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沈照山成親時,婚事辦得很簡陋。
紅布一扯,便作蓋頭,在茅草屋裡草草拜堂。
婚後,他一心撲在讀書上,而我犁田耕地還要喂牛。
沈照山從不與我圓房,他總是很嫌棄我。
嫌我舉止粗俗,也嫌我耽誤了他娶村裡的那位女先生。
後來寧州大旱,家中顆粒無收,沒錢供他上京趕考。
適逢侯府世子病重,願出賞金百兩,求位沖喜娘子。
沈照山當即給我寫了一封和離書。
他說:「阿蠻,你去吧,得到的賞錢正好給我上京打點。」
「你放心,那世子定看不上你,就算活過來也會休了你。我此去必定奪魁,日後封官便回來娶你。」
後來他當真中了探花,前來尋我。
僕役卻高聲呵斥:「大膽,既見世子妃怎不行禮?」
1
大旱三月,田裡的莊稼全部枯死,餘糧眼看著見了底。
我便熬夜納鞋底,晨起趕去集市上賣,每日能換一小把米。
把米倒進鍋里,多放點水,煮完稀粥勉強能夠果腹。
可沈照山很不開心。
他盯著面前的米粥和醬菜,重重擱下筷子,冷聲問我:
「阿蠻,我馬上就要上京趕考了,你就給我吃這些東西?」
「家裡的錢都去哪了,你是不是又偷偷去買碎花裙了?」
我看著他面前全是米粒的粥,又看著自己那碗白花花的米湯,開口和他解釋。
「大旱之後,糧價變貴,肉已經炒到了天價,我實在買不起。」
「我知道你要念書,後院裡的那隻雞一直沒捨得殺,專門留著下蛋,把雞蛋煮給你吃。」
「還有,我也很久沒有買過碎花裙了。」
我上一次給自己買新衣,還是三年前。
那時收成好,我多賺了些錢,路過集市,看見一條很漂亮的碎花裙。
只要十文錢。
我實在喜歡,猶豫再三買了下來,回家過水洗了,第二日迫不及待地穿上。
可沈照山看見後,卻忽然沉了眉目。
他說我日日務農,一張臉曬得黝黑,襯不上這條裙子,得宋小姐那樣白皙的姑娘才合適穿。
得知裙子要十文錢後,他又發了好大的脾氣。
說十文錢能買好幾張紙,能買一本書冊,還能買一支筆。
偏偏這十文,被我用來買碎花裙子,硬生生地浪費掉了。
他喋喋不休說了一個晚上,一會說我穿得丑,一會說我亂花錢,聽得我手一抖,針腳都繡歪了。
從那以後,我便再也沒給自己買過任何新衣。
沈照山聞言,依然鎖著眉,又問我:
「那你就不能多掙點嗎?你要是能幹些,日子也不至於過到這種地步。」
可街坊鄰居都說,我已經是村裡最能幹的姑娘了。
家裡的話都是我干,耕田犁地是我,搭棚種瓜是我,連屋頂茅草發霉也是我爬上去換。
自成婚之後,沈照山便一心讀書,那雙手用來捧書握筆,從沒提過什麼重物。
我抿了抿唇,試探地道:「不如你勻點時間,同我一塊掙錢吧。兩個人掙,總比一個人……」
話還沒說完,就被沈照山打斷了。
「科考在即,我怎能懈怠?你果真是見識短淺。」
「買書買筆要錢,上京趕考也要錢,你儘快想想辦法。」
我將那碗米湯盡數喝下,戀戀不捨地舔了舔嘴角,又問他:
「能否把你屋裡的那方徽硯賣了?我打聽過,能值不少錢,足夠度過此次饑荒了。」
可沈照山聞言,眸光漸深,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他說:「陳阿蠻,那徽墨是宋小姐贈予我的禮物,你歇了這條心思,想都別想。」
宋小姐出身大族,曾女扮男裝來村裡教書,與沈照山相識。
我撞見過沈照山與她相處時的場景。他是那樣的細緻溫柔,在我面前從未展現。
我知道,沈照山很喜歡她。
我也知道,沈照山很厭惡我。
他總覺得,是我橫亘在他與宋小姐之間。若沒有我,他該娶的人是宋小姐。
2
我是個沒爹的孩子。
自記事起,娘便帶著我四處乞討,艱難地將我拉扯長大。
途徑沈家村時,娘生了一場重病。
若不是沈照山的爹娘出手相救,娘那條命便續不上來。
他們給娘出錢治病,還把舊屋給我和娘住。
我們從居無定所,到有了可以遮風避雨的小屋。
