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將聲嘩啦嘩啦,我全神貫注地摸牌算牌,連季野喂到嘴邊的水果都沒工夫吃。
自然也忽略了季野奶奶和季野娘交換的八卦笑容。
打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天都快黑了。
結束的時候一數籌碼,竟然比原先季爹留給我的還要多出許多。
我雙眼無神,遊魂般看向季野:「麻將冠軍?」
季野附耳過來,小聲回答:「只有四個人參賽。」
我:「……」
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橫掃全場長輩,我簡直想死。
孰料長輩們都很高興,覺得跟我棋逢對手,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麻將結束後,季野娘親盛情邀請我品嘗了她新創造的菜式:麻辣魚鱗。
我淺嘗了一口之後表示如此美食不能我一人獨享,必須請季野一起品鑑。
季野當然也深諳孔融讓梨之道,不遠千里把正在給辣椒施肥的親爹邀請過來大吃特吃。
季野爹環顧四周,發現只剩下了兩個老人,於是只好悲壯地一吃再吃,就這麼變成一條美人魚。
完美的一天,就在鳳凰傳奇的「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的歌聲和舞步中圓滿結束。
其中,季野爺爺的鋼管舞獲得了全場最多的掌聲。
老當益壯,真是老當益壯。
21
日子一天天過去。
X 項目圓滿結束,大獲成功,項目總特意在年底總結的時候點名表揚了我。
李採薇的後台被查到貪污腐敗,同事們不必再忍氣吞聲。
李採薇嘴別人就很容易,被別人嘴就覺得無比崩潰,於是主動辭職了。
宋貴財後來又騷擾了我幾次,不是被抓去蹲派出所,就是被保安「不小心」毆打了一頓。
不知道他的病怎麼樣了,但我的確沒再給他一分錢,希望他的病能嚴重點吧。
再說說菜菜吧,菜菜最愛的人變成了我。
因為季野會在它搖著小尾巴闖進臥室的時候突然彈射起步,憤怒地把小狗拎出去,再砰的一聲關上門。
小狗迷惑,小狗冤枉,小狗只是聽到了臥室裡面有人在嗚咽呼救,說什麼「放開娃娃」。
小狗歪了歪它智商不高的小腦袋,對著肉乾一頓猛吃,小狗狗要吃飽飽,才有力氣拯救人類!
傍晚的餘暉照進地板一隅,微風拂過窗紗。
日理萬機的季總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專心致志地給我編著辮子。
笨拙的手法跟娃娃頭上的一模一樣。
他終於肯承認,娃娃並不是小狗的玩具,而是他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碎了的心尖尖。
而我看著鏡子裡眉眼低垂的男人,就這麼輕易地問出了以前不敢問的問題。
「季野,老實交代,喬家千金跟你是什麼關係?」
季野冥思苦想:「……能給卑職一個明示嗎?」
我哼了一聲:「喬映柳。」
季野一拍腦袋:「她想做我的小舅媽。」
我:「啊?」
季野肯定道:「是這樣。她超級喜歡我小舅舅,但我小舅舅說不考慮叔侄戀,所以喬映柳老是纏著我想讓我往我舅舅的水杯里下點什麼東西。」
我一時不知作何評價,乾巴巴道:「多少是個狠人。」
季野不懷好意地摟過我:「嗯?其實我也挺狠的,要不要再試試?」
我推開他,肅穆道:「不必,我心中有數。」
季野眉開眼笑地把我攬到懷裡,在我臉上用力親了一口,語氣調Ŧṻₓ侃。
「宋經理,最近業務該告一段落了吧?要不要考慮一下定個親結個婚什麼的?我爺我奶已經把傳家寶收拾了三大箱,就等著你點頭,就立馬買好保險,再找安保公司運過來。」
我沉默片刻,剛想說點兒什麼。
季野已經未卜先知,滿不在乎地揮手道:「我爸媽說了,咱們結婚不必拘泥俗禮。雙方父母可以完全不露面,但如果你想要的話,他們也可以充當你的爸媽,由我小舅舅和喬映柳來充當我的爸媽。」
我啞然失笑。
伸出雙手環過男人的脖頸,在他的唇瓣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我願意。」
22
我是在婚禮彩排的現場接到宋貴財的電話的。
