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醫院拿體檢單,卻得知自己身患癌症,命不久矣。
我在台階上坐了很久,才告訴家裡人。
可我等來的卻是被送去療養院,以及老伴的離婚協議。
他那喪夫多年的老青梅站在我面前,梨花帶雨。
「姐姐你就放心去吧,舟哥的餘生交給我了。」
我想起回來前不久醫院的電話,點頭道:
「真的嗎?你喜歡,那就給你吧。」
1
肺癌,晚期。
醫生的話語似乎還迴蕩在耳邊,聽得我心裡不住顫抖。
我沈知秋辛苦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將兒女養大,能好好歇一歇。
為什麼,竟讓我攤上這樣的病痛?!
我帶上老花鏡,想告訴家裡人,卻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我擦了擦鏡片,才發現原來是淚水。
哦,我哭了。
我得承認,我打心眼裡害怕。
我想活,可治病的錢,註定會給家裡帶來巨大壓力。
可若不治,我不甘心。
小孫女剛出生,我好喜歡她,答應兒媳要去幫忙。
女兒準備和男友步入婚姻殿堂,我得幫她掌掌眼。
還有老頭子,他有胃病,沒有我盯著,他哪裡能記得吃飯?
我像一個陀螺,每天轉個不停。
也像一塊磚,每個人都需要我。
我突然覺得,這個病,來得也不是那麼不好。
可我的牽掛實在太多太多了。
多到我根本捨不得死。
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抹了一把麵皮,粗拉的掌心磨得我生疼。
我破天荒叫了一次滴滴回家,對在陽台養花逗草的顧廷舟說:
「老頭子,我生病了。」
2
顧廷舟身形一滯,半晌才轉過身來。
「你說什麼?」
我平靜地重複一遍,又抽出挎包里的體檢單給他。
「肺癌晚期,醫生說大概還有三個月到一年,治療的話,能多幾個月吧。」
顧廷舟沒有說話,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如果我運氣好,說不定能多個一兩年呢。」
「……不能治。」
我恍惚抬頭,看見顧廷舟揉了揉額角,沉聲道:
「抗癌,是一個很漫長、痛苦的過程,你知道那些化療、靶向藥要多少錢嗎?桃桃剛出生,斯年小兩口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我們還要給妤意準備嫁妝,如果親家知道你生病,悔婚了怎麼辦?」
我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桃桃剛出生,兒媳還要坐月子,養家的壓力都在斯年身上。
奶粉尿布產後護理等等一系列亂七八糟的費用已經夠讓他頭疼了。
妤意要結婚,如果真因為我黃了這門親事,我……
我茫然地看向顧廷舟。
「老頭子,那我怎麼辦……」
顧廷舟走到我身邊,將煙頭熄滅在煙灰缸里,久違地攬著我在沙發上坐下。
「你……這事先瞞著吧,讓我想想怎麼說。」
我訥訥點頭,在顧廷舟起身瞬間拉住他的手,顫然道:
「廷舟,我、我不想死。」
我還是怕,我還是捨不得。
我好自私。
巨大的割裂感撕扯著我,快要把我吞噬。
顧廷舟靜默一瞬,輕嘆:
「你放心,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得全家一起商量。」
我魂不守舍地目送他進書房,覺得心裡難受得很,只得找事做分散注意力。
我剛除掉洗手台上的水垢,顧廷舟就喊我了。
我急忙趕過去。
他說:「我讓斯年和妤意今晚回家吃飯,我會在餐桌上說這件事。」
「但是——」他頓了頓,忽略我忐忑的目光,「就算治,也只能用最少的錢,不是我捨不得,知秋,你要為這個家著想,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我不能拿錢去填一個窟窿洞。」
我啞然,半晌才聽見自己乾涸的嗓音。
「嗯,我知道了。」
3
廷舟要喝茶樹菇雞湯,斯年愛吃清蒸多寶魚,妤意愛吃手撕雞。
兒媳坐月子,得另外煲一盅補湯給她。
廷舟討厭浮油,得撇去油沫。
斯年不吃薑,魚蒸好後得挑出薑片。
妤意不吃小蔥,也得扒拉乾淨。
我其實並不會做飯,但沒辦法,家裡有三個挑嘴巴,不會也得會了。
