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共感娃娃被死對頭撿走了。
我去找他要,卻意外看見了彈幕。
【來吧,用肉砸死我吧!】
【就愛看爆炒死對頭,香香!】
當天,我恐懼到無法入睡。
生怕手腳會被砸爛,然後扔進油鍋爆炒。
可就在我神經緊繃到了極點的時候。
感覺有人小心翼翼地親了一下我的指尖。
1
我嚇得猛然縮回了手。
狹小的床鋪上,明明只有我一個人。
指尖柔軟的觸感也並非幻覺。
難道……是季野乾的嗎?
我一晚上都心神不寧。
糾結了好久,躲到陽台,終於給他打了電話。
一不小心,把語音撥成了視頻。
季野秒接。
他的房間有些昏暗,看不清臉龐,只能聽見聲音沙啞,還帶著點喘息。
像是被打斷了什麼,語氣有些煩躁。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我問:「我的娃娃呢?」
季野停頓了好半天,懶洋洋道:「扔給我家狗做玩具了,怎麼?」
季野家的小狗我知道,是一隻雪白的小比熊,名叫菜菜,性格很好,見了我就會嚶嚶嚶。
如果是菜菜的話,親我一下也很正常。
但想到了彈幕的話,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你別對我的娃娃做壞事。」
尤其是不要把它扔進油鍋爆炒。
季野詭異地安靜了一下,旋即冷笑:「想多了吧?你站在我面前我都不會做什麼,何況是娃娃。」
啊?他是不是想歪了。
我有些尷尬,正要掛斷電話。
突然又看見了彈幕。
【……男主你先把褲子穿好再說話。】
【是嘲諷還是破防,我自有分辨。】
【接驚喜男大,聽到了嗎?我接鑽石男大。】
2
什麼意思?
「季野,」我試探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你沒穿褲子嗎?」
手機那邊傳來了劇烈的咳嗽聲。
正在喝水的季野嗆得驚天動地,雪白的脖頸泛起粉色。
連帶著他手裡的手機鏡頭也跟著晃了一晃。
只是一秒鐘,很快回正。
但似乎……
真的看到了他有力的大腿。
在散亂的被褥間一閃而過。
真的還,挺白的。
我面紅耳赤:「對不起。」
我以為他在上廁所。
沒想到他睡覺也不穿褲子。
季野破罐子破摔道:「我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怎麼,你還要來檢查一下?」
……啊?
我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耳朵也有點燙。
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這樣,不太合適吧?」
季野僵硬了三秒鐘,氣急敗壞地掛斷了視頻。
「宋芙,你真的好煩!」
3
季野不是第一次說我煩。
他說過很多很多次了。
但他說的也沒錯。
我這樣的人,實在是很令人厭煩。
我和季野曾經是青梅竹馬。
但後來我媽媽去世了,後媽又生了小妹妹。
家裡的經濟狀況不知怎麼一落千丈。
以至於妹妹生病的時候,竟沒有錢給她看病。
後媽哭著求我,求我問季野借錢。
「季家那麼有錢,季野又是獨生子,你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他肯定願意借錢給你的,對不對?」
我站在原地,混亂而茫然。
爸爸摁滅了香煙,護著我,沖後媽咆哮。
「你為難阿芙幹什麼?她還是個孩子!」
後媽一抹眼淚,聲音也變大了:「阿芙是你的女兒,珍珍就不是嗎?再說了,如果不是你賭博把錢都輸光了,我至於求阿芙Ṱũ̂₌嗎?!」
爸爸臉色漲紅,竟然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那你就去死啊!」
後媽哭得很傷心,抱著珍珍要跳樓。
