打算再看了,我看見謝琅了。
他很不好,變得破破爛爛的。
到了晚上才敢出來見人。
佩劍又不見了,謝琅拄著一根木棍。氣息微弱,坐在我家門口的石凳上。
我端了盆水出去,謝琅洗凈血污,那張漂亮的臉又跟紙皮燈籠似的。
白得像鬼。
一年零四個月。
我們一年零四個月沒見。
謝琅側坐著,露出瘦削的側臉。
委屈巴巴像一隻小狗。
「我不是二手貨。」
他說著,用手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你怎麼能那麼說我呢,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明明是個黃花大閨男。」
我拉過他的手,謝琅的手指扭曲,骨節斷裂修復得不好。以至於腫得很突出,碰一下,他就會不由自主顫抖。
想必是很慘烈的一戰。
謝琅咧開嘴,上一秒在哭,下一秒就可以笑。
「我活著回來了,回來找你算帳。」
緣分是很微妙的東西,稍有不慎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算什麼帳?」
「算你為什麼不要我的帳。」
我看向謝琅的腰間,顧左右而言他。
「錦棠和黛月沒跟你一起來嗎?」
「我退出凌雲宗,寶劍還給師姐了。」謝琅齜牙,推心置腹一般。「從前我與你說過,我是為追隨錦棠才踏入修真界。當時我心性太桀驁,總想著有一天可以追趕上對方。
「可後來我發現,這種仰望並不是我以為的感情。就好比,我想親你,卻絕不想親她。
「我只是不服氣,不服氣她憑什麼比我天資更高。
「可是杏花,看見你的時候不一樣。倘若你也是修真之人,我絕不會擔心你超過我。我只怕你差了人一點,要是受欺負怎麼辦?
「怕我要是先你一步死去,你又該怎麼辦?」
謝琅說著,便慢慢湊過來。
黏黏糊糊,像是在撒嬌。
我心頭熱,眼睛也熱。謝琅要是早些說明白,我就不趕他走了。
「他們就這麼放你走了?」
謝琅搖頭,「不放,退出宗門要把學的東西都還給師尊。可我想到杏花在山下等我,就什麼都值得。」
謝琅的手放在我頭頂,我忽然想起那句: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那我們之間的帳要怎麼算?」
謝琅歪過身子,靠在我肩上。
「要用一輩子算。」
番外
師姐忽然決定和我結成雙修道侶。
她一定是腦子壞了。
我和她面對面站著,眼看那人說著什麼責怪啊,對不起啊就朝我靠過來。
我想動卻動不了,被下了定身咒的雙腿猶如被千斤巨石壓制。
師姐靠在我肩上,淚雨漣漣。
「師弟,對不起,跟我回凌雲宗吧。」
我仰頭看著天,心想:「你不是對不起我,你是對不起修真界和信任你敬仰你的黎民百姓。」
「我的傷還沒好。」
師姐並不吃這一套,她語氣森然,露出一口白牙。
「杏花已經看見了,她不會要你的。
「跟我回去,封印魔尊。不然等魔族肆虐,她也難逃一死。」
師姐拍拍我的肩,「孰輕孰重,你比我清楚。收好你的劍,修真之人怎麼能弄丟自己的武器。」
氣血翻湧,我竭盡全力掙脫定身咒。長劍攔住師姐的去路。
「既然如此,那日為何要放那妖孽離開?!」
師姐沉著臉,語氣不咸不淡。
「我中了情蠱,所以得想辦法彌補錯誤。屏山離上界太近,你沒有太多時間猶豫。」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杏花說。
杏花的臉色不好,哭過了,眼睛腫得像核桃。
我不該許諾她的,因為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我強撐笑意,向杏花許諾三月之期。
杏花讓我滾,像一隻炸毛的貓。
「我才不會要一個別人挑剩下的二手貨!」
