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魚完整後續

2025-07-14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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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叫道:「救側妃」,王妃不再掙扎,潛入水底,憑著自己刻苦練出的水性,奮力潛游到了荷花池對岸,憋著最後一口氣,抽出了她藏在髮髻里的蘆葦稈,一端咬在嘴裡,一端伸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氣。

嘔,春華那個死丫頭,是從哪個角落裡給我翻出來的這根陳年葦稈子,她主子在水下都要憋死了,好不容易換口氣,嘴裡居然是一股爛泥加水藻混合發酵的味道。

這味道太上頭了,我差點就一發力從池底浮上去了。

幸好我忍住了,無他,唯習慣爾。

1.

我這賢王妃一做就是三年多,一千多個日夜,沒有一天不是咬牙切齒捱過去的,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我要忍住,起碼不能敗在這一根葦稈子上。

爛泥加水藻算什麼,比起我在賢王府吃過的苦頭,這點味道實在不夠瞧。想當年,蘇婉媚把我的臉按進她的洗腳盆的時候,我不是順嘴連她的洗腳水都喝過了嗎。跟蘇婉媚的洗腳水比一比,爛泥?那是護膚品吧。水藻?算得上保養品了。

想到這裡,我終於鎮定下來,在水底安靜地站在,換氣,順便極不情願地品嘗著爛葦杆的味道。

荷花池對岸滿是呼喊聲,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跳水聲,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心想,這水下的黑暗,終於要見見青天白日了。

很快,對岸傳來一連聲的驚呼,岸邊人聲鼎沸,像炸開了鍋一樣,但嘈雜太多,我一點也聽不到他們在喊什麼。

雖然已經八月了,但這池水還是有些冰冷,一股寒意從我的四肢蔓延而起,蝕入了軀幹,我在水裡打了個寒戰,小腹一陣陰疼。

就在我打算咬緊牙關,撐到最後一刻的時候,一雙大手將我從水裡撈了出來,下一刻,我就被扔進了一床厚棉被裡,還不等我反應,便又被扔進了一頂小轎中。

我掙扎著,從厚棉被裡探出頭,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黑衣男子的懷裡。他沒有看我,正微微掀起轎子上的小窗,凝眉看向外面,待看清了情景後,便冷笑了一聲,吩咐轎夫繼續前行。

起轎時,轎子猛地往下一沉,發出了「嘎吱」一聲,想是因為裡面多了我這個大活人的關係。我有點惱羞成怒地瞪了那黑衣男子一眼,輕聲罵道:

「江稹!不是讓你換頂大一些,結實一些的轎子嗎?怎麼還是這頂小破轎?」

江稹冷冰冰地看著我,眼神好像在打量剛從池子裡撈出來的死魚,可能我現在的模樣和味道,也跟死魚差不多吧。

這怪不得我,荷花池是為了養荷花的,池底都是經年累月,營養豐富的淤泥,再加上蘇婉媚又在池子裡藏了些見不得人的秘密,那味道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夠欣賞的。我剛剛在池底潛游這一大圈,可能已經把這所有味道都攪了個均勻,成了怪味的集大成者。

本來,我自己覺得這點味道沒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但是考慮到江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叨人物,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蜷縮起來,儘量蠕動得離江稹遠一些。

誰知道這個神經病不領情,他一把抱緊了我和我的棉被捲兒,低頭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文清澗,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你再亂動,小心轎夫崴了腳。」

他都這麼威脅我了,我只能乖乖停下,安安靜靜地被他抱在懷裡,但是我到底不服氣,小聲嘟囔著:

「那你倒是換頂大一些的轎子啊。」

江稹冷哼了一聲,頗有些不屑地回敬道:

「你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蠢,為了掩人耳目,每次來賢王府都挑最不起眼的轎子。若偏偏是今天,換了一頂大轎,這全府上下哪個人不要多看兩眼,還怎麼趁亂把你救出來?」

江稹此話不無道理,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只能悄悄閉上嘴。轎子裡一時很安靜,只能聽到榫卯處發出的「嘎吱」聲。

我和江稹認識多年,彼此成為同盟也有段日子了,但我還是第一次被他抱在懷裡這麼久,雖然隔了一層厚棉被,到底還是有點羞恥。

兩個人若是能像平常一樣斗幾句嘴還好,但他現在就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我被他盯久了,腦子裡都是些不該有的泡泡。

正胡亂想著心事,突然身上又是一陣惡寒,我趕緊掩住嘴,壓低了聲音,打了幾個小小的噴嚏。江稹聽了,眉心又皺了幾分,緊緊地擰成了一個疙瘩,抱著我的手臂也收得更緊。

「清澗,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你不會再有這樣的苦楚了。」

江稹的聲音低了幾分,語氣也再不似從前那樣冰冷,甚至帶著一絲柔情,我輕聲應著,抬頭看去,才發覺他的目光里滿滿的都是心疼,一陣暖意漫上了我的雙頰,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累,有點壓抑不住困意了。

也難怪,三年了,終於能脫離苦海,過上安心的日子了。

全靠我當初慧眼識珠,跟對了江稹這個大佬。

2.

長安城裡,世家如雲,貴戚遍地,文氏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戶,忙活了兩三代,勒緊褲腰,終於掏空家底換了一個楚山伯爵的虛銜。沒有封地,沒有儀仗,府邸自建,純屬糊弄冤大頭的賠本買賣,唯一的功勞,就是給長安城的名門望族,添了少許茶餘飯後的小笑話。

第二代楚山伯很不齒自己的老爹花錢被人羞辱,便給自己制定了以三十年為期的宏圖偉業。頭十年奮發圖強,博一個功名;再十年官場廝殺,攬權斂財;最後十年要廣結黨羽,誅殺異己,獨步朝中。

怎麼說呢,思路清晰,目標明確,是個狠人,就有一點,他沒想到自己襲爵後,只活了十五年。

不過也是幸運,第二代楚山伯早早去了,屁股也擦得乾淨,沒給外人留下把柄。長安親貴們也因為這位楚山伯而對文氏刮目相看。等第三代楚山伯襲爵時,正趕上新皇登基,趁著還有些聲勢就,將自己的女兒送進了後宮。這位文氏女也爭氣,一入宮就是盛寵,連生了好幾個皇子,被封為貴妃,末了,還給她老爹的爵位升了一級,從楚山伯變成了楚山侯。

後來先皇駕崩,文貴妃的次子繼承皇位,又再次恩封外戚,將楚山侯變成了楚國公,就這樣傳到了第四代。

這位文貴妃就是我的親姑姑,而我爹文勝,便是文氏的第一位國公爺。

聽起來文氏好像挺威風,仗著當皇上的外甥,當貴太妃的姐姐,我爹這位國公爺應當滿長安橫著走。哼,他倒是想,可實際上,我爹可能是全京城最鵪鶉的男人了。

我這位當貴太妃的姑姑目光長遠,她還是貴妃的時候,就清醒地知道,文氏一族飛黃騰達全靠她肚子爭氣,其實一無軍功,二無權位,哪天她嘎巴一蹬腿,文氏也就離涼透不遠了。所以她隔三差五就派人來敲打我爹,要他好好讀書,考個功名,好入朝為官。奈何我爹不是讀書的材料,每天早起晚睡,一日裡有七八個時辰都在埋頭苦讀,就這樣,還是氣走了三四個老師,個個臨走前都徒嘆我爹愚鈍不可教。

我姑姑看著這情形,心裡也是哇涼哇涼的,便狠下心,給我爹選了個長安第一才女當娘子,把希望寄託到了下一代。

結果我娘連生了三個女兒,長女文清渠,次女文清溪,而我是么女文清澗。生完我們三個,我娘就再也沒懷過娃了。姑姑咽不下這口氣,又想給我爹房裡塞人,但我爹心疼我娘,說什麼也不肯納妾,就守著我們三個女兒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小時候,我姑姑還時不時找找我娘的麻煩,但後來還是看開了,開始把我們三個姑娘叫到宮裡,陪她一起抹骨牌。

就是在姑姑宮裡,我認識了江稹,還有他哥哥,江廉。

江廉人長得清俊,廣有盛名,十三歲便被先皇封為賢親王。十四歲春獵時,策馬挽弓,三箭射落北歸大雁,也射落了長安一半少女的芳心。十五歲時,與文人騷客在鴻鵠樓暢飲,醉後在影壁上題寫一首《思傾國》,文采斐然,又俘獲了長安另一半少女的春心。從他開始議親,長安城的待嫁姑娘就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人人都希望能把女兒奉給江廉這位絕世佳公子,翩翩好兒郎。

結果,這個爛桃花落到我頭上。

你要問為什麼,那就是我們姐妹三個抓鬮,我中了。

你要問江廉這樣的神仙人物,為什麼非要娶楚國公家的女兒,那也簡單,因為先皇不想讓賢王繼位,所以賢王妃也不能出身權貴之家,要儘量挑個好拿捏的。而說到長安的鵪鶉,又有哪只能比我爹更好欺負呢。

於是,江廉沒得選,十六歲就跟我訂了親,訂親後不久,他父皇就駕崩了。喪期過後,他又拖著不肯成親,還是我姑姑最後出面,強行定下了日子。他拗不過自己的母親,只能用一頂花轎把我抬進了賢王府。

我還記得,新婚那夜,他問了我的名字,然後沉默半晌,冷笑一聲,吐出一句話:

「文清澗,還真是,聞之輕賤。」

也就是從聽了這句話開始,我確信,我大姐和二姐抓鬮的時候肯定作弊了。不然,為什麼在家時,跟娘出門怎麼都輪不到我,而等到跟江廉結婚的時候,我一抓就中了。

三年前,姑姑過世了,江廉好像也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討厭我,我這個賢王妃,從無人問津的擺設,變成了人盡可欺的老鼠。

直到今天,我,終於能徹底擺脫江廉。

至於江稹,哈,他是當今皇上,還有什麼可說的麼?

皇上好不好看,會不會騎射,作不作艷詩,很重要嗎?

重要個鬼,他是皇上就夠了。

烏泱泱地在下面跪了一地的臣子們才需要各種各樣的花邊傳聞,他這個站在頂端的人,不需要這些額外的陪襯。

雖然,他確實很好看,很會騎射,極擅長寫艷詩,方方面面都比江廉出色。

不然,你以為他父皇為什麼選他當皇帝?

3.

我是楚國公府最早出嫁的女兒,進賢王府的那年只有十三歲。

那時候,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娘唯恐江廉看不上我,便給我選了四個陪嫁丫頭以壯聲勢。這四人個個貌美如花,才情不凡,忠心耿耿。

就是,名字都取得比較土,分別是春華、秋實、夏蟬、冬雪。

誰都沒想到,這四個丫頭,誰都沒能入江廉的法眼。我們主僕五個在賢王府當了好一段時間的透明人,後來我姑姑過世了,江廉一出喪期便帶回來一個側妃。

這位側妃乃是相國大人的獨苗千金,閨名喚作蘇婉媚,生得那叫一個不染塵埃,姿容天成,春秋夏冬四個丫頭,根本比不過。

相國府教養女兒也極為細緻,蘇婉媚大到治家理財,小到刺繡縫紉,樣樣精通,色色出挑,又極通文墨,能歌善舞,閒來還會畫個工筆花鳥以自娛。春秋夏冬四個丫頭,根本就沒啥好比的。

你問我?開玩笑,春秋夏冬四個丫頭都比不過,那我肯定更沒法比啦!

首先,我娘雖然是京城第一才女,但是容貌平平,所以我們文氏姐妹三個都不是美人。其次,我娘婚後就顧著跟我爹相親相愛,從來就不記得好好教養她的三個女兒。

最後,我娘現在已經算不上京城第一才女了!這個稱號已經有人拿來稱呼蘇婉媚了,她還同時兼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

對此,我只能說一句實至名歸。

別問為什麼了,問就是我打不過蘇婉媚。

對,我,打不過蘇婉媚,她年紀跟江廉一般大,也就是說,她比我大三四歲,還有,她自幼練舞,我自幼體弱,你看過哪只鵪鶉能打得過鳳凰的?

自從蘇婉媚入了賢王府,我的日子就不怎麼好過了,蘇婉媚和江廉的目標很一致,就是要弄死我,然後讓她這位蘇側妃,變成名正言順的賢王妃。

他倆聯起手來整治我,只用了一個回合,就讓我丟盔又卸甲。

我還記得,那也是個夏日,我在荷花池旁玩耍,遠遠地,看到江廉挽著蘇婉媚的手,兩個人親親熱熱地沿著小徑一路走來,時不時地貼耳私語,望之如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

我一時看得出神,無意間喊了江廉一聲,我已經記不得自己到底喊的是什麼了,但蘇婉媚聽到我的喊聲,頓時就變了臉色。她陰沉沉地走到我面前,口舌不停地說了快一炷香的時間,大意就是我剛剛那樣喊江廉非常不恭敬,不是賢王正妃應有的儀態。

我當時笑了,是真的挺可笑的,賢王府的後院,蘇婉媚這個側妃都能和賢王手挽手散步,我這個正妻喊一聲又怎麼了?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喊的這一聲到底有什麼不妥,反正,蘇婉媚給江廉遞了根雞毛,江廉也就毫不含糊地拿來當令箭使。

江廉以我「蔑視夫權」為由,將我關進了賢王府的佛堂,讓我齋戒,抄佛經,每日誦經百遍,還要每晚去蘇婉媚房中跟她學禮儀。

學禮儀,說得好聽,我去了,蘇婉媚教我的第一課,是端洗腳水,不是江廉的,是她的,她剛洗過的。

我咬著後槽牙,端起水盆,剛走了一步,就被蘇婉媚絆倒在地。周圍都是她的侍女,沒人上前扶我,蘇婉媚抓著我的頭髮,一把將我的臉浸在沒灑出來的半盆洗腳水裡。另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不讓我抬頭,嘴裡,還甜甜地說著:

「王妃,您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一下就摔倒了。」

我掙扎了許久,終於等來了江廉。蘇婉媚一放開我,我就哭著爬向江廉,向他告狀。他卻只是嫌惡地看著我,然後轉身安慰蘇婉媚,讓她快些去換衣服,濕衣服穿久了,小心傷風

可我呢,我渾身濕透,頭髮被扯散,淚落了滿地,江廉卻故意不看我,只是厲聲呵斥我,要我趕緊把地上的水都擦乾淨。

偌大的賢親王府,上上下下幾百人侍候,他偏偏就要王妃親自擦地。我不肯,想站起身,但是江廉回手給了我一記耳光,他說,擦不幹凈,就不許我起來。

那晚,我哭了很久,也被他打了很多次,我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折磨我,與我和離,甚至給我一紙休書,不可以嗎。

江廉說,不可以,因為我是先皇欽定的賢王妃,這輩子,他想我走,就只能將我放在棺材裡抬出賢王府的大門。

我哭著哀求,我說皇上不會在意的,皇上早就知道,我是抓鬮抓中了才嫁給他的。江廉怒紅了眼睛,將我推到了屏風上,琉璃屏風碎了一地,割傷了我的手腳。但蘇婉媚還是很心疼她的屏風,氣不過,最後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片,劃破了我的臉。

鮮紅的血從我的臉上蜿蜒流下,江廉俯身在我耳邊說:

「文清澗,識相點,你不想日日都這樣忍受折磨,就趕緊自我了結吧。」

但我沒如他所願。

折磨我都受了,而且一忍就是三年。

我不能橫著走出賢王府。

否則,我娘和我爹該有多傷心啊。我的姐姐們,會一輩子悔恨自己抓鬮的時候作弊的。還有我的春秋夏冬,我還要給她們一個好歸宿。

還有江稹,我捨不得江稹。

4.

