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這個人正經不過兩秒。
我默默閉上嘴巴。
隔壁桌來人了,是簡隨雲和他的同窗。
我想上前打個招呼,可簡隨雲沒看見我。
他隨身還帶著我送的書。
「簡兄,文星閣的孤本可不便宜。那個村姑是真的喜歡你,到時候賴上你怎麼辦?」
「簡兄到哪裡都招人喜歡,昨個李員外的女兒還送了一隻獵犬呢。不過那獵犬你可沒要。這書怎麼就收了。」
簡隨雲的聲音沒有起伏,就像在說一件和他無關的事。
「我不好聲色犬馬,自然是書更合我的心意。
「杏花過分粗鄙,我與她能有什麼?一廂情願罷了。」
我悶聲啃著肘子,謝琅也不敢說話。
好可惜,肘子是很好吃的。是我沒有口福,竟然吃出了一絲苦味。
茅草屋依舊沒有點燈。
煤油太貴了,我捨不得。
只有月光洋洋洒洒落了滿地。
地上很冷,可是床只夠一個人睡。
謝琅的傷還沒好透,讓給他吧。
等他好了,就把他趕走。
還是一個人最好了,不會難過,就算難過了也沒人知道。
因為謝琅在,我不好意思哭。
我怕他笑話我。
門咯吱響了一聲。
是謝琅回來了。
我沒好氣地問他:「你去哪了?」
謝琅沉聲,把書放在桌上。
「我給你要回來了,那個簡隨雲他不配。用來墊桌腳都不給他,糟蹋人!」
眼睛酸酸的。
人真奇怪,受傷的時候如果無人問津就會裝作沒關係。
可如果有人表露出一點點關心,眼淚就會決堤。
就好像有人知道了你的委屈並為此耿耿於懷。
「睡覺吧!」
我背過身不看,故意擺出一副冷臉。
謝琅躺在床上,白色的衣角垂落,帶著青橘子酸酸澀澀的香。
「杏花,地上不涼嗎?
「杏花,其實我受傷後就落下了病根。夜裡總是噩夢心悸,不信你聽聽我心跳得快不快?」
「杏花。」謝琅催命一樣地喊,「你聽聽我的心慌不慌?」
我爬起身,貼在他的胸口。
謝琅的心跳有些慢,節奏遲鈍遠不如他這個人看上去熱烈。
「不慌啊。」
謝琅把我抱了個滿懷,「現在慌了。」
月色迷人,謝琅也迷人。
謝琅說得對,人哪有不好色的。
「知道這叫什麼嗎?」
「什麼?」
「乘虛而入,不過我更喜歡叫兩情相悅。」
謝琅低下頭,溫柔的聲音像是蠱惑。
「杏花,張嘴。」
我呆呆看著謝琅,忘了呼吸。
只覺得青橘子味愈發濃烈了。
謝琅柔柔地笑,「傻杏花,呼吸啊。」
謝琅說這叫接吻。
「只能跟喜歡的人做。」
5
我暈暈乎乎地想,那謝琅和我接吻是不是喜歡我。
外面開始下雨了。
秋天的第一場雨。
謝琅把我裹在被子裡,暖融融地一點都不冷。
他的聲音褪去平日裡不著調的清脆,變得沙啞低沉,帶了幾分情慾繾綣。
「杏花,很快就要冬天了,我給你暖床好不好?」
我的腦袋一團糨糊,可是想到謝琅那雙多情的眼竟鬼使神差嗯了聲。
謝琅是仙人,會驅鬼捉妖,測算良辰吉日。
表明心意後,他就在屏山村住了下來。
四周鎮上有要看風水地就來請他。
仙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就算為了降妖除魔下山和凡人也說不上幾句話。
可謝琅不一樣,他的笑柔柔的,又兼具輕佻。
價格更是便宜。
尋常百姓家只收幾文錢,碰上富戶才多收幾兩。
謝琅每天白天出門,臨近日落回來走在村裡總有人瞧他,正大光明也好,偷偷摸摸也罷。
都是謝琅的臉太出風頭。
屆時,村長就會感嘆一句。
「還是杏花的命好啊!」
我看著院裡紮起來的籬笆,幾隻毛茸茸的鴨子在院裡悠閒散步。
謝琅帶了甜滋滋的糖餅,咬一口溏心滴在下巴上。
唔,我的命真的很好。
「杏花,我的腰好痛。」謝琅向我抱怨,「人家今天跳了一天大神呢,腰都快斷了。」
他狹長的桃花眼成了一牙彎月,「要杏花親親才能好。」
謝琅的傷剛好不久,那塊新長的皮肉始終透著瓷一樣的白。
「累了,明天就休息。」
不好意思坦誠表露關心,我只能硬邦邦丟下一句話。
謝琅卻拽著我的手,一寸寸摩挲過指尖。
「不休息。我下山才知凡間柴米油鹽貴,幾文錢就能壓死一個人。我累一點,杏花就輕鬆一點。我想和杏花長長久久的,而不是仙人謝琅和凡人杏花。」
謝琅齜牙,「我懂的,杏花刀子嘴豆腐心,是心疼我。」
我心頭一軟,謝琅明明可以用法術,卻遵循著凡間的規矩身體力行。
他想一點點消除我與他之間的距離,直到大家都忘記謝琅是仙人。
只是杏花的夫君,是個普通的凡人。
趙嬸家鴨子買得早,已經會下蛋了。
我的鴨子毛還沒褪,擠在一起走路摔得亂七八糟。
碰到趙嬸的鴨子被欺負得抱頭鼠竄。
趙嬸還是愛嗑瓜子,順手還給我塞了一把。
「杏花,我說了你別生氣。趙嬸是過來人,村裡人都說你命好,可我覺得那謝琅和你實在不相配。」
其實村裡人也這麼覺得,只是他們不好意思說。
因為有了謝琅之後我的日子確實好過多了,總是黑漆漆的茅草屋也開始點燈。
一個人燒磚要十天半個月才出一斗的紅磚,有了人幫襯也壘起了一個牆頭。
村長都說:「杏花比以前愛笑了。」
所以,我也真的喜歡謝琅。
趙嬸的話像是當頭一棒,打破了美好的幻象。
「杏花,謝琅是有師門的。他總有一天要回去,就算不回去也有人來找他。到時候,你會留著他嗎?
