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臣,臣等幾人,俱曾是賢王側妃的傾慕者,想當初,側妃未嫁之時,是何等驕矜,絲毫不曾將罪臣幾人放在眼裡。待側妃出嫁後,卻不知怎的,突然對臣等刮目相看,極為青睞。一日,臣收到側妃私信,說對臣分外想念,讓臣假扮蘇府的人,乘一頂小轎子,轎門上插一枚竹葉,前往賢王府與她相會。」
說罷,那人又大聲抽泣了一番,被問話的臣子申飭了幾句,才咬牙說了下去。
「那日在賢王府,側妃對臣格外親熱,臣一時沒把持住……就……。事後,側妃便以此事相要挾,讓罪臣扶持賢王,若不答應,就將此事告知賢王,來個魚死網破!」
說著,那名罪臣往大殿的地磚上狠狠叩了好幾個頭,聲音之響,令我以為他的腦袋要裂開了。
「罪臣糊塗啊,心裡一時害怕,就答應了,側妃又以美色誘惑,讓臣常來府上聯絡,臣就不知不覺,越陷越深。直到,直到側妃下獄,才如夢初醒。臣本想趁著側妃入獄,就此和賢王府劃清界限,誰知,誰知側妃那個失德婦人,竟還陰魂不散,派人來微臣府上傳話,說懷上了罪臣的骨肉。逼罪臣與賢王一道造反,還說賢王手上,攥著臣私下與之結黨的證據啊!」
這臉上已經扭曲成一團,讓人看不清容貌,只聽到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繼續說著:
「陛下明鑑,臣真的是一時糊塗,臣只想趁著賢王作亂的時機,攻破天牢,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側妃解決,以絕後患。都是賢王,都是賢王和側妃威脅臣等,臣等鬼迷了心竅,才會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啊!臣等幾人,若是早知道那蘇氏心懷叵測,生性放蕩,裙下之臣無數,哪裡會甘心為了她,給賢王造橋鋪路呢!到如今,她肚子裡那個到底是誰的種,臣等都說不清楚啊!」
這人說完,一同趴在地上的幾個人也都紛紛抬頭,一邊痛哭,一邊七嘴八舌地訴說,自己也是被蘇婉媚設計,被江廉威脅得糊塗蛋。只剩下那個遠遠地站著的人,仍然一言不發。
江稹沒有再理會這些人的痛哭哀求,倒是抬眼,看了看遠處站著的人,冷笑著問他:
「江廉,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江廉也冷笑了一聲,抬頭,用僅剩下的右眼瞪著江稹,輕飄飄地說道:
「還有什麼好說的,若不是父皇當年昏庸,無視本王這個皇長子,執意將皇位傳給了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我江廉,豈會有今日。」
說完,他頓了頓,突然爆發出了驚天一吼:
「江稹!我淪落到這步境地,都是你害的!」
34.
江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靠在了龍椅上,半晌,他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璽,開口問道:
「江廉,朕聽說,賢王妃還活著的時候,在你府上受了很多苦。如今,她死在你的荷花池裡,不知道你有沒有一點點難過?一點點內疚?」
江廉聽了此問,仰頭大笑了兩聲,笑著對江稹答道:
「難過?!內疚?!本王倒是覺得,終於把那個沒用的女人弄死了,是我此生唯一值得高興的事情。一個永遠粗野,永遠骯髒,永遠沒心沒肺的野丫頭,簡直讓本王想吐,父皇將她許配給我,就是想折煞本王!迎娶文清澗,就是對本王最大的侮辱!她和她父親文勝,都不過是沒用的螻蟻,弄死一隻礙眼又礙事的螻蟻,又有什麼值得難過?值得內疚?」
我在屏風後捂住了嘴,拚命地掐自己的手背,好像只有這樣,我才能勉強遏制住心裡的怒火,不讓自己衝出去,掐死江廉。
江稹聽到他的這個回答,好像一點怒火都沒有,只是點了點頭,淡淡地說:
「聽到你這個回答,朕對於接下來要對你做的處置,就沒什麼可躊躇的了。」
說完,江稹從龍椅上起身,負手走到玉階之前,從高處睥睨著江廉,語氣淡漠地說道:
「回想當年,朕十一歲,你十三歲的時候,少傅曾教授我們二人策論。朕還記得,你的第一篇策論,寫得平平,沒有得到少傅的稱讚。你自以為恥,從此,就再不屑於練習策論,只專注於鑽研你一向擅長的詩詞文藻,寫一些濃詞艷賦,還交給人到處傳誦,一下子就讓你自己被傳成了長安城人盡皆知的才子。江廉,朕現在再問你一遍,你,會寫策論了嗎?