不知過了多久,江稹的小轎子終於落地了,又是「嘎吱」一聲巨響,將我從昏睡中驚醒。一睜眼,就看到江稹還牢牢地將我和棉被捲兒抱在懷裡,我撲騰著要起身,但江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我,輕聲對我說道:

「沒事的,朕帶你出去,你不要動,小心被風吹到。」

我紅著臉點點頭,江稹微微一笑,準備起身。

但是他起身失敗了。

轎子太小了,門也太窄了,江稹還沒站穩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壓出了一聲更響的「嘎吱」。

我心想自己是不是不配擁有浪漫。

江稹的臉色有點尷尬,他把我像抱小孩一樣豎抱起來,終於把我運出了轎子,帶進了一處房舍。

這裡像是他早就安排妥當的落腳點,否則長安城裡沒有哪個神經病會在六月份燒爐子,把整座房子烘得像蒸籠一樣。偏房正中放著一架屏風,屏風後是熱氣騰騰的澡盆,我一看到澡盆就等不及了,甩開棉被,三五下就扯乾淨了身上的濕衣服,光溜溜地把全身連頭都浸到熱水裡,好像自己是一顆水煮蛋。

熱水微微有些燙,我覺得荷花池內的污穢和寒氣終於都從我的周身被驅散了出去,但是還沒等到我好好享受,就聽到江稹在屏風另一側催我:

「別泡太久,此處是專門給你驅寒的,不能久留。」

大佬發話了,那我只有聽話的份兒,我摘下滿頭的簪環,儘量將頭髮上的綠水藻和淤泥洗乾淨。澡盆里已經放過皂角了,但還是沖刷不掉水底的那股異味。我苦笑著聞了聞自己的胳膊,皺眉說道:

「江稹,我現在聞起來像只魚。」

屏風外的江稹聽了淺笑幾聲,笑著應和我道:

「好魚不攪渾水,快洗一洗就從澡盆里出來吧。這裡還不是萬分安全,等你我脫身了,你再慢慢泡。」

我趁著他看不見,偷偷翻了個白眼,匆匆擦乾身子,盡我最快的速度套上一身衣服,頭髮還濕答答的,也沒辦法,正好看到那根蘆葦稈兒還在地上,就順手撿起來,綰了個髮髻。

走出來,才發現江稹已經換了身華服,大紅繡團龍紋的夏袍甚是精緻別致,配上他那常人難及的相貌,可真是清雅俊逸,瀟洒倜儻。

呃,就不能給我也來一套好衣服嗎,他給我準備的,可就是尋常百姓穿的細布素裙啊,是生怕我看起來不像丫環嗎?!

也不知道他是小氣,還是有心機。

江稹沒注意到我陰沉的臉色,只是上前拉起我的手腕,急忙忙地就往外跑,邊跑邊說道:

「快走,快走,你大姐夫今天在賢王府通風報信,一會兒你二姐夫就會帶兵來把王府圍住,搞不好整條街都要給封了,到時候若是困在這裡,可就不妙了。」

我來不及跟江稹生氣,只能跟著他匆匆上了一輛馬車,車夫揚鞭催馬往城郊跑去,一口氣就跑到了江稹的上林苑。

動手之前,我跟江稹只計劃到如何把我帶出賢王府,後面的步驟我沒來得及細問,所以現在一頭霧水,不知他什麼打算。正想著,就看到江稹的四個貼身親隨策馬從遠方跑來,身後還跟著一匹御馬,大概給江稹準備的。

等等,我的馬呢?莫非他們想把我扔在上林苑這個破地方?江稹不是卸磨殺驢的那種人啊。難道因為我現在扮了個丫環,所以打算讓我一路跑回去?天殺的江稹,你敢讓我跑回長安,我就把你……我還真沒法把你怎麼著……

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要賴著江稹,不讓他把我扔在這裡就好了。

想到這兒,我伸手就把自己掛在了江稹的脖子上,江稹被我猛地一墜,差點閃了腰,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但是,他沒有制止我繼續掛在他身上,反而看著我笑了笑,伸手把我攬進了懷裡。

看來他沒打算把我這個小包袱丟下,還算他有點良心。

那群人到了我倆跟前,紛紛翻身下馬與江稹行禮,我還是厚著臉皮掛緊了他的脖子,感覺自己也受了這四人半個禮。江稹讓人把馬牽過來,先將我扶上了馬,他自己才上馬坐在我身後。

江稹上馬後,他那四個親隨突然都嘿嘿笑了起來,直看得人發毛,怎麼著,這四個人想反啊?

「陛下,這女子是誰?」

江稹聽了此話,也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衝著那四人說道:

「這是朕撿來的民女,看著喜歡準備帶回宮去。」

「江稹,你胡說誰是民女?!」

我的怒吼被那四個糙漢子的起鬨聲衝散了,江稹也不做解釋,只是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笑得格外開心。

「陛下,您登基三年都沒有嬪妃,也從來沒臨幸過宮女,朝中大臣都害怕您有龍陽之癖。」

不知道是四個糙漢子裡的哪一個,梗著脖子喊了這麼一句,江稹聽了此話,非但不生氣,還仰天大笑起來。

「朕看不上長安城的嬌嬌女,就喜歡有膽識的,此女甚好,朕帶回去,讓那些酸腐老頭子開開眼!」

說完,這群混蛋都一齊笑了起來,我氣得臉漲個通紅,一邊捶江稹的手,一邊喊著:

「誰是民女啊!都說了,我不是民女!我是……」

「賢王妃」這三個字,就這樣卡在了我的喉嚨里。

江稹察覺到了我的失語,低頭靠在了我的臉側,他的鼻息輕輕噴在了我的臉上,語帶溫柔地對我說道:

「你已經不是賢王妃了,也沒法再變迴文家的姑娘,但是清澗,你還有朕,朕說過,那些日子都過去了,現在,朕再說一句,朕這輩子都不會再放你離開朕了。你忍得夠久了,朕也一樣……」

我三年前發過誓,發誓我餘生都不會再流淚了。可是,在聽到江稹的話那一瞬間,我麻木的雙眼突然有些酸澀,讓我忍不住仰起頭來。

「江稹,我好久,沒看過這樣藍的天了。」

5.

當天傍晚,長安城裡好多人都知道皇上帶了一個民間女子回宮,坊間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但剛到了晚上,就被城裡更大的一個瓜,搶走了所有火力。

而這個潑天大瓜就是--賢王府被右金吾衛親自帶人給剿了。

今日,本是江廉的二十一歲生辰,不知道我和江稹一同送上的這份禮物,可會讓他覺得驚喜。

我們這位賢王殿下一向好交際,生辰這樣的日子呢,他是一定要大擺宴席,廣請賓客的。一則可以趁機熟絡京中人脈,二則呢,這也是個拋頭露面,自我炫耀的好機會。

所以今日午時,長安城有點排面的人物,基本都聚在賢王府了,甚至連蘇婉媚的宰相親爹都賣了他一個面子,親自到場,給他一個小輩祝壽。

我爹文勝也去了,雖然江廉沒請他,但是聽說他帶來了極為貴重的壽禮,也就沒讓人攔著,勉強把他放進來了。

說實話,江廉這態度可有點心虛,我爹幾年前入仕了,現在也是與蘇相不分伯仲的一朝重臣,他還這麼看不起我爹,是怕別人知道賢王府專產酸葡萄嗎?

哎呀,反正,府里當時是賓客如雲,全天下的尊貴人物,沒來的就只有皇上一個人了。

怎麼說呢,其實江稹也偷偷到了,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江廉則是屁,都,不,知。

午宴時,江廉頻頻勸酒,酒過三巡,揮毫臨場寫了一篇《日月同輝賦》,辭藻華麗,駢賦精巧,當然又是大出風頭,贏得了滿座賓客的交口稱讚。

行吧,也算不枉費他在家捶胸頓足憋了三個月,熬白了頭髮才攢出來這麼一篇浮華過度,深意有限的文章。

生辰前一晚,他還熬了大半夜才把這篇賦文給背熟了。

這份愚鈍,簡直跟我爹不相上下。我嚴重懷疑他被蘇婉媚淘壞了身子,所以腦子才一日不如一日。

總之,江廉的《日月同輝賦》把午宴的氣氛烘到了高潮,江廉的戲幕落了,蘇婉媚就粉墨登場。就趁著宴席上漸漸安靜時,我們蘇側妃一身紅衣,不近不遠地在荷花池邊的水榭中翩翩起舞,絲竹之聲也恰到好處地從沿岸傳來。

等賓客們的視線都被她吸引住了,蘇婉媚才輕啟櫻桃口,清揚婉轉地,將剛剛那篇《日月同輝賦》唱了出來,邊歌邊舞。

還是蘇婉媚厲害啊,江廉改了那麼多次稿子,每改一次,她這舞就得重排一遍,沒想到她都堅持下來了,生辰宴上那跳得叫一個行雲流水,飄逸無拘。

舞畢,江廉親自上前,將他這位蘇側妃領到了宴席上,越過我,直接與他同席而坐。滿園賓客一開始都鴉雀無聲,待蘇婉媚祝酒後,才爆發出了雷鳴一樣的稱讚之聲,什麼「郎才女貌」,「天造地設」,所有好詞都往這兩個人身上堆砌,好像完全忽略了我這個擺設還在一旁。

對啊,我當然要出席啊,身為賢王正妻,先皇欽定的賢王妃,你以為這種場面我能躲得過嗎?

躲不過,也躲不起。

趁著眾人都在巴結蘇婉媚,我衝著我爹偷偷使了個眼色,老爺子會意,就故意怒氣沖沖地站出來,說此歌舞雖妙,但蘇氏畢竟只是側妃,不宜與親王同席,恐日後有傳言,說賢王偏寵妾室。

嘖嘖,不愧是我爹,精準地扎住了蘇婉媚的兩處死穴。

一處是「側妃」,另一處是「妾室」。

雖然都是事實吧,但蘇婉媚很喜歡掩耳盜鈴。在府里,她一向禁止下人稱呼她為側妃,只能叫她「蘇妃」。至於妾室這個詞,更是聽都聽不得。

果然蘇婉媚一下子就白了臉,江廉大概也酒意上頭了,指著我爹「你你你」了半天,也沒吐出一句囫圇話。最後還是蘇婉媚的老爹出場給自家女兒撐腰,說時候也不早了,看王妃已有倦意,不如讓蘇妃陪王妃回去安寢。

這父女倆是商量好了的嗎?都愛用「蘇妃」這個詞。

還有,蘇相這個老頭子,打從進門就沒正眼瞧過我,又是從哪兒看出來我有倦意了。我爹趕蘇婉媚走,他就讓我也不能留在席上,果然當爹的都這麼喜歡為了女兒互掐嗎?

不過他這個建議也正中我下懷,我就精神抖擻地蹦了起來,高高地昂起頭,好不得意地睥睨著蘇婉媚,伸出一隻手,要她扶我!

蘇婉媚看向我的眼神像刀林劍雨,但是我沒慫,就擎著手等著她,江廉想上來收拾我,但被蘇婉媚制止了。

在場賓客太多,她不敢,也不能,讓江廉有任何非議之舉。總之,她忍下了這口惡氣,上前扶住了我。

我二人剛走到荷花池旁,蘇婉媚就收起了那副溫柔嫻靜的畫皮,露出了一副猙獰的面孔。我看得好怕怕,但是為了大局,我還是故作鎮定,給了她一個輕蔑的笑容,還加上一句不能更侮辱她的話:

「相國大人的獨生千金又如何,只要本王妃還在王府一天,你就永遠是侍奉主母的妾室,上不得廳堂的側妃。蘇妃?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蘇,側,妃。」

我這一席話,成功激怒了蘇婉媚,她被怒火沖得一點理智都沒有了。席上的賓客還能看到我二人,她就揚手,一巴掌打在了我臉上。

清清脆脆的一聲,吸引到了所有賓客的目光。

我抓住她的手,用盡所有力氣不讓她掙脫,身子猛地向後一倒,終於將她一起拉入了荷花池裡。

落水前,我喊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放開我!」

6.

這場生辰宴,對於江廉來說,一定是畢生難忘吧。可惜我沒留到最後一刻,好好看看筵席的收場。

江稹很懂我的心思,他剛回宮,便讓人把我爹和我兩個姐夫都叫過來,說是要問問賢王府這場鬧劇的詳情。

那還用問嗎?我和他都知道荷花池池底有什麼東西,演員和託兒也都是江稹安排的。這場戲演得天衣無縫,沒出半分錯漏,江稹連夜把這三人找來,無非是想給我這個提前退場的主角,補補後續的劇情罷了。

我爹今日心情極好,紅光滿面,站在兩個忙得灰頭土臉的姐夫們面前,更顯得他鶴髮童顏,老當益壯。自打我出嫁以來,這是頭一次,我爹見我的時候,沒有癟著嘴要掉眼淚。老爺子給江稹草草行了個禮,然後大笑三聲,衝著我擠眉弄眼,好不得意地說道:

「小清清,爹今日絕對給你長臉,賢王府的荷花池裡有幾根頭髮絲都要給你數清楚,可不能輕易放過那兩個狗男女。」

我爹這嘴臉,這語氣,他演奸臣已經演得爐火純青了。

我背後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希望等一切結束後,這老爺子還記得,自己只是在「演」奸臣

我兩個姐夫也不甘示弱,爭先恐後地跟江稹說:

「陛下,渠兒一直鬧著要見妹妹,臣恐怕攔不住了。」

「陛下,溪兒一直嚷著要妹妹,臣不帶好消息回去,怕是今夜入不了房門了。」

江稹懶懶地撐著腮,慵懶地看了看我兩個姐夫,然後又瞟了我一眼,賊兮兮地笑問道:

「有意思,大姐是渠兒,二姐是溪兒,文清澗,到你這裡怎麼就變成小清清了?」

我聽了,恨恨地在桌子下擰了江稹一把。

「臭江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許叫我澗兒,澗澗也不行!」

江稹偷笑著把我摟在懷裡,對我兩個姐夫說:

「回去告訴夫人,小清清今晚留在宮裡陪朕,明日二位姐姐可以進宮來探望。」

說著,江稹轉頭看到了我爹充滿期待的目光,只能又加了一句:

「國公夫人自然也能來。」

我爹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也就不作他求,喜滋滋地在我身邊坐下,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落水後賢王府的情景。說到激動處,還唾沫星子亂飛,我、江稹、還有我兩個姐夫都未能倖免

據我爹說,筵席上所有人都聽到了江廉的那句「救側妃」,府中的下人們也都知道蘇婉媚才是王爺的心尖尖,所以,我二人落水後,跳水救人的雖多,但硬是沒有一人潛下去找我。倒是蘇婉媚,一下子就被七八雙手託了起來,一出水面,就被江廉抱進了懷裡。

我爹刻意落後了一步,落在了人群之外,他等著蘇婉媚假惺惺地吐出來幾口水,說自己已無大礙之後,才斜刺里擠進了人群。一看岸邊沒有我的身影,立刻就紅了眼睛,開始嚎啕大哭。還拍著岸邊大喊:「清清,我的兒,你怎麼捨得拋下老父老母」,「我的清清今年才剛十六歲啊」,「爹就不該做什麼國公爺,現在好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反正什麼話心碎,他就喊什麼,江廉一邊黑著臉勸他,一邊壓著怒火趕緊讓人再下水去找我。他肯定是不希望我被撈起來的,但奈何岸邊目擊者太多,他也沒法放著水裡的我不管。

王府里幾個小廝下水摸了半天,但就是找不到我的蹤影。我爹一邊罵,一邊喊,漲紫了臉,哭腫了眼。

終於,我的大姐夫看不下去岳父這副悽慘的模樣,也撲通一聲跳進了荷花池,幫著找人。我大姐夫一下水,他的幾個至交同僚,左看右看,也都一齊蹦了下去,這一下子,池子裡就多了七八個王府以外的人。

我爹邊抹眼淚,邊雞賊地偷偷瞥了蘇婉媚一眼,果然,這女人的臉色比落水時還難看。

還是我大姐夫幾人精通水性,過了不久,就聽人喊道:

「人找到了。」

「人找到了。」

對,兩個人同時喊的。

岸上的人聽到這兩聲,全都安靜了下來,我大姐夫和他同僚互看了一眼,不給江廉阻止他們的機會,順手就把水下的東西,撈出了水面。

兩具屍首,一男一女,腳上都墜著石塊,不知道已經在賢王府的荷花池裡躺了多久。

據我爹說,那具男屍已近白骨,但女屍尚新,被我姐夫抱出水面的那一刻,女屍的兩個眼球都耷拉了下來。那岸邊的貴客們哪裡見過這幅景象,幾位大人頓時就吐了。這都還算體面的,還有幾人失禁,幾人暈倒,怕是來日沒臉上朝了。

蘇婉媚的爹,就是暈倒的其中一位。

他倒下了,江廉和蘇婉媚根本鎮不住這個場面,也就是趁著這陣騷亂,江稹把我從池底撈上來,帶出了賢王府。大姐夫的親隨也在這時偷偷跑了出來,去給我那當右金吾衛的二姐夫通風報信。

眾目睽睽之下,從荷花池裡找出兩具屍首,任他是賢親王還是賢天王,都別想全身而退了。據我爹說,江廉後來反應過來,想讓府兵封住王府。奈何今日,他府上全是朝中顯貴,這些人惜命如金,現在又親眼見證他是個殺人的主兒,哪肯讓他擺布,硬是放執金吾衛的兵馬踏進了賢王府的大門。

等我爹和兩個姐夫離開府邸時,荷花池底已經尋出了七具屍首。兩男,三女,其中一女屍還尚是孩童。

這些,都曾是蘇婉媚的秘密。

7.