我抱住她的腿,哭著答應:「媽媽,我去借錢,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是我的後媽,但從來沒有苛待過我。
她只不過是和我媽媽一樣,嫁給了一個錯誤的男人。
不得不過困窘又沒有尊嚴的一生。
可我不想她和我媽媽一樣,從陽台上跳下去。
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媽媽。
我不想珍珍也一樣。
4
這天午後,我找到了季野。
「借錢」兩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小男孩等到不耐煩,捏著我的臉蛋晃呀晃。
「你到底要說什麼?還要不要一起做遊戲啦?」
我憋到臉龐通紅,支支吾吾道:「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我長大了還給你。」
小季野一揚眉:「就這?」
他問都不問我要錢做什麼,從床頭櫃里掏出好幾沓壓歲錢,豪爽地塞給我。
「現在可以做遊戲了嗎?」
好普通的遊戲,過家家。
他要扮爸爸,讓我扮媽媽,手牽手跟我走向婚姻殿堂。
玩過一百次的遊戲,季野總是樂此不疲。
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天,我抱著錢回家的時候。
後媽抱著珍珍,竟然想給我跪下。
「阿芙,等珍珍的病好了,媽媽就去打工,把錢還給你。」
爸爸這時很像一個體貼的丈夫,把她拉起來,責怪道:「一家人說什麼還不還的?阿芙有季野這樣的朋友,是我們全家人的福氣。」
後媽一把推開他,只是抱著我哽咽。
我聽見她反反覆復說對不起。
對不起,阿芙,對不起。
5
在那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
珍珍要住最貴的醫院用最好的藥、爸爸酒後把人打傷了要賠錢、後媽被傳銷騙了血本無歸……
我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
但最後問季野借錢的人是我。
再也沒人跟我說對不起,也沒人再說要還錢。
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
明明我的脖頸上空無一物。
不像珍珍的脖子上掛著後媽求來的玉菩薩。
可我的頭顱卻越來越重。
重到無法在季野面前抬起頭。
而他全然不知。
6
幾年過去了,我們從稚童長成少年。
文具盒裡的水筆、腳上的鞋子、課後請的什麼檔次的家教,漸漸把人劃分出三六九等。
但季野始終把我當成最親近的人。
他當然也有困惑。
困惑於我為什麼常常走神,又為什麼要躲著他。
他只是覺得可能給我的錢不夠多,導致我爸爸和後媽又對我百般苛責甚至是虐待。
於是在高三的某個午後。
季野背著一書包的錢,來我家找我。
爸爸和後媽當然是十分欣喜,熱情邀請他進來坐坐。
我卻堵著門,死活不肯讓他進來。
季野迷茫地看著我的眼睛。
「阿芙,你怎麼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說重話。
我讓他滾。
我說他噁心。
我說永遠不想再跟他做朋友。
季野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蒼白。
爸爸氣得要拿掃帚打我。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竟敢這樣跟財神爺說話?!
簡直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
掃帚劃破氣流,朝我臉上打來。
季野一把將我攬到懷裡,結結實實地替我挨了好幾下。
他的懷抱好溫暖,近乎炙熱。
像我握不住也拿不起的盛夏。
夏天太燦爛了。
我這樣該死的人,怎麼能讓夏天跟我一起腐爛?