江廉很明顯沒有料到江稹會問他這樣的問題,又好像,這個問題確實戳到了他的某個痛處,他向後退了半步,雙唇一陣顫抖,最後,還高聲對江稹喊道:
「你從小就是個俗物,如何能懂得詞賦之精妙!你在詩詞上比不過本王,一向嫉恨本王比你更有才名,退一萬步講,以本王的才華,什麼策論,什麼少傅,何須本王放在眼裡,你豈可與本王相比!」
江廉這段話說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些臣工中竟然傳出來少許譏笑之聲。江廉有些惱羞成怒,他向前大跨了一步,卻重心不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這一摔,讓那些譏笑聲更明顯了。
「你們,你們這些只知阿諛奉承的無知小人!都是走狗!都是嫉妒本王!」
江廉從地上勉強抬起頭罵著,原本就沒什麼好肉的臉,變得更可怕了。江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反而還看著江廉,面試如常地說道:
「朕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只是第一篇沒寫好,你就從此對策論不屑一顧了。朕的第一篇策論還不如你,簡直狗屁不通,但朕再寫第二篇,第三篇就是了,總有寫好的一天。你剛剛說,朕的詞賦不如你,朕就姑且算是吧。那你跟朕說說,詞賦之外,你又有哪一點強過朕嗎?凡是你不擅長的,就立刻放棄,所以早從你放棄寫策論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沒有資格,跟朕一爭天下了。」
「那不過都是父皇偏愛你罷了!本王哪裡不比你強,哪裡不勝過你,如果不是父皇偏心,哪裡輪到你這個庸才來當皇帝!」
這一席話,引起的譏笑聲更多了,我在屏風後又捂住了嘴,好怕自己忍不住罵出聲來。世上還有比江廉更無恥的人嗎?他不成功,不成才,反怪先皇沒有識人之明,偏心江稹?
正想到這裡,朝臣中也有一人站出來,對江稹說道:
「回陛下,聽賢王所言,都是陛下太過優秀,才害他與帝位無緣。依臣愚見,賢王此人當真頑冥不靈,不堪教誨,還望陛下從速發落,夜已深,陛下還須保重龍體,早些安寢。」
這也是個耿直的人,看不下去江廉這副嘴臉,開始催江稹早點回去睡覺了。
江稹點了點頭,叫了人上來,準備把這幾人都帶下去,伏地的幾人聽聞此言,一臉驚恐,都忙不迭地向江稹求饒,唯有江廉任憑擺布,好像無所謂一般。
眼看他們都要走出殿外了,江稹又突然喝住了眾人,一行人在殿門口停下腳步,江稹走回到龍椅上坐下,對江廉問道:
「關於你的側妃,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江廉聽了,突然低頭暗笑了許久,笑得一聲比一聲大,仿佛想起了什麼格外好笑的事情。
過了好久,他才勉強止住笑聲,看了看他周圍的那些人,又看了看江稹。
「你們,都想問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吧?」
江廉說著,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知道她老爹為什麼肯讓她屈尊當個側妃嗎?因為她小時候練舞,意外受過傷,大夫說,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生育了。她爹早就知道此事,為了不讓她傷心,才一直瞞著她。我到蘇相府上提親的時候,還沒開口說出我們倆的私情,蘇相就感激涕零地答應了,還許諾,給她陪嫁幾個標緻的丫頭,只求日後把通房生的兒子,過繼一個給她。」
說完,江廉又是一陣大笑,好像他真的覺得這太好笑了,一個站不穩,又跪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她那個通房剛懷孕,就被她弄死了!蠢物,真的是蠢物啊!不過雖然蠢,但是可真好利用啊,只要我開口,不論什麼樣的男人都能被她拉下水來,不枉費我平日裡對她花了好多心思,不然,我黃泉路上,豈會有現在這麼多的同伴!」
他身側的那幾個人都聽愣住了,突然間,那些人都掙開了護衛,對著江廉就是一頓亂踢,江廉本就受了重傷,這一段亂打,更是吐出血來,昏了過去。
護衛們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幾人拉開,拖走。
而我站在屏風後,只覺得感到一陣陣地無力,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35.