我爹興沖沖地給我說完,我一轉頭,就看到江稹還在一臉嫌棄地擦口水,可能這大紅的夏袍他明天就不要了,挺可惜的。

我爹說了半天,有點渴,可是又不敢使喚江稹身邊的宦官,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也不敢使喚江稹的內侍啊,只能再可憐巴巴地看著江稹,果然,他無可奈何地望了我們父女一眼,抬手讓內侍去備茶。

我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江稹嘆了口氣,又把走了一半的內侍喊回來,讓他再去準備些宵夜。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聽到「宵夜」兩個字後,我那兩個姐夫都精神一振,坐得筆直了起來。

不知道這倆人在家都是怎麼被苛待的,一個左驍騎,一個右金吾衛,都是長安城裡手握重兵的武將,聽到有吃的竟會這麼高興。

很快,那幾個內侍就搬了桌几進來,就在外廳調開了席面,我們幾人坐定後,便又有內侍送來了幾樣精緻菜肴。

我聞到飯菜的香味,才發覺自己已經餓了,雖然白天為了填肚子,已經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吃了很多東西,但畢竟過去很久了,我也該餓了。一時間,我,還有我的姐夫們,都沉默不語,埋頭苦吃,只有我爹和江稹還慢悠悠地品嘗,偶爾還遙遙舉個杯。

江稹他怎麼不餓,是不是等我洗澡的時候偷吃了?

來不及細想,宵夜就已經進了我的五臟廟,我兩個姐夫也很快就吃好了,我索性讓他二人坐近點,把那七具屍首的詳情說給我聽。

我兩個姐夫不敢當著江稹的面駁回我的請求,但看他兩人的臉色,可能很後悔剛剛吃得太飽吧。

「第一具男屍,年紀很大了,死了大約有三年了。」

大概是賢王府的老內侍吧,他從小看著江廉長大,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後來又跟著江廉從宮裡搬去了賢王府,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但是有什麼用呢,他不喜歡江廉做壞事,尤其不喜歡江廉髒了手,可是江廉的手早就髒了,也早就聽不進勸了。

他曾經和江廉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不見了蹤影,蘇婉媚說把他送回原籍養老了,原來養老是假,給蘇側妃養魚才是真。

「第二具男屍年輕,右手手臂受過刀傷,死了快兩年了。」

江稹的臉冷了下來,嘴角抽了一抽,我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不想讓他失態。

那是江稹的暗衛,曾經替江稹擋了刺客一刀,右手留下了殘疾,但身手還算可以。江稹原來暗中讓他去賢王府送信,送了一年多都沒什麼事,後來,派他去暗查賢王府,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一具年輕女屍,死了有一年了。」

不知道這是誰,自蘇婉媚過門,賢王府里消失的女人絕對不止三個,剛死了一年的也都不止。

大姐夫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氣,補充道:

「一開始沒什麼特別,但後來,聽仵作說,這女屍已經有了身孕,馬上就要顯懷了。」

我心頭突然一陣噁心,恨不能把宵夜都一口氣吐出來。讓我噁心的不是女屍,更不是給我講細節的姐夫,而是蘇婉媚。

那個身孕,讓我對上號了。

這是蘇婉媚自己的陪嫁丫環,對蘇婉媚最是死心塌地,平日裡蘇婉媚讓人欺負我,十有八九是這個丫環站出來對我下手。府里其他下人都多少還顧忌著我是正妻,還有個當楚國公的爹,但這個丫環從來不想那麼多,蘇婉媚讓她動手,她就一定動手,從不留情。

蘇婉媚來葵水的時候,總會讓她的陪嫁丫環服侍江廉過夜,次日當然都要飲避孕湯,卻不知道為何,這避孕湯沒有生效。我說為什麼用得這樣得心應手的一個丫環,說沒就沒了,也不見蘇婉媚動容,原來真相是這樣。

蘇婉媚她,是真的不怕遭報應。

「另一具女屍,剛死不到一個月,身上多處骨折。」

一定是柳絲藝館的歌姬了,這是個痴情的傻女人,對江廉錯付芳心,掏空了所有積蓄給自己贖身,連繡花鞋都沒穿,一路赤著腳,從藝館走到王府,以為自己重獲自由後,就能清清白白地踏進賢王府的大門了。

蘇婉媚是讓她進門了,但是沒說她能活著見到江廉。

這個歌姬是被人從樓閣上推下來摔死的,江廉回府前,蘇婉媚就收拾好了一切。這位賢親王,自始至終,甚至都不知有歌姬來找過他。

「還有那具小女孩的屍首,仵作初驗,在七八歲左右。」

那是小丫環芸兒,生得水靈靈的,初次見我的時候,還傻愣愣地開口喊我姐姐。記不得她姓什麼了,但她家是因罪沒入奴籍的,後來她被人當作禮物送給了江廉。江廉看她長得好,就送給蘇婉媚使喚。

後來,芸兒失手摔壞了蘇婉媚的一枚鳳簪,蘇婉媚發了好大的火,讓人一直打她,直到把她弄死。

蘇婉媚一個賢親王側妃,是不夠資格戴鳳簪的,這絕對不是宮中或府中給她準備的,想來蘇府也沒有這個膽量如此僭越逾矩,不過,想想她當時那麼生氣……

想必這根鳳簪,是當年江稹送她的。

8.

這世上,第一個讓我動心的男人,不是江稹。

同樣地,第一個讓江稹動心的女人,也不是我。

我和江稹倒是很早就認識了,小時候,我每次進宮,一定會找他玩耍,比起青梅竹馬,其實有個更好的詞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這是我姑姑說的,因為每次在外面玩完了,我倆都會弄得一身髒,一身臭。我還好,頂多被姑姑說兩句,我爹很快就會心疼,然後不嫌臭地把我抱回家。

江稹就慘了,他母妃,他父皇,還有他老師,會輪番把他數落一遍,罰一遍,然後這事才算過去。

不過這些說教和懲罰對江稹都沒什麼用,我下次入宮的時候找他一起玩,他還是會跟我走,玩過了,還是一定會變得髒又臭。

作為一個玩伴,江稹特別喜歡我。

作為一個每次玩耍過後都會變得又髒又臭,還會讓他挨罵挨罰的小姑娘,江稹對我一點特別的感情都沒有。

不過很公平,老天也沒有讓我對江稹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他是皇子,是表哥,也不過就是這座肅穆莊嚴的宮城裡,唯一鮮活的人。

十一歲那年中秋節,我入宮給姑姑請安,姑姑把我留在宮裡住了一晚。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破天荒地,我沒有去找江稹一起玩耍,而是一個人在宮裡冒險。

中秋的月亮好圓,好大,我突然就想爬到假山上,想離月亮更近一點。

我這個人呢,是想到什麼,就要做什麼,所以我偷偷繞去後殿搬了架梯子,特別開心地爬上了御花園裡的假山。

假山上的夜風有點兒冷,但是月亮看起來好像真的比平時要大,要圓。我就傻傻地在假山上看了一會兒月亮,等打算爬下去的時候,才發現梯子被人挪走了。

那一刻,我特別心慌,連喊都不敢喊。

不過喊了也沒用,宮裡人都在前殿宴飲,只有我一個偷偷跑了出來。

我一個人蜷縮在假山上,迎著冷風,聽著蟲鳴,頭頂圓月,大聲抽泣,生生把闔家團圓的中秋節過成了思悼日。

就這樣被睏了好久,我才聽到假山下傳來了笑聲。

來人卻不是江稹,而是他哥哥江廉,他搬來了梯子,還護著我,讓我好好地爬下來。我哭得滿臉鼻涕淚,他就抽出自己的絲帕,給我擦臉,然後帶我回了宴席。

他那年十五歲,已經獵過了大雁,寫過了《思傾國》。

映著中秋佳夜的熠熠清暉,他就是我眼裡最明亮,最溫柔,最如水的一段月光。

我揣著他的絲帕,紅著臉回了家,從此那方絲帕成了我的寶物,誰都不能拿走。

那一年,我大姐文清渠十六歲,卻仍待字閨中,我娘正焦頭爛額地給她張羅親事。大姐繼承了我娘的聰慧,雖然她不愛填詞作賦,但寫文章針砭時弊是一把好手,倘若生得男兒身,未嘗不能讓文氏一族更上層樓。

我二姐文清溪也十五歲了,她和江廉一般年紀,從小熟識。雖然,她沒有我大姐那樣的才氣,但卻有姑姑一般的玲瓏心思,在京城貴婦圈裡,是一等一的好人緣。

所以,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先皇要在文家選賢王妃的時候,我娘竟然讓我們三姐妹抓鬮決定。大姐和二姐,哪一個都比我更合適,可偏偏,文家同意讓鼻涕都沒擦乾淨的我,跟江廉定親。

待嫁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我每天都懷著期待,懷著憧憬,雖然這樣的泡沫幻想,在新婚的第一夜就結束了。

可是,我不怪我的姐姐們,她們心裡,只有那個抱著絲帕痴痴笑的傻丫頭。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被江廉的畫皮蠱惑,沒能看清他那純黑的內瓤。

也是在我和江廉定親的那一年,江稹被立為了儲君。我入宮給他慶賀的時候,突然發現他身邊多了一個漂亮姑娘。

那姑娘稍微比他大一兩歲,生得裊娜纖細,如出水芙蓉,說起話來鶯聲燕語,分外繾綣溫柔。江稹的眼裡滿滿的都是她,連我的影子都擠不進去,姑姑跟我說,這女孩子叫蘇婉媚,是蘇相國的獨生女。

那是我出嫁前,跟江稹見的最後一面,也是長那麼大,唯一一次,他見到我,沒想跟我一起玩。在心愛的姑娘面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稹,開始害怕自己變髒,變臭。

趁著我姑姑與蘇婉媚說話,江稹把我拉到一邊,非常緊張地遞給我個荷包,我打開荷包,裡面是枚小小的累絲金簪。雖然小,但做得精緻,金絲纏出了一隻小鳳凰,嘴裡還含著一顆明珠。

江稹說,這是他親自畫了圖樣,讓司珍坊私下給他做的。我聽了直搖頭,這不就是姑姑擔心的兒女私情嘛,可是為了蘇婉媚,江稹就是豁出去了一回。

他讓我把這枚鳳簪悄悄送給蘇婉媚,我接過荷包,跟他打趣說,送人家這枚鳳簪有什麼意思,這是皇后才能戴的首飾。

江稹看著我,格外認真地跟我說,等他繼位以後,就要讓蘇婉媚戴上這枚鳳簪。我挺佩服江稹的勇氣和決心的,為了我倆從小「臭味相投」的情誼,我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差事。

我在一棵梨花樹下攔住了蘇婉媚,把荷包和江稹的話都帶給了她。潔白的梨花花瓣兜頭蓋臉地從樹上飄落,蘇婉媚飛紅了臉,躊躇了半晌,終於伸手收下了荷包。

她還笑著對我說:

「清澗妹妹,謝謝你。」

我當時真的以為,她這聲謝謝是真心的。

就像彼時,我對江廉的傾慕,和對江稹的祝福。

9.

當年的長安城,好比是全天下最大的魚塘。

城中所有的未婚男女,無論出身,無論年齡,都是這魚塘里的落單鰈魚。大家每天在一個池子裡遊走,互相吐個泡泡,或者甩甩尾巴,希望有一天,能遇到相濡以沫的另一半,共享魚水之情。

我們這群單純懵懂,羞澀中帶著傻氣的鰈魚,從未曾想過,這個魚塘之外還另有天地。在魚塘外的天地里,想要弄到一隻鰈魚,也不是非要吐泡泡,甩尾巴,那個世界裡有兩樣魚塘里沒有的東西,叫做魚鉤和魚餌。

曾幾何時,我和江稹,都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下最好不過的另一半。殊不知,我們兩個傻魚,只是開開心心地咬住了垂釣者的魚餌,然後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掛在了魚鉤上。

憶往昔,只能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不過樂完了,還是要付出代價的。睜開眼,看清了自己其實躺在菜板上的那一刻,真的挺驚心動魄的。

蘇婉媚,就曾是池邊最好的垂釣者。

她也算是一個非常有志氣,有野心的女子,知道自己是老爹唯一的孩子,雖然生了個女兒身,但也立志出人頭地,光耀門楣,讓他老爹揚眉吐氣。

蘇婉媚的志向也很明確,就是當,皇,後。

有這個志向鼓勵,她從小學詩詞歌賦,學琴棋書畫,為了習得一身驚鴻舞技,更是從小就日日拉筋壓骨,從無怨言。

有這樣的努力,等她長成時,果真名動京華,長安城的世家公子,都一一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前仆後繼地去咬她的魚餌。

可是她看不上這些不入流的鰈魚,只是耐心地等著,終於有一日,她得知,一條叫「江稹」的鰈魚,被先皇貼上了「太子」的標籤。蘇婉媚隨即便很瀟洒地甩了一桿,立刻就把這條江稹,啊,不對,這條被標記為「太子」的鰈魚,釣了上來。

可能當時,蘇婉媚也覺得自己大功告成了,可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遇到另一個垂釣者,一個名叫江廉的垂釣者。

垂釣者是不會對魚有感情的,但是對另一個垂釣者呢?大概就有很多很多種可能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在眾多可能之中,無論如何,江廉和蘇婉媚,都選擇了最差的那一種。

一個是美名遠揚的賢親王,一個是風華絕代的宰相之女,確實是金風和玉露,一相逢,就把人間忘卻了無數,也顧不上各自的身份,各自的志向,很快就天雷勾了地火,巫山逢了雲雨。春風一度,山盟海誓過後,蘇婉媚心裡眼裡都是江廉這個弄慣風月,多才多情的瀟洒郎君,還哪裡能再甘心逢迎江稹那個不解風情,只會臉紅的純情小太子。

好巧不巧,江廉想當皇上也不是一兩天了,而蘇婉媚只要能當上皇后,也不在乎皇上究竟是誰,只能說這兩個人真的是天作之合,就是不知道我和江稹到底哪裡得罪了老天,非要成為這兩人痴情故事裡的絆腳石。

為免夜長夢多,先皇一過世,江廉便執意將蘇婉媚娶進了賢王府。蘇婉媚一開始很不高興自己堂堂宰相千金要屈居側室,尤其賢王正妻還是文家那個出了名的鵪鶉老三,但為了江廉,她猶豫了少許時日,最後還是咬著牙進門了。

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之前,也就在梨花樹下見了蘇婉媚一面,當初江廉把她當作側妃帶回來時,我根本就沒發覺,這位美人就是被江稹私心定下的未來皇后。

不過江稹就比我悽慘多了,據他說,他當時剛下朝,坐著龍輦,哼著歌,突然就聽說自己的心上人嫁人了!而且,還嫁給了自己的親哥!而且,還是嫁給自己的親哥當妾!

驚喜吧?意外吧?

江稹說他當時就蒙了,一屁股就坐到了我姑姑的繡花繃子上,繡繃上的七八根繡花針把他的屁股扎了個稀爛,他一點兒都沒覺得疼。

不過,據他本人說,拔針的時候他緩過來了,身為九五之尊,被繡花針扎屁股已經很丟臉了。為了不更加丟臉,他不想喊疼,準備咬著被子角忍過去,結果到最後,把棉絮都咬出來了。

這可真是身心巨創!

