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寒破城那日,我以四千人燭招陰兵過境,助他攻城。
他終榮登大寶,睥睨四海。
一番雲雨,男人將我揉在懷裡,情意綿綿。
「喚喚,為我做最後一件事。」
我滿眼虔誠地看著他,以為他會娶我為妻。
不料等著我的是一把貫穿我身體的利刃。
他說:「喚喚,做我最後一根人燭,佑我江山千秋萬載。」
我被置於鐵甑,文火蒸煮整整七日。
最後一日我的魂魄被拘於須臾頂。
親眼看著新一任北狄王娶了那位和我原來容貌極為相似的女子。
1
人脂燃燭,陰毒至極,遇冤魂,必化青鱗,可召陰兵。
商一零八年,襄城下,浮屍千里,殘陽映在血色里,紅得可怕。
商君站在城牆之上,神色漠然。
「朱喚,還要多久?」他的聲音比金戈還要冷上幾分。
四千根人燭在魁星樓依次排開。
他在等我起陣。
日漸西沉,和北狄的戰鬥已經持續了整整三日未歇。
士兵來報,西南方向的京觀已築好。
「陛下,可以開始了。」
人燭點燃瞬間,狂風四起,鬼魅橫生。
數萬陰兵撕碎了襄城,商止從城樓跌下,北狄大勝。
2
須臾頂上,那道天雷狠狠劈了下來,緊接著一道白光直灌入體內,一瞬間又被什麼東西擊得粉碎。
我醒過來時,碧螺正慌忙地推門而入。
周圍被火把照得透亮,宛如白晝。
「小姐,姜小將軍來救你了,快逃!」
她穿著我的羅裙,盤著我的金釵。
我乍然意識到,我重生了,重生在舉家被滅族的那日。
同日,商扶剛擊潰北狄敵軍,奏請商君,立我為太子妃。
可偏偏在聖旨下達的前夜,一封密奏被擺上了天子御案。
尚書府勾結北狄,意圖謀反,顛覆朝綱。
數罪併罰,林家連誅三族。
「染棠,跟我走。」
姜寒身披一身銀光甲冑,半面身影踏在火光里,半面身影落在月光底,一副玉面修羅的模樣。
他伸手拽我。
我下意識瑟縮了下身子。
他擰眉,身子往前又探了一步:「染棠,沒時間了。」
屋外濃煙四起,哭喊聲不絕於耳。
上一世,亦如這般。
彼時我尚未可知,他要將我拉至無間地獄,讓我世世不得超生。
3
遇見姜寒那年,是大商一零四年,時值大暑。
暴雨連續月余。
京郊洪水肆虐,流民傾軋在城外不得進。
我端著一碗梅子湯,端坐在院裡,不知民生疾苦。
直至一道驚雷,劈開了院門外那把落了十二年的舊鎖。
我全然忘記那道士的讖語,悄悄溜出了府門。
城內,哀鴻遍野,只有人牙子的臉上可見幾抹陰仄逼人的笑意。
「小姐,快回去吧,大人若是知道了——」
誒!哪兒來的乞兒,快拿開你的髒手!」
碧螺一腳踢開抓住我裙裾的少年。
他輕飄飄地滾在一邊。
懷裡掉出一枚羊脂玉環佩。
「救——救我。」
命運的齒輪驟然轉響,以至於後來發生的一切,環環相扣,至死方休。
4
屋內的房梁濺起火星子猛地砸向地面。
姜寒將我從床上拽起,抱著我沖向暗室。
他留下碧螺替我赴死。
他說:染棠,這是我唯一的解法。
他說:只有你活下去,才有報仇的機會。
上一世,我被仇恨裹挾,全然不知此案背後的操盤手就站在我面前。
直到被做成人燭的前夜,她頂著一張酷似我的臉,推開了鐵獄大門。
「其實,你們一家人都該死,尤其是你爹,死得不冤,真是讓我痛快。」
「我原以為我是這全天下最慘的女子,不料你比我更慘。」
「只可惜,你到死也不會知道當年那封北狄密信是誰寫的,又是如何送到了先帝的御案前。」
「我若是你,怕是下了黃泉也愧對祖宗。」
可笑,她不知,我連黃泉也下不得。
5
姜寒帶著我逃出襄城時,大火已將整個尚書府吞噬殆盡。
宛若人間煉獄。
「棠棠,活下來的人總歸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他神色悽然,將我攬入懷裡。
我的身體本能地抽開,他的手僵硬地懸停在半空。
