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那一晚,姜寒興致沖沖地跑來了敕造堂。
他的眼睛亮得像一條在陰溝里蟄伏了許久的蛇。
他一把握住我的雙肩:「喚喚,你終於做出來了,假以時日,四千人燭定能佑大商四海昇平,萬邦來朝。」
我冰冷地推開他。
「你殺了昭昭。」
他臉色倏然一變,但僅是一瞬,隨即恢復了平靜。
「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他是我們的朋友。」
我將那帶血的荷包擲在桌子上。
他下意識低頭摸了摸腰側,隨即抬起頭來,目光緩慢而凌厲。
「二皇子下的命,我也沒辦法。
「若是他將那封密信交給太子,那我們的謀劃就全完了。
「不過你放心,他死得很痛快,一點掙扎都沒有。」
「姜寒,你簡直是喪心病狂!」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他卻勾起一抹淡笑,雙手在腰側攤開:「喚喚,我這是為了天下。」
下一秒,他緊緊扼住我的手腕,目光逼視著我:「喚喚,那封密信,該不會是你寫的吧?」
「怎麼,你心裡還是放不下商扶?」
「但你和他中間隔著血海深仇,喚喚,你和他不可能了。」
「我答應你,只要你能做出四千龍脈陰燭,我就讓二殿下替你林家平反,你信我。」
我重重甩開他的手,似笑非笑地與他對視著:「如此,那我便等著你的春秋大夢。」
他還想說什麼,卻被門外定遠侯府的侍衛叫了出去,臨走前他說:「喚喚,很快,一切都快結束了。」
16
商君數日昏迷不醒,以何獠為首的宦官控制了朝堂,欲擁立商止為新的商君。
漫天飛雪。
酉時,商止的玄輿和何獠的干晦輦停在了東宮大門之外。
門口的鐵甲衛將我攔下。
「堂主大人,無令不得進。」
商止已然下令讓商王的御城軍封鎖了整個東宮。
這意味著商王已經殯天。
「二殿下今日忘了服藥,若是耽擱上一秒鐘,你Ťũ₈這狗頭還想不想要了。」我上前呵斥道。
那侍衛猶疑了幾秒,又和旁邊的人交接了幾句才將我放進去。
上一世,史官的筆下只留下了商扶畏罪自裁四個字,而後世人皆評價他弒君弒父,其心可誅。
此時,何獠捧著那封狡詔立於御極殿中。
殿內,燭火通明,暖香氤氳,商止捧著熱茶,偏頭看向門外雪白的身影。
殿外,雪風颳得銅獸嗚嗚作響。
商扶依舊是身體筆直地跪坐在丹墀下。
「太子商扶,奉先帝密詔,賜劍自盡。」
一柄利劍被扔到風雪之中。
「殿下,當為天命而終。」
商扶捧著那道朱漆密詔,指節已因寒冷泛青。
他嘴角浮出一抹淡笑。
商止從殿內走了出來,離下階更近了些。
「兄長,早些上路吧。」
商扶拔出那把利刃的同時,我點燃了手上那支龍脈陰燭。
而下一瞬。
那把利劍卻驟然一轉,直掠向何獠咽喉。
「你——!」何獠瞳孔一縮,甚至來不及驚呼便倒地而亡。
商扶俯視著地上的屍體,只冷冷吐出一句:「傳狡召者,當誅。」
我愣在原地,連帶著呼吸也在顫抖。
他知道……他竟然早就知道!
