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稹聽了,眼睛裡亮起一抹賊光,陰笑著對我說:
「朕今天早上辦的可都是賢王府的案子,刑部連夜審理,朕一早就批,江廉現在被廢除爵位,軟禁在府了。」
我聽了他這話,突然有了精神,連忙接著問:
「那蘇婉媚呢?」
江稹沖我眨了眨眼睛,輕聲說:
「當然已經下獄了!」
23.
我從床上騰空而起,長發飄飄,衣角翻飛,然後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實話實說,腳有點麻。
「人呢,人呢,來人,我要更衣!」
外間的宮女聽到我的聲音,趕緊跑了進了,結果一進屋就臉色煞白,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拼了命地喊著「皇上恕罪」。
我轉頭,不明所以地看向江稹,這才發現我飛身下床的時候,把被子蒙他臉上了……
江稹扯開被子,臉色不能更難看。
我急吼吼地就要去打落水狗,但卻被江稹制止了,他說我娘和我兩個姐姐已經在外面等了我一上午了,我要是還有點良心,就趕緊穿戴好了,先去見她們。
我這才想起來,江稹說過,我娘和我姐姐們都能進宮來見我,唉,這都是昨天晚上太激烈了,讓我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我趕緊讓宮女過來給我更衣,那個宮女從地上爬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手抖個不停,連衣帶都抓不住。江稹看了直搖頭,只得又叫了更多人進來,大家齊心協力,終於把我打扮體面了。
嗚嗚嗚,我在賢王府的破佛堂里摸爬滾打了三年多,都快不記得綢緞衣裳有多舒服了。江稹真的夠意思,我身上這身衣服,連里子都是上等的白綢,穿上去那叫一個絲滑透氣。
江稹看我穿戴整齊了,走過來牽住我的手,親自陪我去見我娘和我姐姐。
據他說,我娘和我姐姐在前殿嗑了一上午的瓜子,瓜子皮都快把整個桌面蓋住了,我娘還硬是不讓宮女來打掃,說要讓我這個不孝女看看,她一個老人家等了多久。
老人家?我娘好意思自稱老人家?
哪府的老人家年年去詩會上搶小年輕的風頭,頭籌一拔就是十幾年,簡直有癮,更有病。
腹誹歸腹誹,見了我娘,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行禮,行完禮就忍不住大哭一聲撲進了我娘懷裡。我娘抱著我喊了幾聲「清清寶貝」,乾嚎了兩嗓子,接著就把我推開了,毫不客氣地問江稹,她嗑瓜子嗑得有點上火,能不能給她上點菊花茶。
江稹忙不迭地答應了,一時菊花茶端了上來,他還很殷勤地親自給我娘斟了一杯,對我娘說道:
「舅母這些日子辛苦了,多虧有舅母在背後指點,舅舅做事才能讓人挑不出錯漏。」
這一席話把我娘哄得高高興興的,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也忘了要教訓我讓她白等小半天。
喝完茶,江稹便離開去忙他的政務,我們母女四人許久未聚了,立刻就開開心心地坐下,開始一起抹骨牌。
剛打了一半,我大姐就開始對我連珠炮似的發問,她問我,聽說我在賢王府不准走大門,只能鑽狗洞出入,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被她問得差點噎死,這哪裡來的謠言,怎麼都傳到我大姐耳朵里了。天殺的,蘇婉媚不是號稱把賢王府看得跟鐵桶似的密不漏風嗎?怎麼狗洞這種事情還能傳出去?!
我連忙矢口否認,但大姐一臉「我懂,你那時候苦」的表情,連忙讓我別逞強了,說完,她摸了一張牌,自摸!胡了!
第二圈牌剛開局,我二姐又開始沖我擠眉弄眼,問我,聽說我在賢王府吃不上飯,經常摸黑潛入王府的荷花池裡摘蓮蓬充飢,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喂喂喂,這一個比一個不著邊際啊,我自己都清楚荷花池底下藏了什麼,怎麼還敢吃那池子裡長出來的東西啊。
我二姐聽了,挑眉打了張牌,不依不饒地問我,那知道之前呢?
呵呵,知道之前肯定也……也打過這個主意唄,就摘了兩次,那蓮子不怎麼充飢,偷蓮蓬又容易被發現,後來就沒怎麼乾了。
說完,我紅著臉順手扔了張牌出去,二姐眼睛一亮,嘩啦一聲就把牌推了,我點炮了……
到了第三圈,我直接轉頭看向我娘。我娘笑嘻嘻的,說她不會問這些渾話的,不過,不知道我剛剛有沒有摸到二餅?
還是我娘好啊,知道外面的都是謠言,信不得。
二餅?有啊,剛剛摸了三張呢~
啊………………
姜還是老的辣呀,誰能想到她在這裡等著我呢。
四圈牌打完,我輸得簡直沒眼看。我娘打了個哈欠,說時候也不早了,先把帳清了,說完這三個人就直直地盯著我,一齊伸出了巴掌。
伸巴掌,也沒用,我在賢王府的時候,連自己的嫁妝都沒保住,被江稹救出來之後,更是只剩下一身衣服,就那衣服還是江稹給我的。
我二姐不懷好意地看著我,賊兮兮地笑著對我說:
「小丫頭,少給我耍嘴皮子,你一個貴妃娘娘,會給不起這幾個錢?少說廢話,趕緊清帳!」
「二姐,你傻了?什麼貴妃娘娘?姑姑早不在了。」
此話一出,她們母女三人的眼睛都瞪成了湯圓,我娘看了看我大姐,我大姐看了看我二姐,最後,我二姐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對我說:
「文清澗,人啊,最好都是睡醒了再下床,你這穿戴整齊,起來晃悠大半天了,就沒發現,你身上這身衣服,頭上這些插戴,是宮中貴妃才能用的規格嗎?」
啥?我一入宮,就是我姑姑窮盡一生,才爬上來的貴妃之位?江稹,也太大方了吧……
我有點迷惑,問我二姐,會不會是江稹那裡沒有合適的衣服,就隨便給我找了這麼一套。
我娘聽了我的問題,不小心咂了咂舌,好像不敢相信她生了個如此愚鈍的女兒。
「瞎猜什麼,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娘說著,叫了一個大宮女進來,指著我問她,她怎麼給我請安?
那個大宮女沖我行了一禮,朗聲說道:
「給貴妃娘娘請安。」
居然還真的是……
24.
貴妃也沒什麼用,我這個貴妃娘娘就是口袋空空,我娘和我兩個姐姐聽了,翻了個白眼,讓人找了紙筆來,寫了欠條,讓我簽字畫押。
這三個女人真狠啊,怪不得我爹是鵪鶉,我兩個官居十二衛的姐夫,也服帖得小羊羔似的。
剛剛的大宮女見我要畫押,還非常貼心地給我拿來了貴妃寶印……
這……江稹要是知道,我這貴妃寶印第一次是用在了欠條上,那,那我還有什麼臉面。我扭扭捏捏地問我娘可不可以只簽字,我娘笑著搖搖頭,抓著我的手就把印章按了下去。
完了,剛當上貴妃第一天,我就欠錢了!
本來以為可以就此把我娘她們打發過去,誰知我娘轉身就讓宮女把這張欠條帶去給江稹看。我撲上去要阻止,但是沒能成功,被我大姐和二姐架回來了。
那宮女回來的時候,手裡果然拿著銀子。還有一句話帶給我,說宮中禁止賭博,違者本該重處。但念在我是初犯,就小懲大誡,罰我本月的月例銀子就罷了。
這都是什么娘親,什麼姐姐,什麼夫君啊!怎麼感覺這宮裡要比賢王府還要水深火熱呢!
