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好官】!
他存在!!
18
回過神後,我已渾身濕透:
「坎訣,水結界。」
一層水幕護住我,免受雨淋。
彈幕討論得熱烈。
【小白花剛剛太著急了,她一心只想著確認小段的存在,連法術都忘了使!】
【唔,可這能證明段南星存在嗎?會不會是別人寫的呢?畢竟救駕的都變成了張三。】
不會的。
石壁上的字跡,矯若驚龍,與段南星的筆跡如出一轍。
只是……
那筆跡上覆著青苔,有磨損的痕跡,像寫上去很久了。
牆上還長出了層層疊疊的紫藤,真像寫了很久很久了!
我心中升起一個念頭。
……
回到玄都觀時,有個意外的客人正孤身站在雨幕里等我。
他撐著油紙傘,袍擺還是泅了一大片水,像是等很久了。
「段公子?」我微微挑眉。
「段什麼公子啊李可愛!你是不是又中葉障目了?」段玉琢狐狸眼一瞪,一幅與我很熟的樣子。
葉障目,是驚悚遊戲里的一種迷障,是妨礙玩家的道具。
中招的玩家會像被蒙住眼睛一樣蒙住心靈,忘記很多事。
有時,連直播間的觀眾都會跟著中招。
我所修習的《太乙八卦訣》中,有一訣叫「風障目」,能號令大風專吹人的眼睛,吹得人睜不開。
我嚴重懷疑係統是跟我學的。
聽段玉琢的口氣,他也是玩家,我們還挺熟?
姑且相信吧。
進門後,他也不等我換下濕掉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他所知道的信息。
他的遊戲身份是:【探花郎】。
系統任務是:【調查十五年前的一起失蹤案。
【一位年輕的戶部員外郎在一個暴雨夜憑空消失了。
【請查出他的姓名和他遭遇了什麼。】
戶部員外郎?
段南星被封的就是戶部員外郎啊!
聽我提及「段南星」這個名字,段玉琢眸中划過一道光。
他自懷中掏出一本殘破泛黃的冊子:
「這是我查到的。」
冊子上記載著十五年前,一位戶部員外郎上奏陛下,彈劾當時的戶部尚書金長庚結黨營私,貪墨賑災款。
舉報沒多久,這位員外郎就失蹤了。
最後元泰帝認定金長庚是被冤枉的,也沒人再追查失蹤者的下落。
但殘冊里提到了他的名字。
冊子上,名字的前半部分被蟲蛀了,看不清字。
後半塊寫著,寫著……我微微哽咽,指尖拂過那個字……
那是一個【星】字!
19
當晚,我與段玉琢夜探內務府和內閣。
「巽訣,紙折精!」
我雙手結印,許多小紙人自我掌心跳出,四散開去。有它們幫忙,我們會找得更快。
科舉每三年一次,我們很快便尋到了有關段南星的線索。
——段南星,是元泰七年的探花。
現在是元泰二十八年。
「原來,段南星是二十一年前的探花!」
中舉後,他被任命為戶部員外郎,從五品。
當年,元泰帝遇刺,被段南星所救,自此他頗受重用。
被稱作國之柱石的武安侯也很賞識他,常邀段南星去侯府赴宴。
段玉琢推理道:
「武安侯姓金,金長庚也姓金!金長庚也許就是金侯爺的兒子。
「段南星常常出入侯府,又與金長庚同在戶部任職,相處如此密切……也許就是這樣,段南星才發現金長庚貪污的吧!」
我倆繼續搜查。
我們還沒查出段南星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呢!
他是怎麼失蹤的?
他還活著嗎?
……
天快亮了。
我們不能在宮中耽擱,只好速速撤離。
回到玄都觀,我有了新的主意:
「金長庚就是當今的宰相,也就是金月窈的叔父。
「既然段南星是在彈劾金長庚後出了事,我們去金相的書房搜查,或許會有所收穫?」
段玉琢沒有異議:
「成啊!和你在一起,我很有安全感。
「哪兒都敢去!」
20
當晚,我們潛入相府。
剛潛進去,就被人逮個正著!
葉闌人靜,一個清魅的聲音驟然在半空飄來——
「兩位,好大的膽子~」
我和段玉琢抬頭。
房檐之上,斜臥著個白衣妖僧,他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一雙笑眼好似桃花蘸酒。
他拎起我的小紙人,任憑小紙人在他指間掙扎蹬腿。
段玉琢驚喜得兩眼放光:
「神隱大人!有您在真是太好了!」
……
不必我們搜查,妖僧丟給我們一封卷宗。
十五年前,失蹤的那位戶部員外郎,是被金長庚暗殺了!
死前,他受了許多酷刑。
我的目光划過那行殘忍的字,整個人都不禁微微顫抖……【閉目刑】、【封口刑】、【炮烙之刑】。
最後被沉井淹死了,沉的就是玄都觀後院的那口水井!
多年過去,那口井早已乾涸了,周圍雜草叢生,我從未想過段南星竟離我如此之近!
原來——
我在第一關制服的那個厲鬼就是段南星!