7
身後,季野還在匆忙為我辯解。
「不要打她,肯定是我做錯了事。這裡,這裡是二十萬,快高考了,你們給阿芙做點好吃的補補身體。」
爸爸和後媽頓時兩眼放光,抱著裝滿錢的書包假客氣:「哎呀,這可怎麼好意思啊……」
少年已經走下樓道,隨意地擺擺手:「記得給阿芙多做點排骨,體檢的時候護士說她太瘦了,都快營養不良了。」
那句話徹底將我引爆。
我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力氣,推開爸爸,再一把搶過書包,從樓道窗戶上用力扔下去。
「你給我聽好了,我其實從來沒有把你當做過朋友,你只不過是我的提款機,冤大頭而已!」
樓下,季野的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
微微仰起頭看我,嘴唇張開,幾次都沒能說出話來。
背後,爸爸和後媽的責罵和毆打密密麻麻。
而我只是死死拽著窗台,再一次大聲羞辱他。
「跟你做朋友的每一天都讓我覺得噁心!」
「拿著你的臭錢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眼眶蓄滿了淚。
但幸好季野沒再看我一眼。
「知道了,」良久的沉默後,他平靜地撿起包,「以後不會再煩你了。」
少年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被夕陽拉得好長。
直到再也看不見。
爸爸和後媽的怒罵聲快要撞碎耳膜。
而我只是閉上眼睛,任由那些拳腳和巴掌落在我身上,輕輕微笑起來。
往前走吧,季野。
你會走向光明燦爛的天際。
不要再踏進我這個爛泥堆。
8
高考結束後的兩年里。
我瘋狂做兼職,定期往季野的銀行卡里打錢還債。
每一次都匯款失敗——
他厭惡我,已經厭惡到了寧願不要錢的地步。
我們之間完全沒有了聯繫,直到這一次,我的共感娃娃意外被他撿走。
輾轉反側的一晚上結束。
我夢裡都是他凌亂的床鋪和有力的大腿。
真是……荒唐。
第二天,同學給我介紹了一個兼職。
上門遛狗。
我趕到豪華的別墅區,開門的竟然是季野。
兩年不見,他長開了,眉眼深邃,鼻樑挺直。
我下意識道歉:「對不起,我可能走錯了。」
季野淡淡道:「你沒走錯。」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會出現在這裡,只是看向我的時候,眼神鋒利又冷淡。
「菜菜在我房裡。」
語氣也是一樣的疏離。
然後轉身就走了,連半句話都不想跟我多說。
昨晚視頻里那個耳朵通紅的少年,仿佛是我的幻覺。
我遲疑了片刻,抬腿跟上。
臥室門沒關緊,留了一條縫。
房間裡光線昏暗,小狗菜菜在嬰兒床上睡得正香。
我正要抱起小狗,卻眼尖地發現季野的枕頭邊,好像是我的共感娃娃。
穿著 LV 的小裙子,戴著 MiuMiu 的髮夾,脖子上是寶格麗的項鍊。
漂亮精緻得像個小手辦。
咦,不是說娃娃變成了菜菜的玩具嗎?
我正要湊近細看,季野一把搶走,塞進了衛衣口袋。
他側顏冷硬,語速極快:「宋芙,你不要自作多情。那是菜菜穿厭了的破爛,它非要給你的娃娃穿,我才勉為其難裝飾了一下。」
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奇奇怪怪的彈幕。
【我請問呢?女主問了 0 個字,誰破防了我不說。】
【菜菜:為我花生!!!】
【你好,我是撿破爛的,寶格麗項鍊給我謝謝。】
9
彈幕的意思似乎是,季野騙了我?
我有心想求證。
但季野的臉色已經冷得快結冰。
我不敢再說話,給菜菜戴好牽引繩就往外走。
出乎意料的,季野也跟了上來。
不對吧?
同學給我介紹兼職的時候,明明說狗主人忙得沒有時間遛狗,所以才找人幫忙的來著。
想到這裡,我連忙說:「我自己遛菜菜就可以,你忙的話你先回去吧。」
季野不爽地眯起眼睛,語氣很差:「幹嘛?不想讓我跟著?又覺得我很煩?」
……我以前羞辱他的那些話,他果然還記得。
心臟像是被人攥了一下。
從見到他開始就被我強行壓下去的情緒,再度泛了上來,又酸又脹。
我停下腳步,仰頭看他:「季野,其實高三那年我說的話……」
手機響了。
打斷了我所有的話。
是爸爸。
我下意識掛斷,但下一秒手機又響起。
季野雲淡風輕地問:「怎麼不接電話?是男朋友?」
我擺了擺手,去拐角處接起。
「阿芙,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哥哥,你考慮過了沒有?人家雖然年齡大了點兒,但家裡是拆遷戶,有錢,你嫁給他,以後就有保障了。」
我忍不住提高聲音:「他都四十四了,都可以生下我了!」
爸爸寬容地笑了笑:「你懂什麼,年齡大會疼人。再說了,他只是想跟你一起出去旅個游,你又不用花一分錢,還白玩一趟。」
只是旅遊。
說得好輕巧。
孤男寡女出遠門旅遊,背後的含義不用多說。
見我沉默,爸爸又說:「趁著人家現在喜歡你,趕緊把他拿下。再說了,你以前不也——」
腦袋嗡的一下。
那些血色的模糊的記憶充斥了視野。
我尖聲打斷他:「閉嘴!」
爸爸連忙說:「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冷靜一下。下個月就是你媽媽的忌日,你不見他可以,總要回來給你媽媽上一炷香吧?」
不,媽媽會原諒我。
跟你們一起回去,才是對媽媽的不尊重。
ƭű₀手指劇烈顫抖,我幾次想按下掛斷鍵,直到最後一次才成功。
電話掛斷,手機關機。
我才發現季野居然沒走,抱著菜菜在等我。
明亮的日光下,少年的表情有些莫測。
「第一次見你跟誰說話這麼大聲,」他頓了頓,嗓音有一絲凝滯,「真是男朋友啊?」
10
我仰頭望向他。
清晨的太陽如此乾淨透亮。
將他眼眸中的緊張照得無所遁形。
我真是個笨蛋。
怎麼會覺得季野對我冷冰冰呢?