我娘心滿意足地把銀子收好,獰笑著對我說:
「貴妃娘娘怎麼好意思呢,你可是讓我們文家人三年都沒有睡上一個踏實覺,天天都為你提心弔膽,今日輸幾塊銀子,就當賞我們的安眠費了。」
聽我娘這樣一說,我突然一點都不生氣了,心裡有點酸酸的,湊到我娘身邊,把頭埋進了她的懷裡。我娘長舒了一口氣,輕拍著我的後背,低聲道: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娘也就放心了,清清找到了一個好歸宿,以後要跟皇上好好的。讓你娘也休息休息,不用再天天給你那個缺心眼兒的爹擦屁股了。」
我把頭埋得很深很深,抱著我娘,輕輕地點了點頭。
江稹已經答應,我可以留我娘和我姐姐們在宮裡住幾日,但我娘不肯,也不許我的兩個姐姐留下,她說小兩口新婚燕爾的,哪能讓丈母娘和姐姐們夾在中間。於是用過了晚膳,就帶著姐姐們出宮了。
江稹晚上還有政務要處理,我就讓幾個宮女陪著我,散步消食,我的四個丫頭還在護國寺等我呢,真希望,江稹能早點派人去把她們接過來。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我又走到了當年的那座假山下,時過境遷,這座假山早已不似我回憶里那樣高大,好像不需要梯子就能爬上去了。
要不試試?這宮裡還沒有皇后,我應該可以說了算吧?
我這麼想著,就挽起衣袖,兩三下爬上了假山,跟著我的宮女們看得眼神直勾勾的,一個個連忌諱都忘了。
我在假山上坐下,抬頭看了看天上,今天的月亮不圓,也不亮,高高的,遠遠的,離人間萬里。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誰分含啼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
當真是夜風涼了,入宮第一日,想起來的,居然是這首《西宮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妝嗎……這寫得可不像是我,該是個像蘇婉媚一般,可堪入畫的絕代佳人。我抱起雙腿,將頭伏在膝間,眼睛還盯著半空中的殘月。
就是這樣的月亮,讓人明明沒有什麼傷心事,卻依舊能萬分感慨。
我是江稹的人了,也是後宮唯一的女人,天下唯一的貴妃,可終究不是他的……他的皇后。
我輕聲笑了笑,笑自己不識好歹,我這嫁過人的賢王妃,怎麼還敢肖想後位呢。看看我娘,我姐姐,今日知道我是貴妃,就已經心滿意足,感恩戴德了,我也應該這樣,不是嗎?
貴妃之位,是天下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尊榮,是長安多少世家翹首以盼的榮寵,他賜我貴妃之位,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貴重,最顯耀的禮物嗎?
是,自然是,文清澗和楚國公府,該痛哭謝恩。
可是我的心裡,還是像少了些什麼一樣,空蕩蕩的,沒著落,不由得心虛。
因為,我在意的終究不是位分。
我也想要,一支鳳簪。
一支他親手設計,費盡心思做成的鳳簪。
無關地位,更無關榮華,只是給我挽起長發,讓我安然入夢的一份心意。
我是個挺傻的女人吧,明明知道江稹真的在意我,卻還是這樣無理取鬧,說什麼都想看一看他對我悄然心動的樣子。
年少時錯過了太多,蹉跎了太久,越是好不容易遇到他,越是想把年少的青春歲月,都與他重新走過。
更何況,這段歡愛中,如果沒有他的真心喜歡,那我不是也早就知道,該將這個泡沫親手戳破嗎。
「又在想什麼呢,看上去這麼可憐。」
江稹的聲音從遠處響起,我看到他帶著人大步走來,一時慌張,差點從假山上滑下去。江稹被我嚇了一跳,縱身就躍上了假山,抓住了我一支胳膊。
我有點悻悻地,跟他道了聲謝,然後又抱膝坐回了原地。江稹皺了下眉頭,衝下面的人揮了揮手,那些宮女和內侍會意,順從地與我們二人拉開了距離。
江稹在我身旁坐下,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荷包,遞到了我面前。
「打開看看吧,小心點,可千萬別弄壞了。」
我深吸一口氣,接過那荷包,感覺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著,快要從肋骨間擠出來了。
荷包里是兩股青絲,以紅纓緊縛,一綹柔軟,一綹粗硬。
這是,我二人的結髮?
江稹他昨夜什麼時候……
25.
「當初江廉把你救下來的假山,就是這座吧?怎麼自己一個人跑來了,可是你心裡還放不下那個薄情郎?」
江稹一邊發問,一邊將我摟了過去,我靠在他的身上,默默地搖了搖頭。江稹微微笑了笑,低頭對我說道:
「清澗,你知道朕的心意,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朕此生只願與你結髮,只想和你白首不離,難道就這樣,你的心事都不能跟朕說嗎?」
江稹一席話說完,我的眼眶有點發脹,喉頭像哽住了一塊石頭,噎得人難受。我小心翼翼地把結髮放回荷包,把荷包貼在胸口,然後偏頭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
「那你呢,你心裡,可有放下那個多情女?」
江稹淺笑著望著我,眼神溫柔得像一汪泉水。
「早就放下了,朕的清澗這樣惹人憐惜,朕心裡,又怎麼還會記掛著別人呢?」
「江稹,那你……分得清自己的憐惜,和自己的真心嗎?」
問罷,我的眼淚不由分說地奪眶而出,心裡酸澀得難以形容,仿佛整整三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肆意宣洩了出來。可是,明明折磨我的人,從來都不是江稹呀。
「江稹,我,我喜歡上你了,但是我不想讓你可憐我,如果你只是可憐我,那我不想當這個貴妃,我想出宮,想回家。」
話雖然說得這樣倔強,人卻是忍不住紮進了江稹的懷裡,雙手把他抱得死死的,生怕他會推開我。
「清澗啊,那你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感激嗎?」
我在江稹懷裡發出了一陣抽泣聲,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地回答道:
「我知道……就是喜歡啊,不喜歡你,為什麼昨夜要留在宮裡。我……我怕……,我怕你來日想清楚了,連這樣一夜,都……都不會有了……」
江稹的手臂又將我環抱在了他胸前,他抽了抽鼻子,聲音顫抖著,有些跑調地對我說道:
「你還真是傻啊……你就不想想,你這樣的傻妞都能想明白自己的心意,朕怎麼就會不明白呢?」
江稹說著,將他的頭埋了下來,他的嘴唇抵在我的髮髻上,拚命遏制著他聲音里的顫抖,想放緩語氣,卻止不住地哽咽。
「清澗,朕也喜歡你啊,是真的喜歡,別再對朕說什麼不能留下,想走,想出宮的話了,朕真的會難受,會很難受很難受的。」
說著,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喉頭拚命地涌動,後背抖得像一片樹葉,仿佛在竭盡全力忍住眼淚。
他說,對於我,他有過歉疚,有過憐憫,也曾在不知所措時擁我入懷,試圖在無邊的黑暗中找到一絲絲慰籍和溫暖。可賢王府一晚過後,他再回想,卻怎麼都忘不掉我落在他眉心的眼淚,他見過太多女人流淚,可唯有我的這一滴,他毫無保留地相信,那是真心的。而他這個富有四海的帝王,心底最為希求的,不過就是一顆真心。一顆能讓他不必提防,不必猜忌,可以容下他所有落寞甚至落魄的真心。
曾經,他腦海中的文清澗,只是一個天真爛漫,單純靈動的小丫頭,總會想出無數精緻的淘氣。賢王府一別,他腦海里的那個小丫頭再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她歷經風霜,受盡苦楚,可終究,還是像從前那樣靈動,又真實。
她被人折磨得形銷骨立,一開口說話,卻還是那樣沒輕沒重,讓人忍俊不禁。她的生活里好像沒有一點兒盼頭,但依舊沉著自持,把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毫不氣餒。甚至,她嘴裡說著,自己要報仇,眼睛裡,都還是那樣坦坦蕩蕩,乾乾淨淨,像秋日最澄澈的一泓湖水。