娘總和我說,沈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人活一日,恩情斷不可忘,來日一定要去報恩。
幾年後,沈父和我娘相繼病逝,我和沈照山漸漸長大。
沈母總打趣,說我和沈照山也算青梅竹馬,日後剛好湊成一對。
每當此時,沈照山總蹙著眉,一臉不屑。
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樣。
他是村裡的天才,三歲能背四書五經,五歲能作詩寫文,連縣令都對他讚不絕口。
而他喜歡的,是那個來村裡給孩童教書的宋小姐。
他們會一起討論詩詞歌賦,講百家爭鳴的典故,而我一句也插不上嘴。
後來沈母病重,臨終前的心愿就是親眼看見沈照山成婚。
沈照山找上宋小姐,問宋小姐是否願意嫁他。
宋小姐說她要去一封信到兗州問問,此事得家人同意方可。
兗州路途遙遠,信箋一來一回實在太久,沈母等不了,宋小姐那邊又不願鬆口。
沈母在病床上咳出血來,掙扎著問沈照山:
「你難道要我死都不能瞑目嗎?」
這話太重了。
讀書人以孝為先,沈照山在她病榻前磕了個頭後,出門找到我了。
他說:「阿蠻,我想讓我娘走得安心,你嫁給我行嗎?」
我問他:「你不等宋小姐了嗎?」
他的眼裡閃過一抹痛色,終究是搖了搖頭:「來不及了,我娘沒剩幾日了。」
我盯著手腕上阿娘給我編的花繩,輕輕點頭,答應了他。
「好,我嫁。」
阿娘說,做人要學會感恩。沈母待我好,我該完成她的遺願。
當時沈家已經沒落,家裡很窮,哪有錢準備聘禮?
不過紅布一扯,纏在身上便是喜袍。
再剪方帕子,蓋在頭上,也就成了蓋頭。
沈母坐在四方椅上,氣若遊絲,面上帶著欣慰的笑。
她說:「照山,男兒先成家再立業。如今成了家,阿蠻的幫襯下,你定能有一番豐功偉業。」
她是歡喜的,可那夜的沈照山卻一宿未眠。
宋小姐得知他要與我成親後,沒有多言。
只是贈了一方徽墨給他,祝他早日蟾宮折桂,然後收拾行囊,回了兗州老家。
新婚夜,沈照山望著那方徽墨怔怔出神,眼底有萬千思緒。
他沒有碰我。
他說:「阿蠻,既已成親,日後便將就著過吧。」
「家中事務由你操持,田地由你來種,後院的雞鴨由你去喂。我已是舉人,眼下要考會試,瑣事莫要來煩擾我。」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把所有重擔都壓在了我的身上。
可我裹緊衣衫,還是應了。
娘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償還沈家的救命之恩。
這是我欠他們家的。
我照顧著沈母,直至她安然離世,為她凈身擦拭,令她厚棺下葬。
我供沈照山念書,助他通過會試,一躍成為貢士。
我里里外外操持著這個家,村裡人都說我一個頂三。
可沈照山卻總不滿意。
許是我今日提及那方徽墨,令他又想起了宋小姐。
他心下煩悶,擱下碗筷起身離開,說要出去透一透氣。
我看著那碗米粥,勸他趕緊喝下,回頭可就涼了。
他卻搖著頭,嗤道:「又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倒了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面前,我盯著那碗滿滿的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造孽咯。外面多少人餓死街頭,他卻放著糧食不吃。
我好久沒吃這麼稠的粥了,當即端起碗來咕嚕嚕喝了下去,一滴都沒有剩。
在我還冥思苦想著如何掙錢時,一個時辰後,沈照山回來了。
他的臉上難得揚起了笑容,歡喜地告訴我:
「阿蠻,銀錢的事有著落了。」
「你去給侯府世子沖喜,能得一百兩金。」
3
我納鞋底的動作一頓,一時間愣在原地。
怔怔問他:「什麼?」
他將來龍去脈告訴了我。