人總是擅長於把語言化作刀刃,刺向最親近的人。
等我回來的時候要教教杏花,不要口是心非。
番外.兩世姻緣
從前有一隻狐狸,被獵戶射傷了後腿。
獵戶把狐狸抓到菜市場售賣,一位路過的小哥買下了狐狸。
狐狸因為修煉數年,得以口吐人言。於是朝著小哥作揖,並叫道:「多謝小哥救命之恩!」
小哥是城東荷葉糯米雞的少東家,體弱多病。
走三步,喘兩步。
平日裡無甚消遣,見狐狸會說人話,大喜。
以荷葉雞贈之,邀請狐狸同玩。
狐狸問:「恩人,你想玩什麼?」
恩人說:「你先變個人形。」
傳言狐妖貌美,然而狐狸大抵是學藝不精。沒偷來貌美的皮囊,只化作一張圓圓的臉來。
再看小哥,生得一雙鳳眼,容色絕艷,反倒像那個狐妖。
狐狸嗅著荷葉雞的味,找尋小哥藏在腰後的美味。
不知為何,惆悵起來。
「恩人,你身上好苦。」
常年吃藥的人,藥味好像腌入了四肢百骸,整個人都苦苦的。
狐狸不喜歡苦味,卻喜歡恩人。
狐狸也不知道人會有生老病死, 山野間的日子太逍遙,時間變得微不足道。
她抓著恩人的衣領,湊到唇邊。
「恩人,我吃了飴糖, 甜甜的呢。」
恩人紅了臉,別有一番韻味。
狐狸又摸到小哥身後的糯米雞,順手拍了拍圓潤的屁股。
「嘿嘿, 恩人你的屁股好翹哦。」
恩人斜斜靠在椅子上,笑她唐突。
狐狸說是喜歡。
「我從來不拍別人的屁股。」
可惜,小哥病得太重。
他的生命只延續到二十三歲。
狐狸有兩條尾巴, 她想斬去一條為恩人續命。
小哥不想要狐狸的尾巴。
心思單純的小妖本就生存艱難, 再少了一條尾巴便更難逃脫天敵之手。
小哥細細囑咐狐狸。
「要躲進深山, 修為不到家絕不能出山。」
狐狸問小哥下輩子想做什麼?
「還做人,要漫長的壽命,要再一次遇見狐狸。」
狐狸是妖,可以活很久。自己轉世為人,還可以照拂她。
但狐狸還是斷了一條尾巴。
她也許願下輩子要做人。
要做人,要再遇見恩人。
下一次,要換狐狸來照拂他。
趙嬸的天都塌了。
那個仙人又回來了!
緊鑼密鼓說要辦婚禮!
在趙嬸眼裡, 謝琅壓根就是個不靠譜的。
他有師門, 有一大堆同門, 杏花能排第幾?
況且, 他不是還有個不清不楚的師姐嗎!
趙嬸氣不打一處來, 在她心裡阿虎遠比謝琅靠譜。
但杏花喜歡。
杏花忙著裁嫁衣,寫請帖,試吃婚宴上的菜肴。
那個謝琅又開始壘房子, 像燕子築巢一樣, 吭哧吭哧收拾自己的窩。
趙嬸上門打探消息, 瓜子在門牙里擠壓開一條縫。瓜子仁迫不及待地鑽出來,跟著言語一起在舌尖跳動。
「你那個師姐呢?」
謝琅在打地基,停下來老老實實回答趙嬸的問題。
杏花和他說過, 要把趙嬸當娘親一樣對待。
「我們要給她養老!」
杏花是這樣說的。
於是謝琅畢恭畢敬,「崇明山之後我們就分開了,再也沒見過。」
趙嬸哦了聲轉動眼珠子, 「那你跟杏花在一塊,你師父怎麼說?」
謝琅抓了抓褲子, 有些羞赧:「我退出師門,現在已經不是凌雲宗的弟子了。」
「那你不是仙人了?」
謝琅頭低得更深,「功夫還在, 以後可以以此養家。」
能養家,那還行。
知道養家, 就不算壞男人。
趙嬸最後看了眼, 還是忍不住感嘆。
真俊吶!
她想再挑出錯來, 可想到那天謝琅拄著拐回來。
破破爛爛的, 好不可憐。
也不說養養傷再來找人, 定然是極惦記的。
她乾脆不管了, 大不了日後過不下去了,她再給杏花說個如意郎君!
好女不愁嫁!
成親那天,趙嬸忍痛隨了一個金戒指。
那是她年輕時候戴的, 傳給杏花再好不過了。
杏花淚眼汪汪的,要叫她娘。
趙嬸拍拍杏花和謝琅的手。
「好好過日子。」
「過一輩子。」
謝琅側過臉,看見杏花靦腆地笑。
他也跟著彎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