「再不濟,那謝琅可不會老。你的好時光又有幾年?等你的皮皺了,和趙嬸一樣老了。而謝琅依舊是今天的樣子,他還會愛你嗎?」
趙嬸避開我的眼睛,我們兩個坐在田埂上。看鴨子溜進水田裡,把扁扁的嘴巴埋進去找螺螄。
「杏花,你無父無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啊!我是愛占便宜,是說話難聽,可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就連我的性子都隨趙嬸,一樣的嘴硬心軟。
可道理我都懂的,我就是捨不得……
捨不得謝琅。
捨不得每天有人一起吃早晚飯,捨不得有人和我一起說悄悄話。
捨不得那盞小小的煤油燈。
「來不及了趙嬸,我喜歡上謝琅了。」
趙嬸沒再說什麼,我們沉默著嗑完了一把瓜子。
鴨子吃飽了,我趕它們回家。
村口有兩個人迎上來,是很好看的仙女。
一個冷若冰霜,一個嬌憨可愛。
她們問我有沒有看見謝琅。
我搖搖頭,「沒見過。」
嬌俏的仙子皺起眉,「他的命火就在這,怎麼會找不到呢?」
冷冰冰的仙子表情沒什麼變化:「無妨,再找找看就是。反正已經找了幾個月,不必急於一時。」
我心慌得厲害,沒理會對方的追問。驅趕鴨子,飛快地逃離了。
謝琅的同門真的來找他了!
這一晚我什麼都吃不下。
我撒謊了,謝琅明明就在我家裡,我卻假裝不知道。
甚至不敢告訴謝琅有人來找他。
那是他的同門,知道謝琅受傷失蹤得多著急啊。
胸口堵得厲害,我問謝琅:「你不回去不要緊嗎?」
「凌雲宗離了我又不是不能轉。」
謝琅看上去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手放在我的腰帶上。
「杏花,咱們離老婆孩子熱炕頭就差一步了。」
我又想起趙嬸的話,謝琅是不會老的。而我,只有十幾年的青春。
我按住謝琅的手,「謝琅,凡人的壽命很短的。只有區區幾十年,在你的生命里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故事。
「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慷慨一點,把這幾十年都……」
屋外傳來一聲飛哨,截住了我的話。謝琅神色大變,匆匆推開門。
月色如練,少女坐在牆頭得意地晃動雙腿。
「師姐,我就說這個村姑有古怪吧。怪不得我們找不到師兄,原來是他在周圍布了結界。」
像雪山那樣神聖又冷清的女子只是靜靜注視著謝琅。
那一刻我才察覺,我和謝琅之間隔了一段好久遠的時光。
恰巧那段時光里,糾葛得只有他們兩個。
仙子朱唇輕啟,冷聲問謝琅:「既然傷愈,為何不回師門?」
她看向謝琅腰側,才發覺修仙之人絕不離身的佩劍消失了。
「你的劍呢?」
謝琅並沒有在意,「賣了。」
「賣了?」出聲的是坐在牆上的少女,「那可是師姐送你的劍,平日裡最寶貝了!」
那把劍原來那麼珍貴嗎?