其實我早就換了號碼,但現在有些年輕人會一種叫做開盒的手段,輕易就能查到一個人的所有信息。
而我的妹妹宋珍珍,就是個很擅長使用網際網路的年輕人。
聽到宋貴財聲音的那一刻,我習慣性要摁斷電話。
但這天我的手上沾了水珠,幾次都沒有掛斷。
於是給了宋貴財說出完整的一句話的機會。
「阿芙,你快結婚了吧?爸爸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你一定要看。」
我拿紙擦乾手,半個字都懶得說,直接掛斷,然後把這個號碼拉黑。
化妝間裡的忙碌和歡聲笑語並沒有因為這個電話而發生任何變化。
只是服裝師在找不到我的婚鞋的時候大聲喊了句「新娘子的鞋子呢?」
我一拍腦袋:「有點磨腳,季野拿去找人處理了。」
不過算算時間,早就應該回來了。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
再打,還是一樣。
季野從不會這樣,他再忙也會接聽我的電話;實在有無法及時回應的場合,他就會提前告訴我,以免我擔心。
就在這時,方荷舉拎著幾個大袋子,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大家辛苦啦。這是新郎官給大家訂的果盤和小食,大家休息一下、補充能量吧!」
她是我的大學室友,也是我的伴娘,我們關係一向要好,即便畢業多年也未曾改變。
我隨口問:「季野人呢?」
方荷舉一屁股在我旁邊坐下,說:「他剛剛還在前台呢。有人在前台給你送了樣東西,季野順手幫你簽收了,好像是你新買的書?」
我的確網購了一本書,但它會直接寄到家裡。
那這本寄到酒店的書,又是什麼?
見我沉默,方荷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小心道:「不過,你們倆吵架了?季野拆完快遞就追出去了,表情特別不好,像是能吃人。」
23
虛空中有什麼蛛絲馬跡逐漸連點成線。
猶如晴空中劈來的閃電將我貫穿。
「爸爸爛命一條——」
「你讀大學時候的那些照片——」
「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叮的一聲,手機再度響起。
不是電話,而是簡訊。
簡訊里只放了一張照片,昏暗的房間中央躺著一個少女,渾身青紫動彈不得。
潛藏在記憶角落的血色慢慢漲潮,再一次浸沒我的眼帘。
驚恐的尖叫和猙獰的狂笑從四面八方湧來,擠壓著我的耳膜。
有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幾年前的隆冬,而我還是那個孤立無援的小姑娘。
頭暈,想吐。
方荷舉一把抱住我,驚懼地喊我的名字:「阿芙,阿芙,你還好嗎?」
我抓住方荷舉的衣袖。
「是我爸爸,」呼吸困難得幾乎無法說話,「季野去找我爸爸了。」
方荷舉一怔,對視間已然想通了前因後果。
她什麼也沒說,半拖半抱著帶我趕到了前台。
「看到季總出門後往哪裡走了沒?」
前台服務員們面面相覷,無人知曉。
酒店外風聲呼嘯,像冰涼的手掌拍打著我的臉龐。
振作起來,宋芙,振作起來。
你已經二十八歲,不是十八歲。
你現在很有力量,你可以徒手掐死方貴財。
不要倒下,宋芙,不要倒下。
為了十八歲的自己,為了二十八歲的季野。
不要讓他們打垮你,你要親手了結這一切。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冥冥中仿佛是媽媽在對我低聲絮語,前所未有的冷靜強硬撐起了我的脊骨。
我扶著門框慢慢站直,抓著方荷舉的手,字句清晰堅硬。
「季野剛離開不久,車鑰匙也沒帶,不會走太遠。你叫上幾個可靠的人沿著東邊找,再安排幾個來西邊找我。」
「聯繫吳特助,讓他找人給季野的手機做定位。你們告訴季野,我在酒店等他,明天是我們的婚禮,讓他不要做傻事。」
方荷舉表情凝重,用力一點頭,下一秒又擔憂地看我:「那你呢?」
我已經轉身向西走去:「我不會有事。」
24
找到方貴財的時候,他坐在小旅館的院子裡,在吃一隻新買的鹽酥雞。
這個旅館大概是居民家私開的,前台連半個人影都不見,只有招財貓一下一下晃著手臂。
方貴財看上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在埋頭苦吃。
