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繼續道:「我找人打聽過了,老人家說沖喜弄得聲勢浩大,是為了騙過閻王,讓他以為新郎已經病癒,莫來強取性命。」
「無論世子能否痊癒,你這樣的出身和條件,都註定了會被侯府拋棄。」
「被休之後,你便回沈家村等我。至多四個月,我就接你入京,算是回報你為我沖喜之恩。」
隔著一道帘子,我輕輕搖頭:「不必,你我不相逢才是好事。」
只是外頭鞭炮聲太大,將我的話語盡數吞沒,他沒能聽見我的回答。
我還想再說一遍,轎子已經前行,他被人群隔絕在後,聽不到了。
這一日忙碌而又充實,我被送入洞房時,天幕已暗。
屋裡很靜,襯得走廊外的聲音格外突兀。
「我有娘子了!我終於有娘子了!」
「你快去和我那些好友們說,日後莫要再喊我吃酒玩樂,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連個娘子都沒有,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喂,家室,聽得懂嗎?哦,我忘了你也還沒成親。」
「那你也不懂什麼是洞房了,真可憐啊。」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世子終於閉上了嘴。
在門口停頓片刻後,他推門而入。
8
世子為我挑開蓋頭,又與我合卺共飲。
婢女婆子們退了下去,屋裡紅燭燃燒,只剩我們。
一時間靜了下來,世子望著我,臉頰浮起一層薄紅。
他湊過來,輕聲問我:「阿蠻姑娘,你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嗎?」
我抿唇看著他,頗有一些遲疑。
按理來說,接下來便是入洞房。
可世子和我只是沖喜,沖喜的新郎都病懨懨的,從沒聽過哪個有精力能入洞房。
雖然此刻世子生龍活虎,但我也拿不准他所思所想。
我小聲回答:「沖喜無需圓房,那接下來便是安寢?」
世子微微一愣,低著頭又猛烈咳嗽起來。
他這病倒是奇怪,說發作就發作,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我都忍不住替他順背。
手指觸上他脊背的那一刻,他又瞬間止了咳嗽,按住我的手,眼眶微紅。
「阿蠻姑娘,你既然願意沖喜,定是不想我死。」
「求你好人做到底,把全套流程都走完行嗎?」
他一邊央求我,一邊手指翻動,不知在忙些什麼。
不出片刻,那原本系得緊緊的腰帶連同喜服一起滑落地上,裡衣變得鬆鬆垮垮。
隱約可見他那一身姣好的腱子肉。
我一怔之下偏開目光,他卻拉住我的手:「阿蠻姑娘,你看看我吧,我身材不差的。」
「我這會還病著呢,你再幫一幫我,我就能痊癒了。」
他不安分地挪來挪去,裡衣也被他脫落在地。
健碩的胸肌和整齊的腹肌霍然在我面前呈現,連手臂的線條都出其漂亮。
我從沒見過這個架勢,臉紅得快要滴血:「你騙人的,我知道你沒病,你都是裝的。」
「我是真的病了,不信你摸摸,這身體是不是燙得厲害。」
他拉過我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
掌下觸感細膩硬朗,隱約能感受到如同擂鼓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擊著我的手。
「阿蠻姑娘,我們之間不止沖喜,你我拜過天地,已是正經夫妻。」
「那些田莊地契商鋪作為聘禮,全部記在你的名下,定不叫你吃半點虧。」
「我就求你可憐可憐我,幫我治一治病,成嗎?」
恍惚中,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溫柔也失控。
氣息鋪天蓋地地侵襲感官,我本能地閉上眼睛,沒有拒絕。
繁複華麗的頭飾散落一地,連帶著我的婚服和中衣。