一頓忙活下來,我感覺周身都微微出了些汗。
忙起來,就沒心思去擔心了。
將飯菜準備好,我喊顧廷舟吃飯,妤意也剛好到了。
女兒臉上都是疲憊,我心疼地接過她手裡的包,掛在門後。
「上班累了吧?快去洗手吃飯,媽做了你愛吃的手撕雞……」
她悶悶地應了聲,不多時,斯年也到了。
我在他身後張望:
「晴晴沒來嗎?」
沒等他回答,我懊惱道:
「瞧我這記性!她在坐月子,當然來不了。」
我又趕忙回廚房將湯調到【保溫】,叮囑斯年:
「待會你走的時候提醒我一聲,我把補湯給你裝好給晴晴喝。」
斯年點頭,我才安心入座。
倆孩子都是悶頭吃飯的主,我一邊叮囑他們吃慢點,一邊給他們夾菜。
直接忘了這一餐的目的,直到顧廷舟重咳一聲:
「好了,今天叫你們回來,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們說。」
斯年和妤意下意識正襟危坐:
「爸、媽,怎麼了?」
顧廷舟卻沒說話,朝我昂首示意。
——要我說嗎?可你不是說……
我一咬牙,將體檢單推到他們面前,強笑道:
「那個,媽生病了,想……搶救一下。」
4
斯年不可置信:「媽,你在開玩笑吧?!」
聞言,我的心狠狠一顫。
「沒有,我不會拿這種事騙你們。」
妤意沒說話,她第一時間拿起手機噼里啪啦。
末了,她放下手機,開口:
「我查了一下,化療的話一天一萬,吃藥一個月也要大幾千。」
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又扭過頭去。
「媽,你怎麼想的?」
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我怎麼想的?
我就想,活下去,看看桃桃長大,看看你結婚的模樣啊。
斯年「啪」的一下將筷子放到桌上,焦躁道:
「嘖,我說今天怎麼做這麼多好吃的,原來是真有事!」
我張了張嘴,一瞬間竟難以理解他的意思。
他們哪一次回家,我沒有做好吃的?
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就好像,我是為了活命故意討好他們?
我感覺心裡像破了一個大口子,冷風嘩啦啦地往裡面吹。
「夠了!」
顧廷舟不滿地看了斯年一眼,沉聲道:
「她可是你媽!你怎能那樣說她!」
驀地,我眼眶一酸。
還好,還好有他替我說話。
「爸!那您說要怎麼辦啊!」妤意突然大叫,「我這都要結婚了!正是啥都缺的時候,哪裡能負擔得起那麼多醫藥費啊?浩然家要是知道了,悔婚怎麼辦?!」
她氣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我又氣又難過。
「我養你們那麼大,沒想到,養出兩個白眼狼……」
妤意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嘟囔:
「我沒有說不養你啊!我是說負擔不起那麼多醫藥費!我可以出錢,但我不能出大頭,都說養兒防老,你、你得找哥哥要!」
斯年立即站了起來:
「你什麼意思啊顧妤意?!誰不知道爸媽一直都偏心你,你才應該出大頭!結婚能花幾個錢?再不濟,還有陳浩然家裡給的彩禮呢!」
兄妹倆吵作一團,我氣得心口直跳,用盡全力喊道:
「你、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5
屋子裡一下子靜下來。
我躺在沙發上,疲憊地閉上眼。
顧廷舟走了過來,我看著他:
「廷舟,他們怎麼會變成那樣呢?」
他坐到我身邊,說:
「知秋,沒辦法,咱做父母的,總歸是要包容一些。」
我沒說話,只覺得自己的教育十分悲哀。
末了,他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
我低低地應了一聲,卻提不起半點希望。
我在家很是消沉了幾天。
但很快,倆白眼狼回來了。
斯年討好地看著我:
「媽,我和妹妹找到救你的辦法了。」
我沒甚波動地瞧他們一眼,顧廷舟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不要慪氣。
妤意拿了一張紙給我看,上面寫著一行大字:
【西苑山療養院】
「媽,我們打聽了,這療養院有特殊途徑,能買到……」
斯年輕聲吐出幾個字,我瞳孔一縮。
仿製藥!