他這輩子最危險的時候,唯有這個連自己都保護不好的小姑娘,毅然決然地擋在了他藏身的衣箱之前。他說,他離開賢王府後,連著好多晚,都會夢到我的尖叫和蘇婉媚的笑聲。每每從惡夢中驚醒,都是一身的冷汗,可怖於蘇婉媚畫皮之下的惡鬼心腸,又不能更牽掛至今還困於賢王府之內的我。
那一日,他和這世上最陰毒的惡意之間,只隔著一個我。
那日過後,這世上,若還有誰能讓他託付真心,那便也只有我,從小到大,都只有我一個。
歲月給所有人的眼前都蒙上了一層雲霧,霧裡看花,總是看到鏡花水月,直到他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看到了我為他受下的累累傷痕,那層雲霧,才終於散去,化作了永世難忘的心疼。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拯救我,與其說是在救我,不如說是在救贖他自己。九重宮闕,高不勝寒,刀槍劍影,傷人無形,可他回首,看到我站在塵世間,仰著頭對他笑,問他,可不可以不要忘記自己。
如何能忘記,此生,他只想與我生死不離,決計無法再一人面對萬丈寒涼。
江稹說完,終於肯稍稍鬆手,讓我從他懷裡抬起頭來。他的鼻尖泛紅,聲音有些滯塞,可是我又能好到哪兒去呢,眼睛腫了,喘不上氣,再看他一眼,眼前就又變得模糊起來。
「江稹,那,我們是結髮夫妻,我能當皇后嗎?」
我既然知道了江稹的真心,這樣大逆不道的問題,也就順口問了出來。江稹聽了,暗笑了幾聲,問我是不是真的很想當皇后,我重新撲進他懷裡,說我無所謂,但就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江稹是文清澗的夫君。
江稹大笑著,撫過我的頭髮,輕聲說道:
「清澗自然是我的皇后,朕許諾你,這是天子之諾,一言九鼎,出口無悔。」
江稹耐心地給我解釋,說現在剛出了賢王府的事情,沒有人盯著宮裡,他冊封一個貴妃也不會引來太多注意。本來嘛,他早就到了該有後宮的年紀了。貴妃雖然尊崇,但畢竟不是正妻,而且朝中眾人一時摸不清我的身份,也不好多嘴過問。等風波都過去了,他的皇位也坐得更穩了,我再給他添上一兩個小皇子,到那時候再立我為皇后,就更順理成章,讓人信服。
雖然,如果現在要強行立我為皇后,也不是做不到,但江稹說,此舉必然會引來朝中的諸多非議,就算有他全力壓著,到底也還是會波及我。
年少時,總是年輕氣盛,總要轟轟烈烈。喜歡一個人,就要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奉上給她,就算戴不得鳳簪的姑娘,也要塞給她一支鳳簪,哪管外界洪水滔天,口誅筆伐。
可現在,和我一同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他只想護我周全,不讓我受半分委屈,半點閒氣。所以,他不能只看到眼前的恩愛歡愉,而將我放在火堆上烤著,關於我的一切,他都要從長計議,這也是他對我的一片心意。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胸前的荷包。
「江稹,我懂的,我喜歡你對我的這份心意,有了這束結髮,我什麼鳳簪都不稀罕。」
江稹笑眯眯地看著我,嗖得一下從我手上把荷包奪了回去,速度快到讓我都愣住了。
「你知道朕的心意就好,這個荷包是朕的寶物,沒說給你。」
「江稹!你個小氣鬼!你還給我!還給我!」
「不行,你毛毛躁躁的,一眨眼就弄丟了,那朕百年之後,還怎麼帶入皇陵。」
「再做一個吧!這個給我!」
「不做!朕怕你隔三差五丟一個,最後把朕剪禿了。」
26.
江稹到最後還是沒把那個結髮荷包還給我,他還氣我,說如果他走在我前面,就把這個荷包留給我當個念想。
真的是!花好月圓夜,他怎麼能說出這麼不吉利的話!就算花園裡已經沒有花了,月亮也不圓,但是他就不能看看氣氛嘛!
江稹看我氣鼓鼓的,最後笑著把我抱回了寢殿,然後一晚上都沒讓我好好睡覺。他還說,頭一晚怕我經不住疼,他都極盡溫柔了。我說,第二晚還是有點痛的,結果江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那應該多試試,適應好了就不會痛了,常言道,食髓知味~
我真的挺害怕我這個貴妃,被他生生拖累成了絕代妖妃,紅顏禍水。
真不知道這個人折騰一晚上,第二天是怎麼好好地爬起來上朝的,難不成這就是采陰補陽嗎?
就這麼在宮裡沒羞沒臊地過了十幾天,這天江稹下朝回來,神采飛揚地對我說,刑部正在整理供詞,基本可以給蘇婉媚定罪了,蘇婉媚現在已經被移到了天牢,問我想不想去探監。
當!然!想!
現在!立刻!馬上!就去探監!我要打落水狗!
等等,先讓我給我化個妝,換身華麗的衣服,我要好好讓蘇婉媚自慚形穢。江稹聽了我的話,非常不屑一顧,他看了看我,說已經打扮得很好看了,那蘇婉媚在刑部尉獄住了十來天,肯定已經沒有什麼人樣了。再說了,我是贏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跟好不好看,有關係嗎?
我覺得江稹的話乍聽之下很有道理,正好我也等不及了,就趕緊拉上他,直奔天牢。
這是我第一次來天牢,天牢跟我想像的還挺不一樣的,我本來以為這裡是又髒又冷又臭,但沒想到,牢里雖然陰暗潮濕,但打掃得卻很乾凈。
江稹告訴我,這天牢里都是重犯,個個都身負大案,自然馬虎不得。除了要嚴加監管,小心戒護,也不能讓他們住得太骯髒,萬一犯人染病,案情沒能審結就一命嗚呼了,那典守者可是要問罪的。所以天牢內一向重視清潔,若有犯人生病,甚至可以請動太醫來出診的。
我聽了,止不住地點頭,但是又覺得有些失落,這是不是說,蘇婉媚可能住得也不是特別差?
來不及多想,就快到她的牢房前了,她是賢王側妃,皇室眷屬,身份貴重,所以被單獨關押在一處牢房裡。
眼看要走到了,江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對我說,他就不現身了,先藏在牆後,讓我去會會她,看她會不會放鬆警惕,再說出什麼秘密來。
嘖嘖,江稹啊,九五之尊啊,偷聽牆角不太像回事吧。
不過,我心裡也痒痒的,便答應了下來。一時,江稹藏好了,我扶著宮女的手,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腳步,儘量端莊地走進了蘇婉媚的牢房。
心臟咚咚地跳啊,入宮第一夜都沒有這樣緊張。
牢房裡很陰濕,沒有床,只能睡在乾草上,在這裡住久了,肯定會濕氣侵體,天一冷,一下雨,骨頭就生生地疼。
牢房裡沒有點燈,只有一處狹小的窗口,透進來一束慘白的日光,蘇婉媚靠牆坐著,那道日光,就正好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神情還好,看上去竟還有點淡然,就是臉色一片慘白。
蘇婉媚看到我進來,眼珠無神地動了動,過了許久,臉上才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有些吃驚地問道:
「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用絲帕掩了掩嘴,看了一眼身後的宮女,宮女會意,抬聲對蘇婉媚說道:
「貴妃娘娘駕到,罪婦蘇氏,還不行禮?」
蘇婉媚的表情一瞬間非常豐富,接連變了好幾個顏色,那叫一個五光十色,我都以為她吃了個煙花棒下肚。
這平日裡不可一世,從不把我放在眼裡的蘇婉媚,突然就崩潰了。她扯著頭髮慟哭起來,哭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什麼一樣,四肢著地,像母狗一樣,一路爬到了我的面前,狠狠地磕了幾個頭。她臉上的淚水和鼻涕,馬上變成了污物,弄得整張臉都髒兮兮的。
「王妃……不!不!不!貴妃娘娘,賤婦知錯了,賤婦真的錯了!求貴妃娘娘饒恕,求您開恩,賤婦求您了!您開恩救救賤婦吧!」
我看著蘇婉媚這副可憐相,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認出我了。她對我求饒?讓我救她?我一直以為,她最多只會讓我給她個痛快。原來蘇婉媚這麼怕死嗎?怕死,還干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這還是曾經的那個蘇婉媚嗎?!