他分明還是那個,不管我們有多少年沒有過聯繫,依然會在凌晨兩點接起我電話的少年。
可是季野,你是註定高飛的鷹。
而我早已深陷泥濘腐臭的沼澤。
多可笑,剛才跟你並肩走在路上的時候。
我竟敢生出一絲期待,期待那一刻變成永久。
清醒點,宋芙,清醒點。
不要妄想把誰拉下泥潭。
「對,是我男朋友。」我聽見自己的回答,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他是我老家的,家裡很有錢,對我也很好,我們下個月還要一起去旅遊。」
季野怔住,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不知過了多久,菜菜不耐煩地蹬了蹬腿。
季野恢復了正常,淡淡道:「哦,挺好。」
走出幾步,他又回頭,眼眸黑沉,語氣涼薄。
「但是宋芙,我提醒你一下——這麼有錢了還捨得讓女朋友做兼職,你男朋友絕對是個爛人。」
一瞬間,心臟變得無比酸澀。
我匆忙轉過身,掩飾無法控制的淚意。
又聽見他在身後繼續說:「這個月的錢我會正常結給你,你以後不用來遛狗了,省得你男朋友多想。」
我狼狽地抹掉眼淚,胡亂地點了點頭。
風從樹梢掠過,我大步往前走。
唯恐走得再慢一點,眼淚就會掉下來。
不要這樣,宋芙,你沒有資格軟弱。
媽媽早已長眠地下,你的眼淚不會再有誰心疼。
身後卻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季野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很快收回去。
語氣乾巴巴的,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和掙扎。
「對了,接你男朋友電話之前,你想跟我說什麼來著?高三那年,你說的話怎麼了?」
11
啊,十五分鐘前,手機鈴聲還沒響起的時刻。
菜菜搖著尾巴去撲蝴蝶。
溫柔的陽光將我和季野的身影重疊在一起,仿佛一個無盡纏綿的擁抱。
我被清風和花香蠱惑,張口想要告訴他,高三那年我說的其實是假話,我從未覺得他討厭。
跟季野做朋友,是宋芙此生最大的幸運。
可是不能說出口了。
時間真是個怪東西,分明才過去一刻鐘,光明就從我的世界退潮,過去的陰影捲土重來,再次將我吞沒。
那就,只吞沒我好了。
我快速地眨著眼睛,讓所有的淚水都消弭無痕。
然後轉過身,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輕蔑嘲諷。
「你想從我這裡聽到什麼呢?」我冷冷地盯著他,「你想讓我說,我以前說的都是假話?你想問我還有沒有做朋友的可能?」
季野眼底的光一點點熄滅。
而我刻薄的腔調還在繼續。
「拜託了,季大少爺,你小時候就愛纏著我,現在也是,怎麼,你就這麼非我不可嗎?」
不知過了多久,季野終於開口。
側顏堅硬,語氣冷得像冰。
「宋芙,你真會玩。」
「是我下賤,我認輸,以後別再見面了。」
他轉身離開,背影決絕。
一如多年前,他沉默地消失在夕陽餘暉中。
不再施捨我任何一個眼神。
是的,本來就應該這樣。
季野家境優越,學習優異,一向是天之驕子。
認識我這樣的人,是他為數不多的倒霉事。
而我竟敢兩次往他身上插刀。
簡直不可饒恕。
幸好,季野,只會有這兩次了。
以後都不會了。
真的。
有風自樹梢掠過,輕輕捲起我的發梢。
我低頭吸了一下鼻子,往道路的另一頭走去。
