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跑大車那幾年,師父常跟我說,官道能擋煞。
所以,輕易不要離開正路,也不要理會那些一直站在護欄外的「東西」。
只是最近,我在行車的路上,總能看到我已經死去的髮小。
起初,他還只是站在護欄外,僵硬地抬著腿。
但是慢慢的,他已經能一條腿跨到護欄上,半個身子探到公路上來了。
1
「龍長棟!你怎麼那麼狠心?!!」
「你跟東子一塊長大,他客死異鄉一年多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入不了土,下不了葬?」
唐東的母親又找上門來了,懷裡還抱著唐東的遺照。
一大清早就堵在我們家門口,沒見到我面,就直衝屋子裡嚷嚷,讓周圍鄰居都不得安生。
我岳母被她氣得臉孔發白,指著唐東的母親罵道:「唐東下不了葬,那是他自作孽,是他的報應!」
「他當初落井下石,算計我們家長棟的時候,怎麼不念及一塊長大的情分?」
我出去買早餐剛回來,見到這一幕,生怕再把我岳母氣出病來,忙讓我女兒先把她外婆拉進屋子裡去。
唐母見到我,聲音又軟了下來,撲通往我面前一跪。
「長棟,我知道是東子對不起你。」
「但你自小就是個心胸寬大的孩子,咱們又是那麼多年的老鄰居。」
「再說,東子當初也是跟著你,才出去跑大車的。現在他人沒在了路上,你就真忍心不管不顧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唐母,又看到她懷裡緊緊抱著的唐東遺照。
唐東死了一年多了,那黑白輪廓此時在我眼裡,是既熟悉又陌生。
2
「東子,你幫幫我。醫生說了,你嫂子的病,只要及時做手術,就還有機會。」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跪在唐東的家門前,苦苦哀求。
「就看在咱倆從小一起長大的份兒上,哥求你了。」
唐東眯著眼睛看著我,嘴角冷冷一翹。
「龍長棟,你他媽想當誰哥呢?你現在連我家的狗都不如!」
我眼睜睜地看著,唐東把我用身上僅有的兩百塊錢買來的排骨,扔給了他家的狗。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我印象里,我從小護到大的兄弟了。
3
我跟唐東都是泥腿子出身,唐東是我從村子裡帶出來的。
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把他當成比親弟弟還親的兄弟。
我天生長得高大,身材也魁梧,小時候就是孩子堆里牽頭的大哥。
唐東那時候長得矮小,體弱多病,話也不多。
因為我們兩家是鄰居,家裡的長輩都讓我多照顧他,我便時時把他帶在身邊。
有我在,沒人敢欺負唐東。
家裡大人都出去幹活了,也是我帶著唐東吃飯,四處玩耍。
我和唐東都不是讀書的料,在村裡混到十八歲,我就先一步出去跑大車了。
我找了個好師傅,學了兩年,能自己上路後把唐東也帶了出來。
4
那個年代,跑大車雖然有風險,又勞累,但來錢很快。
我仗著人高馬大,又天生八字硬,火氣旺,剛出師就敢帶車沖煞。
沖煞是跑大車這一行的規矩。
新路線開通,不能盲跑,必須有人先走一趟,沖一衝路煞。
等有人把線路走通了,其他師傅才能放心地跑。
沖煞並不容易,那個年代路況和治安都不太好。
夜裡跑車,又常遇上些奇怪的事,願意乾的人並不多。
但是,沖煞能比尋常跑車多掙一份佣金,還能收到很多紅包。
我就靠著這門手藝,多賺了不少錢。
後來帶著唐東跑車,他膽子小,一路上有什麼事我都把他護在身後。
沖煞的佣金我也都分他一半。
我從來不讓他單獨沖煞,就怕他遇到危險。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他,是我把他從村子裡帶出來的,我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他帶回去。
5
我跟唐東在同一年成了家,還合夥開了一家物流公司。
我本來以為我們的兄弟情誼會延續一輩子。
但我沒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頭一個背刺我的人就是他。
或許,是我的命太硬了。
我剛過了三十歲,父母就雙雙離世,我的妻子竟也隨著重病入院。
我忙著照顧家人,公司都交給了唐東。
而他就趁著我無暇分身的間隙,做空公司,轉移資產,讓我背上了巨額債務。
可悲的是,直到公司倒閉那天,我都沒有懷疑到唐東身上。
後來,唐東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在外面人模狗樣地當著大老闆。
而我,雖然從別人那兒借到了手術費,但依然沒能留住我的妻子。
妻子臨終前對我唯一的叮囑,就是遠離唐東這個小人。
6
我還有一兒一女和老岳母要照顧,我不能親自去找唐東報仇。
但老天有眼,沒過三年,唐東就死了,死在了自己沖煞的路上。
要了他命的那條新路線,最後還是我帶車沖開的。
對於跑大車的司機來說,如果因為意外死在了路上,下葬前是要去事故路段喊魂的。
得把魂喊回來,骨灰才能安然入土。
我師父也是因為沖煞出了意外,他的魂就是我喊回來的。
但是,唐東死了有一年多了,他家裡人先後找人給他喊了六次魂,都沒成功。