「棠棠,我已經盡力了,伯父他犯的是滅族的死罪。」
「我父親,無罪。」我目光直直看向他:「你不是最清楚不過的嗎?」
他的目光側向一邊。
「棠棠,我會查出幕後真兇的。」
我啞然失笑。
「姜寒,他們,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他抬眸看著我,緘默良久。
這一次,我率先開口。
「聽說東部夷郡有一婆子善更容換貌之術,姜寒,我要換個身份活下去。」
上一世,姜寒為了讓我不被人發現,花重金尋了那面婆,中途又頗費了些時日說服我改容易面。
此間陰差陽錯,釀成苦果。
這一世我以身入局,總該勝天半子。
6
姜寒根據我提供的線索很快就找到了那面婆。
「姑娘,你容貌姣好,或有天人之姿,真是可惜了。」
我苦笑,轉身拿出一幅畫軸遞給她。
數月余,我返回襄城。
朱喚,紙火鋪朱九之女,擅制燭、扎紙、點睛、請魂。
姜寒對於這個身份很滿意。
他誇我是個天才。
當然,上一世這樣的身份,是他賦予我的。
至於這張臉,他說,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我塗上最後一抹唇脂,側頭看向他。
「你可還喜歡?」
他鳳眸微閃,蹲下身子,往我唇上輕輕一啄:「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我看向香案前燃著的蠟燭,嗤笑出聲。
「那我要是變成那樣,你也喜歡?」
他寵溺地颳了下我的鼻樑:「瞎說,我們棠棠怎麼會變成一根蠟燭。」
是啊,這個時候他還沒聽信傳言,又怎會想到,日後把我做成一根人燭佑他江山千秋萬代。
7
這一次敕造濟世堂先找上了我。
商君病重,下了摺子,昆輿樓上,人燭徹夜不得熄。
濟世堂堂主不得不擴大生產,為商君煉燭吊命。
成批囚犯和乞丐被押入敕造堂的黑死牢。
「你就是朱九之女,朱喚?」夜半,一帶刀侍衛推開紙火鋪的大門。
我站在門前,看著眼前的人,一時恍了神。
初遇時,他才八歲,被村民五花大綁地關進豬籠里。
村民說,他是賤種生的小賤種,按族規要把他沉塘。
商扶不忍,買了他,賜名昭昭,日月昭昭,天理昭昭的昭昭。
自此以後,我、商扶、姜寒和昭昭在皇城裡度過了一段漫長且快樂的歲月。
昭昭剛進皇城那年,商扶被冊封為東宮太子。
姜寒拉著我說要去給他伴讀。
課上到一半,我們四人就偷偷溜進了御花園。
陽春四月,花開滿樹,姜寒和昭昭搖下滿樹杏花,少年眼底,儘是春風。
盛夏,姜寒想吃御池裡的紅鯉,可他偏愛乾淨,不肯下水,昭昭就捲起褲腳下水抓魚,少年時期的商扶端著一副我自清高的模樣,唯有我為他拍手叫好。
秋獵時,我們第一次夜宿軍營,我半夜饞醒,姜寒便帶著昭昭去捉野兔,商扶知道後把他倆臭罵一頓,說他們不知道那山里晚間有吃人的山魈,會將人生吞活剝。
他嘴上說著二人粗鄙,卻吃得最多。
原本以為可以一輩子莫逆相交,可誰會料到,旦夕驚變,從此以後,只能看著天涯路遠。
「盯著小爺我看什麼呢!快跟我走!」
他的聲音拽回了我的神思,我輕嘆了一口氣:「叫你們堂主來請我。」
他抿唇,倔強地仰起頭:「你什麼身份竟敢——」
砰的一聲,屋外大門緊閉,屋內陰風四起。
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你且等著,我去通傳一聲。」
他努了努嘴,原路返回。
像我們這種被徵用過去當人燭匠的人,都得從最底層做起。
諸如給屍體凈身、入甑、翻攪、看火、刮脂。
之前的這些事我做了整整一年,以至於只要我看一眼那屍湯的成色便可斷定,油蠟熬至幾成。
四更天,屋外的門被輕輕敲響。
我等的人,來了。
門口站著一位身著廣袖道袍的術士。
從屋外灌進來的風吹得他腰間的銅鈴叮鈴作響。
