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最後一個念頭甚至不是呼痛。
而是——做到這個份上,陳以聲的記憶是不是就能回來了?
是不是……能聽他道一句歉?
可已經解綁的系統不會再回應他。
也不再有專業的醫生給他吊著命。
只有第二天早早起來開門的蒲承禮,拽著他的腿把他往旁邊扔垃圾的小巷裡拖。
「等、等等——」
秦錄宴不甘心地往花店裡看去。
他腦子還是不太清醒。
只夠他記得陳以聲的名字。
可就在這時,蒲承禮冰冷的聲音,死神一般響在他頭頂。
「秦錄宴,放棄吧。」
「從一開始,陳以聲就沒有失去過任何記憶。」
「從未。」
秦錄宴一瞬間如墜冰窖。
他喃喃地重複著蒲承禮說的話。
每個字他都認識。
連城句子,卻無法理解。
什麼叫從未失去?
什麼記憶?
他不知道。
「砰」。
秦錄宴聽見了自己心臟的顫動。
下一秒,這份顫動傳達到他全身四肢百骸,仿佛是最無解的病毒,大聲叫囂著:
「陳以聲從來沒有忘記我!」
陳以聲……從來沒有忘記他。
這能說明什麼呢?
她的留下,是在給他機會。
她給他的錢,是斷絕關係的最後證明。
她也試圖掙扎過。
是他自己,親手掐斷了這最後的機會。
「是我自己……」
秦錄宴顫抖地蜷縮成一團,緊緊地抱住自己,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地面都被太陽照暖。
暖不透他。
秦錄宴渾身都被凍僵,連動一下都扯著心肝脾胃腎一起痛,讓他有些期待就這麼徹底暈死過去。
可偏偏又太過清醒。
過去的一切猶如潮水涌回大腦。
整夜未停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不知何時,蒲承禮頭頂的雨停了。
陳以聲撐著傘,堪堪遮住蒲承禮頭頂。
「昨天的木雕做好了,你幫我去送一下貨吧,注意不要被雨淋濕。」
連半個眼神都不再施捨秦錄宴。
秦錄宴只覺得頭有千鈞重,壓得他竭盡全力,也才能看見陳以聲乾淨的運動鞋鞋尖。
陳以聲什麼都記得。
所以她也記得,之前因為要陪自己出席各種各樣的酒會,所以被自己要求著穿並不習慣的高跟鞋,一場酒會下來,腳後跟的創可貼得換三次。
因為記得太清楚。
所以在下一次,才更會徹底避免一切傷害的來源啊。
秦錄宴胸腔中傳來一陣嗡鳴。
似是自嘲的笑,又像是悲鳴。
真真切切地提醒他,他該走了。
他來時的拐杖早已不見了蹤影。
只能隨便在路邊撿了根樹枝,沒走兩步就斷了,帶著他整個人猛地撲倒在地上!
秦錄宴死死咬著牙,再次站起來。
頭也不回。
第22章 22
雨在秦錄宴走出小巷時停了。
他再也撐不住破敗的身體,暈倒在街頭。
不明身份,不明情況,沒人敢管他。
昏昏沉沉地,秦錄宴腦海中只剩了蒲承禮當時跟他說的一句,「給我用後半輩子贖罪」。
他便覺得自己不知從哪來了力氣,生生從鬼門關重新爬了出來,哀求路人把自己送去了醫院。
人還清醒,事情多少會容易一些。
可秦錄宴被送上手術台時,竟然又開始發起了瘋。
「我不用麻藥。」
幾個醫生按不住他一個,冷汗都冒了下來,可無論怎麼勸都不管用,這個神神叨叨的病人一直念叨著什麼,「這都是我活該的」,所有醫生都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先按著他打了規定計量的麻藥,這才能擦一把汗繼續手術。
手術進行了二十多個小時。
秦錄宴只覺得自己一個接著一個地做著夢,夢見了以前的陳以聲坐在草坪上,把手擴在右耳輪廓上,聽他說悄悄話。
夢見陳以聲第一次穿高跟鞋,小聲地吐槽著明明只有五厘米的鞋跟,為什麼踩起來會有這麼高,她都要把腳崴了。
他就輕輕摻著她的胳膊,要陳以聲在之後的宴會上寸步不離地挽著自己。
夢裡的陳以聲笑著笑著就哭了起來。
秦錄宴手足無措,湊上前想給她擦眼淚。