我鬆了一口氣。
幸好,我比季野先一步找到他。
一年不見,方貴財臉頰是病態的浮腫,手臂瘦得只剩一層皮,肚子卻又圓又大——
他沒有騙我,他真的身患重病,並且,沒有錢開刀做手術。
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方貴財眼睛都亮了。
「阿芙,你來了。」他把手往衣服上一擦,臉上滿是討好的笑,「長大了,要做新娘子了,爸爸高興,爸爸真高興。」
我輕輕關上門,冷冷看他:「不是說要送給我一份大禮?」
秋風平地起。
方貴財避開我的視線,小聲囁嚅:「阿芙,我真的沒辦法了。醫生說再不開刀就會死,我借不到錢了。」
他指了指自己圓滾滾的肚皮,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要嫁給季野的時候,真的很高興。那孩子打小就喜歡你,家裡又有錢,什麼都聽你的,爸爸知道你能過得好就放心了。」
「但是……阿芙,你們倆結婚的好年份,肯定不想看到爸爸死掉吧?多晦氣啊,是不是?」
「只要五萬塊,醫生說只要預交五萬就能開刀。你辦婚禮的酒店我都問過了,兩桌酒席的價格就不止五萬。你就當打發叫花子,好不好?你就把爸爸當成一個要飯的!」
夕陽下,方貴財說得興奮,唾沫橫飛。
眼中貪婪的神色,跟七年前他向從我的臥室離開的拆遷戶要錢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真好,方貴財,你一點兒也沒變,真好。
後腰的水果刀堅硬地撐著我的脊背,我感受著冰涼的刀鋒,千言萬語,只能挑幾句說。
「你知道嗎?從離開家那天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想我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家庭,但應該可以用雙手打造一個全新的人生。」
「這八年我拼盡全力,吃盡苦頭,總算活得像一個正常人。但你現在讓我意識到,像我這樣的人,永遠不可能過正常的人生。」
方貴財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偷瞄著我的神色,一下一下,用力扇自己巴掌。
「阿芙,阿芙,爸爸知道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但是阿芙,爸爸也不想的。哪個爸爸不心疼女兒啊?是不是?」
我淡淡地反問:「你心疼我的方式,就是在我最痛苦的時候,對著我的身體拍下照片?」
方貴財訕笑,說:「爸爸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沒想給別人知道,真的,不然我就在你明天結婚的時候挨個發給客人了對不對?爸爸不會這樣的,你是我的親女兒,將來要給我養老送終的……」
25
婚禮,發給客人。
我輕輕閉上眼睛,悵然地嘆了一口氣。
永遠都是這樣,盯上我,再把愛我的人一起拉下水,一切都是你賭桌上的籌碼。
但這一次,坐莊的人是我。
方貴財還在喋喋不休。
而我的手已經從後腰抽出了那把水果刀。
二十八歲的宋芙勤於鍛鍊,尤其注重增強四肢力量,日復一日的舉鐵和推拉大概就是為了這一刻——
千分之一秒里,我飛撲向前。
氣流划過我的耳朵,方貴財驚恐衰老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我一刀捅穿了他的胸口。
刀鋒割破皮膚,碾過骨頭,又被我用更大的力氣推進去。
血流如注。
方貴財捂著胸口後退,崩潰嚎叫:「殺人了,殺人了!」
而我已經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是的,你沒有說錯。
我要殺了你,我會殺了你。
我就在這裡為你送終,把你和你施加給我的痛苦一起埋葬。
指骨攥得一片青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宋貴財浮腫的臉在我手底下漲得通紅無法呼吸。
「賤人,賤人……」
他哼哧哼哧吐字,手艱難地攥住了什麼,用力一扯。
嘩啦!