遊方——上一世進讒言、剔我骨、取我脂、將我做成長明人燭的人。
再一次站在了我面前。
「你叫朱喚。」他對著我說話,眼睛卻斜睨在桌上的那根白蠟上。
我點頭。
他弓著身子,將鼻尖湊到白燭前,用手拂了拂燭火,隨即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有點本事,是個好苗子。」
這一晚,我以燭師的身份再次進入了敕造濟世堂。
被油膩子浸得發黑的牌匾像個棺材板高懸於頂。
低階燭匠抬著一具已經處理好的屍體放在鐵甑旁邊。
燭師是不用干這些髒活累活的。
只需要將燭匠們刮下的油脂做成人燭就可以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那鐵甑,還欠缺點火候。
8
自我進入敕造濟世堂後,姜寒幾乎日日都帶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看我。
他說:「我的呼喚一定能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燭師。」
他一開始就知道,一朝煉就陰燭蠟,可召修羅百萬兵。
然而,我所做的人燭,其實和那些普通燭匠所做的人燭,並無差別。
只不過是因為我的血較為特殊,若是將其滴在人燭之上,便能生出召喚陰兵之力。
這是上一世,我對他唯一保留的秘密。
姜寒取出懷裡的一方絲巾,輕輕為我擦拭沾滿燭屑的手。
「喚喚,你可聽過龍脈陰燭?」
我心裡暗自嗤笑,前世,為了他的龍脈陰燭,我的一雙手不知沾染了多少無辜百姓的鮮血。
我甚至還給他們取了個好聽的名字——【肉材】。
也難怪後來連地獄也容不得我,要我神魂俱滅。
我天真地擺了擺腦袋:「那是何物?」
姜寒的眼裡發出神采爍爍的光:「龍脈陰燭,一支可抵十萬功德。」
「只不過這制燭的法子倒是殘忍了些。」
我冷笑:「若是殘忍了些,那不做便罷。」
他剛到嘴邊的話,被生生咽了回去。
我如何不知那龍脈陰燭的可怖。
為了練就上等龍脈陰燭,我會親手將銅管刺入四柱純陰之人的後頸,提取油脂。
再以嬰兒的臍帶為燭芯,浸滿屍油細搓而成。
其殘忍程度,非人哉。
他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喚喚,商君病危,若得以龍脈陰燭續命,你必能受其重用。」
我將手抽出來,神色淡然地開口道:「以他身為燭,來日我必受之。」
「喚喚,可這是唯一的捷徑,若是你不願意,我自然不勉強你。」
「姜寒,我會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捷徑。」我撇過頭,聲音涼薄,空氣里儘是冷意。
9
燭師除了煉燭,還需要以燭飼丹。
入夏時節,充斥著油膩味道的丹房裡,最小的那尊丹爐下正發著幽藍色的磷火。
工匠們捧著剛剔下的白骨置入爐內。
這是遊方為商君煉製的續命丹。
我伏在案前,食指緩緩敲擊著桌面。
今日,商止為他的父王取藥。
一更天,門外那道行色匆匆的身影逐漸逼近。
推門而入。
端的依舊是那副桀驁不馴、不可一世的模樣。
「孤來取丹,爾等速速呈上。」
他不耐煩地環顧四周。
直到看到我,他的目光倏地停了下來。
「你是新來的燭師?」
我只瞧了他一眼,便迅速斂下眉眼,和那畫像上女子的神態一模一樣。
他凝視片刻,驟然上前握住我的手喚了一聲——素月。
前世,我成為濟世堂堂主之後,商止曾傳我至昆輿樓。
廣闊的神殿里擺放著一具水晶棺和一紫衣女子的畫像。
「朱喚,你最擅招魂之術,你來替孤將她的魂招回來,我到底還是要問問她,心裡可曾有過我半分。」
燭火四起,屋內門窗被風吹得哐當作響。