不過,江稹不是一般的鰈魚,他還沒對蘇婉媚死心,很快就派自己的暗衛去賢王府偷偷送信。他不信蘇婉媚會拋棄自己,看上江廉。他覺得這裡面肯定有內情,蘇婉媚肯定是被人脅迫。他想把脅迫蘇婉媚的人解決掉,來個英雄救美,奪回自己的心上人。

你看看,皇上當鰈魚,就是當得不一樣,我在菜板上看到菜刀,只能嚇得瑟瑟發抖。江稹這條鰈魚看到菜刀,還能蹦躂兩下,喊著「放馬過來,吾還可一戰」!

他這樣急著挽回,蘇婉媚當然求之不得,她騙了江稹,說她是醉酒後失身於江廉,才不得不委身於他。江稹看了回信,男兒淚流得跟滔滔洪水一般,差點就準備親自提刀去踏平賢王府,多虧我爹抱著他的腿不放,最後好歹把他勸回來了。

當然,這一計沒能激得江稹干傻事,蘇婉媚也沒有立刻失望,她準備放長線,把江稹這條大魚直接釣進熱鍋里。不久後,她讓暗衛傳書給江稹,說自己過得不好,希望江稹能隱藏身份,偷偷來賢王府的側院見她一面。

江稹不疑有他,立刻就答應了。

對此,我想再說一遍,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10.

再說說我吧。

蘇婉媚入賢王府後,折磨我,只是她一項很小的任務。反正她的最終目標是當皇后,不是當賢王妃,她的主要精力還是幫江廉拉攏朝臣,蓄積力量,若非如此,我就算再能忍,也沒辦法在賢王府苟活三年。

雖然這樣說,但是早死晚死,我終究是活不成的,因為只要我還活著,就算江廉成了皇上,蘇婉媚也不一定能當上皇后。

還好,我身邊有春秋夏冬四個丫頭護著,惹不起她,我們總算還是躲得起的。我想躲得遠一點,不也就能活得久一點了嘛。

反正江廉也已經說過了,沒有他開口,我不許從佛堂出來,索性我就不占著王府正房這個茅坑了,就趕緊雙手奉給蘇婉媚和江廉當愛巢。

我當時想著,佛堂里住我和春秋夏冬四個丫頭雖然擠了點,但好歹離蘇婉媚遠了些,她要欺負我,還要大老遠地跑過來,想想都不划算,她肯定就作罷了。

但結果我還是太天真了,既然佛堂離得遠,蘇婉媚跑過來不划算,那把我叫過去欺負,不是一樣的嗎?在她的地盤,大門一關,我怎麼哭怎麼喊,都不會有人知道。

不過,她應該沒想到這樣做的缺點,我雖然性格鵪鶉,但從小受我娘和兩個姐姐耳濡目染,人其實又敏銳又雞賊,她房裡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蘇婉媚要協助江廉奪得帝位,第一步,就是要幫他收攏黨羽,她自己的老爹當然不必說,朝中助力也是越多越好。但她畢竟是女流之輩,無法日日在外拋頭露面,賢王府做這些事情,也是越隱蔽越好,所以有些不方便牽扯到賢王府的謀劃,都是靠蘇府的謀士出面傳遞

這些蘇府謀士來見蘇婉媚時,總是乘一頂非常不起眼的小轎,轎門上插一枚竹葉,賢王府上下,只要看到轎子和竹葉,就從不多問,一律放行。這轎子從王府側門而入,往往能直達內院,到了蘇婉媚的房門口才停下。

江廉知道蘇婉媚與這些謀士有來往,他自詡信任蘇婉媚,所以對這些謀士的出入也絕不多嘴過問。但不知道為什麼,蘇婉媚還是讓這些謀士儘量挑江廉外出的時候進來,倒很有些做賊心虛的味道。

蘇婉媚入府半年後,這些謀士來往得更加頻繁了,幾乎日日都能看到小轎子,我心裡還擔心過,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難道,是江廉和蘇婉媚已經準備萬全,計劃要動手造反了?那不是說,我的小命也要很快不保了?

我把我的擔憂跟春秋夏冬說了,這四人卻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不可能。

據春華說,江廉最近雖然搭上了好多朝中重臣,但這些大臣們,都只是因為附庸風雅才跟江廉交際的,談談詩詞歌賦,獵獵飛禽走獸而已。

秋實也補充,說這些老狐狸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拼搏了大半輩子終於位極人臣,何苦又要把腦袋揣在褲腰帶上陪江廉冒險呢,肯定不答應。

夏蟬又告訴我,如果要謀反,肯定要有兵馬上的支持,但江廉到現在,連一個武將都沒拉攏上,拿他的八百府兵造反,那不是雞蛋碰石頭的買賣嘛。

最後,冬雪總結,說這些謀士肯定不是因為江廉才來府里的,必定是蘇婉媚在策劃什麼,很有可能,江廉根本都不知道。

這四個人把我說得啞口無言,我問她們,同樣都是被困在佛堂里,為什麼她們的消息能夠這麼靈通,而我就跟瞎子一樣,兩眼一抹黑。春秋夏冬笑成了一團,然後跟我說,蘇婉媚治家嚴謹,雖然讓江廉高興,但府里的下人們都苦不堪言,大家都紛紛懷念我管家的時候。

這些日子,看到蘇婉媚總是欺負我,下人們嘴裡不說,但心裡都不好受。雖然不能明著幫我,但至少私下裡對她們四個丫頭都挺熱心的,大家本來都是熟人,這些事情在下人之間又不是秘密,自然就都說開了。

我聽完著實有點感動,便問她們四個,能不能去廚房幫我要點葷腥,結果她們說已經要過了,但管家說,她們四個吃點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實在不敢讓王妃吃,怕一旦被王爺和側妃發現了,罰的更重。

唉,都是為我好,我又能說什麼呢,只能作罷了。

我其實也好奇過,既然江廉早就聲名在外,為什麼先皇不選擇他這個長兄為儲君,而非要次子江稹繼位。雖然江稹是比江廉優秀,但好像,江廉也沒有很差啊,不然蘇婉媚瞎了眼看上他?

實在沒有人能解答我這個疑問,所以很久之後,我親口問了江稹,結果他說,他父皇並不是看不上江廉的才華,若以才華論,那江廉和他其實旗鼓相當,並沒有很大差距。但是他父皇不喜歡江廉在外傳揚名聲,收羅人心,說白了,就是刻意給自己造勢。江廉能夠憑著聲勢耀武揚威,是因為他父皇尚在,若江廉真的坐到了帝位之上,難道還能憑著幾個虛名,讓群臣俯首嗎?說到底是德不配位,不堪大任。

現在想想,蘇婉媚這個女人也挺能折騰的,明明有江稹這邊的捷徑,她偏不走。既要風流俊雅的美郎君,又捨不得萬人之上的皇后之位,魚與熊掌兼得的結果,就是不得不義無反顧地扶持江廉這個繡花枕頭,結果經年累月地操心費神,點燈熬油。

呵呵,她現在還算年輕,看不出疲態來,這樣熬久了,可是老得很快的。

等蘇婉媚發覺自己的容顏不再的時候,她會不會比我更後悔遇到江廉呢?

我猜,會的。

11.

又過了段時間,可能是計劃進行得不順利,蘇婉媚心情不好,欺負起我來,下手也格外地狠。之前還經常讓我抄抄書,或者給她捶捶腿,現在動不動就打我,還經常不給我晚飯吃。

眼看我餓得眼睛都要摳進去了,春秋夏冬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她們四個人發現佛堂和外街其實就隔了一堵院牆,所以就鉚足了勁兒,悄悄給牆上掏出一個「狗洞」來。以後蘇婉媚再剋扣我的吃食,她們就悄悄溜出去,給我買些點心,也不敢多買,怕我吃胖了被蘇婉媚發現。

至於買點心的錢,一半是拿我的首飾去當鋪換的,另一半,是她們賣針線活換的。

跟她們四個一起廝混了這麼久,我也長了些心眼兒,費了好大的勁兒,在我的衣箱裡做了一個夾層出來,每次一聽說蘇婉媚派人來了,我就趕緊躲進去。她們找不著我,我不就沒辦法挨罰了嘛,得意~

可惜我又低估了蘇婉媚,她連著兩三次找不到我,索性就把冬雪叫去,狠狠地打了一頓,說她們沒有照顧好我,所以該罰。

冬雪回來的時候,雙頰腫得有二寸多高,兩個嘴角都破了,右邊的耳朵也有些聽不清了。我又後悔又心疼,當時就要衝出去跟蘇婉媚拚命,但是冬雪攔住了我,她說,打已經挨了,至少沒挨在我身上,就已經是大幸了。

那晚,我怎麼都睡不著,第一次覺得自己特別窩囊,特別沒用。

江廉這個夫君,是我抓鬮抓中,一心要嫁的,即使他現在這樣折辱我,我也不想告訴家裡,讓家裡擔心。國公府雖然沒有實權,但若是家裡人知道,我被欺負成了這樣,一氣之下,不知道會幹出什麼樣的禍事,有可能,當晚就把賢王府燒了。

我爹這個國公爺啊,沒官位,沒權勢,也沒才華,全仗著有個生下了皇帝的親姐姐撐腰。如今,貴太妃也已經過世了,江稹又不重用文家,我爹這個國公爺只是表面風光,全長安的世家沒誰瞧得起楚國公府。甚至我出嫁後,兩個姐姐的婚事都難有著落。與楚國公府旗鼓相當的世家高門,看不起我爹這樣的草包外戚,家世稍差一些的,我爹又擔心姐姐們受委屈。

我這個賢王妃,已經是文家最後的榮耀,若是此時傳出與賢王不睦,讓我爹得罪了賢王,那文家,才真的一點活路都不會有了。

為了不讓楚國公府受牽連,我挨打,受折磨,也就自己認了。

可是今天,她們連冬雪都打了,若來日,還要打春華,打秋實,打夏蟬,我該怎麼辦呢。天蒙蒙亮時,我終於撐不住睡了過去,但是夢裡,我也沒有找到答案。

第二日,蘇府謀士的小轎子又如約進了內院,我卻是一點窺探的心思都沒有了,冬雪的臉還沒有消腫,我心裡特別難受,很想一刻不離地守著她。

那天,江廉本來是要去拜訪朝臣,說好要花上大半天的時間,但有可能,在那裡吃了閉門羹,他剛走不到一個時辰,就又折回來了。

江廉一回府,蘇婉媚的房中就起了一陣騷亂,遠遠地,我看到蘇婉媚故作鎮定地迎了上去,想拖住江廉。但江廉也不好糊弄,他好像察覺了什麼,一邊敷衍著蘇婉媚,一邊大步就往她房中走去。院中的轎夫見勢不妙,只能慌忙抬起轎子走了,走後,蘇婉媚房內才躥出一個男人來。那男人沒看到轎子,愣了片刻,隨即騰身翻過院牆,向後門跑去。

這男人小瞧了江廉,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還沒跑到後門,全府上下就被江廉命人封住了。

我很久沒看過這樣的戲碼了,頓時覺得很帶勁兒。

不過,我很快就不覺得這事有意思了,因為那個男人好像早就熟悉賢王府的布局,直直地就衝著佛堂跑了過來,我嚇得趕緊跑回屋裡,緊緊地抵住了門。

但是沒啥用,佛堂的破門連只狗都攔不住,那個男人拚命推了兩三下,我就敵不過,摔在了地上。

門扇發出了「吱呦」一聲特別不自然的巨響,我趕緊抬頭,害怕門扇要掉下來了。

這一抬頭,就對上了滿臉慌亂的江稹。

好久不見啊……

這個重逢的場景,真是該死的尷尬。

「文清澗……你,你怎麼在這兒?」

江稹大概沒料到這個荒僻的佛堂還有人住,而且住的人還是賢王妃,一時都忘了要躲進屋。

他呆住了,我不能亂了手腳,萬一他今天折在了賢王府,那江廉豈不是要一步登天,我的小命也就更難保了。

我刷的一下就從地上躥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江稹的手腕,動作之果斷,甚至讓他本能地往後退了小半步。

「快進來,江廉把王府都封了,你先躲好,一會兒再逃出去。」

我打開衣箱,急火火地就把江稹往夾層里塞,動作有點粗暴,江稹都忍不住悶哼了幾聲。他身材雖然比我還高大,但好歹還是鑽進了夾層里。

我深吸一口氣,把衣箱裡的衣服收拾好,裝作沒事的樣子,出門看了一眼。

一看不要緊,乖乖,江廉發現那頂小轎了,正滿府里找人呢,這要找到什麼時候,別把江稹悶死在箱子裡了。

不過悶死了也活該,好好的天子不做,非要做蘇婉媚的「姦夫」。人家都嫁人了,天天跟夫君不知道有多親熱,多恩愛,江稹這個死鬼還巴巴地追到賢王府內院來偷腥,真該把他拖出去,遊街!示眾!

雖然事後,我發現我冤枉江稹了,他真的沒偷腥,也不是姦夫。

但是我不信那天江廉如果晚點回來,他還能保住清白!

畢竟那個時候,江稹也只是條鰈魚。

12.

我看那一群人還沒有搜到佛堂這裡,就趕緊折回來,打開衣箱叮囑江稹:

「喂,江廉開始滿府找你了,你可千萬別出來。」

誰知道,江稹這個神經病居然不領情,瓮聲瓮氣地回了一句:

「喂什麼喂!文清澗,朕現在是皇上了!別跟朕沒大沒小的!」

我聽了江稹這句話都要氣糊塗了,天殺的,這個人怎麼會這麼不知好歹,先皇在天有靈,會一道雷劈死他的。

「臭江稹,你給我小聲點!你是皇上,怎麼還躲在我的衣箱裡呢?你有本事撩蘇婉媚,你有本事出來呀!」

我這句激到了江稹,他真的就要起身出來,這一動可就嚇破了我的膽,我趕緊按住他的頭,把他硬塞了回去,邊塞邊說著:

「祖宗!天爺!您消停點兒吧!讓江廉找著你,真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活著出去啊!」

江稹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冷笑一聲說道:

「朕不信他敢。」

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一邊死死地按住江稹,一邊哀求道:

「你不信他,求求你信信我吧,從小到大,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不知道是我的話,還是我的眼淚,還是江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良心,終於起了作用,反正,他消停了,默默地縮回了衣箱裡。

我終於鬆了口氣,趕緊合上衣箱,還沒忘了故意留條衣帶在外邊,好讓箱子有一絲縫隙,給江稹透氣。

做完這些,我就縮回到炕上,冬雪昨夜發了高燒,現在還沒退燒,我本來說好要看護她的,誰知道,又出了這檔意外。

我剛給冬雪喂了幾口水,房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了,這破爛的門扇經不住這般摧殘,終於倒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蘇婉媚鐵青著臉,帶著一眾侍女,不由分說地闖了進來。

「王爺命人搜查王府,還請王妃勿怪。」

話音未落,她那些爪牙就四散開來,將我這小小的臥房翻了個底兒朝天。我故意不去看她們,只是冷笑著,放下水碗,施施然地走到蘇婉媚面前。

「王爺在找什麼人,側妃心裡沒點數嗎?何必自欺欺人,跑到我這裡來賊喊捉賊。」

平日裡我面對蘇婉媚,一直就像只鵪鶉,但昨天冬雪被她打成那個樣子,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自她入府以後,我便一退再退,對她忍讓至極,我無非就是想多苟活幾天。不過今日,我也不能再退了,如果這回我保不住江稹,那可能就真的要給江稹陪葬了。

蘇婉媚輕蔑地飛了我一眼,又瞥了瞥臥在炕上的冬雪,嬌美的唇瓣上彎,好像下一刻,就要有毒牙從她嘴裡冒出來。

我沒退,但我心裡早就慫了,只是硬撐著,狠狠地瞪著她。蘇婉媚揚了揚手,她身後的陪嫁丫環立馬會意,走上前一拳打在我心口上。

這一拳下手極重,我眼前一黑,旋即便倒在了衣箱前,我好不容易才緩過了一口氣,用盡全力站了起來,然後撐著衣箱咳個不停。

還算是因禍得福吧,只要我一直倚著衣箱,她們一定就找不到江稹了。你看,我就是這麼積極樂觀的一個人。

蘇婉媚看我一臉的狼狽,搖了搖頭,輕移蓮步走到我面前,用輕柔低沉,像毒蛇一樣的聲音對我說:

「王妃,我今日沒空修理你,但還是要勸你一句。人,要知好歹,不要自不量力。」

說完,她的纖纖玉指猛地掀起了衣箱蓋,緊接著就鬆了手,任憑那箱蓋重重地落在我手上。我尖叫了一聲,眼淚奔涌而出,感覺自己的指尖像被切斷了一樣疼痛。

蘇婉媚見了我這副模樣,居然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道:

「王妃還真是笨手笨腳的,快看看,有沒有傷到手指。」

她說完這句話,身後的陪嫁丫頭眼睛一亮,分外諂媚地對蘇婉媚說道:

「奴婢聽說,手指受傷的話,要用繡花針扎一紮,看看痛不痛,這才好判斷手指還能不能用呢。」

那陪嫁丫頭說完,蘇婉媚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說道:

「那還不快給王妃扎一紮,手指若壞了,要趕緊切掉呢。」

我心裡真的開始有些害怕了,邊嘶喊著,邊往衣箱上躲去,但她的侍女們一擁而上,緊緊地抓住了我。蘇婉媚從我房裡找到了繡花針,就這樣拿著針,笑著,向我走來。

吵鬧聲終於驚醒了冬雪,她看到我被人抓住,強撐著病體就要跑來護著我,但是被蘇婉媚的陪嫁丫環推開了,我眼看著她頭撞到了炕沿上,整個人都昏了過去。

我哭喊著冬雪的名字,卻突然感覺一陣劇痛從我的指尖傳來,那種痛意撕心裂肺,讓我不禁喊破了嗓子。

蘇婉媚抬起頭,淺笑著,溫柔地對我說:

「恭喜王妃,這根手指還沒壞。」

13.