陳以聲卻向他展開了掌心,裡面放著一隻耳朵:「我剛剛跳湖,割斷了一隻耳朵……」
他方寸大亂,當即拽著陳以聲就要去醫院。
陳以聲又搖搖頭。
「去不了了,我的腿也斷了……」
「太晚了……」
秦錄宴耳邊層層疊疊地出現著這三個字。
好半天他才聽明白了。
是醫生在說話。
說因為來得太晚,耽誤了治療,他的左腿、右耳,徹底廢了。
他不僅沒半點絕望,反倒有些興奮地睜開了眼——
林晚晚坐在他床邊。
疲憊地扯出了一個笑容,伸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
「你終於醒了……」
秦錄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淡淡道:「你怎麼還在這?」
林晚晚倒是想走。
但是她的自尊不允許,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爹更不允許。
思及此,她的笑容都僵硬了不少。
「你在說什麼啊……我懷了你的孩子,我不在這,還能在哪啊?」
秦錄宴失焦的瞳孔,逐漸定格在林晚晚身上。
林晚晚緊張地攥住衣角。
他不會發現吧……
可秦錄宴只是輕輕收回了視線,「打了吧。」
林晚晚臉色當即一變,可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聽見秦錄宴平靜無波的聲音繼續道:
「你爹偷了我公司多少機密拿出去換錢,不會以為我不知道吧?」
林晚晚面上的笑意徹底消失。
可秦錄宴還在繼續說:
「我不究你的責,你也別纏著我,咱們兩清。」
他話落之後,林晚晚許久都沒說話。
再開口時,已然帶上了惡狠狠的哭腔。
「不可能,秦錄宴,我告訴你,不可能!」
「你毀了我這一輩子,現在想跟我兩清了?!」
「就算要去地獄,我也要先殺了你——」
她渾身顫抖地站起來,雙手虛虛搭在秦錄宴脖子上,卻顫抖得半分力氣都使不出來。
秦錄宴看得出來。
林晚晚雖然沒藏什麼好心思,卻又干不出這樣的事,是個窩囊的壞人。
不像他。
一個獲得了超脫世界,與自身不匹配的力量的普通人,會因為自卑,反而極度自負。
所以才會幹下這麼多離譜的事。
害了這麼多人。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這個事情一個完美的結局。
可就在他閉上雙眼想要略微休息一下時。
助理焦躁地衝進了診室。
「秦總!林小姐的父親強行撞開了您的辦公室,搶走了招標書,跟咱們對手的公司合作炒作,現在公司市值還在下降!」
「這樣下去不出幾天,不僅是倒閉,我們都會背上高額的負債!」
見秦錄宴還是滿不在意的樣子。
助理咬了咬牙:
「您前段時間已經把公司給回陳小姐名下,若有負債,她這一輩子都過不上安穩的人生了!」
第23章 23
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秦錄宴被助理扶著坐到電腦面前。
一邊事無巨細地安排,秦錄宴一邊苦笑。
以前的公司能給他這麼放肆地鬧事的底氣,都來自於陳以聲。
她行事大多穩重,唯有在看人這一點上,大膽而狠厲,每一個人都剛剛好地被她安排在最有用的位置上,甚至連對方的性格、人際關係都能考慮在其中。
整個公司就像一個精密的機械儀器,嚴絲合縫地運行著。
她唯一一次看走眼,大概就是自己了。
秦錄宴敲鍵盤的手一頓。
有些苦澀。
這麼說來,他並不是什麼商人,也不是天才,只是個貪婪的小人,為了遠在天邊的月亮,第一步,竟然就丟掉了旅行路途中最重要的行囊。
秦錄宴的手又顫抖起來。
語氣卻極為平靜。
「麻煩讓醫生再給我打一針鎮定劑。」
守在他身邊的人毫不猶豫地照做。
他們都是商人。
看重的只有能正常運行的公司帶來的利潤。
還有誰會在意秦錄宴的身體?