不要回頭,宋芙,不要回頭。
可是還是忍不住再看一眼季野的背影。
又高又瘦,常穿灰色衛衣,松垮卻格外有型。
那之前和之後我都遇到無數愛穿衛衣的男生。
無人似他。
12
我工作的第五年,終於還清了曾經欠季野的所有錢。
這一次,錢順利打進他的帳戶,他沒有再拒收。
原來兩個人徹底劃清界限是這樣的。
我給,他收,最後一點糾葛也化為烏有。
幾年前,我瘋狂兼職賺錢,次次給他匯款,次次都匯款失敗。
那時我以為是季野厭惡我,已經厭惡到了寧願不要錢的地步。
現在才知道,其實是他不忍見我太過落魄。
而後來,我往他無聲的愛意上,再捅了一刀。
我抿了抿唇,灌下一大口苦澀得要命的冰美式。
好了,宋芙。
前塵往事都不必想,重要的是當下的工作。
幾個月後。
我面臨升職加薪的關鍵時刻,為一個項目的數據忙得焦頭爛額,抬眼卻撞見了上司微妙的表情。
「宋芙,下面有個人說是你爸爸。你下去處理一下,別給公司造成負面影響。」
一瞬間,心沉到了谷底。
我跑到樓下,果然看見了爸爸。
幾年不見,他的背脊有些佝僂,頭上的白髮也更多了。
但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和貪婪油膩的神色,跟從前毫無差別。
一見到我,他就喜出望外,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保安。
「我說了我沒騙人吧?那就是我閨女,A 大畢業的,現在是你們公司的領導!」
13
我壓根算不上什麼領導。
臉龐火辣辣的,我迅速走上前,把爸爸領到公司外的咖啡廳里。
爸爸上下打量著我,訕笑:「阿芙啊,你這幾年可真是變化太大了。這衣服真好看哪,很貴吧?女大十八變,爸爸都快認不出了。」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明明把家裡人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
爸爸搓著手,帶了點討好的笑:「你妹妹上網搜你的名字,一搜就出來了。你在公司混得很好吧?我看有好幾個關於你的嘉獎呢,現在工資應該有好幾萬了?」
我咬了咬牙,沒了耐心:「你找我什麼事?」
爸爸卻不直說,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又一個塑料袋:「這些都是你小時候喜歡吃的,芙蓉糕、雞蛋餅、還有粽子,是你媽媽親手做的……」
我冷淡道:「五分鐘,你再不說我就走了。」
他終於停止了廉價的父愛,拿紙擦了擦眼睛。
「阿芙,我生病了,肚子裡長了個瘤,醫生說開刀就有希望,不開刀就只能等死。阿芙,你能不能——」
「我沒錢。」我說。
爸爸臉上的笑僵住了:「阿芙,不用很多錢,我問親戚借一點,問朋友借一點,不要你出所有錢。」
我淡淡道:「問親戚借,問朋友借,最後不都是我來還。從我幾歲開始就是這樣,現在我都二十七了,怎麼還是老一套?」
爸爸有些尷尬,低聲懇求:「阿芙,你從小就懂事,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的病很急,醫生說有得治就活,沒得治就死。阿芙,我是你親爸哪,你不會看著我去死的,是不是?」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你就去死。」
14
嘩啦!