蘇婉媚一下又一下地扎透了我的手指,很快,地上就落滿了鮮紅的繡花針,我的手指被她扎得鮮血淋漓,針落下的感覺從十指直達骨髓,讓人痛不欲生。

佛堂內的嘈雜傳到了外面,春華、秋實、夏蟬終於陸續跑了回來,三個人哭喊著,想要撲上來護住我,卻被守在房外的小廝們攔下,踢打了幾下弄暈過去,扔在牆角。

蘇婉媚又打量了一眼我痛到扭曲的臉,好像終於有了一絲厭倦。她命人放開我,我渾身顫抖著,再也直不起身,只能滑落在地,蜷縮在她腳旁。

江廉帶著他的人馬姍姍來遲,他一進屋,就是一副嫌惡的表情,看了看我,又轉頭對蘇婉媚地說:

「你要麼就把她弄死,要麼就別留痕跡,若讓外人看到她身上帶傷,你要如何收場?」

這是第一次,我看到蘇婉媚流露出一絲受傷的眼神,她的雙眸里很快盈起一層薄薄的水霧,讓人望之生憐。

「夫君為何要這樣冷冰冰地跟我說話,難道你還是懷疑媚兒嗎?」

江廉的臉色有一絲緩和,但還是冷著一張臉,不發一言地看著蘇婉媚。

蘇婉媚眼中的淚珠巍巍滾落,如同牡丹花瓣上滴落了幾顆露珠。她向著江廉跨了一步,飛撲進了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

「夫君,媚兒傾心的自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為了夫君,媚兒可以不要名分,甘願做小。夫君今日對我這般冷言冷語,是忘了那夜在雨花閣許下的諾言了嗎?!」

我躺在地上,痛得動都動不了,大腦卻在飛速運轉著,思考著蘇婉媚這段話里的內容。

雨花閣,聽說是蘇相專門為愛女蘇婉媚建的一處樓閣。

但蘇婉媚嫁人之後,因為是嫁作側室,就再也沒回相國府上住過了。

所以,她和江廉在雨花閣過了一夜,這,是她出嫁前的事情?!

不知道該說蘇婉媚有膽有識還是色令智昏。

但她這句話好像對江廉還是挺有用的,他一手攬住蘇婉媚的纖腰,一手扼住她的下頜,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本王自然是相信媚兒的,只是那晚在雨花閣,媚兒對本王所說的話,不知還算不算數。」

蘇婉媚臉上一紅,卻止住了淚水,陷在江廉懷裡,不無痴狂地凝望著江廉,一字一句地說道:

「自然記得,媚兒說過,自己的平生夙願就是做皇后,但那晚過後,便又多了一個夙願,就是做王爺的女人。媚兒和相國府,會傾盡全力,輔佐王爺奪得帝位,媚兒今生只屬於王爺一人,至死不渝。」

「媚兒還記得就好。」

江廉說完,邪笑著,狠狠地咬在了蘇婉媚的嘴唇上,蘇婉媚嬌軀一顫,隨即便綿綿地化在了江廉的懷裡,隔了半晌,她才嬌喘一聲,出聲嗔怪江廉。

江廉則將她打橫抱起,邪魅地說道:

「本王今日怒火中燒,還需媚兒回去,幫本王泄一泄這滿腔的怒火。」

說完,他就抱著蘇婉媚走了,江廉和蘇婉媚既然走了,他們那些侍女和隨從也就都散了。

這場「抓姦」的鬧劇,也就總算結束了。

我還趴在地上,覺得自己心臟都快要被嚇成一堆屑屑了。

我怕什麼?我當然是怕蘇婉媚和江廉調情的時候,江稹忍不住從箱子裡跳出來啊!

不過,他沒跳出來,不會是因為箱子蓋得太嚴實,把他悶昏過去了吧。

我想到這裡,強忍著手上的疼痛,趕緊打開了衣箱,還好,江稹還清醒著,雖然看起來有點蔫兒了。

不對,好個鬼啊,他既然還清醒著,那不就是說蘇婉媚剛剛那些行徑,他都聽到了?!

我不擔心蘇婉媚和江廉,就是,就是覺得在老熟人面前,被這麼欺負,非常丟臉……

江稹陰著臉地從箱子裡爬出來,終於腳一軟,倒在了我身上。我扶著江稹,整個人慾哭無淚,只能手忙腳亂地先把他扶到炕上躺平。

門外的春華醒了過來,又叫醒了秋實和夏蟬,三個人趕緊進屋,先把冬雪抬上炕,再來幫我收拾殘局。

江稹應該是在衣箱裡待得太久,憋昏過去了,雖然有縫隙,但空氣可能還是不夠。我不敢讓他躺平,只能把他半抱在懷裡,讓他容易順氣,果然過了一小會兒,江稹的臉色就緩和過來了。但他還是不醒,我一心急,也不顧忌他現在是皇上了,伸手就啪啪地打在他臉上

這招還是挺好用的,剛打了兩下,江稹就猛地睜開了眼睛,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以為他要罵我,誰知道,他反而問我,手指疼嗎?

江稹的聲音裡帶著些哽咽,倒是讓我聽得想哭了。

「受了這樣的欺負,為什麼不跟楚國公說?為什麼不來找朕給你撐腰?!」

江稹壓低了聲音質問我,但他話音里的顫抖卻更明顯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所有的淚意。

「告訴了家裡,我爹也壓不過江廉,最後,也只是讓他們白白傷心罷了,還有,就是,你現在煩心事已經很多了吧,我也不想讓你徒增煩惱。」

江稹聽了我的話,苦笑著問我:

「清澗,朕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特別差勁啊。」

我微微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江稹啊,你如果是個差勁的皇帝,江廉早就把你取代了,我也就不會還活在這個世上了。」

我還是落了一滴眼淚,只有一滴,正正地落在江稹的眉心。

14.

江稹抬起頭,環顧了一下我這寒酸破敗的小臥房,又躺回了我的懷裡,聲音飄飄忽忽地說道:

「清澗,朕覺得自己在做夢。」

我也不由地苦笑了一聲,是啊,自我嫁給了江廉,就好像一直在做夢,一個沒有盡頭,沒有任何希望的噩夢。

「朕的暗衛一直在幫朕和蘇婉媚傳信,她說她是被江廉算計了,酒後失身,被他玷污了清白,無奈之下才去賢王府上做妾。」

江稹說著,痛苦地搖了搖頭。

「雨花閣,那是相府的深閨,連朕都未曾去過,她剛剛卻說,曾在雨花閣跟江廉共度一夜,山盟海誓……她,她是把朕當天底下最可笑的剩王八。」

江稹這話嚴重了,不至於是剩王八,只不過是條從魚塘里釣起來的鰈魚罷了。可能江稹這些日子受慣了尊崇,接受不了被自己心愛的女人擺了一道吧。

「所以,你今日為什麼要來賢王府?為了見她?」

江稹聽了我發問,虛弱地點了點頭,他的嘴唇還是很蒼白,不知道是因為被憋壞了,還是太過傷心。

「她讓暗衛傳話,說想見朕,說再見不到朕就活不下去了,要朕扮成蘇府的人來和她私會。今日如果不是鬧出這場意外,朕本來打算偷偷把她帶走,再也不讓她留在賢王府了。」

啥?!帶著蘇婉媚開溜?!江稹腦子裡都在想什麼,蘇婉媚可是賢王側妃,他把自己親哥的小妾拐走,是打算在青史上遺臭萬年嗎?!

再說,他現在都是皇上了,還偷偷摸摸地干這些事,沒出息!是我的話就硬搶!

不過硬搶好像也會遺臭萬年……

江稹搖了搖頭,好像要極力把蘇婉媚這個人從他的腦海里甩出去,他撐起身,吃力地坐了起來,又再一次環顧了一下我的小房間,皺緊了眉頭,看著我說道:

「你不能再留在賢王府了,朕回去以後,就立馬下旨讓你和賢王和離。」

「不行!不能下旨!」

江稹聽了我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輕輕地托起我的手,仔仔細細地翻看著我滿手的傷痕,眼中不覺就冒出了怒火。

「文清澗,別對江廉存什麼幻想了,你再不走,命都要沒了。」

我無奈地笑了笑,從他手中抽開了雙手,低聲說道:

「江稹,別這麼小看我,從新婚的第一夜起,我對江廉就不抱什麼希望了。但是,江廉有一句說得有道理,我和他,是先皇御賜的婚事,是楚國公府的無上榮耀。我想離開賢王府,只能十里縞素,橫著抬出去。江廉不會同意和離或者休妻的,這是對先皇的大不敬。再說,我也想明白了,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姐姐到現在還沒嫁出去呢,楚國公府本來就只有個虛名,現在我這個賢王妃如果被趕出王府,她倆恐怕就要被連累,一輩子老死閨中了……」

說罷,我深吸一口氣,瞪著江稹說道:

「再說了,就算是為了你自己,也絕對不能下旨,你登基剛滿一年,犯不著為了區區文清澗,做出對先帝不敬不孝,要讓滿朝文武指摘的非議之舉。」

江稹的瞳仁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他低下頭,半晌沒有再說話,秋實端了一盆溫水到我面前,要給我清洗傷口。江稹見狀,便說了一聲讓他來吧。

繡花針留下的傷口都不大,但密密麻麻的針傷浸入水中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江稹輕輕地幫我洗凈血跡,用秋實遞來的手巾替我拭乾雙手,又從胸口摸出來一瓶藥,一邊給我上藥,一邊說道:

「這金創藥挺管用的,就是上藥的時候很痛,你且再忍忍吧。」

行吧,繡花針扎出來的傷口,也勉強算是「金創」。

江稹給我上完藥,自己沉默著低頭思慮了一會兒,好像想通了什麼一樣,開口對我說道:

「清澗,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萬一他們狠下心來,你就真的……既然你覺得沒辦法明著離開賢王府,那就來點暗招吧,假死如何?來個金蟬脫殼,總比日日受折磨要好。」

這主意不錯,唯一的顧慮是,我如果假死,江廉和蘇婉媚會不會拿我的屍首出氣?萬一我裝屍體的時候,蘇婉媚在我心口上捅上一刀,那我不就假戲真做了?

還有就是,我這個人吧,雖然鵪鶉,但也是有血有肉的,在他們倆手底下受了這麼多氣,要我咽下去……呵,我才咽不下去呢!老子恨不能親手剮了這兩個狼狽為奸的姦夫淫婦,把他倆細細地切成一堆精肉臊子,一堆肥肉臊子,還有一堆寸金軟骨臊子。

「江稹,你現在什麼都知道了,江廉是鉚足了勁兒要篡位,但他畢竟是你親哥,你打算怎麼辦?」

江稹挑了挑眉毛,非常果決地對我說,最是無情帝王家,他這種親哥不趁早收拾了,難道留著過年不成?

我聽了江稹此話,心裡竊喜,忙接著問他,江廉自然容易料理,但在蘇婉媚和蘇相的「努力」下,江廉恐怕也拉攏到了幾個朝臣,江稹打算拿那些白眼狼臣子怎麼辦呢?

江稹回答,自然是要把這些官場敗類都一併收拾了。我非常滿意地點點頭,終於在他面前露出了一副陰險的表情,賊兮兮地對他說道:

「江稹,我來幫你吧,我繼續留在賢王府給你探聽內情,讓你日後能把這些雜碎都一網打盡。」

江稹聽了我的話,忍不住伸手扶額,直問我是不是有特殊癖好,受折磨上癮了?

我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他腰上的癢穴,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當我腦子壞了?我可不是白在賢王府受折磨的,今時今日,我受的每一次摧殘,來日,你都要幫我從他們二人身上找回來!」

說完這句話,我還有點惴惴不安,唯恐江稹還捨不得蘇婉媚,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下來了。

跟小時候,他答應跟我一起出去玩一樣乾脆。

15.

好,同盟就此成立。

不過江稹還是很擔憂我的安危,他說會派個暗衛來監視賢王府,順便保護我。

我倒是很看得開,現在傍上了江稹這個大佬,我也算有了依靠,既然知道江廉和蘇婉媚不會有好下場了,受再多的苦頭,我也肯定能忍得住。

不過當務之急,是幫江稹從賢王府上脫身。

說到脫身,我和春華、秋實、夏蟬四個人互看了好幾眼。呃……恐怕除了那個「狗洞」,江稹沒有別的選擇了吧。

真龍鑽狗洞--權宜之計,一個新的歇後語就這麼誕生了。

「現在還不能走,搜尋才剛剛停下來,王府上現在還是草木皆兵,一點異動都不放過。現在逃出去,肯定立刻就被發現了。」

春華說著,往窗外看了兩眼,臉上一片凝重的表情。

「熄燈後佛堂附近的守衛會鬆懈一些,那時候府兵都重點布控在正房附近保護王爺和側妃,平日裡我們也是趁著這段時間溜出去,在夜市上給王妃買點心的。」

秋實這話說得挺有道理,連江稹都不由得點了點頭。

「皇上最好還是換上我們幾個的衣裳再逃,這『密道』其實也不是沒有其他人知道,平日裡大家為了王妃,緘口不言就是了。但今日事關重大,最好不要出一點錯漏。」

啊,這,夏蟬這主意雖然有點屈辱,但誰讓江稹隻身困在賢王府呢,為了保命,女裝就女裝吧,江稹不同意我就強行給他換上。

「我,我要喝水。」

說這話的是冬雪,我們四個一看冬雪醒了,連忙都圍了上去,倒水的倒水,端碗的端碗,全體把江稹晾在一邊。

離熄燈還有好一段時間,我不敢放江稹出門,就讓他坐在衣箱裡,陪他閒聊,這也方便一來人就把他藏起來。

我這佛堂里難得來個「客人」,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招待,只能請他喝了點熱白開水,然後吃了兩塊陳年點心。嗚嗚嗚,那幾塊點心還是我從牙縫裡省出來的,想留著救急,一直沒捨得吃。

我跟江稹聊了聊那些日日都來府上的「蘇府謀士」,今日,江稹能混進賢王府,想來,那些專挑江廉出門時拜訪的「謀士」里,也有不少人不單單是為了蘇府做事吧。

蘇婉媚曾有不計其數的裙下之臣,如今她要為了江廉結黨,未嘗不會在這些人身上動點心思。我這揣測雖然齷齪,但誰讓蘇婉媚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呢。

我原本以為江稹會沒心情聊蘇婉媚的事情,但沒想到他不但聽了我的猜測,還跟我分析了起來。他終究有帝王的殺伐決斷,牽掛了那麼久的女人,一朝看清了嘴臉,也說放下就放下了,看來先帝爺還是有眼光的。

江稹聽了我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他自幼就是被先帝這樣教導的,不要在沒有指望的人身上費一點心思。既然蘇婉媚想要他的命,那他對她有過再多的私心和私情,也都算就此作罷了。被玩弄了一場,說不上毫不難過,但總不至於,要把脖子伸過去,為美人引頸待戮吧。

我有點不合時宜地多了一句嘴,問他,什麼樣的私情啊?