他的背包摔到地上,一沓又一沓洗好的照片散落一地。
幾百張衣衫破碎渾身青紫的宋芙躺在骯髒的地面上,被親爹拍下照片然後又洗出來,隨時準備送給所有赴宴的客人。
這就是他送給我的新婚禮物。
無窮無盡的要挾。
只要他活著,只要我活著,只要季野還愛我。
就可以摧毀我。
誰允許你摧毀我。
我面無表情地收緊指骨,兩條手臂用力到幾乎喪失知覺。
宋貴財臉色漲紅,眼球暴凸,徒勞地蹬著腿。
漸漸的,他的喘息聲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他停止了蹬腿。
夕陽餘暉鋪滿院落,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
我終於鬆開手,從他的胸口抽出水果刀,機械地抬起手臂。
一刀,準確地落在心臟。
一刀,落在脖頸的動脈。
最後一刀,從眼眶處穿過。
你曾經像畜生一樣貪婪地注視著親生女兒飽受凌辱的身體,所以現在,統統還給你。
鮮血橫流。
地上的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我面無表情地席地而坐,仰頭看了會兒天空。
很美麗的晚霞,淡粉淡紫。
原本我也有機會擁有的,但是算了。
人生就是這樣,算了,算了。
我疲倦地揉了一下眼睛,掏出手機。
有幾十個來自季野的未接電話,甚至這一刻他還在不屈不撓地打過來。
手指頓了一下,我拒接了他的來電,調出撥號鍵盤,清了清嗓子。
「你好,我殺人了。」
26
這起案件社會爭議極大。
季家為我請了最好的律師團隊,從我十八歲暑假被堂哥猥褻的報警記錄開始,再到二十歲那年方貴財給拆遷暴發戶寫下的十萬塊收據……
無數證據清晰地一一羅列,力圖讓我的法律責任降到最低。
有關法律倫理的爭論也在繼續。有人主張「無論經歷什麼都不該殺人」,就有更多人劈頭蓋臉怒斥「站著說話不腰疼」。
漸漸的,有類似遭遇的人不再沉默。一個、兩個、七八個不同年齡的女孩子站出來,舉報父親、老師、上司的猥褻行為。
於是更多關於社會救濟制度和婦女兒童保護工作及立法問題的討論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鑒於案件重要性和社會輿論影響,省檢察院指定專人閱卷,對案件事實、證據依法全面審查,指導案件辦理。
法院兩次決定對該案延期審理。
正式開庭是在次年春天。
證人席上坐著一身黑色西裝的季野、熟知我過往經歷的方荷舉,甚至還有久違謀面的後媽和宋珍珍。
無數道視線從四面八方向我投來,炙熱的、哀傷的、同情的、敬佩的、愧疚的、憤怒的……
我不曾抬眸看向任何人。
這一次不需要刀鋒撐起我的脊背。
命運對我的宣判,我全部都承擔。
27
三個月後,法院作出判決。
認定被告人宋芙在遭受長期性羞辱及敲詐威脅背景下,持刀故意殺死被害人宋貴財。雖屬主觀故意,造成嚴重後果,但被害人具有重大過錯,且案發屬激烈情緒驅動下的過激反應,具有自首情節及社會可理解性,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有關規定,認定被告人宋芙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我沒有再上訴。
季野幾次申請探監,我都沒有同意。
律師告訴我他的狀態非常不好,我盯著桌角看了許久,輕聲回答:「都會過去的。」
都會過去的。
只要不給他留念想,記憶中再動人的模樣也會漸漸褪色。
等到十多年後我出獄,季野年屆四十,會有嬌妻愛子在側,家庭美滿、事業成功。
那應該是他的人生。
最好的人生。
……
我入獄的第二年,季野的外婆來探監。
我可以拒絕季野,拒絕季野爸媽,但我無法拒絕這個在我年幼時就施恩於我的老人。
