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跟師父跑大車,半夜突然聽到有人喊我名字。
我被喊得心慌,扒著車窗往外看,卻被師父一把揪了回來!
他飛速搖下車窗,把嘴裡的煙頭狠狠擲了出去。
然後指著外面黑漆漆的道路,就是一通國罵!
我那時年紀小,也不知道師父在罵誰。
只能蝦米似的縮在副駕駛,一聲不敢吭。
後來,我獨自跑了十多年大車。
再沒遇到過半夜有人喊我名字的狀況。
直到三天前,我突然得到消息,我師父過世了。
1
我師父死在沖煞的路上了。
沖煞是跑大車這一行的規矩。
凡是新開的路,都要有八字夠硬的老師傅先跑通一次,其他車才能上路。
沖煞的師父能得到很多紅包,有時還有貨運公司給的佣金,可也承擔著相當大的風險。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沖煞的路上會遇到什麼。
我師父年輕時經常沖煞,我沖煞的本事也是跟他學的。
可他老人家今年已經六十一了,大車都不開了,怎麼可能又去沖煞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趕到師父的靈堂時,卻聽裡面鬧哄哄地亂成一團。
「別以為你老頭死了,錢就不用還了!」
「你兒子呢?別是也死了吧?」
幾個痞里痞氣的男人圍著我師娘。
我師娘把我師父的遺像緊緊護在懷裡,身體單薄又瘦弱。
「他媽的,你們打算耍賴是吧?」
那為首的人狠狠推了我師娘一把。
「老娼婦,問你話呢!」
我幾步沖了過去,一把揪住那帶頭的衣領!
「我艹——」
他話還沒說完,人已經懸空,被我硬拽著領子,提到了我跟前。
我長得魁梧,身材高大,面相也嚇人,從小就被人說像張飛又像李逵。
這幾個吆五喝六的混子,在老弱面前還能張牙舞爪。
等看見我,就變成只會汪汪叫的狗崽子了。
2
「你你你,兄弟,你混哪條道的啊?」
那帶頭的蹬了幾下腿,卻連地面都踩不到,說話也跟著磕巴起來。
他那幾個小弟愣愣地站在旁邊,一個也不敢上前。
「長棟……」
師娘抬頭看到了我,渾濁的雙眼才流下淚來。
「我叫龍長棟。」
我衝著被我拎在手裡的人冷聲道。
「我師父欠你們多少錢,以後找我要。再敢為難我師娘,老子剮了你們!」
我把那幾人扔出了靈堂,他們只敢遠遠沖我比劃比划拳頭。
我一腳邁出去,人立刻跑沒影了。
我回到靈堂,趕忙扶住搖搖晃晃的師娘。
師娘把遺像重新放回供桌上,拉著我的袖子說。
「長棟,給你師父上炷香吧!他總是惦記你。」
3
我跪到供桌前,遺像上師父的臉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我師父是個很仗義的人,一輩子行得端坐得正。
我第一次見到他,還是在跑車的路上。
那時我剛入行,什麼都不懂。
第一單就被人騙上了一條還未沖煞的新路。
我大半夜開得興起,突然聽到車窗外傳來唱戲和吆喝聲。
還以為是附近哪個村子搭了戲台,就想下了大路去看看熱鬧。
結果我剛剛變道,就被後面一個大車超了上來。
「你前面靠邊停,下車!」
那車上的司機透過車窗沖我一頓大吼。
我又不認識他,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就覺得他不像什麼好人。
我本來不想搭理,可他一直別著我,還一頓按喇叭,按得我心煩。
最後我靠在路邊停了車,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已經快一米九了,我不怕他。
可我沒想到,我剛下了車,就被那司機師傅鋼爪一樣的手掐住胳膊就往他車上拽。
「哪來的虎小子?不要命了?這是你能走的路嗎?」
「你都能走,我為什麼不能走?」
我不服氣,打算跟他講講道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我就想去看個戲,是你先別我車的!」
「看戲?」
那人轉頭沖我一聲冷笑,「這裡荒山野嶺的,你要去哪兒看戲?」
我被他一問,又被夜裡的冷風一吹,突然打了個寒顫!
本來一直繞在我耳邊的唱戲和吆喝聲瞬間化成了山間的呼嘯。
好像我剛才聽到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
4
那天,我師父就是去那條路沖煞的。
他在路上看到我,一開始還以為我是同去沖煞的老手。
後來看到我直挺挺地變道,都要朝路邊的護欄軋過去了,才明白過來我是個啥都不懂的愣頭青。
好在,我還算聽話,跟他上了他的車。
路上,我才第一次知道還有沖煞這回事兒。
那條路我後來也跑過,穿山越嶺,附近別說村子了,連墳圈子都沒有。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晚我聽到的唱戲聲,到底是什麼。
經過那一遭,我師父覺得我很合他的眼緣,也很受教,就收了我做徒弟。
我在他車上一呆,就是兩年。
我師父大名孔甲,收我那年,他已經開了快二十年大車了,在行內很有名。
他對我從不藏私,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給了我。
5
我就憑著師父傳給我的經驗和八字夠硬,也走上了沖煞跑車的路。
三十歲時,我開了自己的物流公司,生活美滿。
可命運卻在一夕之間急轉直下。
我父母先後離世,妻子病故。
公司被合伙人做空,而我背上了巨額債務。
最難過的那段時間,我本來瞞著師父。
他老人家已經退休了,我不想再讓他替我操心。
可老頭兒還是聽說了,他背了幾十斤牛肉到了我家。
臨走時給我塞了一張二十萬的銀行卡。
他對我說:
「長棟,人一輩子哪有一帆風順的?