江稹瞪了我一眼,只說蘇婉媚那些手段,說給我聽,我也解不出其中風情。我聽了有點不服氣,他就能解了?他要是能解了,會傻兮兮被蘇婉媚遛這麼多年,最後在我的衣箱裡大徹大悟?哼,半斤在八兩面前還真是要面子。

聊完了蘇婉媚,太陽才剛剛偏西,算起來,江稹被困在我這裡已經大半天了,宮裡竟然一點騷亂都沒有傳出來,算江稹有點本事,起碼馭下有方。

但畢竟皇上失蹤不是小事,瞞不了太久,不管風險多大,今晚他必須脫身回宮,不然明天肯定會天下大亂。我趁著還有點天光,好說歹說,才給江稹套上了一件夏蟬的外衣,又隨手給他挽了個女人的髮髻。

選夏蟬的衣服也是我們五個人抓鬮決定的,這算是楚國公府的一個小傳統吧。

本來我還有點擔心,害怕江稹被送飯的人發現,不過我多慮了,今天的晚飯又被蘇婉媚一筆勾銷了。無法,只能又給江稹喝了點熱水墊墊肚子。

天黑了,所有人都餓得發慌,人都懨懨的,索性就沒點燈,早早上了床。沒有多餘的被子給江稹,他也不客氣,索性就鑽到了我的被窩裡。

也沒啥大不了的吧,我們倆都還整整齊齊地穿著衣服呢。

「熄燈後,王府上夜的會各處巡視一遍,也會來佛堂,到時候小心不要被她們發覺了,等她們走了,就可以幫你逃出去了。」

江稹點點頭,他的臉湊得很近,嘴唇就快貼到我的鼻尖上了。不得不說,被窩裡多了一個人,比平時暖和多了,看來以後我可以拉著春華或者秋實一起睡,夏蟬不行,這丫頭睡覺蹬被子。

「小時候,我們倆也一個床睡過午覺呢。」

江稹聽了我的話,終於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啊,越長大,越懷念小時候,回想起來,還是跟你一起玩鬧的那些時光最快樂。」

說著,他颳了刮我的鼻尖,有些動容地說道:

「清澗,能遇到你,真的是朕命中……」

他還沒說完,我就看到巡夜人的燈籠,連忙催促他把頭縮到被窩裡。不知是不是因為太緊張了,看到那燈籠越來越近,我一個激靈,也把頭縮進去。

黑漆漆的被窩裡,我能感覺到江稹的鼻息不安地噴到了我臉上,一瞬間,我的雙頰像火燒一樣。

「江稹,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跟男人同寢,哈哈哈,沒想到吧,江廉從來沒在我房裡留宿過,就連新婚夜也是如此。」

我以為江稹會笑的,但是他沒有,黑暗裡,我感覺有一個溫軟的東西落到了我冰冷的唇上,停留了不短不長的一瞬。

江稹緩緩伸手將我攬進了他的懷裡,我貼到了他的臉上,覺得自己的臉頰濕漉漉的,可是,我並沒有哭呀。

我在江稹的懷裡待了有多久,一刻鐘吧,我沒有再說話,提耳聽著巡夜人的腳步聲,順便,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終於,那腳步聲走遠了,我沉下心,冷靜地對江稹說道:

「好了,你該走了。」

我帶著江稹來到那個狗洞面前,看清了「密道」的真面目,江稹也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就躬身爬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看著他,果然,他出去後,也回頭趴在地上看我。

隔著這個「狗洞」,我和江稹的對視,好像跨越了我至今為止的所有人生,我倆,又是一身髒又臭。

「清澗,朕走了。」

我點點頭,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道:

「江稹,我如果沒能活到賢王府倒台,你可不可以給我報仇?還有,要記著我,千萬不要忘了我。」

黑暗裡,江稹的眼睛亮了亮,像夜空里突然滑落了一顆星星。

「別說傻話,朕會帶你安全離開的。」

我笑了笑,輕聲對他說道:

「再見了,江稹。」

他點點頭,對我格外溫柔地說:

「清澗,等著朕。」

16.

江稹離開後的第二日,長安城裡風平浪靜,一切如舊,我早起看著江廉如常出門早朝,如常下朝回府,懸了一夜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

春華知道我擔心了一夜,勸我回床上小憩一會兒,躺在被窩裡,我好像還感覺得到,江稹昨夜留下的餘溫。我輕輕按住自己的嘴唇,忽然就覺得失魂落魄。

江稹他沒怎麼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論他在別人面前有多瀟洒,多縝密,多深不可測,但唯獨在我面前,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啊。

如果沒有對江廉心動過,如果沒有嫁入賢王府,可能我永遠都不會覺得,這樣的江稹有什麼珍貴的地方。可惜,算是命運捉弄吧,偏偏是在那樣不能更糟糕的境地,才讓我和他重逢,才讓我知道,這樣單純的真心,比瀟洒的皮囊和浮華的虛名,都更加難得,更值得珍惜。

想起他說要下旨讓我和離,想起他顫抖著問我他是不是很差勁,我的心臟突然有一絲刺痛,沿著血脈,一點點痛到了我的肌膚里。

我以為自己的心臟早就麻木了,不會再有任何感覺了。可江稹,他還在乎我,還關心我,還願意當我的救命稻草。我不想重蹈覆轍,可我的心,終究是疼了,好像在提醒我,身不由己時,最不該心動。

回想起昨晚黑暗中的一幕幕,不知道彼時,江稹是什麼樣的心情。是不是只是因為,在這個冰冷的賢王府中,唯有我是真實的,溫暖的,能給他一絲依靠和慰藉,他才會……

我沒有勇氣去揣測他的真心,但這世上,我唯獨不希望江稹可憐我。

蘇婉媚得知江稹平安脫身後,仿佛也鬆了一口氣,這些天,她無心刁難我,行事也謹慎了許多,那些「蘇府謀士」的小轎子,已經多日不曾出現了。

江稹如約派了一個暗衛來我身邊,據那暗衛說,江稹糊弄住了蘇婉媚,讓她以為,自己在江廉封府前就脫身了,只是因為沒了隨扈,才費了些功夫回宮。那暗衛還說,蘇婉媚還在接著跟江稹哭訴,好像還打算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

哼,她想得美。

數月後,長安城裡消無聲息地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看在眼裡,知道江稹應該對楚國公府透露了一些內情。

首先,我爹入仕了,他做了一輩子富貴閒人,年逾不惑,卻突然領命,前去吏部當了一個正五品郎中。

雖說皇命難違吧,但江稹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呢,我爹固然是個實心腸,可也著實沒什麼才能啊,要當官,還不如讓我娘去呢。

其次,我的兩個姐姐也比賽一樣地出嫁了,雖然嫁得遠不及我風光,但也挺讓人羨慕。大姐嫁給了左驍騎,二姐嫁給了右金吾衛。這兩個姐夫各轄十二衛府中的一衛,按理說,當是長安城搶著嫁女的香餑餑,怎麼就全讓我兩個姐姐給占了,給他倆下蠱了?不會吧!

婚事辦得也挺匆忙,大姐先出嫁,之後過了三天,二姐也趕緊出閣了,這,這該不是我娘染了什麼重病,為了不耽誤女兒的婚事,把她二人趕上花轎了吧?不像啊,前幾天,還聽人說她又在詩會上出風頭了,怎麼看也不像因病催嫁啊。

我一邊躲著蘇婉媚的明槍暗箭,一邊使勁全身解數去打聽情況,但外界都說我兩個姐姐是長安城最好命的夫人,一過門就把夫君收服得服服帖帖,小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滋潤。

我爹也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人都以為皇上這舅舅是便宜草包,沒想到,我爹入仕後卻一鳴驚人。處理政務兢兢業業,沒有一絲錯漏,還經常得到江稹的褒獎,升官的速度跟竄天猴一樣,不過半年,就從一個五品郎中,遷升到了吏部尚書,再高一級,就能跟蘇婉媚的老爹並肩了。

眼看著楚國公府繁花似錦,烈火烹油,眾人好像也終於想起了我這個毫無存在感的賢王妃。眼看求見我的拜帖越來越多,頭幾次,蘇婉媚還自視甚高地替我出面,結果來者看到是她,都頗為失望,敷衍了幾句,扭頭就走了。

蘇婉媚越想越氣,忍不住又在我身上解恨。但架不住楚國公府的聲望越來越高,江廉雖然嚴禁我在府上待客,卻也沒辦法再壓著,不讓我出席正式場合。從前,蘇相壓過我爹太多,京中的勢利眼們,也都裝作看不見我這個賢王妃。如今我爹平步青雲了,江廉還不賣我爹面子,怕是蘇相都不同意。不過江廉一向很小心,我偶爾受邀出去應酬,他一定都會緊緊跟著我,從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尤其是在會遇到我家人的場合。偶爾,他戲癮上來了,還在人前演演體貼恩愛,嘔,真的挺倒人胃口的。

蘇婉媚等人也不敢再打我了,生怕被人看到我身上帶著傷。不過,她也不是就此放過我了,我還是住在連門扇都壞了的佛堂里,日常也是缺衣少食。蘇婉媚那樣一個七竅玲瓏的人,也少不得發明了許多不留痕跡折磨我的辦法。比如,最近她動不動就喜歡把我扔到荷花池裡,再讓人在岸邊趕我,不許我上岸,直到我撲騰得就剩最後一口氣了,才叫人把我撈上來。

這樣的黑心腸,真是天誅地滅,不過沒關係,我文清澗咬牙奉陪到底,就當練習水性了。多說一句,我當時確實沒想到,最後真的是靠著我練出來的好水性扳倒了蘇婉媚,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蘇婉媚心裡一定也挺恨的吧,當初沒能狠下心,趁著我爹無權無勢的時候把我除掉。如今,楚國公府炙手可熱,多少雙眼睛緊緊盯著我這位賢王妃,再想偷偷弄死我,已經沒那麼簡單了。

我想,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江稹吧。他果然沒有忘了我,賢王府的日子依舊不好過,但再難熬,也難不過我想見他的心情。我生來就是個喜歡撲火的飛蛾,明明還不知道他的心意,便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飛去。我不知道自己再見他的時候,會有多少勇氣,也許,我也可以像蘇婉媚一樣,有一夜,讓所有的一切都稀里糊塗地發生。他對我只是憐憫也好,我只是填補他空虛和失落的慰藉也好,只要有那樣一夜,我可以義無反顧地被火焰燒成灰燼。

江稹,從你開口說等著你的那一刻,除了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什麼了。

那一年,到了我姑姑的忌日,宮裡早早就派人來王府替我打點,準備讓我入宮祭拜。江廉如今是外臣,無法出入內宮,又不好叫我不去,思忖再三,也只能叫了好多蘇婉媚的心腹牢牢看著我,還是放我進宮祭拜了。

我再回姑姑的寢宮,只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婢女們不能入內殿,在寢宮門口就被宮女攔了下來。我甩開這些蘇婉媚的爪牙,隻身邁過門檻,走進殿門,第一覺得這深深宮闕,讓人感到那樣自由,那樣無拘無束。

我跪在姑姑的靈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時,身側突然傳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呼喊:

「清清!」

我轉身望去,是我娘,我大姐,和我二姐,她們三人一瞬間就撲了上來,將我緊緊地抱進了懷裡。

而她們三人身後,站著江稹,他含笑望著我,目光里卻滿是心疼。

不知過了多久,我娘和我姐姐們才堪堪放開了手,我娘輕輕推了推我,我終於無法再忍耐,提裙飛入了江稹向我張開的懷抱。

光陰無情,命運捉弄。

驀然回首,那個年少相知的人,終於變得難以忘懷。

17.

我突然回想起了幼時的夏日,我午後貪眠,被姐姐們笑著喚醒。睡眼惺忪間,她們一人一匙,給我喂下了綠豆百合湯。

驕陽刺目,暑熱難消,綠豆百合湯入喉清甜,又帶著冰鎮後的涼意,閉目間,讓人倦意全消,心寧神安。

而江稹的懷抱,就好像盛夏里最清涼回甘的一口綠豆湯,倏爾便驅散了漫無邊際的酷熱和焦躁。在賢王府的那些提心弔膽,留在我腦海里的那些遍體鱗傷,都在江稹溫暖的懷抱里,漸漸化為塵埃。

歲月不曾從容待我,但至少,還有江稹信我,挂念我,心疼我,他好像,垂入地獄的一道蛛絲。

江稹有些顫抖地擁我在懷,伸手撫摸著我的髮絲,仿佛這一刻,他已然等待了很久。一時間,我好像又回想起了年幼時的那些日子,我和江稹,總有些莫名的默契,淘氣的時候,總能想到一處,挨罵的當口,也總能惺惺相惜。

而今日,那些少年時的心有靈犀,突然就重新在我的心頭跳動。我陷在江稹的懷中,感受著他的氣息和體溫,突然便想向他確認,我們沒有見面的這些日子裡,他是不是也在日日夜夜地惦念著我。

我還很想知道,那晚,他在賢王府的舉動意味著什麼。也想知道脫身後的這些日子裡,他是怎麼想我的。我更想問他,對於懷中的我,他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心意。

可我沒有開口,既然已經裝了糊塗,那便繼續裝下去吧,如果這個美夢,一定要有破碎的一日,那我也情願等到從賢王府脫身之後,再將它親手戳破。

我很貪戀江稹懷抱中的溫暖,但畢竟時間有限,江稹不舍地摸摸我的頭,又輕輕啄了啄我的臉頰,悄聲問我:

「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我聽了他的話,臉上又是一片紅暈,餘光更是看到我娘和兩個姐姐都抿嘴偷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縮在江稹懷裡,卻又止不住心裡的竊喜。

雖然,我自始至終都清醒地知道,歡馨過後,我終究,還是要回賢王府的。

我並不是不憐惜自己,想刻意讓江稹和家裡人難受,但我真的不甘心,我已經受了這麼多苦。江廉,蘇婉媚,還有所有與他二人同流合污,為虎作倀的朝堂敗類,我真的,真的,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人,絕對不要讓他們好過。

聽到我還是要走,江稹臉上籠上一層深深的憂愁,鎖住了眉宇,他緊緊把我抱在懷裡,好像生怕一放手,我就會隨風而去。

我娘也皺起了眉頭,她的眼眶紅了,伸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柔聲勸我:

「清清,不要回去了,你平安地活著,才是所有人希望的。」

我當然也希望能讓所有人安心,可我一旦離開王府,怕是會正中江廉下懷。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折磨我的證據,就算讓我在御前指認,也只是空口無憑,他們就是想逼著我自己離開,然後讓所有的罪行,就永遠留在黑暗裡。

我走後,蘇婉媚會如願成為王妃,更方便幫襯江廉。蘇相也會苛責文氏背棄婚約,對先皇不敬,抓住這件事大做文章。即使江稹能護著我,但到時候,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不知內情的朝臣,憤而倒向江廉。

大姐抹了把眼淚,也湊了上來,她說自己和二姐的婚事,其實都是江稹牽線的,一則能抬高楚國公府的聲勢,二則也是江稹在籠絡這兩衛府,等時候到了,剷除賢王,我這兩個姐夫便會身先士卒。

二姐看我娘和大姐都哭了,不想再添眼淚,便故意笑著安慰我,說兩個姐夫都是人品正直,性格率真的好兒郎,她們兩夫妻間都再和睦不過了,倒像是託了我的福,才讓她二人嫁了如此的好郎君。

一席話說得幾人都破涕為笑了,笑著笑著,我的眼睛卻酸澀了起來,只能強忍著,好不容易見到我娘和姐姐們,我真的不想花時間來掉眼淚。

細算起來,我入賢王府已經快三年了,早就不是初為人婦時的那個文清澗了。

我天真過,卑微過,懦弱過,但在和江稹重逢的那一天,我真心地想重新來過。

現在的文清澗,哈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廉和蘇婉媚死得太痛快!