放在畫像旁的靈位從中斷開,裂成兩半。
「她不願來見陛下,她說她在下面已經找到了容郎,往後生生世世,與陛下不復相見。」
商止跌坐在地上,眉峰隆起,眼裡全是厲色。
「既然她不願成全孤,那孤也斷不會如她的意。」
此後,每當我點燃人燭時,總會見到一位叫容郎的男子問我,可曾看見了他的妻。
商止將我拉入懷中,脖頸埋在我的鎖骨之間。
泫然欲泣。
這一晚,我被商止帶回了王府。
他奏請陛下,要封我為王妃。
婚期定在上巳節那日。
聽到這個消息後,姜寒迅速來王府見我。
絲毫不避人耳目。
如果說當年我是姜寒的左膀,那商止便是姜寒的右臂。
商止和我一樣可笑,我們都被蒙在鼓裡。
他國破,我家亡。
姜寒的目光看向我時,極具侵略性。
「為何?」
我側過眼,不去看他。
「我說過,我會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捷徑。」
姜寒喉ŧųₗ結滾動,聲音涼得像是被冰刺激過一般。
「他就是你找的捷徑?你可知他就是——」
我轉過頭,眉眼微挑。
「就是什麼?」
姜寒將快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差一點,他就露餡兒了。
商止,讓我林家三族被誅的直接兇手。
我垂下眉,唇齒間溢出一聲艱澀的笑。
「姜小將軍,到時可記得來討一杯喜酒。」
他的手緊攥成拳,砸在身側的廊柱上。
「喚喚,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的背影逐漸隱匿在杏樹之後,我抬眼,卻只能看見那杏樹上結滿了酸澀的苦果。
țũ̂ₛ此去經年,終究是比不上往日初見。
我剛撿到他時,他瘦弱不堪,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後來我悉心照料,他的身體才終於有了起色。
因為他身上的那塊玉牌,我父親對他更是憐憫仁慈。
替他的身份勞碌奔波。
終於為他證得他是故姜老將軍的唯一血脈。
此後,他順利承襲爵位,得了陛下賜予的將軍府。
可他依舊賴在我身邊,整日整日地喋喋不休。
「染棠,等你及笄,我就上門來求娶你,讓你做我的妻子。」
「染棠,你別喜歡商扶好不好,他日後定是要三妻四妾的,而我只會有你一人。」
哪怕我身患咳疾,他都能在酷暑時節尋來天山雪蓮替我熬雪煎茶。
「染棠,只要你好,我萬般皆願。」
我怎會想到這樣一位滿心滿眼都是我的人,終貫我以利刃,讓我死後,神魂不歇。
10
商止終是沒等到婚期,便迫不及待地推開了我的房門。
他身上卷著濃厚的酒氣,踉蹌著逼近我。
濃厚的鼻息噴薄而下,肆意地掠奪著周圍的空氣。
我一雙手柔弱無骨地勾在他的肩上,看著他的眼裡浮現出危險的欲色。
「殿下,別急,我去點根燭。」
昏暗的燭光肆意地撩撥著,發出幽綠色的光,攝人心魄。
床上的男人寬衣解袍,眼神迷離,欲仙欲死。
翌日清晨,商止將我抱在懷裡,貪婪地吮吸著我髮絲上的香氣。
「素月,你是懂得讓孤如何銷魂徹骨的。」
我看著他烏青發黑的眼底,勾唇淺笑。
「那殿下日日都來我房裡可好?」
他的雙手又不安分地動了起來。
「若不是今早身子疲乏,必將與你再翻雲覆雨一番。」
我輕笑著推開他。
「妾聽聞遊方堂主有一味丹藥,可補精壯陽,殿下或可一試。」
聞言,那張妖冶綺麗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欣喜之色。
11
半月後,商君供奉的九蓮菩薩像在靈谷寺無端起火,朝野震動。
主持聲稱,是商君祖上陰德有虧,只有燃上九十九支龍脈陰燭,才能求得上蒼寬宥。
緊接著,遊方上奏商君:「此燭唯體質特殊之人方可煉成,還請陛下讓准王妃娘娘進行監造。」