「咱們踏踏實實做人,先想辦法把債還上,從頭再來。」
6
我給師父上了香,衝著遺像狠狠叩了三個頭。
師娘來扶我,我才站起來。
「師娘,師父怎麼會突然去沖煞呢?
「剛才那些人怎麼回事,師父欠錢,是不是因為幫我?」
我有些急切,我很怕是因為我,連累了師父。
「不是。」師娘輕輕搖了搖頭。
「你師父這輩子都沒朝人借過錢,給你的錢,也是這些年家裡的積蓄。」
「那——」
「都怪我哥!」
門口響起一個氣憤的聲音,是我師父的女兒孔宜。
孔宜出生得晚,今年才大學畢業,她雙眼通紅,兩手拎著幾袋子紙錢元寶。
我趕忙去接了過來:「是亮子在外面欠錢了?」
孔亮是我師父的大兒子,只比我小三歲,沒工作也沒成家,一直很不讓人省心。
「我怎麼沒看見他,他人呢?」
我也是這時才發現,父親去世,他這個當兒子的竟然沒守在靈堂里。
「誰知道他去哪兒了,說不定死哪個麻將館裡了!」
孔宜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我趕緊拉著她坐下。
「別哭了,今晚我守在這兒,你跟師娘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孔宜連連搖頭:「我不回去,最後一天了,我想陪陪我爸。」
7
師父停靈三天,明天就要正式火化了。
我跟孔宜在靈堂里守了最後一夜。
師父是車禍沒的,身體不太好看了,停靈也沒用透明棺,我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只是這一夜,快到凌晨時,我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
夢裡,我開著大車在路上,外面漆黑一片。
突然,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這樣的事,我曾經經歷過一次。
那時師父就告訴我,夜裡開車,車外有人喊你大名,絕對不能回應,最好連看都不要看。
可是這一次,我在夢裡卻越來越坐不住了。
因為窗外喊我名字的那個聲音,我太熟悉了,是我師父。
我伸手去夠車窗,想著能看一眼也好。
身後卻突然有人,拍了我一巴掌!
我猛地驚醒,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了。
我就坐在師父停棺前的台階上。
孔宜蜷在椅子裡,似乎也在做夢。
我回頭看了師父的棺木一眼,抹了一把臉上,濕漉漉的。
8
早上九點,師父的老夥計們陸陸續續都來了。
大家都是跑車跑了半輩子的人,聽到我師父沒了的消息,一時都唏噓不已。
葬禮進行到一半,孔亮終於出現了。
他混不吝地站在人堆兒里,家裡的親戚有些想教育教育他。
但礙於今天是葬禮,又都按下了。
等師父火化完,曾經跟我師父關係最好的老陳把我拉了過去。
「長棟啊!我聽說你師父是沒在沖煞路上了,是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師父是為了幫孔亮還債。」
「唉,那不好辦了啊!」老陳嘆了口氣。
「干咱們這一行,要是沒在路上,那燒三七的時候,得開著車去路上喊魂,魂喊回來才好下葬。
「可你師父是沒在沖煞路上了,這煞沒沖完,喊魂誰敢去啊?」
「我去!」
我想也沒想,徑直道:「我一定把師父帶回來。」
「光你去不行,孔亮也得去。他是長子,他喊魂最管用。」旁邊聽著的老李也跟著道。
「誒,亮子呢?」
大家聽完,都想把孔亮叫過來交代幾句,可四處一看,人又不見了。
這時候,外間的孔宜突然大喊了起來:「哥,你幹什麼?你是不是人啊?這錢你不能拿!」
我一聽,連忙朝外面跑去,就見孔亮把一摞現金都塞進了自己的包里。
那些錢,都是大家來參加葬禮留下的一份心意。
孔宜本來在記人情簿,沒想到孔亮溜達過來,竟然是奔著禮金來的。
9
「孔亮,把錢放下!」
我衝著孔亮怒吼,師父為了替孔亮還債,自己開的修車行也給賣了。
我前不久還給師父的二十萬,也是一分都沒剩。
現在師娘手裡,恐怕連個買菜錢都沒有了。
「不用你管,你以為你是誰啊?」
孔亮鼻孔朝天地道:「你之前還拿我爸好幾十萬呢!別以為我不知道!」
「亮子,你這是幹嘛啊?」
老陳苦口婆心地道:「你爸都沒下葬呢!你可別鬧事了!」
「誰鬧了?」
孔亮嗓門越發大了起來,「又不是我讓他去跑車的,輪得著你們來怪我?」
「孔亮,你還是不是人?」
孔宜流著眼淚,拿手裡的帳本去打他,被他一巴掌揮到地上。
「滾,給你臉了,小心老子揍你!」
我幾步衝上前,擰住孔亮的胳膊,他立刻「哎喲哎喲」了起來。
「龍長棟,你想殺人是不是?我爸還沒閉眼呢,你敢打我,你等我——」
「長棟!」
師娘聽到動靜,被人從靈堂里扶了出來,她臉色蒼白,說話都有氣無力的。
「你別管他,讓他走,別讓他擾了你師父的清靜。」
「媽——」孔宜急得在原地直蹦。
師娘卻只盯著孔亮道:
「你要是還有最後一點良心,你爸三七的時候,記得回來跟長棟去喊魂。
「要是沒有,以後也不用回來了,我只當沒你這個兒子。
「以後你再到家裡來鬧,我就叫人打斷你的腿。你是我生的,不信你就試試!」
我鬆開了孔亮,他還是滿臉不服氣。
「不就是去跑趟車嗎?還什麼沖煞喊魂的,嚇唬誰呢?