滾燙的咖啡兜頭潑下。
爸爸一拍桌子,憤怒得臉色漲紅。
「宋芙,你有沒有良心?!我是你爸!把你養到大的爸!生重病了問你要點醫藥費你都不肯給?虧你還是在大公司上班當領導的!」
他的聲音很大,周圍人紛紛側目看來。
他便頓時找到了靠山,激動地指著我:「都來看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女兒,從小好吃好喝把她養大,她賺錢之後就成了白眼狼!我生了病!她讓我去死!」
我面無表情地抹掉臉上的咖啡:「那你報警吧,法院判我給你多少,我就給你多少。」
我拎起包就走,懶得理會周圍人的目光。
爸爸急了,抓著我的手臂不肯放,擺出了一個要跪下的姿勢。
「阿芙,就十萬,就十萬。我拿了錢就去醫院,保證不多花你一分錢的。看在爸爸養了你二十多年的份上,你幫幫爸爸吧!」
我笑了,冷冷看他:「要點臉吧,是你養了我二十多年,還是我養了你二十多年啊?」
他的目光瑟縮,迴避著不敢看我,只是重複:「阿芙,只要十萬,只要十萬,以後都不會再煩你了。」
好熟悉的台詞啊。
從前是對別人說的,現在是對我說的。
我以為我早就忘記了當年發生的事情,可原來還記得那麼清楚。
清楚到只是呼吸,渾身上下就是針扎般的疼痛。
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為什麼還是要追著我不放?
命運荒謬到讓我幾乎要笑出眼淚。
我用力甩開他,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就算是死了,你也別想再從我身上榨出一分錢。」
15
我轉身就走,爸爸急忙來追我。
胸口劇烈起伏,臉上的橫肉油亮發紅。
這次他沒再大聲說話,而是追著我的耳朵咬牙切齒。
「宋芙,我要是死了,你以為你會好過?老子不去治了,天天在你公司樓下講故事。你讀大學時候的țųⁱ事情,那些照片——」
我感覺腦袋嗡的一下。
轉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照片?什麼照片?你還拍了照片?」
爸爸目光飄忽,因為過於興奮,嘴唇微微哆嗦:「我只要十萬,我的病治好了,我們就兩清了,那些照片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阿芙,你有大好的前程,爸爸只是爛命一條,爸爸也不想你那些照片被同事看到……」
啪!
我用盡全力,抽了他一巴掌。
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我不在乎!你去告訴全世界!你去告訴全世界吧!」
嘭嘭嘭——
桌上的芙蓉糕、雞蛋餅、粽子噼里啪啦滾落在地。
爸爸被我按倒在咖啡桌上,臉色漲紅無法呼吸,用力蹬著腿,伸出手使勁掰我的手指。
咖啡杯東倒西歪,晃了滿桌棕色液體,又從桌上掉下來,啪嘰一聲四分五裂。
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擠壓他的脖子,眼帘猩紅一片。
去死,去死,去死!