妤意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媽,這個療養院的風評很好,藥都是好藥,該有的效果都有。」
見我不語,她有些著急:
「您就說行不行吧!我和哥哥已經盡力了,上千的藥我們實在負擔不起!我們也沒法給您治!只能拖著,活多一時是一時!」
顧廷舟帶我去到一邊,他點了只煙。
「知秋,答應吧,那地方我也去看了,山清水秀,很適合病人療養。」
「你過去後,我們會按時來看你,周末也會接你回來。」
他絮絮叨叨,言語裡都是「為我好」。
可為什麼,我只覺得心寒?
斯年說,療養院一個月四千,我的退休金有五千,完全可以負擔。
至於醫藥費,他和妤意會四六分。
我慢慢笑起來,眼裡卻無一絲笑意:
「我可以去療養院,但你們要承擔所有花銷。我的退休金,我會存著,誰對我好,以後我就留給誰。」
「一個月五千,存下來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們自己好好算算吧!」
6
最終,斯年和妤意答應了我的要求,我被送入西苑山療養院。
分別那日,空中下起蒙蒙小雨。
顧廷舟讓我放心,周末會接我回家。
我被安排在一個八平米、帶獨立衛浴的小房間。
這裡基礎設施都還好,醫護人員也會帶我們出來放風。
可我的心卻慢慢蓄滿愁緒和思念,一點一滴流向那個家。
周四下午,天光大好,我忽地想回去一趟。
我趁放風時間從後門溜了出去。
療養院在郊區,我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車才到小區樓下。
剛準備上樓,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
我還以為是要讓我去住院的,沒想到那頭語氣慚愧又誠懇。
聽完,我都想在小區里跑三圈以表達我的興奮之情。
醫院那邊說——我的病例搞錯啦!
有人和我同名同姓,我的身體好極了,還能活個三十年呢!
我立刻去超市買菜,準備在餐桌上宣布這個好消息,給大家一個驚喜。
但我沒想到,一打開門,我卻看見顧廷舟在和一個女人耳鬢廝磨。
雞鴨魚肉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響驚動調情的倆人。
「知秋?!你怎麼回來了?」顧廷舟下意識質問我。
我閉了閉眼,直接衝過去抓住他的衣襟。
【啪——啪】
倆打耳光妥帖地印在他臉上。
顧廷舟懵了,又怒又驚。
「沈知秋!你在發什麼瘋?!」
我毫不客氣,又要揮手上去。
「你他爹問我發什麼瘋?!我這是在替天行道!你個不要臉的顧廷舟!我前腳剛查出肺癌,你後腳就和初戀摟摟抱抱上了?!我他爹還沒死呢!」
「不要打舟哥哥!」
隨著一聲驚呼,我的巴掌重重落在林秀梅的背上,她疼得大叫起來。
我翻了個白眼,做家務那麼多年,我沈知秋有的是力氣!
顧廷舟接住疼得發抖的林秀梅,對我憤憤道:
「沈知秋!你太過分了!」
我一想到自己在療養院數著倒計時過日子,他在這邊春風得意。
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幽幽笑道:
「哈哈,我還有更過分的,你要不要看看啊?」
7
沒想到我都六十歲了,還能玩上抓姦。
剛進來時,我太激動,忘了關門。
由於我常在菜市場和人搶菜,嗓門又有點大。
這不,就把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姐妹們喊出來了嗎?