原來是侯府世子病重,藥石無醫,眼看就要撒手人寰。
侯府找了術士相助,術士說若能沖喜,便可自愈。
於是,侯府貼了告示,要為世子找位沖喜娘子。
「那告示里列了不少要求。說要乙巳年、癸丑月、丙午日生的女子,圓臉杏眼、有兩個梨渦、還得姓陳。」
「我尋思著,你竟樣樣符合,簡直如同為你量身定做一般。」
我擱下手裡的靴子,抬頭看向他:「可我已經和你成婚了。」
「既已成婚,如何再給世子沖喜?」
燭火跳躍,映亮了他的臉龐,他答得漫不經心:
「這有何難?我給你寫一封和離書,還你自由身便是。」
他坐在我的對面,已經掰著指頭和我說如何分錢。
「你在鄉野生活,花不了什麼錢。一百兩金,我給你留個三兩。」
「我要買古籍書冊,要裁幾身新衣,還要進京趕考,上下打點也要銀子。那九十七兩給我,堪堪夠用。」
我望著他,一瞬間只覺得恍惚。
相識十年,成親四年,我以為我們之間至少有些親人般的情誼。
可他自始至終沒有問過一句,我是否願意沖喜。
見我眉心微蹙,沈照山唇角的笑意也淡了,反問我:「怎麼,你難不成還不願意?」
「那顧世子你曾見過,你當時還誇他氣質卓絕、宅心仁厚呢。」
我確實見過顧世子,還和他說過兩句話。
兩個月前,他來村裡賑災,我在田裡幹活。
他問了我莊稼的收成情況,見我滿頭大汗,贈我帕子,還送了我二兩銀子。
可惜銀子還沒捂熱,便被沈照山拿去買了方上好的端硯。
我當時是誇過世子,可那樣謫仙般的人物,衣袂翩躚不染塵埃,我哪敢肖想半分?
沈照山給自己倒了碗茶,一邊提筆寫和離書,一邊勸我:
「阿蠻,我知你是捨不得我。但這只是沖喜,並非真的成婚。」
「若世子病逝,侯府必定將你掃地出門;若他痊癒,也瞧不上你這樣的鄉野丫頭,一紙休書就將你打發走了。能白賺錢的事,為何不做?」
「你也莫怕無人看顧。等我金榜題名,便回來尋你,重新與你成親。」
話才說完,和離書也已寫完,呈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著落款處他的名字,輕聲問道:「是不是答應了此事,我就再不欠你沈家的了?」
他微微一怔,不耐煩地頷首:「是。」
於是,我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兩不相欠,於我而言也算解脫。
可沈照山將我帶到侯府門前時,我才知道此事沒有這麼簡單。
侯府對沖喜娘子列了諸多嚴苛的條件,但符合的人依然許多,隊伍從街頭一直排到了巷尾。
4
沈照山瞧見長隊後,一面讓我排隊,一面去前頭打聽情況。
沒多久,他便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他說:「阿蠻,回去吧,你沒希望的。」
「我問過了,管家說既然這些姑娘都符合條件,沖喜也是成親,自然要由世子選一名心儀的女子。」
「前頭排隊的姑娘,我粗粗看了一圈,個個都比你漂亮,膚白勝雪,十指如同蔥白,嫩得能掐出水來。哪裡像你,黝黑髮亮,又力大如牛。」
「還是回去吧,別在此處丟人現眼了。回家後再好生想想還有什麼掙錢的門路,也不知這侯府收不收丫鬟……」
可是已經晚了,管家將所有姑娘都請進府里,說讓世子親眼瞧瞧。
我入侯府前,沈照山還催我快些出來。
反正也選不上,還不如早點回去做飯。
院子很大,世子穿著一襲錦緞,坐在槐樹下的藤椅上。
姑娘們一個個從他面前經過,他只看了一眼,便揮了揮手,示意管家讓她們走。
人原本還正襟危坐,頗有幾分君子風範。
到後來愈發憊懶,整個人軟綿綿地賴在了藤椅上。
管家悄聲稟告:「紅綢喜服都準備好了,只要您一聲令下,三日後便可成婚。」
世子不滿地哼道:「成什麼婚?人又沒來,我和誰成婚?」
「不成了不成了,全都燒了。」
我聽世子這聲音雖低沉了些,但依舊中氣十足,又遠遠觀他面色紅潤,不由得心生疑惑。
不是說世子藥石無醫、奄奄一息、命在旦夕嗎?