連他自己都不在意了。
「那個老頭抓住了沒?」
一針下去,秦錄宴有一瞬間疲憊得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為了緩解這種難堪,他朝一旁問道。
馬上有人冷哼,瞪了林晚晚一眼:
「那老頭還能是什麼聰明人?卷著錢就先進賭場!褲衩子都輸出去了!我們那時候把他拽出來,還相當於是救了他呢!」
「那老頭身上怎麼都榨不出可利用的東西了,要我說,他這女兒雖然勉強了點,但也還算有用——」
說著,就伸手去勾林晚晚的下巴,油膩地留著話音。
林晚晚渾身一顫,低下了頭。
「管好你的手。」
秦錄宴終於找回了點力氣,強行把自己按回桌子前,語氣冷漠得都有些生硬。
那人悻悻地收回手,「我還以為你對陳總情根深種呢,沒想到還是個多情浪子。」
秦錄宴緊緊盯著螢幕。
並不反駁。
林晚晚做過對不起陳以聲的事,那他一定會把這個人留到陳以聲面前,由陳以聲處決。
其他人都不行。
林晚晚死死咬著下唇,頭幾乎低到地底。
她猜不出秦錄宴的意思。
但也明白,這絕對不是在為自己說話。
這場危機說大也大,說小也好解決。
一切落幕的時候,父親絕對會被趕走!
那她怎麼辦……
那她怎麼辦!
那個老頭,這一輩子都沒為她考慮過一點!
因為想喝酒,就把自己推上街傍大款,自己在他心裡,頂多算是台不用補貨的自動售賣機!
這麼想著,林晚晚眼圈就又一紅。
憑什麼她就這麼倒霉!
憑什麼陳以聲就能這一輩子都順風順水?!
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一般,秦錄宴鬆了口氣,合上了電腦,給她下了判決。
「解決了。」
所有人都在歡呼,互相拍著肩膀,走出了病房。
空蕩蕩的房間,只剩了努力做著康復運動的秦錄宴和自己。
就在這時,秦錄宴艱難地拿過一旁的雙拐,趁著這個無人在意的空隙,亦步亦趨地往外走。
林晚晚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後。
「陳以聲從來不是什麼幸運兒。」
並肩走時,秦錄宴忽然開口道。
第24章 24
第二十四章
「她是個孤兒,直到高中時,才知道自己有親生父母,還是有錢的大戶人家,可他們卻為了沒有安全感的姐姐,寧願把已經記事的她,一個人送去孤兒院,每個月給她送的三本課外讀物,就是陳以聲從小的唯一念想。」
「送到第一百九十四本時,陳以聲才想明白這一切。」
「她沒哭沒喊,只是求孤兒院院長,下次能不能讓這戶人家給她帶幾本能學的書來,無論什麼都行。」
「金融,心理,書法,算命……她什麼都學,差點看瞎了眼睛,卻差點連孤兒院都沒走出去——她優秀得太鋒芒畢露了,那家人不想讓她擋了大女兒的路,生生折斷了她的一條胳膊。」
林晚晚一驚,下意識看向秦錄宴:「可是她現在的手——」
「是我換的,」秦錄宴說到這句話時,才終於帶上了點笑意,「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是在她那對父母快要死的時候,延長他們的生命,讓完整無缺的陳以聲以最漂亮的樣子出現在他們面前,告訴他們,他們不要的人,被我秦錄宴養得有多好!」
秦錄宴聲音越來越低。
「可是為什麼,連我也忘了呢。」
林晚晚覺得自己的喉嚨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半天都沒發出聲音來。
「你告訴我這些是想幹什麼?讓我心疼她?我告訴你——」
「不,不是,」秦錄宴走得太累,不得不停下來喘一口氣,「我是想讓你代替她,審判我。」
林晚晚和秦錄宴在寺院腳下分別前,問他準備做什麼。
秦錄宴沉默了一會,只說為她祈福。
林晚晚咬了咬牙,當即抬手,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秦錄宴也毫不猶豫地回敬回來。
兩個差點談婚論嫁的人在方丈面前打得不可開交。
直到秦錄宴又扯開了身上的傷口。
疼得當場暈了過去。
林晚晚才停了手,漫無目的地遊蕩上街。