玻璃對面,老人家已經白髮蒼蒼,笑起來卻依稀舊時模樣,和藹又威嚴。
她告訴我季野病了,是心病,幾乎一病不起,整個人迅速消瘦蒼白,全國名醫都看遍了,也沒有絲毫起色。
「好端端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老太太這樣形容他。
這一年,季野三十歲。
他沒能變成我想像中叱吒風雲的成功人士,更沒有嬌妻愛子在側。
他只是呆在我們曾經同居的房子裡,長久望著窗台上的娃娃出神。
外婆把季野的近照貼在玻璃上,我的指尖隔著玻璃,似乎真能再一次觸碰到他瘦削的肩膀。
淚意毫無徵兆地涌了上來。
電話聽筒里傳來老太太和緩的聲音。
「外婆知道,你是好孩子。你自始至終都不想把阿野攪進來,你在護著他。」
「但是阿芙,你知不知道,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不是誰單方面就能斬斷的。」
「你想著不連累他,難道他真能痛快過自己的好日子?阿芙,你問問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把臉埋進掌心,輕輕呼出一口氣。
長久的靜默後。
老太太輕輕嘆了口氣。
「下個月阿野就要過生日了,阿芙,讓他來看看你,好不好?」
28
一個月後。
我走進會面室的時候,季野早已經到了。
玻璃那邊,男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視線從我出現那一刻起,就牢牢地固定在我臉上。
炙熱,近乎貪婪。
我拿起話筒,輕輕微笑了一下,說:「生日快樂。你今天吃蛋糕了嗎?」
季野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問:「你在裡面還好嗎?會不會被欺負?」
季媽媽早就上下打點過,我的獄友們都是經濟犯罪進來的,性格一個比一個斯文有禮。
得知我是殺人犯後,個個都對我頗為敬畏,我在獄中自學金融,有不懂的就向她們請教,牢房內氣氛極其融洽。
我邊說邊笑:「……所以你這個問題,在我身上根本不存在。」
抬頭對上了他漆黑的眼睛。
輕快的語氣便中途斷掉。
拜託,不要用這樣悲傷的眼神看我。
我殺死了我的爸爸,我只需要坐十五年牢。
我已經比這世界上許許多多被打死的女人幸運,最起碼我才是握著刀的那個人。
所以季野,不要為我難過。
真的。
這其實是相當少見的一幕,會面時間分秒而過,玻璃兩側的人只是沉默地看著彼此。
我看了眼表,決定主動出擊。
「你呢?你有沒有照顧好自己?你好像瘦了很多,聲音也很沙啞。季野,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耽誤自己的人生。」
季野沒有回答我任何一個問題。
他只是看著我,安靜地看著我,像要把過去分離的兩年多全都看回來。
我皺了眉,提高音量:「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季野,我很嚴肅,我不想看到你這麼病怏怏的樣子,你聽明白——」
聽筒里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你後來有哭過嗎?」
29
我愣住。
季野望著我,黑漆漆的眼眸里涌動著無數我無法分辨的情緒。
「我每天都守著你的娃娃,但它沒再流過眼淚。阿芙,你也不再哭了,是不是?」
喉嚨忽然哽住。
是的,我沒有再哭過。
曾經的宋芙試圖忘掉陰影向前奔跑,但陰影總在深夜裡爬上她的皮膚啃食她的骨髓,她常常絕望地流淚。
但,現在的宋芙不是了。
我的雙手浸透過鮮血,就無須承接眼淚。
這是更好的轉變嗎?