不知道過了多久,朝臣們都散了,江稹才出現在屏風後,我一見到他,便忍不住整個人都撲進了他的懷裡。
江稹一邊安撫著我,一邊將我抱起,一路往寢殿走去。我縮在江稹懷裡,全身不住地發抖,問他,賢王府里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多少腌臢,多少為人不齒。
江稹緊緊地抱著我,對我說,一切都過去了,都已然化為往事。今晚,我也算看到了人心最黑暗的一面,這些黑暗是無底的深淵,既然我知道了這深淵有多恐怖,那日後,就絕對不要獨自面對這樣的黑暗。他會一直站在我前面,不會讓我再被這樣的恐懼折磨。
可我還是止不住地顫抖,萬幸當年,江廉只是在身體上折磨我,並不屑把這些細碎的黑心思,用在我這個無用之人的身上。否則我真的不知道,等這些黑幕被戳破的時候,我該有多痛苦,多瘋狂。
想想蘇婉媚吧,她絕對想不到,自己害了那麼多人,使了那麼多下作的手段,甚至不惜用身體為江廉抓朝臣的把柄。可最毒的,卻是江廉用在她身上的心計。他居然從開局之初就知道,蘇婉媚不能生育,相國府從一開始就沒指望她成為什麼皇后。
雨花閣的一夜歡愉,換來的是一條不歸路,不知道她當時怦然心動,對江廉意亂情迷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也已然成為了江廉的願者上鉤。
那一晚,我睡得極不踏實,每每合眼,便是大段的噩夢,一入夢便是滿身的冷汗,整整一宿,我在江稹的懷裡驚醒了無數次。
江稹每次看到我被噩夢驚醒,看向我的眼神都好像有人在拿刀剜他的心頭肉。他將我抱在懷裡,反反覆復地安慰我,甚至懊悔他今日為何要帶我去大殿上,讓我聽到這一切。
終於,我向江稹開口了,不是求他饒了蘇婉媚,而是求他讓她死得明白。至於她和江廉的下場,就都交給江稹決定吧,我想,至少對於蘇婉媚而言,這個真相,就是這世間最大的折磨了。
我聽老人說過,人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死後是會化為徘徊世間的厲鬼的,至少,我不想讓蘇婉媚帶著怨恨在這人世間永遠遊盪下去。
而我,也不能因為執著於當一個好人,而讓我的仇恨將我吞沒,我還是想做回從前的那個文清澗,陪著江稹一同到老。
江稹一口答應下來,隨即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不斷地安慰著我,這一回,我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朝中迎來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江稹下旨,凡是參與賢王謀逆的府邸,一律抄沒,主謀下死牢,府上男子羈押,等候審判,女子為奴,充入掖庭。以蘇相為首,朝中約有三成的權貴官員受到此事波及,或被查抄,或受連坐。
天牢內,一時人滿為患。
江稹命他的親隨,親自帶了江廉去見蘇婉媚,據親隨回報,蘇婉媚一開始,都沒認出眼前這個滿臉傷疤,面容盡毀的獨眼龍,是她那風姿翩翩的好夫君。還呵斥著,命江廉滾出去,直到江廉開口說話,她才瞬間變得面如死灰。