「我去不就行了嗎?能有多難?老子不欠你們的。
「這錢我以後也肯定還你們,少一個個端著架子來教訓我!」
10
孔亮頭也不回地走了,師娘被氣得差點兒暈過去。
孔宜帶著哭腔對我道:「大哥,到時候那畜生要是不回來,我跟你去。我爸最疼我了,我肯定能把他喊回來。」
我揉揉她的腦袋:「你放心,我能找到孔亮。
「到時候,我捆也要把他捆到車上去。」
老陳在一邊長長地嘆了口氣,轉身沖我道。
「長棟啊,你這次一定要小心,你師父都沒走過去的路,這又添了人命進去,恐怕更凶了。」
我點了點頭,當初師父從路上救了我。
這一次,換我送師父回家。
11
離師父燒三七還有半個多月,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了孔宜。
她雖然不想要,可師娘的身體必須好好保養,她自己又剛剛畢業,掙的工資根本不夠花。
「大哥,我一定會還你的。我媽跟我說了,我爸給我留了一套房子,我哥都不知道,回頭我就賣了。」
「傻瓜,那是師父留給你傍身的,怎麼能隨便賣?你放心,大哥有法子賺錢。」
我沒有騙孔宜,雖然我自己也背著債,但我已經還上很多了。
只是我賺錢的法子,多少有些算撈偏門。
我十二歲時,救了一個掉進水溝的老道人,那老頭瘋瘋癲癲的。
說我「修羅相,菩薩心,這輩子註定要吃陰陽飯」。
然後,送了我一根桃木製的十一節打魂鞭。
我從前沒當回事,打魂鞭一直收在柜子里,直到我的人生跌進谷底。
為了還債,我替人洗凶宅,斷孽緣。
打魂鞭便被我請出來,帶在了身上。
其實回頭看,我跑車沖煞起家,離那老頭嘴裡的吃陰陽飯,好像一直也沒多遠。
12
葬禮結束,我把師娘和孔宜安頓好,立刻馬不停蹄地去見了我的客戶。
這次的客戶也是朋友介紹給我的,是一個跟我年紀相當的男人。
男人名叫衛章,是做酒水生意的,體型微胖,有個挺明顯的啤酒肚。
但到底是三十多歲的人,怎麼著也該有點兒精神氣兒。
可我看到的他,就像個臥床很久的病人,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他見到我,也沒有很激動,好像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我還以為,你是個什麼世外高人呢!」
「我就是個普通人。」我坐到他跟前。
據衛章講述,他本來也是個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就算有些小毛病,也不過是減減肥,控制控制體重罷了。
可從今年年初開始,他突然就病了。
一開始是頭暈,然後是喘不過來氣,漸漸地全身都開始痛。
「就好像,有一座山壓在了我身上一樣。」
衛章在跟我說這話時,身體都在抖。
「我什麼醫院都去過了,什麼科都檢查過了,連精神科都去了。」
衛章悽慘一笑:「可什麼毛病都沒檢查出來,到現在,我只能靠吃止痛藥活著。」
13
衛章眼眶通紅,話里都是不解和憤怒。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遭受這些,我努力了半輩子,好不容易賺點錢。
「我做過很多好事,我獻過很多次血,我給孤兒捐錢,我去養老院當義工,我給殘疾人提供工作崗位。
「我自己從小沒了爸媽,我就想等自己有能力了,能多幫一個就多幫一個。」
衛章抹了一把眼淚,像是有些嘲笑自己的懦弱,「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好人難道不該有好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