仙子的表情也有些掛不住,精緻的面容像是裂開了一條傷心的縫。
「賣哪去了,我把它贖回來。」
謝琅說不知道。
「賣了就是賣了。」
如同斬斷的緣分,再也回不去了。
可花有重開日,破鏡能重圓。
「錦棠師姐,我看師兄就是被這個村姑迷住了!」
少女憤憤看向我,咬牙切齒,「你們可有夫妻之實?」
我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承認也沒否認。
少女尖叫起來,「師兄練得可是童子功,還未飛升就叫你破了大成!你可把我們凌雲宗害慘了!」
說罷,她念了一道口訣。
強勁的風卷著枯枝亂葉襲向我的面門。
謝琅抬手止息,語氣里滿是警告。
「黛月!是我想與她做夫妻,與她何干?」
我只想著與謝琅恩愛,不知道惹了這麼大禍。
錦棠的聲音柔柔的,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你留在這,崇明山怎麼辦?封印魔君,絕不能缺了你。」
謝琅背過身子,摘去我頭頂上的枯葉。
「我倒是想問問師姐,當初你我圍追魔君,最後關頭你為何遲疑。害得我被掏心,險些去見閻王。」
錦棠愣了愣,沒接謝琅的話,只把話題引向我。
「凡人壽命彈指一揮間,你若想在凡塵體驗也是情有可原。她畢竟是你的恩人,照顧她是應該的。可塵緣了了,你註定是要回凌雲宗的。」
我瞧著謝琅的面,還是那麼平靜。面對錦棠的咄咄相逼,甚至抽空幫我挽好了凌亂的發。
「你是為了報恩才留下的嗎?」
謝琅抓著我的手,「我不是說過,接吻是喜歡的人才能做的事。」
「那你要回凌雲宗嗎?」
「你要我留下來嗎?我不聽別人的,只聽你的。」
我眼睛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我不想謝琅走。
好不容易才養了鴨子,扎了籬笆,還有剛燒好的幾車磚。
我一點一點構建自己理想中家的樣子,從前那個所謂家人的臉是模糊的。只知道他要有兩個小小的酒窩,要會溫柔地笑。
要繾綣地叫我娘子,可現在他有了模樣。
陪我吃飯的人,陪我扎籬笆的人,陪我燒磚的人。
都是謝琅。
我不想謝琅走。
6
謝琅沒走。
錦棠和黛月在村裡找了房子住下來。
就在我家後面。
放鴨子的時候會碰見黛月,不屑的眼神總是落在我身上。
「村姑。」
錦棠會訓斥她,然後義正詞嚴的告訴我。
「凌雲宗不能沒有謝琅。」
我垂著頭不說話,黛月從鼻子裡哼出一口氣。
「好了師姐,和這個人說不通的。這些凡夫俗子我見多了。
「攀附上貴人之後就像塊狗皮膏藥,甩也甩不脫。
「卻不知自己有多討人厭,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錦棠攔住黛月,「杏花,我希望你能想明白,你和謝琅始終不是一路人。」
又是這句話。
「謝琅想走,自己會走的。」
難得硬氣了一回,又被黛月嗆了回去。
「哼,你是救命恩人,你不發話師兄可不會走。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我不想理會她們,趕著鴨子從黛月身邊繞過。
謝琅在磚廠搬磚,一斗磚要半錢銀子。
謝琅算過了,這些天掙得六十兩剛好夠蓋一間磚房。
以後就不用怕大風天吹得茅草到處亂飛。
謝琅搬磚的樣子和凡人沒區別,他真的要留下來做一個凡人嗎?
隔天放鴨子的時候,黛月主動來找我。
我以為她還是說些貶低我的話,並沒有往心裡去。
可黛月抓著我的肩膀,說要讓我認清自己。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被她抓到了天上,失重感讓我不由自主掙紮起來。
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修仙者和凡人的差別。
我嚇得臉色鐵青,黛月卻沒當回事。
「凡人就是這樣,脆弱矯情。只是飛天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她在我的喉頭輕輕一點,我便說不出話來。
黛月和我藏在草叢裡,正前方就是謝琅和錦棠。
賣掉的佩劍已經被錦棠找回來。
「我把劍找回來了,別再弄丟了。」
謝琅沒有接,他眸色沉沉。
「不是弄丟,是被我賣了。」
「你還在怪我嗎?」錦棠露出一種脆弱的神情,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也由此變得楚楚可憐起來。
我見猶憐啊我見猶憐。
謝琅沒有動,他直愣愣地站著。
錦棠輕輕抱住他,眼淚落在謝琅衣襟上。
後面的話我就聽不清了。
腦袋嗡嗡的,眼淚流到嘴邊的時候咸到發苦。
黛月哼哼笑了兩聲:「你以為師兄為什麼會上山,不過是多年前師姐匆匆一眼就叫他追隨到現在。
「就算他們生了嫌隙,也不是你能乘虛而入的。」
我沒有乘虛而入,是謝琅先說喜歡的。
「你要是識相,就放師兄回去。他與你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氣師姐,你現在不走。等他回心轉意,可憐的還是你。
「趁著年輕,再去找一個夫婿吧。過凡人的日子,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說罷,黛月又抓著我的肩把我送回原地。
鴨子們還在找蟲吃。
天冷了,水裡的螺螄越來越少。
要到磚頭縫裡才能翻出零星幾個蟲子,好在我還有一塊白菜地。
好叫它們冬天也餓不著。
一個人雖然慢了點,但也能在下雪之前把房子起好。
冬天冷,就去買湯婆子。灌上滿滿的熱水,塞到腳底下。最好是再加一床被子,要絲綿的,又輕又暖和。
這樣的話,就算沒有謝琅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