我這樣說著,作出一副豪情壯志的模樣,不停地安慰著我娘和我兩個姐姐,她們臉上的笑容很勉強,最後,不得不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江稹。

江稹的眉頭還是糾結成一團,他嘆了口氣,伸手捏捏我那已經不剩什麼肉的小臉,無奈地開口道:

「你啊,還是這麼沒心沒肺的,你當真以為,憑你爹和你兩個姐夫這三座靠山,你就無所顧忌了?真以為蘇婉媚是吃素的?一年多前,朕派去賢王府的暗衛,她都能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她若真的狠下心來對付你,誰都不敢說能保你萬全。」

我聽了江稹的話,突然一個激靈,想通了不少事情。

「江稹,你查江廉的黨羽,都摸清了沒有?」

江稹說,已經摸清了七八成了,餘下的應該不成什麼氣候,但小心起見,他還是想排查清楚了再說。

我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鵪鶉如我,也終於想出一個對付蘇婉媚的辦法了。

「江稹,不如動手吧,先不著急對付江廉,把蘇婉媚除掉,他們不就自亂陣腳了?有不少人都是因為傾慕蘇婉媚才追隨江廉的,蘇婉媚一出事,他們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可能剩下那兩三成,都不用你出手,就自己露出馬腳了。」

江稹思忖了片刻,說此計可行,但蘇婉媚一向心思縝密,行無錯漏,要如何才能將她剷除呢?

我深吸一口氣,幽幽地問他:

「你猜,蘇婉媚把你的暗衛弄死之後,把屍體藏在哪裡?」

答案當然就是,賢王府的荷花池!

這還是我某天晚上,被餓醒時,無意間發現的。

蘇婉媚,活該你也有今天,讓你不給我飯吃,現在我要戳、戳、戳、戳你的死穴,讓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你才不是什麼第一美人,更不是什麼第一才女!

你唯一配得上的稱號,是天下第一蛇蠍婦人!

18.

我能在宮裡停留的時間不多,所以只能草草商量出一個大致計劃。我們選定在江廉的生辰宴上動手,要當著眾賓客的面,由我將蘇婉媚拉入荷花池。如此一來,江廉肯定先救蘇婉媚,壓根兒就顧不上我。我自可以憑藉著這些日練出來的好水性,一口氣游到對岸,然後趁亂混出賢王府。

我爹就在岸邊一直哭我,等賢王府的人在水裡怎麼也摸不到我,我大姐夫就趁勢跳入池中「幫忙」,然後讓水下的屍骸,重見天日。

一旦屍骸出水,我二姐夫就有藉口帶兵沖入賢王府,拿下江廉和蘇婉媚,等查清了屍首的身份,蘇婉媚自然脫不了干係。蘇婉媚不在了,江廉一個人是壓不住他那群黨羽的,到時候說不定就會露出什麼破綻。

要研究的細節還有很多,但我已經不能再在宮裡多待了,我最後又安慰了我娘和兩個姐姐幾句,然後抱住了江稹,仰面對他說道:

「別怕,離江廉的生辰只有三個月了,我會很小心,不讓自己出事的。」

江稹收緊了他的手臂,又吻了吻我的額頭,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生辰宴那日,朕親自去救你出府。」

我很想說服江稹不要以身犯險,但他說什麼都不肯鬆口,甚至看著我離開時,還是眉頭緊鎖,滿臉憂愁。

「清澗,朕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思。」

我心裡雖然也捨不得江稹,但為了不讓他一直擔心我,還是一直笑著,就這樣踏出了殿門。

只可惜這微笑,總也帶不出這座宮殿。

一出宮門,蘇婉媚的婢女便把我團團圍了起來,我麻木地跟著她們,默默地回到了賢王府。

一進內院,就有人奉蘇婉媚之命來帶我走,她們也不跟我客氣了,上來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拚命地掙扎著,奈何身子太瘦弱,根本就是蚍蜉撼樹,只能任由她們將我直直地帶到了荷花池前。

蘇婉媚一身青色的衣衫,正半倚在樹蔭下的一張貴妃榻上,手裡緩緩搖著一把輕羅團扇,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端的是如花美眷,幽閨自憐。

婢女們將我推到蘇婉媚面前,我踉蹌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不狼狽。蘇婉媚卻是以扇掩面,輕笑了幾聲,甜甜地對我說道:

「王妃何須行此大禮。」

一席話,說得四下的婢女們都笑了。蘇婉媚似乎心情不錯,她一手玩著團扇,一手托腮,看了看我,嘆了口氣說道:

「你進宮這一趟,見過什麼人了吧,看來,屬實不能再拖了,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我腦子嗡了一聲,我不傻,我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恐懼伴著一陣惡寒從我的後頸匝遍了全身,僅存的理智在嘶喊著,讓我快逃,可手腳就是不聽使喚,只是變得冰冷,不住地發抖。

蘇婉媚把我的醜態都瞧在了眼裡,她笑得更甜了,邊笑著,邊對我說:

「正好你今天進宮祭拜過貴太妃了,想必心裡對她也很是思念,一時走神,失足落水也是有的。」

我聽著她的話,心裡的恐懼更深了一分,拚命地挪動著手腳,向後躲去,我這走投無路的樣子逗得蘇婉媚大笑了起來,她揮揮手,幾個粗使的下等丫鬟便湧上前來,將我死死地制住,直接拖到了荷花池邊上。

還來不及反應,我就被拋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我慌亂地掙扎著,嗆了幾口水,蘇婉媚的聲音從岸上傳來,這次帶著些怒氣:

「沒用的東西,說了讓你們淹死她,扔下去幹什麼!她撲騰起來沒完怎麼辦,趕緊拖到岸邊淹死,做事這麼拖泥帶水的,不夠讓人生氣。」

求生欲讓我的腦子清醒了起來,重掌了手腳的支配權,我趕緊划動手腳,拼盡我所有的力氣,游到了荷花池的中心。

現在蘇婉媚的人夠不著我了,雖然這不是長久之計,但好漢不吃眼前虧,能苟一回是一回!

蘇婉媚看著我像落水狗一樣在她的荷花池裡攪合,氣得把手中的團扇都折成了兩半。那是內造的扇子吧,最是結實耐用,想不到她力氣居然這麼大,難怪我沒有一次打得過她。

「好,好,好,文清澗,你有本事就永遠別上岸,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在池子裡堅持多久。」

蘇婉媚著實被我氣到了,那張好看的臉都被氣歪了幾寸。她把手裡的破扇子摜在地上,四周的下人們見她真的動氣,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

一時間,整座院裡只剩下我不斷划水時的嘩嘩水聲,怎麼說呢,有點尷尬,但我能怎麼辦呢,不划水就真的淹死了。

可是划水也活不了太久,我身子本就羸弱,在水裡浸了一會兒,便覺得體力快要耗盡了,接連嗆了幾口水。蘇婉媚正要得意,院外突然跑進來一個侍女,慌慌張張地衝到蘇婉媚面前,對她耳語了幾句。

蘇婉媚的臉色猛地變了,抬手便賞了那侍女一記耳光,也不出聲,悶頭就往外跑去。

她那些心腹都跟著她走了,岸邊其他下人見蘇婉媚走了,也都紛紛散去了。

我終於撐著最後一絲力氣,遊了回去,扒在岸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再也沒有力氣翻身上岸。

我文清澗,算是又苟贏了一回。

19.

有時候,遇到了一個愚蠢的對手,你也是很難輸的。

蘇婉媚這個對手,最愚蠢的地方,就在於她覺得自己可精可精啦~可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呢~哼哼~

她確實很玲瓏,很剔透,長袖善舞,左右逢源,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慮,滴水不漏。就算在長安這個鶴唳鳳鳴之地,她也是個拔尖的謀士。

可是,殺人這件事情吧,不能細想。

她入府三年了,手上沾了那麼多條人命,殺個下人就跟宰雞一樣順手,但偏偏,就是下不了決心弄死我。

道理很簡單,我身為先皇欽點的賢王妃,這個身份地位牽扯的方面太多太廣了。殺了我,會不會讓人察覺賢王府的野心?會不會讓人覺得是寵妾滅妻,壞了她的名聲?種種細節摳起來,能摳上三天三夜,我都替她覺得累。

三年來,她孜孜不倦地折磨我,天真地希望,我能受不住煎熬,自我了斷,省掉她一個大麻煩。

也太天真了,你的敵人,怎麼會讓你輕易如願呢。

看看今天,她都當著滿府下人的面對我下手了,結果半路突生變數,她還是撒手就走了,大姐啊,殺人也能這樣虎頭蛇尾,半途而廢嗎?

蘇婉媚,不得不說一句,你有個放屁的才華,懂個吃屎的謀略,囂張個攪蛆的氣焰。

我的刀都攥在手上了,雖然,還要三個月才能落下,但這一下,絕對要捅死你,才不會像你一樣猶猶豫豫。

雖然我心裡跟一面明鏡一樣通透,但身子卻好像變成了一整塊石頭,又冷又沉又僵硬。我拚命勉強著自己往岸上繼續爬,既然老天沒收走我這條小命,我就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報仇,活下去,去見江稹。

心裡想著江稹,身體里好像又突然湧出了不少力氣,我緊緊拔住岸邊的石板,覺得手指已經磨出了血,身子還是好沉,可是我不能鬆手,一旦鬆手落回水裡,我就再沒力氣爬上岸了。

掙扎了一會兒,眼前的視線突然有些模糊了,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在慢慢鬆開石板,任憑我怎麼努力都無法控制。就在我滿心絕望,以為自己又會落回水裡的時候,我感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緊接著,我的身子騰空而起,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是江稹嗎?他來救我了嗎?

身體再也撐不住了,眼皮沉沉地合了起來,我陷入了一個黑長的夢裡,想醒卻醒不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耳畔傳來了輕微的嘈雜,意識也回到了我的腦海,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發現自己是在江稹的懷裡醒來的。

剛剛的那個人,果然是他,我心裡一暖,忍不住就看著他,傻傻地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他看上去有點狼狽,頭髮亂了,臉上還有擦傷,衣領大敞著……嗯?嗯嗯嗯?

我把自己的視線往下挪了挪,看到了江稹赤裸的胸膛,又往下挪了挪,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胸脯,再往下……還有必要再往下嘛?!

「江,江,江,江稹,你,你你……」

江稹臉上剛剛還滿是沉重,看到我醒了,又聽到我結結巴巴的聲音,突然那沉重就一掃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沒皮沒臉,輕浮放蕩的壞笑。

「文清澗,你的衣服被朕扒了,怎麼樣?」

「不要,要要要,要臉……」

我吐字都吐不出來了,一口咬到了舌頭上,只覺得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比剛從荷花池裡爬出來還要無力,整個人都要向後翻過去。

江稹翹著嘴角,適時地伸手環住了我的腰身,方才拉開的一點點距離,現在又不復存在。他的身體滾燙,而我冷得像個冰塊,越是跟他貼在一起,就越要化成一攤水。

江稹收起了壞笑,但是沒有鬆手,他把臉湊過來,用嘴撥開了黏在我唇邊的一縷頭髮。一瞬間,我覺得有條蛇滑過了我的全身,酥酥的,麻麻的,所到之處毛髮根根直立,五臟六腑都要沸騰了。

「文清澗,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朕嚇死了。」

江稹的手臂收得更緊,將我不能更緊地摟在懷裡,他的手腕處有些顫抖,聲音也是前所未有地僵硬,全然沒有他平時那種不動聲色的從容淡定。他現在,不太像皇帝,倒很像我從小就認識的那個江稹。聽到他的這句話,我就莫名地釋懷了,不再緊張得想逃,整個人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身上,覺得好溫暖,好安心。

他的手沒有亂動,只是緊緊地托住了我的後腦和後背,江稹在我耳邊說,我走後,他突然坐臥不安,說不上為什麼,帶了兩三個暗衛就跟了上來。誰想到,一潛入賢王府,就看到我在荷花池裡掙扎,眨眼間就要沉下去。為了救我,他來不及多想,趕緊讓幾個暗衛去引開蘇婉媚的注意。果然,蘇婉媚一聽說府上有人潛入,就馬上放棄了殺我,唯恐被人看到她暗下毒手。

「都說了,不要回來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聽朕的話。」

江稹的聲音比小時候挨罵時還要委屈,我抬手摸索著,環住了他後背,輕輕地拍著,撫摸著。

「對不起,江稹,我錯了。我應該聽你的話,再也不回來。」

江稹的頭埋在我肩上,很響地抽了抽鼻子。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紅著臉對我說,他真的不是想輕薄我,但他帶我回到佛堂後,哪兒都找不到春秋夏冬四個丫頭。他堂堂一介天子,也不會生火,眼看我身上越來越冷,情急之下只能想了這個辦法,用他自己的身體來給我取暖。

一席話說完,他從耳廓邊,到額頭頂,到脖頸,甚至鎖骨都泛紅了,像只煮熟的蝦子,看得我忍不住笑起來。

江稹見我笑話她,又把他那張俊臉貼了過來,咬著我的耳垂說道:

「文清澗,你再笑一個試試,信不信朕讓你嘗嘗男人的滋味。」

說完,他的手一路緩緩下滑,越過了肩胛,越過了腰窩。

「江稹,住手,不要……」

「不要?你說不要就不要?」

「……不要抓我的痒痒肉!」

20.

江稹是幼稚鬼嗎?

越阻止他,他越執著於抓我怕癢的側腰,來來回回好幾次,我又不敢笑出聲,忍得快要背過氣去了。

江稹看到我整個人都憋紅了,這才慢悠悠地將我重新抱回了他懷裡,心滿意足地問我:

「暖和了嗎?」

聽他這麼問我,我才反應過來,想是剛剛鬧得太厲害,等回過神時,才發現全身都已經緩過來了,連手腳都暖了。

我貼在他懷裡蹭了蹭,說已經無大礙了。江稹看著我撒嬌,一臉無奈地搖頭。

「剛剛連小命都差點沒了,現在這副得意樣,尾巴都要上天。」

我從他胸前抬起頭,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小小聲的說:

「我沒有尾巴呀。」

江稹的嘴角突然抽動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把我裹進了他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麼,江稹的體溫一瞬間升得好高。我有點不知所措,悶在他胸口也動不了,只能儘量張開嘴問他:

「江稹,你是不是不舒服了?身上好熱啊,發燒了嗎?」

江稹冷笑了一聲,低聲說,他是有點不舒服。

我一下就緊張了起來,一疊聲地追問他,到底哪裡不舒服。要不然我們二人把衣服穿好,我扶他躺下歇一會?

江稹也不動彈,就繼續抱著我,繼續冷笑,仿佛不想理我。隔了好久,他才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朕的尾巴不舒服。」

尾巴?尾巴?!

啥,原來,鑽狗洞真的會長尾巴?!我還以為是我爹騙我呢!!