一道聖命下來,我重新回到了敕造堂,婚期不得不延遲。
敕造堂昏暗的燭火下,姜寒扣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逼人,似細淬流火。
「喚喚,我說過,你只能是我的。」
我壓低了聲音,笑意淺淺地看著他:「若是如此,二殿下怕是要與你心生怨懟了。」
他眼尾燎的冷冽:「就他,也配?」
這是我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姜寒的野心與狂妄。
「錯就錯在他不該肖想我的東西。」
像是急著宣示主權,他挑起我的下巴,下一瞬,落下一個重重的吻,強烈的占有欲快要將我整個人撕碎。
那日過後,一批又一批的難民和罪犯被押送到敕造堂。
我再次見到了前世那位被我抽筋挖髓的少女。
她生得清雅脫俗,仿若山崖間一株山茶。
可惜是個瞎子。
被送到我面前時,她的懷裡死死地抱著一把焦尾古琴。
站在她身後的遊方用夜梟一般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著。
「此女體內蘊有鮫人珠,若用其筋脈做燭芯,用其骨髓做燭蠟,必能煉出上等龍燭。」
她渾身抖得厲害,唯獨那琴被穩穩地抱在懷裡。
遊方俯下身,恭敬地站在我旁邊,小聲道:「商扶殿下近日來正在尋她,可惜被我的人截了道,先送了過來。」
前世,因我只是個燭匠,遊方從未告訴過我這少女的特殊之處。
我心下微微一顫。
「尋她作甚?」
遊方微微頷首,目光卻直勾勾地停在她的琴弦上。
「娘娘可曾聽聞,鮫人女所彈琴聲,可織幻境。」
「商扶殿下怕是思念故人,想去幻境中尋她。」他不合時宜地發出一聲譏笑。
「故人……」我垂下眼眸,思緒翻湧。
「還不就是林家小姐林染棠,大殿下聞訊後,在太極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最後用軍功換他去給林家上下斂屍,堂堂一儲君,說出去未免讓人恥笑。」
站在他身後的昭昭朝他翻了個白眼。
上一世,我假死後,他亦是終日傾頹,可我還是怪他父皇滅我三族,對他日漸心生怨恨。
直至他死後,我亦未可知,他竟念我至此。
手在衣袖裡微微顫抖。
所以,替林家收屍的人是他?
姜寒只告訴我商君寬容,遣了人去處理我家的後事,卻沒告訴我,那人是商扶。
是他用軍功求來的。
我讓昭昭將那少女關了起來。
轉頭對遊方說:「三十日內,我必獻出龍脈陰燭,以寬聖心。」
遊方滿意地點點頭。
至於剩下的難民,我遣人將其全部關進了鐵籠里,無令不得出。
12
襄城最近流傳著一個皇家秘聞。
二皇子突遭不舉,正四處尋醫問藥。
我和宮人聞此逗樂時,商止剛好從外面進來。
他腳步虛浮,吵著要取遊方的狗命。
遊方嚇得跌跪在他面前。
「微臣所獻丹藥並無問題,或是殿下近日身子虧空厲害,又服藥過猛,才導致……」
「混帳東西!」商止猛地踹了他一腳,「你的意思是本殿的錯!」
遊方吃痛地捂住胸口:「微臣不敢……」
瞅準時機,我上前趕緊握住他的手:「殿下息怒,微臣素來懂一些黃白之術,不若讓微臣為殿下調理一二。」
他大喜。
我自然知曉這一切都是姜寒的手筆。
就在我剛回敕造堂不久,姜寒便尋了眾多美人送到王府,說是要給二殿下賠罪。
之前本就陰氣纏身的商止如今又過度縱慾,再加之服用了猛烈的丹藥,導致其腎精快速耗竭,再難行人道。
對於他這種倀鬼,不舉還是太便宜了他。
上一世,他成為商君之後,聽信遊方所言,暗地裡烹殺數千名童男童女,只為煉就四千支上等龍脈陰燭,可到頭來他也不過是姜寒問鼎權勢的一顆鋪路石。
姜寒想留他一命做登雲梯,我偏不如他所願。
我要將他作為上上等的容器,為我所用,以驅幽冥。