我怎麼瞧著,他生龍活虎,精力比我都好?
貴人的事,我也不敢妄加揣測,只能跟著隊伍往前走。
世子這人眼光實在太高。
前頭的那些姑娘,生得螓首蛾眉、蜂腰蜜臀,連我都忍不住多看兩眼,他倒好,全讓人走了。
快到我時,世子已經無精打采地以手支頤,半睜著眼,眼看就要眯過去了。
他懶洋洋地抬手,管家會意,準備引我離開。
對面的婢女會給每位落選娘子發一錠銀子、五斗大米,我尋思著此行也不算白來,打算過去領米。
誰知世子突然睜大眼睛,猛的站了起來。
看了我一眼後,他飛快轉過頭去,背對著我一番整理,著急忙慌地問管家:
「衣襟理好了嗎?」
「頭髮有沒有亂?」
「我剛剛的姿態太過不雅,她沒看清吧?」
得到管家肯定的答覆之後,他終於轉過身來,清咳兩聲,一本正經地對管家道:
「我瞧著這個很不錯,就她了。」
啊?
我愣在原地,聽見管家問世子:「那喜服紅綢還要燒嗎?不燒的話,我回頭讓人布置,三日後便可完婚。」
世子瞪了他一眼:「燒什麼燒,人都來了,趕緊布置去啊。」
而後他望向我,一瞬間恢復了初見時的光風霽月,連說話的語氣都變得分外溫雅。
「阿蠻姑娘,真是巧啊,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既然你都來了,我們明日成親如何?」
我呆呆地看著他:「管家不是說,三日後才能成婚嗎?」
他忽然猛地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帕子。帕子上提前沾了雞血,我一聞便聞得出來。
他咳了好一陣後,將染血的帕子遞到我的面前,喘著氣虛弱地問我:
「阿蠻姑娘,我染了重病,眼看就要撒手人寰。術士說了,能破此局的法子唯有沖喜。」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求你看在我性命垂危的份上,明日就和我成親行嗎?」
我愕然睜大眼睛,著實沒想到他會選我,不確定地問他:
「可後頭還有好多姑娘。殿下,您要不要全看過後再做決定?」
我怕他現在腦子一熱說要選我,回頭髮現後面有更漂亮的姑娘,便會遷怒怪罪於我。
誰知他直接了斷地拒絕:「其他人我已無心再看。」
「我……」想了想,我還是把實情告訴了他:「我之前曾嫁過一回。」
侯府畢竟是高門大戶,我不知世子是否介意二嫁之身。
可他壓根沒往那個方向想,反而狠狠淬了一口:
「是哪個缺心眼的蠢東西娶了你後不懂珍惜,竟然還要與你和離?」
「你放心,我和他可不一樣。我這人沒什麼旁的長處,就是會敬重妻子、疼愛妻子。」
說著,他似乎發現自己太過神采奕奕,連忙捂著心口又變回了那副虛弱模樣。
「我現在病入膏肓。阿蠻姑娘,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我本就是為了給他沖喜才過來的。
於是,我捻著帕子輕輕點頭:「好。」
5
我本打算回茅草屋收拾東西,但世子早將一切準備妥當。
衣裙、繡鞋、髮帶、簪釵……只要是我能想到,他都提前備下。
說來也怪,我試了兩條裙子,竟都與我嚴絲合縫。
仿佛為我量身定製一般。
世子瞧著,唇角噙了一絲歡喜的笑:「阿蠻姑娘,你看,這就叫命定的緣分。」