我在江稹的懷裡唧哇亂叫,但江稹就是不放開我。他好像開始臭屁起來,也不說話,就時不時地冷笑一聲。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江稹終於長舒一口氣,放開了我,我的臉都被他壓紅了,他看著我搖了搖頭,伸手掐了掐我的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對我說:

「不急於一時,也不能不挑地方,朕得當個君子。」

說完,他沉下臉,瞪了我一眼,讓我趕緊去穿衣服。我從衣箱裡翻出衣服穿好,回來的時候,還不忘給他帶了一件外衣。

四個丫頭既然不在,那就只能把我的衣服給他了,嗚嗚嗚,這些衣服可都是我最後的嫁妝了。

江稹看了看我手上的外衣,問我,定情信物的話,能不能挑個輕便些的給他。我說這是掩護他脫身用的,江稹聽了,一臉嫌棄地將衣服給我扔了回來。

他說今天有好幾個身手一流的暗衛陪他一起來,他可以翻牆出去,不用鑽狗洞了。

那是不是,也從側面說明,江稹一個人翻不了外牆,會不會是需要暗衛給他搭人梯啊,哈哈哈哈。

時候也不早了,雖然今日滿府上下都重點保護蘇婉媚,注意不到我這偏僻的佛堂,但畢竟江廉快回來了,江稹絕不能在賢王府久待。

很快,他穿戴整齊,站在我面前,認真地問我:

「還要繼續留在賢王府嗎?」

我環顧了一下這間破屋子,苦笑了一聲,今天鬧了這樣一場,連命都差點丟在這裡了,再不走,我怕是永生永世都離不開賢王府了。

「不留了,江稹,你帶我走吧。」

「確定要走?不報仇了?」

我衝著江稹笑了笑,輕聲說:

「有你在,我就不親自出手了。」

江稹的目光微微一動,又伸手摸我的頭,摸完,他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對我說:

「再等半個時辰吧,他們這麼欺負你,朕也不想放過他們。」

說完,他俯身飛快地吻了我一下,接著就出門了,他那幾個暗衛,不知道從哪裡就閃了出來,護在他周圍。我看在他消失在遠處,心裡終於泛起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突然就好想追出門去,再也不要跟他分開。

可終究,我沒有這麼做。

江稹走後,我終於按捺不住心裡的擔憂,這麼久了,四個丫頭一個都沒回來,我克制不住地往壞處去想,會不會,是蘇婉媚在我回來之前就……

好在我的四個丫頭最是貼心,她們還沒等我繼續想下去,就一起推門回來了,個個都灰頭土臉的。春華說,她們四個趁著我不在家,想出去換點繡品,聽說早市比夜市開價更高些。誰知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全府戒嚴,倒霉催的,那個狗洞被蘇婉媚的人發現了,她們四個就被困在了府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四個人正糾結要不要走側門回來,但又怕被管家發現了掄棍打死,結果剛好就遇到了江稹,被他的暗衛翻牆送了回來。夏蟬看我頭髮亂得跟逃荒似的,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便跟她們講蘇婉媚打算淹死我。

這四個丫頭比我還緊張,立刻就要帶我逃出府去,但是被我拒絕了。我信江稹,就再等半個時辰,又如何。

半個時辰後,江廉回來了,還帶回了一道江稹的旨意。

旨意上說,今日貴太妃的忌辰,祭掃者寥寥,陛下甚為不悅,責令京城三品以上宗族家眷,親往護國寺齋戒,為貴太妃祈福,三個月後方可歸家。

江稹還特意給江廉帶了句話,讓他一回家,就馬上把我提溜到護國寺去,說今日來上香這些人里,就數我最不誠心。當著江廉的面兒,我故意顯得有些委屈,其實心裡樂開了花,有全京城的貴夫人給我作伴,我不信蘇婉媚能只手通天,在護國寺把我怎麼樣。

更別提,還有護國寺的素齋可以吃,雖然也沒有葷腥,但那滋味肯定比賢王府上的剩飯剩菜好多啦,春華她們也能去街上給我買肉吃啦,簡直不要太美好。

再看看蘇婉媚,她三個月後的生辰宴上要獻舞,生怕多長一絲贅肉,最後那一個月,她每天怕是只能喝一碗純參湯,太慘了,實在太慘了。

想想我就美滋滋的!

就這麼著,我在護國寺悠哉悠哉地逍遙了三個月,天天不是吃素齋,就是在山上散心,四個丫頭還帶我到山下吃遍了久違的葷腥,直到江廉的生辰宴前幾天,宮中才傳旨來,說皇上「大發慈悲」,特意恩准我回家陪夫君待客。

結果一回府,就聽說江廉為了寫那篇《日月同輝賦》,把頭髮都愁白了。

沒事,值得,因為這篇賦文,註定會成為賢王府的絕唱!

21.

三個月前,被人扔進荷花池的時候,我絕對想不到,自己還會有命活著上岸。更不會想到,我手裡的刀子真的可以落下,可以狠狠捅進賢王府的心臟,誓死不給蘇婉媚翻身的機會。

可我做到了,時至今日,我身處宮中,面對著江稹、我爹、還有我兩個姐夫,聽著他們訴說夜剿賢王府的細節,恍然間,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大夢初醒,還是仍在夢中。

賢王府啊,長安少女的魂牽夢繞,五陵少年的魂不守舍,會從今夜起,會為人所不齒,直至被世人所遺忘。

蘇婉媚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帝王並肩,名留青史了,但大約,她還是有機會遺臭萬年的。

夜色漸深,殿外傳來隱隱蟲鳴,江稹再三暗示我爹該走了,他卻還是笑呵呵地坐著,東拉西扯,屁股穩如泰山。我爹這種地方最是可愛,讓你分不清他到底是大智若愚,還是真的不通世故。

終於,江稹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開始拚命給我兩個姐夫使眼色,我大姐夫嘆了口氣,上前攙住了我爹的右臂,說岳父該回家了,我爹還想用笑來糊弄他,我二姐夫也嘆了口氣,上前攙起了我爹的左手。兩個大漢架著我爹,向江稹行了個禮,然後扭頭便往宮外走。

我本以為我爹會喊的,誰知這小老頭兒只是委屈地憋了憋嘴,一言不發,就一路回頭望著我和江稹,直到出了大門。那眼神,可憐到一旁的內侍都不忍心看了。我被他看得心酸死了,差一點就起身抱住他,跟他一起回家了。

如果,我沒被江稹牢牢地箍在懷裡,動都不能動的話。

我爹他們走了,這殿內就只剩下我和江稹了,江稹打了個哈欠,伸頭聞了聞我的頭髮,一臉嫌棄地說:

「文清澗,你還是再去洗個澡吧,聞起來還真的挺像條魚的。」

我就等他這句話呢,真到了這一刻,我心裡著實有點小激動,一時滿臉通紅,惴惴不安,開口小聲問他:

「那,洗完了澡,做什麼?」

江稹笑眯眯地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在我耳邊說道:

「洗完澡,自然就是睡覺啦。」

睡覺!睡覺!和江稹睡覺!!

我覺得一股熱浪從我的耳朵根衝上了頭頂,整個人都要蒸騰成一片紅雲了。

「乖,你自己睡,朕還有奏章要批。」

啥?他說啥?奏章?今晚這種日子,批奏章?江稹你沒毛病吧?你不會真的長了尾巴?怕被我看見?

江稹看我整個人愣在原地,好像非常滿意,他抬了抬手,就有一大群宮女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我從江稹懷裡拉起來,半哄半騙地帶走了。

說我心裡不失落,是假的,但承認很失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

我眼前好像能看到江稹那張欠揍的臉,在壞笑著反問我,知道什麼是矜持嗎?

呸,當然知道!

我不僅知道啥是矜持,矜持反過來的那個啥,我也知道!雖然我出嫁三四年了都沒吃過豬肉,可架不住我隔壁的那兩頭豬每天撒野一樣地跑啊。耳濡目染,我,我,我就還是,被帶壞了一些……

那群宮女把我帶到了一處湯沐所,我自小就在宮裡走動,自以為都把這皇宮的角角落落看乾淨了,怎麼今天這處湯沐所我從來都沒見過?倒像是憑空蹦出來的。

宮女們看我來精神了,都竊笑了起來,我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褪盡衣衫,解開長發,舒舒服服地泡進了池子裡。

宮中的湯沐所就是不一般啊,白玉砌成的浴池足有我的小佛堂那麼大,整個人都能在池中伸展開。水面上滿滿地漂浮著玫瑰花瓣,連水面都看不到,滿眼深紅淺紅,花香襲人。我就在池邊安安靜靜地泡著,身後的宮女在池邊跪成一排,幫我洗凈頭髮上的怪味。

澡豆、木槿葉、茶油輪番其上,不多時,我頭髮上的怪味便消失了,只留下淡淡清香,整個人都鬆快了起來。最後,宮女們又用手巾一點點地將我的長髮擦凈,只有一支長玉簪鬆鬆地挽在腦後。

我身後的宮女也一一起身,到了外間等候,只留我一個人在浴池裡。

我見四下無人,就大著膽子在浴池裡遊了幾圈,自覺水性極好,正開心著,想再玩一會兒,卻突然聽到室內傳來了一陣低沉的笑聲。

我嚇得不輕,趕緊護住胸口,抬頭望去。

江稹穿了一身素緞寢衣,赤著腳,邊低頭笑著,邊向我走來。他也解開了發冠,墨黑的長髮沿著顴骨散下,像摻雜了星辰的絲綢。他的長相本是清俊中帶著些文弱,不知為何,配上這樣的長髮,倒讓他那絲文弱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肆又妖孽的美艷,像靈魂深處的慾望被夜色蠱惑。

他走到浴池邊坐下,雙腳探進了水中,雙臂拄在膝頭,毫不遮掩地打量著我,當真是狂浪至極,不知廉恥。

「江稹你出去!」

江稹聽到我這樣說,扯起一邊唇角,不懷好意地笑了。

「這是朕的皇宮,你叫朕出去?」

「你不是去批奏章了?奏章呢?」

「朕批完了。」

他壓根就沒有奏章要批吧,剛剛就是在捉弄我,我想起來了,他從小就喜歡這樣捉弄我!

我不想讓他得逞,就悄悄地含了一口水,游到江稹面前,全都噴到了他身上!江稹竟然一點都沒生氣,他不緊不慢地抹了一把臉,又在寢衣上擦了擦手掌,繼續笑眯眯地對我說:

「文清澗,就這麼想讓朕下去嗎?」

我還來不及反應,江稹就縱身跳進了浴池裡,濺起的水花太多,我一時間睜不開眼睛,等反應過來,才發覺江稹已經用雙臂將我圈在了他懷中。

我憋了一口氣想潛下去逃跑,他卻比我更快收緊了臂圈,我濕漉漉的身子整個貼了上去,再也無處可逃。

「江稹,你到底有多喜歡把我抱在懷裡?」

「那就要看你,有多喜歡逃跑了。」

22.

如果,我盡全力撲騰……

如果,我盡全力掙扎……

結果,沒有那麼多如果,江稹伸手就將我從池子裡抱了起來,他的手指觸到我大腿的那一刻,我簡直,羞到後悔剛剛沒把自己嗆死在洗澡水裡。

尤其是,那群宮女又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啦!她們遞給江稹一件白紗長袍,江稹單手抱我,另一隻手隨手就把那件白紗袍扔到了我身上。白紗輕薄柔軟,一沾水就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身子上,倒勾勒得我全身肌膚若隱若現。我羞得捂住了臉,江稹又笑了,依舊笑得不懷好意,一路抱著我大步前行,等再停下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已然置身他的寢殿之中。

我突然明白,為何我從前不曾見過那處湯沐所了,那是!帝王御用獨享的湯沐池啊!我會見過才怪!

寢殿中早已空無一人,江稹終於放緩了腳步,帶著我慢慢走到了床邊,卻偏偏還不肯把我放下來,他低頭湊過來,我緊張地閉上了眼睛,誰知等了半天,他只是低聲笑了出來,邊笑邊說道:

「真厲害,現在聞起來一點都沒有魚的怪味了。」

我又氣又惱,一下子就睜開眼,漲紅了臉嚷道:

「江稹,我不是魚!你閉……」

閉嘴的「嘴」字被江稹堵了回去,江稹的嘴唇毫無預兆地落下,讓我無從抵抗,下一刻,我落到了床榻上,他落到了我身上,舌尖纏綿,不曾停斷。

我感覺自己渾身綿軟,四肢酥麻,仿佛化為了他掌中的一朵蓮花,越是羞於盛放,越激得他欲罷不能。

他的寢衣,我的紗袍,早已不知去向。

江稹沾濕的發梢,攀沿上了我的腰肢,像蜿蜒在玉欄外青青藤蔓。他溫軟濕潤的嘴唇貪戀地遊走,似乎並不想留下一絲絲空白。我整個人遍體無力,只由得他細細擺布,初經繾綣,已覺蝕骨銷魂。

今夜的江稹,好像再度找回了年幼時的那些任性與頑劣,我越是求饒,越是噙淚,他便越是隨心所欲,放縱無拘。

秋雨夢涼,暮風瑟瑟,芙蓉帳內,卻唯有高唐雲夢,荒台雲雨。

待我睜開眼時,江稹已在我身側沉沉睡去,床前有兩支紅燭高照,映得羅紗帳影影幢幢。

我輕輕動了動身子,只覺得身下一片酸痛,該死的江稹,今夜這一句罵,你挨得一點也不冤。我翻了個身,想看看江稹的睡顏,奈何江稹從來淺眠,翻個身發出的窸窣之聲,就立刻驚醒了他。

江稹揉了揉眼睛,顯得一臉疲倦,動都動不了,只是含含糊糊地問我:

「怎麼醒了,是龍榻太舒服了,睡不著嗎?」

我知道他在揶揄我睡了三年的冷炕,少不得飛了他一個白眼,江稹強忍著困意笑了笑,對我說:

「過來吧,枕著朕的胳膊。」

他這樣說著,我便依偎到了他身側,頭枕著他的肩窩,整個人都半抱在了他身上。

江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很快又睡了過去,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沒有了倦意,只是睜眼望著羅紗帳頂,目光勾勒著上面精工繡制的仙鶴祥雲。

突然間,一幕幕往事像潮水般湧入了我的眼帘。

小時候的江稹,穿著合身的華服,陪我一起爬樹,捉蟬,我的風箏掉在了池塘里,他不忍心我哭成個小淚包,脫了靴子,挽起褲腿,下水替我撿。

初訂婚時,我在家中備嫁,拿著繡花繃子,戰戰兢兢地繡我自己的喜帕,他來楚國公府給我送賀禮,順路嘲笑我,給自己的喜帕上繡了一對鴨子。

我大婚那日,他來觀禮,隔著喜帕,我看不到他,卻在對拜時聽到了一聲輕微又熟悉的笑聲。

我們明明相處過那麼多日夜,有過那麼多機會,卻又是為什麼,總不曾在青春年少時,有過一絲絲情動。

倘若那時未曾錯過,該有多好。

經歷過了那些波折,那些痛楚,有些東西,終究會變得不一樣。

我們在彼此一生的最低谷重逢,就好像兩個迷失在茫茫黑暗中的人,突然在不見邊際的孤寂中,抓住了一隻流螢。

明明知道是螢火之光,卻也會覺得,這便是世間全部的光明。

我想,我們雖然從不懷疑彼此的真心,但大約,這真心已不是少年時那般清澈單純。

深山中相遇的困獸,會互相舔傷口。

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也會感激涕零。

我對他的感激,他對我的憐憫,雖然說不出口,但兩廂都心知肚明。

他已經是我此生能遇到的最好不過的良人,有此夜,有此生,我別無所求。可我到底是貪心不足,倘如他能給我的,是最純粹,最無暇的傾慕與愛戀,不摻一絲絲的歉疚和憐惜,會不會更好一些?

會這樣想,大約也是因為,我真的希望,江稹愛的,是那個原原本本的我,而不是那個被賢王府折磨掉了半條命的文清澗。

出嫁前,姑姑送給我一句話:「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這是長安貴族,所有人都默認的體面。

可是那日,他從我的衣箱裡翻出來,那樣失魂落魄,好不狼狽,卻想著要救我出賢王府,甚至不惜下旨讓我和離。我從未想過,從未期盼過,除了家人之外,還有人會真心替我著想,為我擔心。

我對他的喜歡,從那一刻起,就像久埋岩下的泉水,經歷了漫長的光陰,當我都以為那泉水並不存在的時候,突然奔涌而出,一瀉千里,無可阻擋。

我唯一的祈求,便是江稹對我,也是真心的喜歡,而不是像可憐一個受欺負的小獸般的同情。

不知道世間女子,春宵一夜過後,是不是都會像我一樣胡思亂想。

東方漸漸泛白,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江稹穿戴整齊,精神抖擻地坐在龍書案前,看到我翻身坐起來,笑著嘴快咧到耳朵根兒了。

「小清清,朕剛剛跟你二姐打了賭,朕賭你肯定睡得連午膳都吃不上,你果然沒讓朕失望。」

我還在鬧困,有點不想理他,搖晃著又要躺下,江稹一個箭步飛到床上,扳著我的兩個胳膊,不讓我再睡過去。

「朕忙了一個早上加一個上午,你就不能來誇誇朕嗎?」

「夸什麼,你都老大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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