江廉將那天在大殿上說的話,又跟她重複了一遍,蘇婉媚聽後,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筋骨,一下子就癱在了牢房的地上。江廉見她這般失魂落魄,還恥笑她,說兵變那日,她的那些「蘇府謀士」,集中了火力進攻天牢,就想把她殺了,好永遠堵住她的嘴。她該慶幸自己如今還能安然活在天牢里,雖然,也活不久了。
蘇婉媚撐著最後一口氣,紅著眼睛對江廉說,她不信他的鬼話,否則呂太醫為什麼會幫她,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拒絕她。
江廉笑了,笑得極為開心,對她說,那呂太醫可能是唯一一個對她有情有義的男子,他早就診斷出蘇婉媚不能生育,還願意陪她演戲,幫她通風報信。甚至,去見江廉的時候,還口口聲聲說他會保護好蘇婉媚,給她偽造醫案,等她到了該生產的時候,會偷一個嬰兒進來給她。
只要蘇婉媚能活下去。活到江廉能兵變成功,救她出來。
連江廉都好奇,他為什麼會對蘇婉媚這樣死心塌地,他問了蘇婉媚好幾遍,她最後,也只是木呆呆地說了一句,她曾經在呂太醫受人冤枉的時候幫過他一次。
江廉聽了,似乎很是不屑這個答案,他冷笑了一聲,然後以惡毒的口吻對蘇婉媚說道:
「本王當是什麼了不得的恩情,到頭來,他也只是饞你的身子罷了。」
說完,他不待蘇婉媚反應,轉身便走出了她的牢房,這句話,也就變成了他此生對蘇婉媚說的最後一句。
據天牢的人說,蘇婉媚就這樣沒有表情,也沒有反應地坐在地上,坐過了白天,坐過了黑夜,連眼睛都不知道有沒有眨一下。
第二日,呂太醫如約來給她診脈,典守忙著安置天牢新來的囚犯,一時疏忽監管,沒顧得上監視蘇婉媚的牢房,過了好久都不見呂太醫出來,等有人進去查看時,才發現他已經被蘇婉媚割喉而死。
蘇婉媚手裡握著一塊破瓷片,眼神呆呆的,再也沒有恢復清明。呂太醫的屍首被抬走後,一有人想接近她,她便狂喊亂叫著,說自己有身孕,不許人靠近。
她就這樣,生生絕望到瘋了。
朝中很快就有了對於蘇婉媚的處置,判處蘇婉媚斬首示眾,但她瘋了之後,沒人能幫她診脈,就算強行按住了,也會因為脈象紊亂而診不出任何結果。江稹雖然有意儘快給她一個了斷,但奈何朝中眾臣還是紛紛奏議,硬要江稹等上十個月,看她確實產不下嬰孩,再做處置。
如作繭自縛般,她就這樣瘋瘋癲癲地,終於還是在天牢里又熬過了十個月。據典守說,她每日食量都很大,又愛吃酸辣的東西,嘴裡一直說著不能委屈了孩子,沒過多久,昔日的長安第一美人,就已經變得痴肥呆傻,不堪入目。
十個月過去了,她卻沒有任何要生產的跡象,醫女診治後,說她那隆起的腹部,都是痴肥而已。
不久後,她被架上囚車,遊街示眾,最後身首異處,換來了一個解脫。
至於江廉,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江稹終究沒能將他處決。他將被終身圈禁在了賢王府的佛堂里,日常待遇,與我在王府時相同,吃冷飯冷菜,每日抄佛經,提水擦地。
據看守說,他日日都睜著僅剩的一隻眼睛咒罵江稹,在小小的佛堂里困熬了三年,終於在一日清晨懸樑自盡了。
冥冥中,所有冤冤相報都終於迎來了終結的那一日。
36.