燭火劈啪作響間,我聽見他嘆了一聲:
「阿蠻,我沒騙你。」
「自見你那日起,我就害了相思病,病入膏肓,唯你可醫。」
9
世子這病,自娶我以後,便徹底好全。
給侯夫人問安時,她拉著我的手瞧了又瞧,欣慰地連連點頭。
「可算是把你娶回來了。你不知道,他這幾個月快瘋魔了,茶不思飯不想,一睜眼便念著你的名字,府里沒人能受得了他。」
「如今倒好,終於有個人樣了。」
她一邊說,一邊褪下腕上的翡翠綠鐲子給我:「多謝你,全了他的心愿。」
「還有,這管家對牌也給你,我要去過快活日子了。」
說完,她喊來閨中密友,幾人湊一桌打葉子牌,罵罵咧咧之聲不絕於耳,我瞧見椅子都踢飛了兩張。
下午吃炒冰時,她們又和好如初,親親熱熱地挽著手談私房話。
侯爺見狀,無奈地笑了起來:「府上就是這樣,自上而下都隨性得很,沒有太多規矩。阿蠻,你也不用拘著,怎麼開心怎麼來。」
最沒規矩的人,當屬世子。
他一天到晚就喜歡拉著我出去晃悠,逢人便道:
「誒,你怎麼知道我有娘子了?」
「看這看這,這就是我求來的娘子。」
我在侯府錦衣玉食,不必再為生計奔波。但寧州依舊旱著,不知那些農人如何度日。
我問世子能否開倉賑災。
沒幾日,侯府門口就搭了兩個米棚,給農人發放米糧。
災民們誇讚世子宅心仁厚,他卻連連搖頭:
「別誇我,是世子妃的主意,你們當誇誇她。」
於是,那些溢美之詞全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鮮少聽見有人誇獎,微紅了臉,將米袋依次發放給排隊的災民。
忽聽有人喊我名字:「阿蠻?」
我循聲望去,發現喊話的人是沈家村的鄰家阿伯。
「照山上京前,說你給侯府沖喜,過不了兩日就會被送回村裡。」
他已經領了米,卻站著沒走,從懷裡摸出兩封信和一柄木梳篦。
「這些都是他寄給你的。他寄到村裡,驛站的人進村後尋不到你,便把東西送到了我這。」
「我看你遲遲沒回,又想著今日來侯府領米,沒準能碰見你,特意將東西都帶了來。」
世子就在我的身邊,聞言眼眸一暗,唇角的笑意忽然斂了。
「下一個。」
後頭的人涌了上來,阿伯當即被人潮淹沒,剩下的話也來不及再說。
施米之時,世子的目光總是似有若無地落在桌案的書信上。
等人散後,他挪到我的身邊,狀似不經意地輕輕一拂。
那兩封信便落在了底下的污水缸里。
世子「呀」的一聲:「阿蠻,我不是故意把別的男人的信扔進水裡的,我這就幫你撿起來哈。」
他連忙拾起一根木棍,在污水缸里攪啊攪。
那信泡了水,本來就有些軟了,被他這麼一攪,瞬間化了開來。
世子無措地望著我:「阿蠻,我真是笨,越幫忙越添亂。」
「這信已經看不清字了,咱們就不看了吧。」
說完,他又盯住了那柄梳篦:「我來瞧瞧。」
他拿了起來,就著陽光上下打量,觀察得正仔細時,手突然一松。
那梳子就掉在了地上,硬生生碎成兩半。
「天哪,做工粗糙,質地也差,這種東西怎麼好意思拿來送人?」
他拉著我往府里走:「阿蠻,這禮物一看便知是沒用心思,咱們不要也罷。」
走的時候,他還用鞋履狠狠地碾著那半邊梳篦。
我只假裝渾然未覺。
後面幾日,世子白日總不見人影,也不知在忙什麼。
直到半個月後,他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把金梳篦。
純金打造,但雕工有些生澀,一看便知是他親手刻的。
他輕咳兩聲,狀似不經意地道:
「阿蠻,弄壞了你的木梳,我用金的來賠。」
10
沈照山帶著銀兩上京趕考。
見旁的公子都有書童陪侍,他便也花錢雇了兩個人。
一個替他挑書,一個伺候他日常起居。
可明明都花了錢,那些人做事卻不盡如人意。
墊子鋪得不軟,茶水泡得太燙,墨水研得過稀,每樁事都能令他挑出毛病。
新裁的那幾身衣裳,雖然料子華貴,卻黏黏糊糊,他穿得很不習慣。
還不如阿蠻縫的那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衫好。