是我那素昧謀面的朋友!
他早早地死在了十五年前,死在我們真正相遇之前!
明明說好要見面的……
隔絕我們的,如今不僅是錯位的時光,更是生死!
21
玄都觀,東方既白。
曦光中,我撈出井中的屍骸,在一個向陽的山坡為他立了一個青冢。
我要把他埋在能看到太陽和群星的地方,而不是任由他睡在狹隘乾枯的井底。
這個少年啊……
他肆意明亮,洒脫疏狂,志存高遠!
他要做天下第一好官!
還想匡扶天下,平定乾坤!
他怎麼能允許自己腐爛在暗無天日的井底呢?
……
這樣好的人,金長庚卻殺了他。
「段南星,我要替你報仇!」
22
這天,家規森嚴的宰相府里,人人口不擇言,張口就罵。
「金長庚你這個畜生!敗類!你不得好死!」
「你貪贓枉法,濫用私刑,你會有報應的!」
「金長庚,我要把你撕碎了喂狗!阿呸——狗都嫌你的肉噁心!」
宰相府里的夫人、小姐、侍衛、家奴好像都瘋了。
他們喋喋不休,一個比一個罵得髒。
但顯然這並非他們本意,他們一邊罵,一邊惶恐地捂嘴。
相府的房檐上,一隻他們看不見的紅色肉蟲正貪婪地吸食著他們的怒火,同時散發出汩汩紅氣,沾染到紅氣的人都會不受控地罵人。
是的,我把山膏火放了出來。
……
下午,烏雲密布,白晝變得像夜晚一樣黑。
天色陰沉,比天色更陰沉的是金宰相的臉。
他剛散值,自朝堂回府,從大門口到書房的路上,時不時聽到兩句污言穢語,就連為他提燈的那個向來內斂寡言的護衛都時不時蹦出兩句:
「金長庚,你個狗……狗……狗官!」
護衛慘白了臉,慌忙跪地:
「屬下知罪,你個狗官!」
金宰相擰眉:
「速請神隱禪師!就說我在書房等他。」
神隱禪師,是相府請來鎮壓佛堂冤魂的。
金長庚被罵了一路,早已意識到有妖邪作祟。
我坐在他書房的屋頂上,掀起兩片瓦,透過小洞窺視。
書房裡,金宰相手握書冊,聽著天際偶爾響起的雷聲,聽著門口的侍衛絮絮碎碎的罵聲,越來越坐不住。
禪師乾等不來,宰相大人索性丟了書卷,親自去佛堂找他!
23
佛殿內,九尾狐歪坐蓮台,昏昏欲睡。
妖僧一襲白衣,輕敲木魚。
我靠在紅色的柱子後,靜待好戲。
數百盞酥油燈燃燒著,一陣清風驀地襲來,滿室燭火飄忽。
「他來了。」
木魚聲停,闔眸的妖僧睜開眼。
金大人步履生風,在他踏進殿門的一瞬,瓢潑大雨轟然傾瀉。
他進門後,打量了神隱一番,語氣冷硬道:
「禪師倒是清閒,該不會是沒聽到我相府的那些叫罵吧?
「是沒聽到?還是裝作沒聽到!」
神隱起身,道了聲阿彌陀佛。
他輕輕抬手。
砰——
霎時,大殿里的十餘扇門窗齊齊關閉!
神隱是玩家,他的系統任務是超度佛堂中的數千冤魂。到現在任務也沒完成,是因為冤魂們怨念太重,不肯走。
唯有查清他們背後的冤屈,懲治了他們的仇人,才肯離去。
強行超度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神隱面對千鬼啼哭,動了惻隱之心,今日他就想做一回判官!
面對金大人的質問,神隱不答反問:
「金長庚,你可知罪?」
金長庚眯著眼睛,手按在劍柄上。
他覺察到了危險,卻不知這位自己親自請來的禪師要做什麼。
神隱輕跺了下腳。
伴著咚的一聲鐘響,一口透明的金色巨鍾猛地將宰相大人罩住了!同時,一股強大的威壓壓得他撲通跪地。
他使勁掙扎,卻動彈不得。
妖僧清魅的聲音在大殿中迴蕩:
「元泰十年,你暗殺御史李灃,奪其髮妻獻於皇帝。
「元泰十一年,汙衊雍王造反,偽造物證,害死雍王全家一百八十口。
「元泰十二年,貪污修堤款,瓜洲洪災死平民五百餘人!
「元泰十三年,東窗事發,為掩蓋貪污,遭韓醒彈劾,暗殺韓醒……」
隨著一聲聲控訴傳來,四面牆壁里響起陣陣嗚咽。
漸漸地,嗚咽變成號陶。
直播間的觀眾都爆炸了。
【這麼能貪?!】
【清朝的大貪官和珅都不會貪賑災款,這個金長庚真是十惡不赦!】
妖僧語調平靜,卻擲地有聲:
「元泰十六年,賣官鬻爵,科考舞弊,害死沈嵐、陳珏等五名學子。
「元泰二十年,裕南大旱,土地龜裂千里。你夥同黨羽,貪污賑災款,致使餓殍遍野,害死災民三千人……」
神隱隨手一揚,罪書雪片般紛飛。
金長庚惡狠狠地抬起眼,淡淡道:「你想怎麼樣?實話告訴你,這些事陛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若敢對我動手,陛下饒不了你!」
他倆唇槍舌劍地交鋒。
我卻突然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元泰十三年,遭【韓醒】彈劾?【韓醒】被暗殺?