周圍響起了小小的驚呼聲。
咖啡店的老闆和服務生壯著膽子來拉我。
「小姐,小姐你冷靜點。」
「小姐,把手放開,有話好好說。」
我突然放開了手。
爸爸臉色通紅,伏在沙發上瀕死喘息。
服務生鬆了一口氣。
「小姐,有什麼事都可以——」
下一秒,我彎腰撿起了最大最鋒利的陶瓷碎片,狠狠地扎向爸爸的脖子。
16
千分之一秒里。
瓷片沒有扎進宋貴財的脖子。
而是穿過了一隻突然伸出來的手。
鮮血滴答滴答,迅速染紅了那人白皙的手背。
宋貴財驚恐地嚎叫著,連滾帶爬地跑出咖啡廳。
我死死握住瓷片,拔腿就追。
卻在下一秒被人拉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我歇斯底里瘋狂大叫,周圍人都紛紛往外逃。
那人卻完全沒有感覺似的,不顧左手血肉模糊的傷口,只顧著拿完好無損的右手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
「沒事了,阿芙,沒事了,我在這裡呢……」
熟悉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
視野里的血色逐漸褪去,世界恢復了清明。
我仰起頭,看清了那人的臉龐。
眉骨鮮明,眼窩深邃,曾經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裡的冰涼雙眸,此刻浸著濃濃的擔憂。
季野。
七年不見,他變得更為成熟。
不再穿衛衣,取而代之的是銀灰色的絲質襯衣,質感極好,矜貴又斯文的模樣。
只是這昂貴的襯衣下擺,早已是血跡ṭṻ₈斑斑。
我,又一次扎了季野一刀。
這個認知砸進了我的腦海。
一瞬間,那個哭嚎著崩潰著「想要跟世界同歸於盡」的念頭煙消雲散。
我脫力地跪倒在地,輕輕抽泣。
季野蹲下來,無聲地將我攬進他懷裡。
「去醫院,」我揪住他的衣角,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去醫院。」
17
警察來了。
宋貴財早就跑得沒影了。
而唯一的傷者表示只是意外,不願追究。
於是簡單的筆錄做完,警察教育了我一頓就離開了。
我坐在急診的長椅上,後知後覺的冷汗浸透了脊背,渾身癱軟,幾乎動彈不得。
我差點殺人了。
雖然在無數次的噩夢裡,我的確賦予了宋貴財各種各樣的死法。
但在現實里,這還是第一次。
十指無意識地攥緊。
像在虛空中再一次掐住了誰的脖子。
細密的電流竄上脊椎,一直抵達腦海深處。
要是……真的殺死他就好了。
再也不用受誰的威脅,不用終日恐懼來自家庭的屠刀何時落下。
同歸於盡吧,同歸於盡。
身體興奮又神經質地戰慄起來,我幾乎立刻要站起來。
直到皮鞋聲響起,一道身影將我籠罩,我的鼻尖滿是血和消毒水的氣息。
我如夢初醒。
季野站在我面前,眸色沉沉,左手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繃帶外緣還滲著一絲血跡。
七年未見,再見時,我就送給他血肉模糊的疼痛。
我果然是個掃把星。
我的呼吸再度變得急促。
季野看向我,漆黑的眼眸讓人無法分辨情緒,語氣淡淡:「宋組長,我怎麼感覺,你比我更虛弱?」
上司立刻說:「宋芙,愣著幹什麼,還不跟季總道歉?」
18
是了。
季總,宋組長,是我們現在的關係。
兩個月前,業內有個利潤豐厚的大型項目在尋找乙方,無數公司趨之若鶩,擠破了頭想要爭取機會。
我們公司幸運中標項目的那天,老闆激動地給我們多發了半個月的獎金。
而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就是季野。
當然,以我的資歷還不夠格直接參與這個項目,就連我的直屬上司也只不過是項目里的小卡拉米。
半小時前,我的上司在公司沐浴焚香、萬分緊張地等待著甲方爸爸大駕光臨。
結果收到消息,自己的下屬在公司樓下把季總的手掌捅了個對穿,那一刻他感覺天都塌了。
他急匆匆地趕來醫院探望季總,在急診室外對我劈頭蓋臉一通怒斥。
我這才知道,七年前那個臉色蒼白地說著「是我下賤,以後別見面了」的少年,早已在海外獨當一面,空降回國殺伐決斷。
時間從沒有為誰放慢腳步。
而我和季野的距離,也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遠。
不對,應該這樣說。
我們倆本就有天壤之別,是季野曾經毫無道理的偏愛,讓我誤以為那只是咫尺之距。
時間的流沙拂過萬物,過往的歲月漸漸斑駁褪色,現實終於露出了堅硬的真相。
但幸好,我已經非常習慣真相。
我站起來,深深鞠躬:「對不起,季總,意外傷到了您,真的非常抱歉。後續的治療費用都由我來出——」
季野平靜地打斷了我:「那誰來照顧我呢?」
照顧?