蘇婉媚沒給我深思的機會,她哭得悽厲無比,聲聲都好像要扯破她自己的喉嚨,一邊哭著,還一邊伸手到欄杆外,試圖抓住我的裙角。我被她這副癲狂的模樣驚呆了,好在身旁的宮女清醒,連忙護著我,退到了她夠不著的地方。
但即使夠不著我,蘇婉媚也沒有將手收回去,還只是一味地向前伸著,試圖抓住什麼東西,一邊抓,還一邊哭喊道:
「貴妃娘娘,賤婦以前真的只是一時糊塗,嫉妒娘娘,所以才對娘娘不恭不敬。賤婦真的知道錯了,賤婦,賤婦這就把知道的都告訴娘娘!與賢王結交的有吏部侍郎,有戶部尚書,還有,還有十二衛府的幾個中郎將,賤婦真的只知道這麼多了,求娘娘饒命,求娘娘救命啊!」
她喊得太過刺耳,我整個人都被震在了原地,感覺自己的耳朵要被她喊聾了。蘇婉媚就這樣聲嘶力竭地哭喊,指天發誓地跟我一個一個吐露著同黨的名字,連個開口的機會都不給我。
就在我快要聽麻木了的時候,突然,她停了下來,雙手緊握著欄杆,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不知道是哭得太激烈,還是瞪得太厲害。
蘇婉媚直直地盯著我,看起來像墜入地獄的人一樣絕望,她張了張蒼白的嘴唇,聲若遊絲地對我說道:
「娘娘,賤婦知道自己犯下大錯,死不足惜,但是,但是娘娘,賤婦有了身孕!孩子是無辜的啊,還請貴妃娘娘開恩,可憐可憐賤婦腹中的孩兒吧!」
她的話一出口,我便感到了一陣強烈的窒息,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脖頸,要生生將我掐死在蘇婉媚的牢房裡。
27.
我甚至都沒有勇氣低頭掃一眼她的小腹,立刻就轉身,丟盔卸甲地逃出了她的牢房。身後,蘇婉媚還在淒喊著,說孩子是無辜的,一聲聲哀呼追著我的腳步,好像怎麼都擺脫不掉的怨魂。
我一口氣衝到了天牢外,江稹也緊接著跟了出來,將我一把抱入懷中。我感覺自己全身發涼,渾身顫抖,只顧著語無倫次地問他: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懷孕!可是……,可是孩子……,江稹,我們不能把她……」
江稹衝著我輕輕搖了搖頭,制止了我再說下去,我換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倒在了江稹的懷裡。
江稹抱著我,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背,不住地輕聲安慰我,等我完全鎮靜下來了,才低聲對我說道:
「清澗,冷靜一點吧,小心被蘇婉媚騙了。」
他將我抱起來,一路抱到了龍輦上,我躺在江稹的懷裡,雖然冷靜了下來,可蘇婉媚那副癲狂絕望的模樣,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從我的腦海里消失。
我的樣子嚇壞了江稹,他不住地自責,說剛剛就該陪我進去,不該給蘇婉媚什麼可乘之機。但我只是搖了搖頭,沒有人能想到,蘇婉媚會有這樣的反應。
快到宮城了我才想起來,蘇婉媚剛剛一口氣說了好多個名字,可是偏偏,我受了太大的刺激,一些名字竟都記不全了。我有點懊惱,只能把腦海里僅存的幾個名字告訴江稹,江稹好像一點都不在乎,只讓我好好平復心情,不要再操心了。
明明到了我該耀武揚威的時候,我卻慫了,文清澗啊文清澗,你怎麼這樣鵪鶉,真的一點出息都沒有啊!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有大仇得報的暢快,但自從知道蘇婉媚有了身孕,我就一點都暢快不起來了。
只是覺得噁心,噁心到快要窒息了。我不想知道她腹中這個孩子是從何而來,她若一口咬定孩子是江廉的,那便是吧。反正這個孩子還在娘胎里,就是被蘇婉媚利用,被拿來博同情的一個工具罷了。
孩子啊,你投胎的時候,為什麼不仔細看看呢,托生在那樣一個娘親的肚子裡,讓人怎麼救你才好呢!
江稹回宮後,又陪我好一會兒,內侍反覆來催,他才離開,匆匆趕去處理朝事了。
江稹臨走時說,他會讓太醫院最好的太醫去給蘇婉媚問診,如果她撒謊,絕對要讓她現出原形。
我笑著對他點頭,心裡卻有些厭倦了,我自己也沒想到,真的把蘇婉媚抓進天牢了,我卻一點都不想折磨她,把我受過的屈辱都找回來了。
我現在,只想要她死。
是凌遲還是毒藥,是白綾還是斬首,都不重要,只要她,終究有一死。
人死萬事空,她死了,活著的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總不會時刻想著凌辱一個死人,那是跟自己過不去。
可這個孩子,這個身孕……呵呵,來得真是太,及,時,了。
蘇婉媚罪行滔天,死千百回都不夠解我心頭之恨。但本朝以仁德治世,我就算再恨,再不甘心,也不能讓江稹背上一個處決孕婦的罪名。一旦這樣做了,江稹他這樣一個好皇帝,早晚會被民間謠傳成一個刨腹觀嬰的商紂王!
可是,拖上十個月,整整十個月啊,有太多變數了,誰也沒辦法預料到,十個月間會發生多少事情。
我承認,我不敢想像,到最後,她如果死不了,我會不會瘋掉。
我不得不面對現實,蘇婉媚,當真是個厲害的對手。
賢王府一夕傾覆,江廉自身難保,而她身陷囹圄,還有手段能讓這天下至尊都拿她束手無策。
我在窗邊坐下,拄肘看向遠方,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待到夕陽西下,月上柳梢,都未曾換個地方。
心裡給蘇婉媚設計了一萬種結局,卻偏偏,哪一種都無法讓我滿意。
掌燈時分,江稹回來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我強打著精神,笑著迎了出去,給他更衣,陪他用膳,一晚上都挑著最好笑的話哄他開心。
江稹只是搖頭,只是嘆氣,終於,我也覺得食之無味,放下了筷子,靜靜地在他身旁坐下。
「朕總覺得這事情不對。」
江稹低頭把玩著手中地酒杯,皺緊了眉頭,低聲,半自言自語地說道:
「她在刑部待了那麼久,有過那麼多次明堂過審的機會,卻一直不對主審官說她懷有身孕的事情。刑部是可以用刑的,那麼危險,她都不說,偏偏今天,你一進去就開口了。」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得有些懶得開口,但還是又問了他一句:
「太醫回來了嗎?怎麼說?」
江稹嘆了口氣,搖著頭說道:
「回來了,說確實診出了喜脈,但胎象還不明顯,說要多去幾次,才好確診。」
雖然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但終究,我又不甘心地問了他一句:
「真的沒出錯嗎?會不會是太醫失誤?」
江稹又搖頭,看起來好像心煩意亂。
「去的是呂太醫,他長年照料太后的身子,是宮裡有名的婦科聖手,他都這麼說了,應當不會有錯。」
我心裡一沉,感覺胸口沒由來的煩躁。伸手把面前的杯碟都推開了,整個人往後一倒,癱在了椅子上。
江稹看到我的樣子,終於起身走到我面前,輕輕地捏著我的臉蛋。
「清澗,別這麼擔心,身孕而已,絕對不是一道保命符,而且,她今天的言行舉止,絕對有問題。」
「到底有什麼問題,讓你一直念叨不停?」
江稹聽了我的話,蹙眉笑了笑,颳了一下我的鼻尖。
「那些人名不對,她今天說出來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會和賢王府同流合污,這是她故意說給你聽的。」
她故意說給我聽的?以那樣瘋癲絕望的演技?
太可怕了,這女人,到底有多深的心計啊……
28.
江稹和我那天晚上都失眠了。
我倆在床上肩並肩躺著,四眼瞪著羅帳,大約躺了小半個時辰,我終於忍不住了,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衝著江稹嚷道:
「江稹,我餓了!」
江稹也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我說道:
「朕也餓了。」
「我想喝肉粥。」
「朕想吃餃子,羊肉餡兒的。」
我倆對視了一眼,同時轉頭,對著外面齊齊地喊道:
「來人啊!」
「來人啊!」
又過了半個時辰,我如願喝上了肉粥,覺得心滿意足,江稹的餃子也端上來了,我看得眼饞,便死皮賴臉地要他分我一個。
江稹給了我三個,哈哈哈!