我也說不清。
命運不會給我一個完美的劇本,我要獲得這些就必須放棄那些,我早就知道。
可是,可是。
我依然想要說一聲對不起,因你曾在無數個深夜為我的眼淚坐臥不安,又在後來的無數個深夜裡為如今不再流淚的我疑惑揪心。
沒能與你相攜白首一生,是我失約。
我張了張嘴唇,終於說:「對不起。」
季野怔了一秒,輕輕搖了搖頭,語調緩慢。
「我以前說,在你哭的時候會陪在你身邊,最後是我沒能做到。」
「所以阿芙,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陽光從狹小的窗戶照進來,照亮桌子一角。
桌上擺著他從不離身的娃娃,那娃娃梳著長長的辮子,穿著昂貴的裙子,別著昂貴的髮飾。
這是季野原本計劃給我的人生。
無憂無慮,幸福嬌縱。
只是命運不肯。
命運讓我四歲那年親眼看見媽媽從陽台上一躍而下,而我根本拉不住她。
命運讓我十八歲那年站在家門口惡毒地羞辱我最好的朋友,而我只能照做。
命運讓我拒絕了十八歲的季野又拒絕二十歲的季野,命運讓我在婚禮前夕收到最殘忍的禮物,命運要我俯首稱臣就此認輸——
而我掏出了刀子。
我戰勝了命運,是的,我戰勝了命運。
我暢快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到眼角有淚淌下。
桌上漂亮的娃娃在同一時刻淚流滿面。
陽光折成一個奇異的角度。
沒有任何水汽的房間裡突然有彩虹升起。
一頭是娃娃,一頭是我。
季野驚愕地看向我。
所有的影像聲色一瞬間消失。
獄警猛然響起的聲音也回歸無聲。
牆上的鐘表剎那間放大到無窮。
巨大的秒針分針時針快速回撥。
時間倒退、倒退、倒退。
我猝然睜開眼——
四歲的小小宋芙在雨天的水泊倒影里,沖我疑惑地皺眉。
這一年,我四歲,媽媽尚未死去,一切的邪惡、黑暗和血腥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四歲的小小宋芙被推回到命運的岔路口,大叫著向天空揮出了稚嫩的拳頭。
而不遠處,彩虹高掛。
30
2004 年,宋芙四歲。
四月,她哭著喊著要媽媽帶她回外婆家,回家之後便悄悄把一張彩票塞到了媽媽的手心。
「媽媽。」
「嗯?」
「我們以後去大城市生活吧,你買裙子,買珍珠項鍊,你用這張紙買, 什麼都能買。」
媽媽把這當成孩子的夢話,莞爾一笑, 手裡的蒲扇搖啊搖。
……媽媽,媽媽, 你相信我。我們會有很好的一生, 在那之前, 你可不可以為我再堅持一下,一下就夠了。
2004 年,宋芙四歲。
六月,家裡的煤氣不知怎麼就沒擰緊,偏偏宿醉的爸爸床頭又有一包煙和打火機。
家裡的門窗都關嚴了, 宋芙很快樂地去菜市場找媽媽了。
一個小時後, 有朋友找爸爸打牌,被電話吵醒後的爸爸當然不耐煩地點了根香煙。
砰——
「宋芙,宋芙,你家房子爆炸啦!」
「哎呀?真的嗎?我爸爸還在家呢!」
「你爸爸死啦!消防員把他刨出來了,人當場就炸死了!」
「可憐的阿芙,可憐啊, 才四歲就沒了爸爸。」
人人都會把稚童臉上無法抑制的笑容當成是嚇傻了, 是啊,可憐的阿芙, 她才四歲,怎麼就沒了親生父親呢?
煤氣泄漏當然是意外, 宋貴財自己喝多了酒忘記煤氣還開著, 又不知死活非要抽煙。
打火機點燃的那一刻,劇烈的爆炸就把他當場拍飛在牆上,頭顱擰斷骨頭碎裂死狀悽慘。
都是命啊,人們都這樣說,都是命。
是啊,都是命, 都是命。
四歲的宋芙披麻戴孝,牽著媽媽的手住進了城裡的新房子。
那張跟阿芙生日極為接近、曾經讓無辜的阿芙在放學後莫名其妙挨了爸爸一頓毒打的彩票, 當然也是命運的一種。
那天宋貴財在彩票店裡輸入了自己的生日, 結果開獎的是女兒的生日。
他氣急敗壞地用鞋底狠狠打了女兒一頓, 妻子氣不過跟他理論,又被他推到窗邊繼續毒打。
不同的時空, 同一張彩票。
舊有的時間線被漸漸擦除, 在新的時間線上, 彩票帶來的不再是媽媽的死亡,而是新生。
阿芙,阿芙。
你再活一次吧。
你是自在美麗的芙蓉花, 不是要給誰帶來福氣的工具。
你在陽光下自在奔跑吧, 道路盡頭會有媽媽和溫馨的家。
阿芙,阿芙。
你大步往前走。
所有的黑暗都被你甩在身後了,你盡情地享受天空和雲朵吧。
淡粉淡紫的晚霞下, 心儀男孩羞澀又緊張,而你,你終於可以昂著腦袋神氣地看他。
不必再低頭。
阿芙,我的阿芙。
你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
祝你天地遼闊, 愛人在側。
從此命運為你讓路,而你,是唯一的主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