我有想過很多次,等江廉和蘇婉媚死後,那種釋懷,到底會是什麼樣子。
可實際上,我不用等到他們真的一命嗚呼,就可以釋懷了。江稹告訴我這兩人的判決時,我便感到自己的心裡一陣輕鬆,又是一陣暢快。這輕鬆,就好像一根深埋骨肉中的毒刺,被一下子拔了出來,這暢快,又好像傷口被抹上靈丹妙藥,一瞬間便恢復如初,全無疼痛。
在聽到判決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江稹說的「誅心」是什麼意思。
比輸了一局棋更可怕的是什麼?是在棋局結束時,輸了,還突然被告知,這局棋,從開局的時候,你就沒有贏的可能。棋局中的那些布局,那些謀劃,那些讓你捏了一把冷汗的兵行險著,都沒有任何意義,到最後迎來的,都不過是同樣的結局。
江廉和蘇婉媚這兩個名字,終於開始從我的心頭淡去,聽取她們二人的近況,很快就變成了索然無味的例行公事,後來索性都中斷了,直到先後聽到她們二人的死訊,我才茫然間發現,對這二人的恨意和怨忿,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的冊封大典早就如約舉行,我以楚國公府養女的身份,被正式冊立為貴妃,代掌皇后鳳印。
原本以為,冊封時,會有很多人認出我,但沒想到,只有與我娘交好的幾位夫人私下跟她說,貴妃的眉眼有些像從前的賢王妃。
但她們也還說了,雖然像,但貴妃生得比賢王妃好看太多了,賢王妃出嫁後還是又瘦又小,臉兒常年蠟黃,頭髮粗粗硬硬,像枯草似的,哪裡有貴妃這樣肌膚瑩潤,纖儂合度。
從前在賢王府受了那樣的折磨,又怎麼會好看,能養出如今這樣的容貌,也都是因為我已被江稹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
更多人說,貴妃只是眉眼有些相像,氣質完全不同,貴妃端莊凝重,哪裡像賢王妃一般冒冒失失,言語無狀。
我聽到這個評價,心裡冒了大概一臉盆的冷汗,這要是被她們發現,我私下像個小孩子一樣,那不很快就露餡兒了?!
儀典過後,我開始很認真地學習宮規禮儀,江稹也很樂意在我學習的時候,在一旁看笑話。他說我越是努力練習走路,就越走得僵硬,簡直像有鬼附身的木偶。
有他這樣在我身邊打岔,我學習宮規禮儀的道路就非常不順利。
我一時心急,扯著江稹就問他,我這麼愚笨,倘若我管不好這個後宮怎麼辦?
江稹一邊賊笑著,一邊說,反正他今生就打算要我一個女人,我能管好我自己就可以了。我聽了,雙手一叉腰,問他,如果我連自己都管不好呢?
這一問,倒是把江稹給問住了,第二天,他就火速把春華、秋實、夏蟬、冬雪給弄進宮來。這四個丫頭見到我,那是一陣……拳打腳踢,她們連成一排質問我,為什麼?為什麼過了那麼久才來接她們?她們在相國寺住得都快發霉了,每天都在跟來上香的香客講我的故事,什麼賢王府的狗洞啦,摘蓮蓬充飢啦……
等等,狗洞?摘蓮蓬充飢?!
我說我大姐二姐從哪裡聽來的這些烏七八糟的傳言,感情是這四個死丫頭傳出去的!
局勢瞬間逆轉了,我追著這四個人滿後宮跑,累了一整天,等晚上江稹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自己一個人睡著了。據江稹說,他發現,我累了的時候,打呼格外響亮,而且節奏感還很強。
第二天起來,春秋夏冬四個丫頭,用近乎吵架似的討論來決定自己幫我看管哪一部分宮務,我一邊吃葡萄,一邊問她們,這樣真的好嗎?她們就願意一直跟著我,不準備出去嫁人了?
春華瞪了我一眼,說我嫁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從前嫁到狼窩裡,她們四個都不離不棄,如今釣上了金龍魚,別想推開她們四個。
倒不是我想推開她們四個,但若是在宮裡,我不會委屈她們一輩子當宮女的,早晚要給冊封她們位分。但是我擔心,她們如果真的成了妃嬪,會一輩子都有名無實。結果,這四個人齊聲問我,誰需要坐實了?!她們就想當個只吃份例,不用侍候皇上的富貴閒人!
我去問了問江稹,能這樣幹嗎?
江稹聽了,第一次因為我去打擾他而放下了手中的筆,還有奏章。他俯身將我按在了龍書案上,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不懷好意的小白牙。
「清清,你這是要給朕舉薦你的侍女?」
我聽了,趕緊撥浪鼓似的搖頭,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家四個丫頭,惦記的就是他的錢,根本不是他的人!
江稹聽了,臉上的冷笑一點都沒有變暖,一張俊臉又湊了上來,盯著我說道:
「清清就一點都不擔心朕會惦記她們?你對朕這麼信任,朕很不滿意。」
我看著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有點緊張,又有點期待地閉上了眼睛。
你猜,抓癢和親熱,到底會是哪個?