吃完宵夜,我倆都積食了,更睡不著了。
我有點不敢相信,我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竟然就能因為吃太飽而覺得難受了。當年在賢王府的佛堂里,我晚上如果不能入睡,那一整夜都會餓得摳心挖膽一樣。
我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覺得人的胃口就像人的命運一樣,真是變幻莫測。
江稹看我拍肚子,突然嗤嗤地笑了起來,我抬頭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江稹邊笑邊對我說:
「你肯定又想什麼傻事情了。」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但仔細一捋,好像我剛剛想的事情就是挺傻的?江稹看我想說又說不出的表情,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搖頭,直到笑得肚子痛,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我看著江稹笑得那麼誇張,心裡有點鄙視他,便指著他說:
「你也老大個人了,當了好幾年皇上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孩子氣呢。」
江稹一邊抹眼淚,一邊對我說道:
「朕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變得跟小孩一樣,什麼事情都好笑。」
過了好半天,江稹終於停了下來,他坐起身,沖我招招手,我有點不情願地走了過去,坐在他腿上。
江稹伸手摸了摸我亂糟糟的頭髮,眼神里都是溫柔的笑意。
「越是跟你在一起,便越覺得未曾虛度此生。」
江稹這話說得肉麻,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臉。我兩人在一起膩歪了好一會兒,天南地北地,說了好多不堪與外人說的傻話,終於,白天的那些憂心與焦慮開始散去,麻煩依舊存在,但剩下的無非就是面對罷了。
窗外的夜色漸淡,蟲鳴聲弱了,只留下黎明時分的一片寧靜。
江稹給我拿了一件衣服披上,突然問我,想不想再去天牢看看蘇婉媚?
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江稹帶了我和幾個身手極高的暗衛,乘一頂極不起眼的小轎,匆匆趕往天牢。當值的典守認得江稹,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還是江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典守才好歹把驚呼給咽了下去。
江稹囑咐典守不要聲張,只要帶他去蘇氏的牢房即可。
天牢里比白天還要冷上幾分,我不由裹緊了身上的披風。這樣陰冷,僅靠白日裡看到的那堆枯草,不知道蘇婉媚是怎麼熬過一整個晚上的。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並沒有睡在枯草上,蘇婉媚的牢房裡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她縮著手腳,儘量讓自己躺在那床棉被上。不過能看出來,她睡得不是很舒服,就算在夢裡,也還是微微皺著眉心。
江稹看到這棉被也愣了一下,回頭疑惑地看著典守,典守陪著笑,小聲說,這是宮中太醫吩咐給準備的,說地上太涼了,再住下去,保不住孩子的。
就只是這幾句話的聲音,蘇婉媚就警醒地睜開了眼睛,她看了看典守,又掃視了江稹和我一眼,但無奈我二人站的地方太黑,她並不能看清楚。
「你們是什麼人,這裡是天牢,是不可以隨便進來的。」
嚯,這話從犯人嘴裡說出來可真是稀罕啊,到底誰是犯人,誰是看守啊?
典守聽了她的話,臉上很是掛不住,但礙於江稹在他身後,也並不敢大肆責罵蘇婉媚,只是呵斥她不要出聲。
蘇婉媚絲毫沒有聽典守的話的意思,她緩緩地坐起身,抱著棉被縮到了牢房最深處的角落裡,一邊挪動著身子,還一邊在大聲質問典守是何居心,為何夜半帶陌生人進她的牢房。
她還知道這裡是牢房,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倆闖的是蘇府的雨花閣呢。
江稹默默地看著她,她好像察覺到了江稹的視線,不再說話,只是把自己隱入黑暗中,也默默地注視著江稹。
這陣沉默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一失神,竟然把手裡扮大夫用的藥箱掉在了地上,磕出了好大一聲巨響。
這下壞事了,這藥箱本來就是個道具,是江稹那些手眼通天的暗衛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我為了追求真實感,還往裡面塞了些棉紗和瓶瓶罐罐,連我的胭脂盒子都放進去了。這要是被蘇婉媚看清了裡面空空如也,那不就露餡兒了!
我想到這裡,趕緊伏在地上,把東西往藥箱裡扒拉,顧不得手上的鐲子叮噹亂響。
「你們出去!我不需要外面的人給我診治!」
蘇婉媚突然無緣無故地喊了這樣一聲,害得我一驚,差點又把藥箱打翻了,好在只差兩個小瓷瓶了,我趕緊抓起來握在手裡,退到了江稹身後。
「呂太醫呢,去叫呂太醫來,別的什麼人,都統統不許進來!」
29.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江稹,他的臉隱在黑暗裡,看不清表情。典守窘得出了滿頭大汗,蘇婉媚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安,更加防備起我們二人來,整個人恨不得能嵌進牆壁里,讓人摳都摳不出來。
江稹稍稍偏頭,和典守耳語了幾句。典守會意,壓低了聲音,語氣兇狠地威脅了蘇婉媚幾句,大意就是蘇婉媚有了身孕,天牢自會特別對待,我們二人就是刑部特意安排來給她診脈的,讓她不要不識抬舉。
蘇婉媚聽了此話,冷笑一聲,吊起眼梢,如有深仇大恨般質問著我們幾人:
「刑部?你這狗官不要說笑了!刑部早就審結了案情,還會再花心思在我身上?就算要派人來診脈,那又為什麼要趁黎明時分前來,你們安得什麼心,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們,安得什麼心?
我們安得什麼心,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真的是「吃飽了撐的」才來看你的啊。
江稹聽到這段話,微微動了動身子,好像有些不耐煩,他又往前傾了傾身,打算跟典守說句話,但還沒等他開口,蘇婉媚就突然拔高了聲音,不懷好意地衝著江稹問道:
「閣下,是貴妃,哦,不,是文清澗那個賤人派來的吧?」
唉,唉唉唉,蘇婉媚不是我說你,都到這個地步了,嘴上就不能積點德嗎?是真的害怕死了之後,落不到地獄的最底層嗎?
你,有,種,再,罵,我,一,聲,賤,人,試,試。
再說了,還用派人來嗎?!我這個貴妃娘娘,是不夠資格親自下場嗎?!
我咬了咬自己的後槽牙,放下了藥箱。我想好了,她懷孕歸懷孕,兩個巴掌還是受得起吧!老子把她按在乾草上,扇一頓再說,按不動的話,身旁不是還有兩個男人嗎?!他倆不屑於動手打女人,我來!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到最後小心著了蘇婉媚的道!
蘇婉媚見我動了,緊接著便發出了淒烈的尖叫,聽得江稹都微微往後退了一步。
這叫聲,真的挺像待殺的肥豬。
但我非但沒退,還又往前走了一步,簡直整個人都站在了燭光里,若不是我頭上兜著帽子,她幾乎可以看清我的臉了。
蘇婉媚見我又向前了一步,也不再尖叫下去,她忽然猛地撲向了牢房的正中,江稹見狀,忙將我一把拉到了他身後。牢房中響起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蘇婉媚將她的水碗打碎了,然後如見救星般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瓷片,狠狠地抵在了自己的玉頸前。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她可能真的太過慌亂了,這一下都沒有留意手上的輕重,我和江稹還動都沒動呢,就看到嫣紅的鮮血順著她的脖子流了下來。
我今晚一見到她,就覺得她和白天有些不同,但直到這鮮血順著她的肌膚逶迤而下,我才發覺,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她身上,仍是那身又髒又舊的衣服,可是她的臉,她的手,甚至她的脖子,都變乾淨了,就像被刻意洗濯過一樣。映著燭火,更顯得一片瑩白,溫潤細膩,就算她身上穿的衣服骯髒至極,但仍遮掩不住這一副絕好姿容。
江稹拉著我的手,又站了一小會兒,直到蘇婉媚的手都有些顫抖了,他才轉身帶著我離開。臨走前,他陰著臉對典守說,今天晚上就當他沒有來過,一切如舊,就連那個砸碎的瓷碗,也要給她換上新的。
說罷,江稹帶著我匆匆鑽回了小轎子裡,我問他今天晚上到底演的是哪出戲,他不緊不慢地對我說道:
「你問的是蘇婉媚呢?還是朕?」
江稹演戲了?他今晚不就一直站在暗處嗎?連句話都沒有說,這也算演戲?皮影嗎?