我怔了一秒。
上司立刻察言觀色道:「就讓宋芙來照顧吧,她傷到了您,照顧您也是理所應當。」
季野似乎有些為難,抬眸看他:「這樣不太好吧,會不會耽誤宋組長的正常工作?」
上司連聲道:「不會不會,宋芙本來就是要進咱們項目組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現在照顧好您,就是項目組最重要的工作。」
我張了張嘴,但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季野的眼風淡淡地掃過來,淡紅的唇角一彎,是一個公式化的笑容。
「也好,就有勞宋組長了。」
19
握著邁巴赫的方向盤,我不得不全神貫注。
好不容易開到了別墅區,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季總,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接您去換藥。」
季野的眼神有幾分奇怪:「你這就要走了?」
不然呢?
男人攤開血跡斑斑的左手,輕描淡寫道:「那你走吧,大不了我就自己燒水、自己煮飯、自己洗碗、自己遛狗撿屎。反正我還剩一隻手,沒有關係的。」
我原本一潭死水的血壓一下子飆到了一百八。
……季野你從小到大家裡就是司機保姆一大堆,現在賣慘給誰看啊!!!
我忍氣吞聲道:「季總,我不走,我只是……」
季野饒有興致地注視著我。
我的大腦飛速旋轉,謙卑道:「……我只是回家拿一些個人物品,方便住進您家的保姆間、24 小時照顧您。」
季野恍然大悟地一點頭,隨即寫了串數字給我,很大方道:「不用了。你喜歡穿什麼用什麼,給這個號碼發消息,一小時內會有人送貨上門的。」
我跟你們這些資本家拼了!
所有東西都收拾妥當,已是三小時後。
季野坐在義大利原裝進口的實木餐桌前,不嫌棄地吃著我給他煮的雞蛋面。
「宋組長。」他第三百七十二次喊我。
我奄奄一息地坐在沙發上,假裝睡著了。
誰知下一秒,男人慢悠悠地掏出手機,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陳總監現在忙不忙。」
我突然就從夢中驚醒了,笑容滿面。
「季總,您剛剛是不是叫我啦?」
男人似笑非笑:「宋組長,你餓不餓?」
我警惕地看他:「不餓。」
季野「哦」了一聲,說:「那你把門口剛送到的米其林三星粵菜外送,拿給菜菜吃吧。」
我立刻一躍而起,把餐盒拎進來。
「小狗狗不能吃太多人類食物的,腎臟負擔太大了。還是讓我來吃吧,我的腎臟承受得住。」
生焗河鰻、紅燒乳鴿、蘆筍炒蝦球、雪梨花膠湯。
香得要命。
菜菜急得在我腳下直轉圈。
我渾水摸魚地分了一點點鴿子肉給它吃。
季野往背後一靠,頗有興致地看著我大快朵頤。
最後才慢悠悠來一句:「吃完了?」
……都忘了問他吃不吃了。
我有點尷尬:「吃完了。主要是這些都是發物,您不能吃,我就代勞了。」
季野笑得越發愉悅:「有力氣幹活了吧?」
我連忙點頭:「當然當然,您要我做什麼?」
季野揚起睫毛,輕輕俯身過來,略微敞開的衣領處露出漂亮的鎖骨線條。
我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下一秒,聽見他淺淡喑啞的聲音。
「過來,幫我把皮帶摘了。」
20
單手解不開皮帶嗎?!
為什麼非要我一個單身女性幫你解皮帶!
我們倆很熟嗎?你憑什麼使喚我做這種事情?!
我正想據理力爭,季野活動了一下他傷痕累累的左手,疑惑皺眉:「怎麼突然就好疼?」
所有念頭一瞬間蕩然無存。
我立刻溫順地蹲下來,專心致志地解皮帶。
是,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是單身女性,更是捅穿了他手掌的兇手。
人家都寬宏大量不要賠償了。
區區皮帶,又有什麼難的?
……但我的確從來沒有解過別人的皮帶。
手指幾次不小心擦過他的腹肌,男人的呼吸聲明顯變重,意味不明地「嘖」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