答案是兩個都有。
江稹先是將我按在桌上,好好唇齒纏綿了一番,待我神思迷亂,想入非非的時候,壓著我便抓癢,直抓到我笑得岔了氣。
第二天,江稹給我身邊單獨設立了四個正三品女官的職位,月例那叫一個豐厚。
四個丫頭心滿意足地當了女官,江稹來我宮裡時,這四個人第一件事不是磕頭謝恩,而是義正詞嚴地跟江稹說,她們都是我的人,請皇上自重,絕對不要自作多情,隨便打她們四個人的主意。
哈哈哈,江稹氣得臉都黑了,直接跟這四個人對嗆,結果,一人難敵四口,毫無懸念地敗下了陣來。
37.
我被封為貴妃的當年就懷了身孕,江稹很是得意,上朝吹噓,說自己仁德天佑,此胎必得貴子,還順口誇了我爹文勝,說他傳授的房中術果然靈驗。
呸,這種事情也敢拿來在大殿上信口胡說,是生怕自己當不成昏君嗎?!
結果朝中大臣果然都騷亂了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後來更是都毛遂自薦,要給江稹傳授房中術。甚至聯起手來排擠我爹,不許他再私下跟江稹說些有的沒的。
這算得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吧,江稹一開始也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後來才打聽清楚,原來那些朝臣看我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生怕我爹的房中術讓江稹也凈是女兒。我爹那樣一個好脾氣的鵪鶉,終於也惱了,大殿上就把小手手一甩,不幹了!辭官!回家!哄我娘!
女兒是他一生的死穴,誰說女兒不好,他准跟誰急。
我大姐和我二姐很是羨慕我,經常進宮來沾沾我的喜氣,可能這龍胎確實有點意思,不過一兩個月,我這兩個姐姐也都先後診出了身孕,算算,小孩生出來,最多差不過一個月。
我娘被我們三個人驚得咬牙切齒,她說,要麼就都沒有消息,要麼就三個一起來,三個丫頭的產期都臨得這麼近,到時候讓她照顧哪一個?
我們姐妹三人互相看了看,我二姐說:
「要不然抓鬮?」
我娘噌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指著我二姐說:
「文清溪,我提醒你,再敢抓鬮,我把你從文氏的宗譜上剔出去。」
雖然我二姐的名字本來就不在宗譜上,但她還是嚇得那叫一個哆嗦,忙說再也不敢了。唉,楚國公府的傳統這是說沒就沒啊!
我們姐妹謙讓了好一陣也沒商量出結果,最後又都甩手給了我娘,對我娘說,左右不可能都生在一天,誰生產了,我娘就跑去誰那裡唄。
結果還真的沒生在一天,我生在八月十五,我大姐生在八月十六,我二姐生在八月十七。可憐我娘,整整三天沒合眼,她說快把她這個人都熬完了,腦子都快成一塊木頭了,可能明年詩會她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
我生產時很順利,但據秋實說,江稹還是在房外臉色慘白地候了一夜,眼睛都熬紅了,兩隻手上,都滿滿的是他緊張時咬出來的牙印,第二天我醒了,他在床榻旁守了整整一天,這是他登基後第一次罷朝。
出了月子後,江稹親自將我抱進了他的湯沐所,親手替我解開了髮髻,為我浣濯滌凈長發,我二人在溫熱的池水中肌膚相親,恍然間,又宛若回到了我初入宮時的那般忐忑,又心動。
我和我大姐都是男孩子,唯有我二姐生了一個寶貝閨女。聽我二姐說,她這小棉襖,從生下來就很好哄,每天吃飽了,就是咯咯地笑。我二姐夫喜歡得什麼似的,天天就想在家哄女兒,這小女兒快把我二姐夫的官兒都笑沒了。
我和我大姐很是羨慕,甚至江稹都說,既然有了小皇子,下一次可以要個小公主。他做了父親後,性子還是沒怎麼大變,每次來陪我,都能跟小兒子玩上好一會兒,據夏蟬說,還看到過他,偷吃小皇子的蘋果泥。
我聽了,氣得要揪他耳朵,結果江稹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他小時候最喜歡吃蘋果泥了,後來長大了,姑姑就不許他再吃這麼幼稚的點心了。一席話說得好委屈,我這個剛當娘的,一時沒忍住,親手給他做了滿滿一整碗的蘋果泥,江稹吃完以後,一整個晚上都開開心心的。