侯府說話算話,又將一百金呈了上來,說是給我的酬勞。
想了想,我換上舊衣,還是選擇回趟沈家村。
我想將賞錢交給沈照山,再到阿娘和沈氏夫婦的墳前上柱香,告訴他們我已償還恩情,此後與沈照山再無瓜葛。
世子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攥住我的衣袖,說要與我同去。
管家忍不住出聲提醒:「世子,您現在可是病重,哪能隨意出門?」
「再說,您明日還要成婚,諸多事宜都要您親自過目。您今日要是走了,可得推遲婚期了。」
世子面露掙扎之色,緊張兮兮地問我:
「阿蠻姑娘,你見到前夫後,不會臨時改變主意,不和我成親了吧?」
「不會,我與他緣分已盡。」
可世子還是擔心,囑咐我:「那人太過迂腐,讀書讀得連人情味都散了。他實在不好,你快快與他一刀兩斷。」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又喊了六個小廝隨我同去。
將我送到侯府門口時,依然不肯放心,拉著我的袖子啞聲道:「我這邊布置好喜堂,你記得要回來成親啊。」
「你若不回來,明日我必定氣絕身亡。」
「求求你了……」
他越說音量越小,用那雙漂亮的鳳眸巴巴地望著我,眼裡滿是哀求。
畢竟拿了人家這麼多錢,要是捲款逃跑,實在太不地道。
換做是我,也會被活生生地氣死。
我十分理解世子的心情,連忙向他保證:「世子放心,我會回來沖喜的。」
回沈家村路途遙遠,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前趕到。
沈照山聽見屋外的動靜,心知是我回來,連頭也沒回便抱怨道:
「又選不上,還弄得這麼晚,飯點都已經過了。」
「我打聽過了,城東的張家想收個廚娘,每個月給三兩銀子,還可以提前預支半年月錢。我改日帶你去趟張家,看看人家要不要你……」
說著,他挑開帘子走出門來。
看見托盤裡排列整齊的金錠子後,他驀的一怔,剩下的話便生生止住。
6
沈照山不明白我為什麼能被選中。
小廝在茅草屋外候著,他將我拉進屋中,再三向我確認:
「阿蠻,那世子當真放著那麼多美人不要,偏偏選中了你?」
得到我肯定的答覆之後,自詡知之甚廣的沈照山,也有了解釋不了的事。
良久的沉默過後,他說:「我知曉這個中緣由了。」
「世子惡疾纏身,旁的姑娘都身姿纖纖,唯有你敦實厚重,他定是覺得你更適合擋災化煞。」
我直覺並非如此,可沒時間多做爭辯。
趁著天色還未全黑,我趕去後山,在墳塋前叩了三個響頭。
我和阿娘說,欠的恩都還清了,自此山高水長,阿蠻不必再被沈照山所困。
從山上回來後,我告知沈照山明日就要衝喜。
他沒料到會這麼快,沉吟片刻方道:「看來世子果真病重,才會如此倉促。」
「幸好有紅布蓋頭遮擋,否則他娶你這樣健碩黝黑的姑娘,不知會被旁人如何恥笑。」
「他定然不屑與你拜堂,屆時安排一隻公雞草草了事,你可得忍著一點。」
我不想再聽他多言,上了馬車打算離開。
他卻又走到門口,喊住了我:「阿蠻,你在我身邊自由自在慣了,我也從未約束過你的性子。可高門大戶規矩繁瑣,人人都懷揣著一顆私心,你本就笨,莫要被人騙了……」
話還沒說完,幾個小廝對視一眼,突然一揚馬鞭駕車而去。
鞭子揮舞得太過用力,馬兒吃痛,憤怒地甩起尾來。