「蘇婉媚心裡有鬼,我們來的時間又微妙,再加上典守又是那副不敢得罪的模樣。想來,她把我們二人當成你這貴妃娘娘派來的太醫和宮女,來探查她是不是真的懷有身孕了。」
哦,原來如此……那,那她今天這個死都不讓人近身的反應……
江稹看我有點明白了,便笑著對我說:
「做戲做全套,回宮後,我們就辛苦一點,再好好會會那個呂太醫吧。」
回了宮裡,天色已經發白,我和江稹雖然徹夜未眠,但都激動得毫無睡意。我們兩人換好衣服,江稹鑽進龍榻里假裝酣睡,我則坐在妝檯前,裝模作樣地描眉畫眼。
殿外,我早就派了幾個高大健壯的內侍,守在太醫進宮的官道上,就等著半路截下去給太后請平安脈的呂太醫了。
可能是我心裡太過激動了吧,明明眼睛看著銅鏡,但就是不知道手裡的螺黛在往哪裡畫,好在不過多時,內侍們便帶著呂太醫進門了。
這呂太醫比我想像的要年輕許多,看上去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面容清秀,身材瘦小,穿著太醫院的官服,倒看不出品級。
呂太醫慢慢跪地給我請安,我在鏡中衝著他莞爾一笑,將聲音放得極盡婉轉,嬌滴滴地問他:
「呂太醫,本宮知道你牽掛太后娘娘的玉體,不會久留你的,就問你一句話。天牢里的那個人,當真是有了?」
呂太醫將頭深深地低下,毫無遲疑地答道:
「是。」
他這答得太乾脆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套話!再說了,他白天跟江稹稟報的時候可沒有這麼果斷!這是看不起我嗎?!
我只能對鏡又扭捏了一番,繼續問道:
「呂太醫,你不要再想想嗎?」
呂太醫又是很決絕地答了我一句:
「微臣的診斷絕不會有錯。」
得了,人家根本不想跟我多說,我非常掃興,只能揮手讓他起來。呂太醫極快地起身,又周到地躬身行了一禮,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坐在銅鏡前,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起身時,我無意間在鏡中看到了他的目光。
要有怎樣的仇恨,要怎樣恨毒了一個人,才會有呂太醫剛剛看向我時,那樣的目光。
這個呂太醫,可能真的有問題。
30.
「你剛剛那個擠著嗓子的小聲音真要把人笑死了,是故意要整朕,讓朕憋笑憋死嗎?」
呂太醫一走,江稹就從羅帳里伸出了腦袋,笑著望向我。我把頭轉過去,江稹看到我,整個人一愣,緊接著便發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串大笑。他整個人都從龍榻上滾下來了,還差點把羅紗帳都扯掉。
「文清澗,你,你的臉……」
江稹笑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伏在腳榻上捶地。我回頭看了眼鏡子,切,不就是兩條眉毛畫得粗了點,胭脂塗得紅了點,香粉擦得多了點,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等江稹笑完了,我才把呂太醫剛剛那個可怕的眼神告訴了他,江稹一邊看著我偷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會想個辦法,讓呂太醫露出馬腳的。
我想讓江稹跟我說說,他具體有什麼打算,但可惜,一則上朝的時辰到了,二則,他一看我就要笑出聲來,連句人話都說不清楚。就這麼嘻嘻哈哈地,連滾帶跑地上了龍輦。
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心情非常複雜,好好的皇上,交到我手裡就變成了一個傻子,這樣真的好嗎?
江稹走後,我的困意終於上來了,我讓宮女給我洗了臉,然後爬上龍榻,舒舒服服地補了一覺。
江稹好可憐啊,他不會在朝堂上睡過去吧,今天晚上一定要讓他早點休息!
可算是我又小瞧了江稹,這傢伙一下朝,就生龍活虎地跑了回來,生生地把我從被窩裡往外拖,我困得五迷三道的,問他又要去幹什麼。
他有點意外地對我說,當然是去看蘇婉媚了。
我聽了這話,滿臉的不情願,看看看,光看也不讓我動手。江稹見我沒有熱情,趕緊對我說,天牢又來傳報,說蘇婉媚昨夜胎象不穩,想請宮中太醫前去診治,來報的人說,太醫院得到消息後,呂太醫馬上就動身去了。
給天牢的人看病可是個吃力不討好的髒活兒,這個呂太醫這麼上心,那還真是有點意思。
他都這麼說了,我就趕緊爬起來,草草穿好衣服,長發用玉簪一挽就了事了,江稹帶著我就急奔天牢,這兩天之內來了三回了,簡直比上朝還勤快。
到了天牢,江稹沒著急進去,反而是帶著我繞到了天牢外側。遠遠地,我就看到牆上架了一架梯子,江稹帶著我爬上屋頂,我們生怕發出聲音,躡手躡腳,一步一挪地走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挪到蘇婉媚的牢房正上面。
這上面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偷偷扒開了一個小洞,洞口正對著窗口的日光,不仔細看倒是很難發現。
我迫不及待地趴了下來,往下一瞅,那呂太醫已經在牢房裡了,蘇婉媚一副嬌弱不堪的模樣,正把自己被瓷片割傷的一段纖細的脖子伸到呂太醫面前,她胸口的衣衫大敞,露出一片細膩雪白的肌膚。
我看了都忍不住咽口水。
那呂太醫神色如常,手都不帶抖的給蘇婉媚上了藥,接著翻了翻藥箱,好像沒有找到什麼東西,便對身後的典守說了些話。
典守點了點頭,便讓身後的獄卒出去準備,那獄卒剛走,天牢另一端便傳來了一些細微的騷亂,典守臉色一變,仿佛很想衝過去看看。
呂太醫見狀,又轉頭對典守說了些什麼,那典守拱手謝了謝,然後轉身將呂太醫和蘇婉媚一齊鎖在牢里,他自己小跑著去處理騷亂了。
就在典守離開牢房的一瞬間,那個淡定自若的呂太醫突然就變了臉孔,轉身就向著蘇婉媚撲了上去,蘇婉媚咬住了唇瓣,輕哼一聲,順從地倒在了棉被上。這一男一女在天牢里極盡淫亂之事,樂在其中,當真已忘卻身在何處。
我一時間看得眼睛都顧不上眨,心裡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震驚,震驚,還是震驚。
該,該說這兩個人誰更厲害呢?
蘇婉媚,你可是堂堂賢王側妃,江廉雖然不算男人,但唯獨把你當作寶貝一樣,你和他不是真心相愛的嗎?不是山盟海誓過,說今生只有他一個男人嗎?
這,這,這是說明,她已經放棄讓江廉來救自己,滿腦子只想弄來一個孩子,能再苟活十個月就行?
這十個月內到底會發生什麼,讓她這般不擇手段地要活下去,哪怕,哪怕讓她做這樣天下女子最為不齒的腌臢事。
還有,還有還有,還有這個呂太醫,這種關頭,你怎麼還有這麼多花樣呢……
一時,這二人完事了,蘇婉媚這才慌亂地看了眼牢房門口,匆匆掩上自己的前胸和玉腿,一邊捋著頭髮,一邊靜坐在棉被上。
呂太醫立馬就變回了一本正經的模樣,波瀾不驚地提上了褲子……
他剛跟蘇婉媚拉開距離,典守就回來了,真險啊,我都差一點倒吸一口冷氣了。
典守給呂太醫開了鎖,二人寒暄幾句,呂太醫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好戲看完了,江稹這才將小洞遮上,又帶著我躡手躡腳地爬了下來,這個皇上可真夠嗆,為了看戲,把好好的天牢都拆了個洞。
一落地,就有暗衛來報,說呂太醫沒有回太醫院,也沒有回府,而是直接上街去了。江稹立刻命人跟上,從現在起,不管他去哪裡,暗衛務必都要盯緊了。
剛回宮,便有人來報,說那呂太醫乘一頂素色小轎子,轎門上插了一枚竹葉,在京中轉了好幾個府邸,最後去了賢王府。
這呂太醫怎麼這樣勇敢,竟然還敢去賢王府,不怕江廉活剮了她嗎?