那個【星】字不是段南星,是韓醒!
24
這時,我從彈幕那兒得到消息,段玉琢那邊出了狀況。
【段玉琢不是查清了十五年前的失蹤案嗎?怎麼系統說他回答錯誤?】
因為……
失蹤的是不是段南星,是韓醒!
我霎時心跳如鼓。
彈幕又道:
【段玉琢查到新線索了!
【金長庚不是金侯爺的親生兒子,他是侯爺的義子。
【侯爺看他前途錦繡,深受陛下器重。而自家大兒子病弱,壽數無多,這才認下金長庚,對他像對親兒子一樣好。】
【那他原名叫什麼?】
【叫……我的天……!!!】
【???】
【……段南星。】
長庚,亦是天上星。
伴隨著殿外一聲驚雷,我的腦中也響起驚雷。
我自柱子後走了出來,每一步都很沉,很沉。
走到他面前,我一掌震飛了神隱的金鐘,猛地拎起金長庚的衣領,看向他的右頸……那裡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梅花印。
忽地……
我的眼前,那個少年的背影與金宰相的背影,重疊了。
「不是說,要做天下第一好官嗎?」
我問。
聽到我的聲音,金長庚如遭雷擊。
於是,那個在鏡中從沒轉過的頭,轉了過來。
原來他長這個樣子啊……眉骨似劍脊,一雙眼睛像棋盤上黑漆漆的棋子,黑極了,冷極了,好看極了。
可他一身的威嚴,滿眼的狠辣,是久居高位的權臣模樣。
不是那個紅豆樹下舞劍的少年,他失去了一身的明亮!
半生過去,他自萬丈煙塵中走過,回望時,曾經那個少年的模樣早已模糊不清了。
在聽到我聲音的一瞬間,金長庚褪去了權臣的狠辣和威嚴。
他雙瞳巨震,聲音顫抖:
「是你,對嗎?
「那天黃昏,我等你至次日清晨,你沒有來。
「我去玄都觀找你,青山道長說觀里沒你這個人。
「從那天起,我再沒聽到你的聲音。
「後來, 我常去浮白樓,常去玄都觀,每夜都對著月亮說話……
「後來,我懷疑關於你的一切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懷疑你是否真的存在……」
我鬆開他,反手抽出他腰間的劍, 劍尖對準了他的心臟。
再次問:
「不是說,要做天下第一好官嗎?」
金長庚剛剛驟然被點亮的眼睛,忽地黯了。
片刻後,他道:
「自那日救駕有功, 我便深受陛下器重。
「陛下讓我做他刀!
「我也曾……拒絕過, 陛下見我不願聽命,利誘不成, 改為威逼, 折磨了我三載, 我受不住了。
「我真的受不住了!」
他露出手臂,露出胸膛, 上面布滿猙獰的傷疤。
少年那一身清高傲骨, 被皇帝一根根折斷。最終, 他還是成了元泰帝的刀!元泰帝的狗!
皇帝看中臣子的妻子, 他便去殺那臣子。
皇帝忌憚雍王,他便去汙衊雍王。
皇帝忌憚身在瓜洲的昌王, 想借瓜洲水患, 削弱昌王的屬地,他便去執行。
裕南大旱的賑災,也是元泰帝做做樣子罷了。
賑災款一成給了災民, 九成修了陛下那極盡奢華的未央宮。
一樁樁,一件件, 背後都有皇帝的影子。
「廟堂之上,陛下許多事不便親自動手。
「便交給我去做……」
世事無常,曾經那個星辰般閃耀的少年,終是滑落了。
他猛地上前一步, 撞向我手中劍!
劍尖刺破了他的心臟,鮮血淋漓。
25
段南星,死了。
……
金相書房的桌案上, 還放著他當初寫的那篇《清濁論》。
用最低廉的竹紙寫的, 書頁泛黃,還卷了邊兒, 不知被翻閱過了多少次。
清風吹過, 紙頁翻動。
嘩啦啦。
番外
真是普天同慶, 元泰帝死了!
他死於刺殺, 一顆頭骨碌碌直滾到寢殿外。
刺客是張三。
他是玩家,系統任務就是:【刺殺元泰帝。】
至於他當初為啥救駕?
因為系統不做人,要他像諸葛亮七擒孟獲(七擒七縱)一樣,來個四刺三救。
對此,張三表示:「……我都有點兒分裂了。」
……
遊戲結束。
返回現實世界後, 神隱,段玉琢,張三和我聚餐。
我沒有胃口, 只顧看著月亮發獃。
隔壁桌的小學生在給媽媽背詩。
聲音稚氣,尾音拖得好長:
「須知少日拏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