「啪」的一聲,馬尾打在了沈照山的臉上。
幾人還不解氣,駛出去了老遠,還在罵罵咧咧。
「幹什麼呢?世子妃還沒進門,就開始挑撥她和侯府的關係了?」
「還高門大戶規矩繁瑣,進過侯府嗎?不懂裝懂。」
「難怪世子每日在府中顛三倒四地罵他,果真該罵!」
這世子底下的小廝們,倒是隨了主子,都挺有意思的。
我一邊想著,一邊靠在軟榻上閉眼小憩。
有一樁事,沈照山說得不錯。
沖喜和普通成婚不太一樣,流程簡化,布置簡單。
早年和我娘走南闖北時,我曾撞見兩戶人家沖喜。
和姑娘們拜堂的,並非新郎,而是一隻公雞。
馬車顛簸,搖搖晃晃,我想著想著便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已經快到侯府門口。
遠遠的,我便瞧見府里掛滿紅綢,和白日所見截然不同。
還有一團紅影不安分地動了動去。
離得近了,我才發現那團紅影竟是世子。
此時才四更天,他已經換上新郎喜服,正在侯府門口翹首以盼。
見馬車駛來,驀的眼前一亮,朝我走來。
「阿蠻姑娘,我已布置妥當,就等你來。」
我正要答話,忽見四五個婆子將我團團圍住。
手裡各執一個托盤,裡頭擺著鳳冠、霞帔、團扇、釵環,金光閃閃,幾乎要晃花了我的眼。
「姑娘快來,奴婢們給您梳妝打扮,天明後讓您風風光光出嫁。」
7
我被拉到梳妝檯仔細打扮。
自我有記憶以來,從未在銅鏡前坐過這麼久。
小的時候頑皮,喜歡走街串巷。
大了之後,總有干不完的話,草草編個辮子就去犁田。
給我盤發的嬤嬤手巧,笑眯眯地對我道:
「姑娘真是漂亮,尤其這雙眼睛,甚是靈動。」
我微微一怔,下意識反駁:「可我很黑,手指粗糙,還有點壯。」
「姑娘是黑了點,但膚色均勻,也不突兀。指腹生繭,可見您勤快得很,日後好好養著也能水嫩。至於壯,我是沒看出來,我瞧著姑娘豐腴得恰到好處。」
嬤嬤邊說,邊給我描眉上妝。
胭脂塗在我的臉頰,口脂在唇上暈開,綴滿珍珠的華服穿在身上。
一番梳洗過後,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我微微一怔。
沈照山總說美人當如宋小姐般白皙秀氣,我生得丑,連條碎花裙都配不上。
可此刻嬤嬤們都在誇我漂亮,耳畔充盈的讚美令我生出一種錯覺,好像我也很美,此前不過是明珠蒙塵。
嬤嬤為我蓋上喜帕,她說這是世子特地向他的王妃姑母求來的。
「姑娘摸這料子,便知是極好的。這上頭的仙鶴紋樣,是宮裡繡娘用金線繡成。世子說了,既然要辦,樣樣都要最好。」
被送上花轎的那一刻,我還有些恍惚。
這場婚事的牌面太大,單單儀仗就排了兩條街,完全不是沖喜的做派,倒像是實打實的世子成親。
一路敲鑼打鼓,吹吹彈彈,周圍早圍滿了人。
我沒見過這番陣仗,有些好奇,悄悄掀開蓋頭看了一眼。
誰知這一看,竟瞧見了沈照山。
不知為何他竟來湊這熱鬧,目光與我對上後,整個人驀的愣住了。
我尋思著,他從未見過我上妝的模樣,一時間沒認出來也在情理之中。
前頭人太多,將路堵得水泄不通,隊伍只能停滯不前。
沈照山忽然上前,在花轎前喊我名字:「阿蠻。」
我放下帘子,沒有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