兩年後,我們姐妹三個又差不多時候懷孕了,這回,我和大姐如願生了女兒,換我二姐生了兒子。過年的時候六個孩子湊在一起,用江稹的話講,哭聲能把長安城半城的人從睡夢中驚醒。
生下小公主的第二年,江稹信守他當年的諾言,冊立我為中宮皇后,從此,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與他並肩,世人也就此都知道,江稹是我文清澗的夫君。
我冊立皇后不久,宮中太后薨逝,她是先皇的原配髮妻,也是先皇遺留下的最後一個女人。江稹說,她只比我姑姑早一年入宮,生前待六宮眾人一向恩慈,所以我姑姑到臨終前都甘心只做一個貴太妃,更囑咐江稹,她死後一定要善待太后。
我受江稹所託,親自為太后收斂,在整理太后遺物時,從她的枕頭下,發現了一束枯黃的結髮。
我握著這段已有了不少年頭的發束,突然心意紛亂,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直到我親自出宮,將這段結髮供奉在了太后靈前,看著牌位旁的香爐里青煙裊裊升起,心頭才終於有了一絲寧靜。
「那你倒是換頂大一些的轎子啊。」
「江鶼」一進他的御書房,我便看到他臨窗坐著,正在筆走龍蛇地寫著什麼,偶爾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發覺了什麼不通順的地方。好像從很久以前,我每次來到御書房,就總能見到這樣的江稹,但不知為何,我今日格外貪戀他這幅模樣,便悄悄倚在門口,痴痴地看著他。
看了很久,江稹才察覺到我來了,他放下筆,起身招我過去,我笑著走到他身邊,江稹牽起我的手,有些意外地說道:
「清清,今日怎麼了,為何這樣看著朕,既然來了,為何不叫朕呢?」
我看著江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著臉開口問他:
「江稹,那束結髮,你還留著嗎?」
江稹聽我這樣發問,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他伸手,從衣領里拽出一個荷包,還是那個熟悉的荷包,只不過,過了這些年,荷包的顏色有些黯淡了。
「清澗和朕的結髮,朕一直都貼身戴著。」
我托起那荷包,仔細看了看,然後就鄭重地放回了江稹的衣領里。
下一刻,我踮腳抱住他了,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聲說道:
「要好好戴著,要一直好好戴著。」
我就這樣緊緊地貼在他胸前,將我剛剛去太后靈前的事情跟他說了。江稹聽後,有些傷感,他對我說,太后從前也是個有才華的女子, 但是一生無寵,也沒有生育過子女。先皇去世後, 她便幽居宮中禮佛,不許宮中人去打擾,更鮮少見人, 就這樣枯守宮中,直到身子再也撐不住了。
江稹年少時,曾在太后住處,看過一篇她寫的長詩。大意是說, 宮城如一座牢籠, 將眾多青春年華的女子困於其中, 牢籠狹小,寂寞無邊,女子們想要逃離,卻又毫無希望。就仿佛魚兒一生被困於魚池, 明明知道這隻有方寸之地,卻又沒有半點辦法, 能脫離池水。
江稹還說,那首詩寫得非常哀婉, 他看過後便久久不能忘懷, 即便登基為帝後, 也常常警醒自己,要真心待我, 不能讓我的一生,也如太后詩中眾女子一般哀怨。
我笑著回望向江稹, 對他說,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帝王,有他在,有他的深情如許, 這宮城,一直都是世間最令我留戀的地方。
即便,這宮城,當真若一處魚池一般,要令我一生洄遊其中,那其實, 我也不會有半點被困其中的幽怨與哀憐。
世人看向長安城,看向皇宮, 多半只會想起, 書中所寫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又有幾人能得知,自從與江稹相知相許,我便是「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就算在長安城這座天下第一的魚塘里, 文清澗和江稹, 也是眾多鰈魚中,最般配,最恩愛的一對!
鶼鰈有情,何懼蒼天, 何畏江湖。
江稹啊,子非魚,焉知我不安於你的一池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