我忽然想起他舊時曾對昭昭說的那句話。
他說:「若天不予你一線生機,那你便親手撕開它。」
而今夜,他撕裂了他自己的天命。
可那封密信,早就被姜寒截走,他是如何得知——
來不及細想,東宮殿門倏然大開,兩列黑甲鐵騎踏雪而入。
「傳——商君口諭——」
「罪臣商止挾天子發狡召之亂,就地誅殺。」
為首的黑甲衛持弓箭將整個御極殿圍了起來。
商君竟然沒死,這一切都是商扶做的局。
他要以天子之名,讓叛黨伏誅。
那把滴血的劍指向商止。
商止顫抖著身子連連後退。
「兄長,你我本情同手足,我是受了何獠那小人的蠱惑,你饒我一命。」
「阿扶,你饒我一命。」
他跪地,苦苦哀求。
可那把劍卻並未挪動半分。
17
「殿下且慢!」
我從暗影中走出。
商扶的眼睛再次落在我手中的燭台上。
看清是我後,卻又高挑起眉骨。
「你想抗旨?」
我跪地。
「二殿下為了煉造上等人燭,曾多次派人搜尋四柱純陰的幼童,並將其囚困在多處,若是貿然處死……」
我看向商止。
「對對——兄長若是現在就將我處死,那被困在山洞的幼童必再無生還之望。」
愛民如子的商扶如何聽得了這些話。
他的劍鋒緩緩垂下,撇過頭,眼中滿是厭惡。
「將他押入天獄。」
商止如釋重負,癱軟在地。
然而,還未等黑甲衛將其帶下去。
忽聞風聲驟緊。
三支利箭自殿門之外破空而來,勁道如雷,直逼商扶命脈所在。
我心頭一凜,下意識奪過一旁黑甲衛的弓箭。
連搭三箭,拉滿弓弦。
以霹雷之勢直灌劈出。
刺耳的撞擊聲劃破夜空,所有的箭鏃在三尺之內盡數折斷,碎片翻卷著雪光,哐當落下。
黑甲衛迅速掩合起來。
我回頭望向商扶,他的一雙眼亦凝視著我。
雪光倒映在他的眼睫之下,生出幾分氤氳之色。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聲音沉得像積壓在地上的雪。
「追星斷羽,敕造堂堂主如何會這樣的箭術。」
我本想收回手,卻在那一瞬間,眼前乍然翻出一頁婆娑舊影。
「棠棠,手的力道再緊些。」他站在我身後,手覆著我的手,聲音低而溫和,「發力在指節,不在臂肘。」
你握弓的手力道太死。若有一日你要護住什麼人,先要穩得住自己。」
虎口繃緊,拇指下壓,食指微挑,瞄準目標,一擊必中!」
那時的姜寒叼著一片樹葉,滿眼不屑。
「日後有你我護著她,你還怕她讓人給欺負了去?要我說你這追星斷羽還不如我的斷魂三式,一箭襲喉,一箭破心,一箭直入眉心,每一箭都奪人命門,任他插翅難逃。」
商扶笑著搖了搖頭,說他腦子裡儘是些殺招。
「棠棠,可也有想護之人?」
那時,我看著滿院宮牆,紅瓦金梁,心中卻早起波瀾。
商扶立在陰影斑駁的牆下,背後是烈日沉沉。
「小君身邊虎狼環伺,有朝一日,我來護你可好。」
而今,我站在這漫天風雪之下,當真護了他一次。
他殷殷望著我,那黯淡的眼底,隱約又升起一絲光亮。
「回話。」
我一時僵在原地,思緒如潮水倒灌,卷著往昔聲聲入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卻又突然垂了眼,嘴角無奈地勾出一抹苦笑。
「罷了,這樣,也好。」像雪落在灼熱的火上。
明明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卻像一層冰封,將那未來得及宣洩的情緒悉數壓了下去。
他不敢聽,我也不敢講。
得知我死訊的那日,他在那未立碑的墳前醉了三天三夜。
而今,我又如何告訴他,我沒死。
對商扶而言,當真是殘忍至極。
罷了,這樣,也好。
18
商君病重,太子監國。
姜寒以二皇子叛黨身份被朝廷緝拿。
一道道政令傳到敕造堂。
我捧著手上的那封詔書,終是讓那些囚困在暗室里的無辜百姓得以歸家。
敕造堂的牌匾被拆了下來,換上了欽天監的門額。
大門也被重新漆成了硃紅色。