唐家也是實在沒轍了,這才把主意又打回到了我的頭上。
7
「這次要是再不成功,東子就要徹底變成孤魂野鬼了。」
唐母淌了滿臉的淚,抬手企圖抓住我的衣角。
我躲開了,「我跟唐東不是死仇也是敵人了,我不可能去幫他喊魂。」
唐母還想再求,樓梯那邊跑上來兩個人。
「姨媽!」
「唉喲,老太太——」
來的人是唐東的表弟姜凱和小舅子賴志。
這兩個人跟我也是老相識了。
姜凱跟我們是一個村子的,賴志是隔壁村的,大家小時候都見過。
姜凱見到我還不大敢說話,賴志倒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喲,這不龍哥嗎?怎麼現在住這破房子了?」
「聽說公司沒了?怎麼著,王八翻殼子,還沒翻回去啊?」
「大志!」唐母還想求我,被姜凱攙扶起來,趕忙去阻攔賴志。
賴志沖她一笑,「老太太,你求他幹嘛啊?就他一個人會開大車啊?」
「你懂什麼啊?」唐母被賴志氣得直蹦。
「家裡都找了六波人了,看事的師傅我都請了好幾個了。」
「這招魂幡再帶不回來,你姐夫非把家裡鬧得天翻地覆不可!」
我眉頭一緊,聽唐母這麼一說,看來不是只有我,見到過已經死去的唐東了。
7
賴志是全然不把唐母的話放在心裡的。
他年紀不大就在外面混社會,一直也沒有個正經工作,三教九流的人倒是認識不少。
「你放心吧,老太太,我都聽我姐說了。這喊魂的人我幫你找,這次肯定妥妥的。」
說完,賴志又回頭瞥了我一眼,「龍長棟,你別總惦記著我姐夫坑你的事兒了。」
「在外面混了那麼多年,技不如人就認栽。這茅坑裡的蛆就是飛不上天,整天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賴志今天就是來找不自在的,我也懶得跟他廢話。
我回身抄起門後立著的木棍,向前走了兩步,賴志和姜凱就立刻被嚇得連連後退。
倒是唐母,又一次擋在了我身前,「長棟,嬸子已經拉下老臉,來求你這麼多次了。」
「今天就問你最後一句,東子的事兒你到底管不管?」
我差點兒被氣笑了。
我家接連三喪,唐東騙走了我的一切。
今天他們是怎麼好意思又站在我面前,慷慨陳詞地求我幫忙的呢?
「哪天你們要是想讓唐東魂飛魄散了,我倒是願意伸一手。想讓我幫唐東喊魂?做夢!」
唐母被我噎得差點一口氣憋過去,姜凱扶著她,被賴志拉扯著往外走。
「找誰不比找他強?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麼人物了……」
「龍長棟,那麼多年的兄弟,你沒有心啊——」
唐母被拉出單元門口,又高聲哭喊了起來。
我岳母在屋子裡聽到動靜,接了盆涼水,開窗就澆了出去,樓下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8
當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開著大車在路上,心裡很著急。
外面的天是黑的,路兩邊都是野林子,我隱隱能聽到很多人的喊聲,但具體聽不清在喊什麼。
恍恍惚惚間,我的副駕駛上好像坐了一個人。
我沒有轉頭去看,心裡好像知道是誰,又好像不知道。
我只是一味地很著急地向前開。
開了一會兒,我頭腦清楚了一些。
我意識到自己這麼著急,是因為老家有一個孩子丟了。
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進了一個村莊。
這個村莊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又覺得很怪異。
這個村子跟我老家的村子很不一樣,但我又下意識地感覺,這裡離我老家並不遠。
9
我們那一片的村子從前都很落後。
我小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房子都是又矮又小的,一家幾口人都要擠在一起睡。
但是這座村子裡的房子都是寬門大院,大瓦房。
只是看起來都黑洞洞的,像是很久都沒有人住了。
道路轉眼到了盡頭,我不得不停了下來。
一棟造型怪異的房子堵在了我的車前,這房子像是八角形的,通體白牆黑瓦,卻沒看到大門。
我從車上跳了下來,車子的大燈打在這座房子上。
我忽然看到,一扇玻璃窗後面,站著一個孩子。
他好像也看到我了,開始猛烈地拍打窗子,沖我大聲喊著什麼。
我依稀聽到了,他好像是在向我求救,「哥,哥,救我!」
——是唐東!
夢裡的我,不再是三十幾歲的成年人,我也變成了孩子的模樣。
我有些著急地朝著那棟房子跑去,背後卻突然傳來了「砰砰砰」的拍打聲。
我猛地回頭,就見我大車上副駕駛的位置,有一個人在不停地拍打我的擋風玻璃。
這時,我車頭的大燈暗了一些,我一下看清了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是我的妻子。
「長棟,離唐東遠一點!」
那是我妻子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一下從夢裡醒了過來。
10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做這樣一個夢。
我醒過來時,天還沒亮,屋子裡很黑。
我家住在六樓,窗簾飄忽忽地被吹起一個大包。
我是忘記關窗戶了嗎?