而蘇婉媚,又是有什麼樣的消息,寧可出賣色相,也一定要傳遞出去呢?
31.
我著實被蘇婉媚的行徑噁心到了,一整天,我都覺得自己嗓子裡被人喂了一勺蒼蠅,還是活的,什麼都吃不下去了,就這麼趴在龍榻上虛度了半日。
晚間,江稹處理完政務回來,看到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暗笑了幾聲,坐在了我身邊。
我趴在江稹的膝頭,他解開了我的髮髻,宮女遞上梳子,江稹便接過來,一遍又一遍地給我仔細梳著頭髮。
他梳得輕柔,下手極慢,生怕扯痛了我。
倘若無事,真想讓他就這樣一直給我梳下去。從前,在楚國公府的時候,爹也是這樣給娘梳頭的,這樣一梳就梳到了白頭。
「清澗,你這裡有根白髮,要朕給你拔了嗎?」
……這還真是,一梳就梳到了白頭……白頭髮。
我微微嘟起了嘴,輕聲對江稹說道:
「江稹,從前看那些傳奇畫本,人家那些才子佳人,不都是款款深情,你儂我儂的,為什麼到了咱倆這裡,就是,兩個長不大的小孩?」
江稹的唇邊勾起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他將我的頭輕輕托起,擱在了他的臂彎上,一邊低頭點著我的小鼻尖,一邊反問我:
「小清清這樣問朕,是不喜歡當一個小孩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想啊,但是,會擔心你不喜歡這麼孩子氣的……女人。」
江稹聽了我的話,笑意更加明顯,連兩個酒窩都加深了。
「清澗不要擔心這點,朕最喜歡的,就是你孩子氣的地方。」
說著,他低頭在我的唇間輕輕落下一吻,然後也不抬頭,只貼得很近地望著我,仿佛在認真看我眼眸里的倒影。
「因為,朕也是個非常孩子氣的人。朕在外人面前是皇上,要威嚴肅穆,要恩服天下,可是,在清澗面前,朕就想當江稹。只要清澗還喜歡這個孩子氣的朕,朕就要一直當,直到我們老去,朕也是個清澗的老小孩。」
我望著眼前的江稹,忍不住就微微抬頭,吻了上去,手指滑過了他的耳垂,我笑著,也認真地對他說:
「我喜歡孩子氣的江稹,特別特別喜歡。」
江稹回笑著,他的孩子氣很快就上來了,一邊搔著我的下頜,一邊問我:
「小清清,你都沒有愛稱起給朕的嗎?就連名帶姓,江稹,江稹的喊。」
「那要麼,喊你二哥?從前一起玩的時候就喊二哥。」
江稹好像很不滿意,抓起梳子,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腦袋,我委屈地捂住腦袋,嘴都癟了進去,小聲嘟囔著:
「我就是喜歡喊你江稹啊,反正這個天下,能這樣連名帶姓喊你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江稹聽了我的話,果然又柔軟了下來,他扶我躺在床上,支肘望著我說:
「別再想賢王府了,那裡已經是過去了,聽宮女說,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事重重,朕不想讓你這樣擔憂下去。」
「可是……」
江稹不容我多言,他俯身吻住了我的雙唇,纏綿了許久,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清澗,你終究不是個殘忍的人,朕知道你恨,你想復仇,但朕怕你承擔不起折磨一個人的負擔,就算那個人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說著,江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所以,這些事,都交給朕來處理吧,朕會做得讓你滿意的,這世間有很多折磨,並不一定要落在人的軀體之上。朕不會讓他們二人好過的,朕要殺人,但殺人之前,更要誅心,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這才是世間最殘忍的折磨。」
我望著江稹一臉的認真,忍不住就點下了頭,江稹依舊溫柔地笑著,終於欺身壓了下來。
又是一夜暮色遲來,春意晚去。
第二天一早,江稹便召了我兩個姐夫入宮,不知道與這二人說了些什麼,但當晚,我娘和我兩個姐姐便也入宮來陪我了,我們四人高高興興地在後宮抹骨牌。我娘說,我爹也入宮了,還有好多大臣,今夜都被江稹留在了宮裡。
我突然有些擔心,忙讓人去問問,生怕是朝中出了什麼大事。誰知那問話的內侍,笑眯眯地回來了,連聲安慰我,說皇上那裡並無大礙,只是在給我商討冊封貴妃的儀典,因是江稹的第一位嬪妃,所以要格外花些時間。
我聽了,點點頭,但是,這樣的事情,把我爹留在那裡是做什麼呢?我娘好像知道點內情,便跟我說,我是以民女的身份入宮的,面子上不太好看,江稹就想辦法要讓親舅舅把我認為「養女」,楚國公府的養女,當個貴妃還算綽綽有餘。
至於賢王妃文氏,已經被側妃蘇氏推落水中,溺斃在了王府的荷花池裡,屍首被池底的石頭勾住,直到第二天才浮出水面。大姐說,她從大姐夫那裡聽說了,最後以賢王妃名義下葬的,是那具歌姬的屍首。
說不感動是假的,他是皇上,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他都能占有,可他就只願為我費盡心思。
不但為我徹底解除了賢王府的枷鎖,又讓我有個理由,繼續做文氏的女兒。
我的眼眶有些溫熱,我娘見了,一臉的嫌棄,讓我別在她面前這樣惺惺作態,她看了我的眼淚又不感動,該留到江稹來的時候再哭。
正說到江稹,他就派內侍來找我們了,說要帶我們母女三人去登宮城的城樓。我大姐和二姐聽了便怨聲載道,說登城樓那麼累,大晚上的能不能不去。
我好想見到江稹,便催著她們三個馬上動身,連拉帶拽地將我大姐和二姐弄到了城樓上。
江稹一見到我,便笑著將我攬進他的披風內,我大姐和二姐看了,也不甘示弱,不由分說就鑽進了我兩個姐夫的懷裡。
我兩個姐夫嚇得動都不敢動,唯恐御前失儀,但我眼尖,還是看到我大姐夫偷偷拉起了大姐的小手,二姐夫悄悄摟住了二姐的細腰。
還是我爹最痛快,一見到我娘,就顧不得江稹這個皇上了,一個兒勁兒地對我娘噓寒問暖,直到我娘煩了,呵斥了他一聲,才乖乖住嘴,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受用。
當鵪鶉,比當鰈魚幸福啊。
我仰頭問江稹,帶我們來城樓幹什麼,江稹笑著說,來看煙火。
一聽說看煙火,我兩個姐姐眼睛都亮起來了,我娘也止不住地笑。我也喜歡煙火,便乖乖依偎到江稹的懷裡,滿懷期待地望著夜空。
等了好久,也沒有看到煙火升天,我正想開口問江稹,卻聽到他「噓」了一聲,伸手指向遠方。
入夜了,長安城應當已經宵禁,但不知為何,街道巷口,突然冒出了無數的火把,像一條條火龍,瞬間便照亮了剛剛沉睡的長安。
這一條條火龍快速地匯聚在一起,若有指引一般,頃刻便直衝宮城而來,等這火龍的身影足夠近了,我才後知後覺地聽到其中傳來的胄甲碰撞、刀槍曳地的刺耳巨響。
這火龍在宮門口短暫地集結,接著便合力衝撞向了宮門,喊殺之聲冠絕於耳。
江稹,這,是你說的,煙火?!
32.