這與門外那道雪白的身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依舊懷抱著那把焦尾古琴。
「我此番前來,一是謝姑娘救命之恩,二是心中有些疑惑。」
她看著我,目光清明。
「你的眼睛好了?」
她淺淺一笑:「那日姑娘放我離開後,我便被殿下接到了東宮,是他為我尋來了名醫,治好了舊疾。」
「殿下與我有恩,所以我才來找姑娘。」
我疑惑地看著她。
「姑娘可知鮫人女,五感異於常人,所彈琴音可織幻境,我曾在殿下的幻境里,見過你,」她仔細看著我的臉又道:「另一個你。」
我心下一頓。
「你是說,商扶的幻境?」
「殿下曾在幻境里看見了自己必死的結局,可他甘願為了姑娘欣然赴死,那幻境當真是可怕,連我也被吸入其中,看見自己被姑娘你抽筋剔骨。」
她停了下來,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眉眼彎彎,意味分明。
「說來奇怪,幻境里的殿下竟只是一縷透明的殘魂。」
握在我手上的茶盞不慎打翻。
她無視我慌亂的情緒,清淺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所以我所織補的並不是幻境,而是前塵,對嗎?」
我並未作答,卻難掩慌亂。
她接著道:「殿下之情,姑娘應當珍之重之。」
說罷,她起身,抱著琴又步入了風雪之中。
發生的一切,如榫卯契合。
或許是因為那一縷殘魂,所以商扶得以窺見前世種種。
可為何只是一縷殘魂。
19
商扶下令徹查了林家冤案。
可經內廷直屬密察司鑑定後查明,那封信的確出自北狄三皇子北狄戎之手。
信上落了他的親印。
朝中再無一人願為林家辯白。
這盤棋局似乎又下到了進退維谷的局面。
入夜,舊宅上空的月光慢慢爬到了身上,涼得似水。
四周很靜,空氣里卷著淡淡的龍涎香。
身後逐漸傳來腳踏在焦土上的聲音。
我知道來人,卻不敢回頭。
沉默了幾秒,倒是他先開了口。
「棠棠……」
聲音很輕,又像是砸在心尖上。
我轉身回頭,隔著漫天月光,和他對視著。
「瑤光君,好久不見。」
瑤光是商扶的字,年少時,因要避其名諱,所以我總是喚他瑤光小君。
他站在我對面,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我,鴉羽輕顫,眼底還是泛了紅。
「我以為此生你與我不復相認,就此陌路。」
「你可知今早我收到你的信時,內心有多歡喜。」
明明是失而復得,可他卻顯得手足無措,惶恐不安。
轉而將我抱在了懷裡。
「對不起棠棠,」他聲音哽住了,落在我耳邊時微微發顫。
「是我沒護好你。」
他輕拍著我的背,似是安撫。
「你放心,姜寒的頭顱我定會獻在伯父的墳前,還你林家一個公道。」
我從他懷裡抽出來,定定地望著他。
上一世,商扶死時,姜寒尚未露出其狼子野心。
那他又是如何得知……
商扶像是讀懂了我眼中的困惑,目光在我身上一頓,緩緩開口:
「在林家被滅門當晚,有一段記憶突入腦海。」
「可那段記憶零零碎碎,後來我聽聞東洋有鮫人女擅拼合殘憶,於是派人尋來,終窺其全貌。」
「可我還是無從知曉那段記憶從何而來,直到我在魁星樓看見你手上的龍脈陰燭……」
我心顫如鼓。
他接著道:「我才意識到,那是棠棠你帶回來的。」
他垂下眼,睫羽落下的陰影沉沉地覆在眉骨上。
「記憶里,我被囚東宮,姜寒帶著一份認罪書來找我,他說只要我簽下那份認罪書,二皇子便能保你一生無虞。那時我才知道,你沒死。」
他語氣平穩,我卻聽得喉間發澀。
「我本已無力回天,但若能換你此生安然,那也算我得償所願。」
他的話,像是一聲驚雷,在胸腔中炸開。
「你可知後世史官將如何編排你?」
「可那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