每當此刻,他便有些想阿蠻了。
若是阿蠻在,他何必浪費銀兩去請兩個書童。
阿蠻力大如牛,可以給他挑書。
阿蠻耐心細緻,可以照顧他日常起居。
只可惜,阿蠻被他送去沖喜,沒法陪他一起上京。
想到這裡,他腦海里莫名浮現出阿蠻穿著嫁衣時的模樣。
不是嫁給他的那次,是嫁給世子的那日。
他原本只是進城買書,見鑼鼓喧天,好奇之下一番打聽,不曾想竟是世子娶妻。
原來那八抬花轎上的人,是阿蠻。
阿蠻似有所覺,驀的掀開帘子與他對望。
他一時間怔住了。
此前他總覺得阿蠻黑、阿蠻壯,沒想到她打扮起來,竟也如此奪目。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蠻興高采烈地從集市上買回一條新裙。
少女穿著碎花裙,站在稻田上衝著他笑,眉目飛揚。
其實也是美的,宛若晨曦一般鮮活。
可他卻蹙起眉來,冷冷呵斥了她。
他總覺得,阿蠻不該如此。她該灰撲撲的,在田地和家務之間輾轉。
後來,她果真沒有再買新裙,不是犁田割稻,就是納鞋縫衣。
他便也習慣了,習慣阿蠻面朝黃土、挽著褲腳的樣子。
那日驀的瞧見新嫁娘裝扮的她,他只覺得異常恍惚。
此後提筆抑或背書,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她在花轎里的模樣。
此時啟程一月有餘,料想她已被世子休棄,回沈家村種田去了。
沈照山便給阿蠻寫了封信,隨信附贈了一把木梳。
這是他途徑濟寧時特地買的。
雖不值什麼錢,但阿蠻從小沒收到過禮物,定會歡喜雀躍。
信寄走之後,他繼續上京。
離寧州愈遠,他愈發懷念阿蠻在身邊的日子。
至少他能萬事不愁,一心想學。
沈照山想,到底是人不如故啊。
在殿試上,皇上封他為探花的那一刻,他如釋重負。
寒窗十載,終得善果。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將這個消息告知阿蠻,與她共享喜訊。
沈照山日夜兼程,趕回了沈家村。
推開茅草屋的門時,卻沒有看見阿蠻。
屋裡的桌椅都落了灰,顯然很久沒有人回來住了。
「探花郎歸鄉啦!」
他高中的消息已經傳開,左鄰右舍都來向他慶賀。
他掃視了一圈,也沒有看見阿蠻的身影。
他忍不住問:「阿蠻呢?」
他們告訴他:「阿蠻姑娘正在侯府當世子妃呢。」
11
沈照山高中的消息傳得寧州皆知。
此前也有寧州人士中過進士,可從未有人入過三甲。
饒是我沒有刻意打聽,也知道沈照山中了探花,又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一職。
只是我沒想到,會在上街採買時與他相見。
世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我正給他挑禮物時,忽覺一道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帶著幾分探究。
我探過頭去。
對面的人穿著一襲朱紅錦緞,束紫金玉冠,登青緞朝靴,竟是沈照山。
大抵是我如今的模樣,與在沈家村時相去甚遠,他才打量了我那麼久。
此刻目光與我對上,他一怔之後,喊我:「阿蠻。」
還沒等我答話,身後的僕役便柳眉倒豎,呵斥道:
「大膽,怎能直呼世子妃的名諱?」
「既見世子妃,還不速速行禮?」
沈照山微微一怔,沒料到會是這個局面。
他沉默半晌,問我:「世子……他還沒好嗎?」
「你還敢咒世子?」婆子更氣了,叉著腰道:「我們世子好得很呢,眼下健步如飛,健壯如牛,精神倍好。」
沈照山望著我,不解地問:「他既然好了,怎麼還沒休你?」
婆子氣得咬牙切齒,走到我的面前,放聲罵道:「你有病吧?我們世子妃和世子是恩愛夫妻、神仙眷侶,好端端的,你咒人家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