「還真的敢來啊,朕賞他們一句勇氣可嘉,對於這些有勇無謀之人,朕若不全力相迎,那才當真是失了禮數。」
江稹一邊冷冰冰地說著話,一邊摟緊了發抖的我,他向我大姐夫使了個眼神,大姐夫隨即放開我大姐,走到城樓最前方,大喝一聲:
「放!」
號令一出,我便看到城樓上有數十個漆黑的大瓦罐應聲而落,城樓下響起一片不小的哀嚎,緊接著便傳來了濃濃的燈油味兒。
「射!」
我大姐夫又是一聲號令,話音還未消散,宮城城樓上便向著宮門處飛出了箭雨,箭矢上都燃燒著熊熊火焰,無數羽箭閃耀著劃破夜空,遠遠望去,當真絢爛如煙火。
宮門處很快便燃燒起來,喊殺聲瞬間變成了呼救聲,火光越燃越烈,很快,連焦肉的味道都能聞到了。叛軍陣營中一陣大亂,士卒們不是在掙扎著熄滅身上的火焰,便是在奔走著躲避燃燒的戰友,不斷有人倒下,不斷有人後退,我聽到遠處,有人聲嘶力竭地嘶喊道:
「不許退,都不許退,不准後退一步。」
這聲音,聽起來分外熟悉,像是一位不要臉的故人。
江稹的嘴角勾了起來,眼神中卻沒有一絲笑意。二姐夫乘勢遞上了一把長弓,江稹接過,向前一步,搭上了一支被點燃的羽箭,長弓拉滿,江稹一鬆手,這支羽箭,便如鷹隼般越過了宮門上方,越過了泱泱叛軍的隊伍,如有神明操控般,墜擊而下。
叛軍隊尾很快傳來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想必剛剛那一箭,真的射中了什麼不得了的人物。
我看到我大姐夫和二姐夫的眼中都流露出了驚嘆之色,回想起江廉當年那三箭才射落的大雁,簡直就如同兒戲。
夜色太深,又有濃煙升起,我這個夜盲眼越發看不清下面的局勢,只覺得火光刺目,越想看清,就偏偏什麼都看不見。
不一會兒,我聽到二姐夫對江稹說,叛軍準備撤退了,江稹點了點頭,我二姐夫似乎也明白了什麼,伸手從靴內掏出了一支煙火,點燃後,便迅速扔到了夜空之上。
煙火在宮門的正上方炸開,一瞬間,又有無數兵勇從街巷中涌了出來,將來不及逃散的叛軍緊緊圍住。那些叛軍一開始還準備奮力突圍,但不久,這些人便意識到自己的反抗不過是以卵擊石。十二衛府兵力充足,嚴陣以待,任何一個叛兵,都插翅難飛。
「朕只要幾個主謀,其餘的,就地處決。」
我聽到這句話,禁不住偷偷看了看我娘的臉色,沒想到我娘一臉淡定,目光中甚至還流露出來讚賞的意味。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把吊起來的一顆心,放回了肚裡。
看來,連我娘都覺得,江稹,真的很適合當一個帝王。
江稹好像察覺到了我剛剛的那陣不安,便又將我拉到了他身邊,輕聲問我:
「嚇到了嗎?」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對他說:
「有你在,我不會怕的。」
江稹雖然笑了,但眼神里,還是露出了一絲內疚,他俯身在我耳畔輕聲說道:
「本來是不想帶你來看這種殘忍的場面的,但今夜畢竟有危險,朕害怕宮中有叛軍的內應,所以不能留你一個人在後宮,只能把你,還有文家人,都帶在朕的身邊。」
我聽了,心裡一暖,踮腳輕輕親了親江稹的臉頰,江稹笑著捏了捏我的手,有些依依不捨地對我說道:
「不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朕還要去繼續處理這些叛軍,你先乖乖和姐姐們在一起,好嗎?」
我點點頭,悄然後退了兩步,站到了我大姐身邊。
我大姐擠到我身邊,低頭偷偷對我說:
「皇上也真是的,也不告訴我們是這樣的好戲,早知道,我帶些瓜子來。」
這句話被二姐聽到了,她皺了皺眉頭,我以為她要數落大姐,沒想到她從袖口裡抓了一把瓜子給她!
「文清渠,你也不知道問問我有沒有,我這磕了半天了,唉,就怕回去又要上火。」
我不想理這兩個人了,只是遠遠地望著江稹,只聽到我二姐夫上前回報,說宮中無虞,沒有任何一處宮門被叛軍攻破。
江稹點了點頭,又問他,那天牢呢?
二姐夫說,對天牢的進攻極為猛烈,不遜於攻擊宮門的兵力,但好在天牢有提前布防,最終有驚無險,將叛軍都擊退了。那些從天牢敗走的叛軍還想逃奔出城,但也被十二衛府拿下了。
之後,又有數名我叫不上名字的武官來回奔走回話,他們向江稹回稟的事情,我並不能一一聽懂,但好像,今夜一切順利,皆如江稹所料。
終究,這長安城裡的所有風起雲湧,都逃不過他這位主人的掌控。
江稹忙碌了好久,最後才轉身,對著城樓上的眾人說道:
「今夜讓大家受驚了,叛軍已被剿滅,都隨朕回宮吧。」
說罷,他大步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對我說:
「清澗,我們走吧,去給所有恩怨,畫上一個結局吧。」
我輕輕地點點頭,和他並肩走下了宮城城樓。
33.
江稹帶著我,一路就走到了大殿後側,他命人將我偷偷帶到屏風後,依祖制,嬪妃不得進入朝堂正殿,但江稹說,不管祖制如何,我必須親眼見證賢王府的結局。
朝堂上,已經站滿了被江稹留下來的臣工,我在屏風後站定,剛看了眼大殿的模樣,江稹便進門了。他不緊不慢地走到龍椅上坐下,然後傳旨把那些罪人都帶上來,神色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要一杯茶喝。
不一會兒,便有八九個五花大綁,滿身狼狽的男人被帶到了江稹面前,幾個人一進門就哭著趴在地上,一邊痛罵自己,一邊哀求江稹饒恕。只有一個人,遠遠地站著,也不說話,一臉麻木,仿佛此事與他無關。那些大臣們見到這一幕,也都是交頭接耳,議論不絕。
我透過屏風仔細看去,只見站著那人臉上有好大一處傷口,左眼被紗布包了起來,還在不斷滲血,臉上脖子上有多處燒傷,樣貌已然全毀了。
江稹好像一點也不急著發話,只是靜靜地翻看著手上的一份名冊,任由這些人失聲痛哭,等到他們嗓子都有些沙啞了,他才咳嗽了一聲,只這一聲咳嗽,便收住了滿殿的嘈雜。
「眾愛卿,今夜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朕很久,這些罪人想要朕的命,朕都知道,可為什麼,還要進攻天牢呢?朕剛剛將羈押犯人的名冊都翻了一邊,可還是不得其解,眾愛卿說呢?
江稹此話說完,列位臣工中立刻有一人站出來,對著伏地顫抖的幾人厲聲喝道:
「爾等賊子還不召來,為何攻擊天牢?若再有一絲隱瞞,絕不輕恕!」
此話問完,那跪在地上的幾人反倒不出聲了,互看了幾眼,有些面面相覷。終於,其中一人微微直起身,一邊斷了線似地往地上落淚珠,一邊聲如蚊蠅般說道:
「回陛下,罪臣攻擊天牢……是為了賢王側妃。」
聽到這個答案,朝上那些大臣,又開始了竊竊私語,那個問話的臣子眉頭緊鎖,又再次厲聲喝問道:
「休得胡說!那側妃不過是一介罪婦,就算救出來,也只會連累賢王,焉值得你們花這樣多的兵力去救?!還不速速如實招來!」
說話的那人哭得更厲害了,一臉的悔不當初,邊哭著,邊顫抖著開口說道:
「陛下,陛下恕罪啊,罪臣並非要劫獄救賢王側妃!臣等是為了了結她的!罪臣本不想摻合賢王府的這趟渾水,實在是,被側妃拿住了把柄要挾,陛下明鑑,臣是被逼造反的啊!」
江稹默默地聽著,出神地看著這幾個人,手裡把玩著他自己的玉璽,好像並不關心這幾人在說什麼。
那問話的臣子卻是八卦,又向前踱了幾步,斥責幾人還不將實情全盤托出。那幾人一時面紅耳赤,羞憤交加,最後,還是痛哭著,說出了背後窩囊到極點的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