她不知道還有哪能去,又有哪能給她一個落腳的地方。
她曾經唯一擁有的美貌,被她錯誤地賭在了秦錄宴身上。
現在秦錄宴一窮二白。
她身上半點可以利用的東西都不在了。
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陳以聲和父親的名字寫在泥上,然後狠狠地踩上兩腳。
只有怨恨,才能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就這麼一路漫無目的地恨著。
瞧不起她的小孩也恨,躲著她的路人也恨,當著她面笑著的情侶也恨。
當然,最恨的是自己。
但是她連自己的人生從哪開始出的錯都不知道。
不知不覺地,她竟然徒步走到了當初只見過一面的,陳以聲的花店。
當初她問秦錄宴,是不是他盤下來送給陳以聲時,秦錄宴已經徹底昏死過去,半個字都回答不出來了。
她像是小時候,縮在箱子裡躲醉酒罵街的父親一樣,縮在小巷裡看陳以聲開了店門,坐在床邊聚精會神地盯著手裡的木雕。
長發垂在肩上,卻乖順地從不擾亂她的視線。
林晚晚摸了摸胸口。
羨慕。
「很好看吧。」
一道聲音忽地自林晚晚身後響起。
第25章 25
林晚晚猛地回過頭,才發現是個不認識的男人。
「你是誰?」
「花店的店員,」男人扔了手上的垃圾,面無表情地沖她擺擺手,「我們老闆喊你進去。」
林晚晚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砸得暈乎乎的。
陳以聲想幹什麼?
像秦錄宴說的那樣,跟自己報仇?
可她爹都死了,事應該結了!
她咬緊牙關,站到陳以聲面前,連她的正臉都沒見到,先被迎面扔來一個袋子。
打開,裡面裝著一應俱全的洗漱設備。
「順著樓梯上去往左走,你去最裡面那間屋子。」
林晚晚胸口似乎被怒火點燃,瞬間席捲著淹沒了她全身。
下一秒,她才反應過來,是水溫太高了。
她很久沒洗過像樣的熱水澡了。
浪費了足足兩個半小時,手指腳趾被泡得都皺了皮,林晚晚才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坐在陳以聲對面。
「你是想要——」
話還沒說完,陳以聲的手就猛地甩在她臉頰上!
林晚晚一愣,剛要發火。
「陳以聲,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
卻不料陳以聲當即叉著腰跟她對罵了回來!
「你知不知道水電費多貴?你是把瓷磚一塊塊挖出來洗乾淨再拼回去了嗎?要花這麼長時間!」
這個陳以聲跟她記憶里的相差太遠。
有了秦錄宴給的整個公司的人,
因為這點小事跟她斤斤計較?
瘋了吧?
可不知為何,林晚晚嘴唇動了動,先落下的竟然是淚。
「那又怎麼了?老娘這麼漂亮,多洗洗怎麼了?浪費你家水了?!」
「就是我家的水啊!」
陳以聲看著面前涕淚橫流的女人。
林晚晚疑心病過剩,說同情心泛濫的話太重,隨意處置又太輕。
一巴掌剛好。
林晚晚眼前模糊後又變得清晰。
聲音一句接著一句。
站在櫃檯邊點帳的男人沒有半點勸架的意思,反倒一如往常地招待著客人。
「哎呦!陳老闆越來越精神了!」
「嗯,」提起這個,男人聲音都帶了些笑意,「家裡的小貓淘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不這樣可唬不住。」
「害,陳老闆太慣著它了——那個女孩兒又是誰?」
男人頓了一秒,把做好的咖啡推到客人面前。
「自願還債的新店員。」
……
收到林晚晚發來的照片時,秦錄宴枯坐一夜,把隨身物品都埋在屋前的樹下,上了山。
從懸崖落下時,他聽見了陳以聲的聲音。
「秦錄宴,別給別人添麻煩,你聽不懂嗎?」
這次不會了。
他再也不會給她添麻煩了。
「咚——」
陳以聲給手裡的木雕刻下了最後一刀。
把刀具放回盒子裡,若有所感似地看向遠方。
層層海浪卷出了青山,又滲進滔天的雲層中,飄回自己頭頂。
「今天天氣真好啊。」
「小蒲,我今天想喝果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