13
經我調理後,商止的身體終又重振雄風。
另一邊,在我的日日遊說下,遊方被視為商扶的暗樁,頻頻遭到刺殺,他斷了一臂,在姜寒的掩護下逃竄出襄城。
一個月後,龍脈陰燭大功告成的消息傳遍了整座商王宮。
我當即被冊封為敕造濟世堂堂主,成為商君的寵臣。
今夜,商君將在魁星樓點燭設宴,邀文武百官觀此盛景。
上一世的我只是以燭匠的身份跟在遊方身後。
並不知曉這一晚將成為商止聯合姜寒發動宮廷政變的開端。
我手執蓮花燭台,緩緩步入大殿之上,絲竹之音奏響每一個人心中的波詭雲譎。
商止把玩著桌案上的金杯,眼神里流露出對上位者的蔑視。
姜寒手執利劍,立於商君左側,像鷹隼一樣,蓄勢待發。
我恭順地低伏著身子,餘光瞟向端坐在一旁的商扶。
經年未見,他依舊清風霽月,色若春曉,端的是喜怒不形於色。
這一年,他率領了八百輕騎擊潰北狄虎狼之師,被商王封為天策將軍,春風得意。
也是這一年,他完善了北境的防禦體系,改革邊軍,減輕了繁重的徭役,百姓愛戴。
還是這一年,他被羅織上「不孝」「謀反」「士卒多耗」等罪名,賜死東宮。
此時的他,身體繃得筆直,眼睛卻落在我手上的燭台上,眉目半鎖。
「獻燭——」閹人何獠的聲音敲響了這場宮變的喪鐘。
他接過了我手上的燭台。
我終於直立起了身子,側目對向商扶,待他看清我後,繃直的肩膀頓時又垂了下去。
早在進宮前夜,我遣了昭昭送信於他。
可臨了,我卻不敢賭他是否全然相信我信中所言。
「燃燭——」
商君在婢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下殿來。
第五台階,前世,就是在這裡,他重重摔倒在地,不省人事,而後,以何獠為首的宦官開始把持朝政。
直至商止以一道狡詔將商扶賜死,代兄繼位,後施行暴政。
哐當——
還未點燃的燭台跟著商君一起跌落在地。
我瞳孔驟縮,嵌入官袍的手隱隱顫抖。
四周陷入一片混亂。
「陛下——」
「救駕——快宣御醫——」
「父王——」
嘈雜的聲音化成冰水灌入我的七竅。
我昏昏欲墜。
為何——
我看向匍跪在商君腳下的商扶。
縱然我言明今日種種,但他到底還是不信我。
14
以姜寒為主導的二皇子一派很快把持住了錯雜紊亂的局面。
而那名攙扶商君的宮女,被姜寒當場扣押。
她會成為殺死商扶最致命的武器。
角樓的紅月落了。
暗流激涌的皇城底下,早已被人布下了殺局。
我的腳還未踏入濟世堂,堂內的小廝卻先一步叫住了我。
「大人,昭昭他——死了。」
顱內一陣轟鳴,四肢百骸僵在原地。
記憶如被復刻一般,偏偏在耳邊撞響年少時的迴音。
「這杏果最甜,給小姐!」
「這塊兔肉筋多,我家太子最是喜歡。」
「冬天的鯽魚湯最是鮮嫩,改天我去打一頭來,給姜公子煲魚頭湯。」
...
而此時十六歲的少年被困在一方白布之下,動彈不得。
侍從說他手中緊握一物,取不下來。
我掀開白布一角,一眼望去,心猛地沉入冰湖。
那是一年冬末,年關將至,襄城下了很大的雪,我們四人上樂游原賞雪。
玩得累了,便在附近的亭子裡烹雪煮茶。
昭昭彆扭地從懷裡掏出幾個荷包。
姜寒趁機一把奪了過去:「昭昭,你這繡的小雞、麻雀還有長蟲也太醜了。」
他耳朵一下通紅,辯駁道:「我那繡的是金龍、鳳凰還有山鷹!」
他將荷包拿過去,又珍而重之地交給我們每一個人。
他說他做的是「謝禮」,謝我們把他從水塘邊帶走,從此有了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有了可以彼此照顧的朋友。
啪嗒一聲,那荷包落了地,我看見濃稠的鮮血之下,有一隻被浸染得面目全非的山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