我有點迷糊地起了床,想把窗關上,可剛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
我的臥室並不大,窗簾被吹成這樣,我竟然沒有感覺到風。
就在這時,鼓起來的窗簾猛地縮回,裹成了一個人形。
我又一次聽到了唐東的聲音,卻不是他成人以後的聲音,而是他還是個孩子時的聲音。
他說,「哥,我找不到門啊……」
11
我摸到床邊的打魂鞭,抬手就是一鞭。
窗簾被我抽得啪地一聲響,瞬間就垂回了原來的位置。
我幾步上前,一把拉開窗簾,窗簾後什麼都沒有,窗戶也關得好好的。
我住的小區雖然是個老小區,但環境並不差。
此時,樓下的路燈還亮著,路邊的樹影打在樓宇之間,影影綽綽,也看不清有沒有人影。
我不知道剛才的一幕是不是我的幻覺。
但唐東那句「哥,我找不到門啊……」
卻讓我覺得莫名熟悉,就像我夢裡的那個村莊一樣,我好像曾經聽到過、見到過。
可是,是什麼時候呢?
12
我依稀記得,唐東十歲那年,確實丟過一次。
那天我跟著父母去鎮上趕集了,回來才知道唐東跟姜凱他們幾個孩子去山裡玩。
人家別的孩子到了飯點兒都回家了,就唐東沒回來。
那天晚上,村裡很多人都去山裡找唐東了。
我們村莊附近的山並不高,就是幾個小山丘中間圍著一個山坳。
平時孩子們在山丘上玩玩,村裡的大人都是不管的。
但是,大人們也會一再嚴令,不能往太遠的地方走,尤其是那個山坳。
為了嚇唬小孩子,村裡的大人把那個山坳傳得跟地獄一樣。
說裡面有鬼,有狼,有吃人的妖怪。
反正是怎麼嚇人怎麼來。
唐東丟在了山里,孩子們都傳說,他可能是被山坳里的妖怪抓去了。
13
知道唐東丟了,我也很著急。
那天早上,唐東本來嚷嚷著要跟我去趕集的。
但我爸的小三輪裝不下他,他在門口哭喊了好久。
回來後,我爸媽都跟著進山去找唐東了,我被留在了家裡。
我心裡很後悔,我心想我早上要是留在村子裡,沒去趕集就好了。
有我在,唐東肯定丟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心焦了,我在家裡坐立難安,好像總能聽到唐東在喊我。
「哥,哥,哥,救救我……」
聲音時遠時近的,我想仔細去聽時,又聽不到了。
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就偷著出了家門,也進了山。
14
我是怎麼找到唐東的,我想不起來了。
但確實是我把唐東帶出來的。
我們出山時,天都亮了。
說來湊巧,就是救出唐東那天,我在山丘下的一個水溝里發現一個跌進去的老頭。
那老頭一身道人的裝扮,但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我把那老頭從水溝里拉了出來。
他坐在地上,定定地看著我的臉,突然怪異地一笑,「修羅相,菩薩心,你這輩子註定要吃陰陽飯。」
我那時候年紀小,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老頭卻把纏在他腰間的一根怪異的桃木鞭送給了我。
他跟我說,這叫打魂鞭,讓我一定要收好,關鍵時候能救我的命。
那根打魂鞭,也就是此時此刻,我握在手裡這根。
15
第二天,我運了一車酒水去隔壁市。
我這次的主顧也算我的回頭客,只是他上次找我,不是為了運貨而是為了解陰事兒。
公司破產這幾年,為了還債,除了跑大車,我也偶然接了不少幫人除邪驅煞的活兒。
就像當年那位老道人預言的一樣,還真吃上了陰陽飯。
衛章就是其中之一,他本身是個善人,卻被人賣了功德,用來養玉。
年紀輕輕就得了陰病,每日身上都像背了塊兒大石頭一樣。
他當時找的師傅,讓他尋個八字硬的人幫他破事兒,他就找到了我。
我幫他挖出了那塊玉,從那以後,我們也是過命的交情了。
16
我把貨運到地方,衛章正在門外等著我。
他一見到我,立刻一臉愁容地迎了上來,「龍哥,你托我辦的事兒沒成。」
「當初給我看事兒的師傅,一聽說我介紹的客戶是你,立馬閉門謝客。我把價碼翻了好幾番,人家就一句話,管不了。」
我倒是沒太意外,衛章不是第一個給我這個回復的人了。
因為唐東總纏著我的事兒,我也想找個有能耐的師傅看看。畢竟我自己只是個出蠻力的,到底不是專業的。
我托曾經的客戶們找了一大圈,問了好幾個師傅,結果都是一句話——管不了。
衛章愁得眉頭都皺成一團了,「龍哥,你能不能再等等?我託人再問問,這年頭有點兒本事的師傅不太好找,得多費些工夫。」
我拍了拍衛章的肩膀,「暫時不用了,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兒,實在不行我就自己解決。」
說到底,我就是不信唐東真的能變成什麼厲鬼。
沖煞這些年,能越過護欄上官道的邪門玩意兒我也見過不少,沒有唐東那種慫樣的。
我總覺得,唐東這種情況的背後,可能還有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