她們手裡默契地出現一把瓜子:
「喲,顧老師家裡這是什麼了?」
「知秋,這兩天咋沒見你啊?出去瀟洒了嗎?」
「這女的誰啊?誰能告訴我一下?」
林秀梅直接往顧廷舟身後躲。
顧廷舟一輩子教書育人,生怕自己名聲毀了,低聲讓我快去關門。
我「tui」了一聲:「不去。」
相反,我嗓門嘹亮道:
「喲!這不是老頭子的初戀林秀梅小姐嗎?今天約老顧是有什麼煩心事嗎?姐跟你說哈,男的可沒女的會疼人!你看我家老顧,我前腳生病,他——」
顧廷舟忍無可忍,直接黑著臉把門關上。
「沈知秋!你夠了!我和秀梅清清白白,她只不過是在照顧我!」
我冷笑一聲:「哇哦,好典型的清清白白啊!顧廷舟,你才比我大兩歲吧?我怎麼不知道你到了要護工擦屎把尿的年紀?」
「你!」顧廷舟語塞,「你簡直是強詞奪理!愚不可及!」
我走到他身後,一把拉住鴕鳥林秀梅,掐住她的下巴笑道:
「沒想到秀梅這麼用心,我都噁心給顧廷舟擦屎把尿,你居然能忍辱負重到這個地步。我必須訂一面錦旗送到你家,對了,你家是在錦綉花園吧?」
林秀梅驚恐地望著我:
「我沒有!我只是、只是在安慰舟哥哥!他因為你生病憔悴很多!」
「安慰也沒有投懷送抱的道理啊!」我搖搖頭,「他都六十二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這個時候當小三有什麼好的呢?圖他年紀大嗎?還是不洗澡?」
說著,我心裡突然划過一絲清明。
——財產!
可還沒等我捋明白,顧廷舟就朝我甩來一沓紙,冷冷道:
「本來想找個時間再跟你說,沒想到你非要提前撞破,我也不藏著掖著了。」
「你活不了多久了,我得找個人照顧我的後半生。」
「我要和你離婚,秀梅願意和我再續前緣,希望你我能好聚好散。」
8
我攥緊了紙張,盯著陌生的丈夫:
「我不同意。」
他頓時皺起稀疏的眉:
「沈知秋,你不要不知好歹,我們對你已經很仁慈了。」
「你知道嗎?要不是秀梅勸我們讓你能多活一會是一會,我們早就想讓你聽天由命了!」
「而且,西苑山療養院是秀梅找關係讓你進的,否則你以為自己能住環境那麼好的療養院?那裡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去養老的地方!」
「我們?」
我仔細咂摸這兩字,心已經麻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看來,我的骨肉也和林秀梅「認識」啊。
我忽地笑起來。
「我不同意離婚。不僅如此,我還要去醫院治病。」
顧廷舟大驚:「你瘋了嗎?!那得花多少錢!」
我笑眯眯:「那又如何?我有錢,你也有錢,我拿夫妻共同財產治病,有什麼問題嗎?」
「沈知秋!」顧廷舟面露哀戚地看著我,「你非要把事情搞成這樣嗎?!你明知癌症是治不好的!為什麼不肯給我們活著的人一點活路呢?!」
林秀梅也哭哭啼啼地叫起來:
「姐姐你就放心去吧,舟哥的餘生交給我了。」
我覺得好笑又可悲。
本來讓我厭惡的肺癌烏龍反倒讓我看清親人的面孔。
顧廷舟又說,這事輪不到我做主,因為斯年和妤意已經同意了。
我笑了笑:「是嗎?那我就去問問他們。」
說完,我轉身就走,不顧顧廷舟和林秀梅在身後上演黃昏虐戀。
我先看了一遍銀行卡餘額以表寬心。
幸好結婚以來,我一直掌管家裡的財政大權。
我剛到兒子家門口,就接到一個電話。
我還以為是顧廷舟打來的騷擾電話,差點破口大罵。
沒想到,又是醫院的。
那邊態度更謙卑了,問我是不是顧廷舟的太太。
我說不是啊,不認識,老公早死了。
那邊很不好意思,我趕在他掛斷前問咋回事。
於是,我得知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他們整理資料的時候發現,顧廷舟的肺部CT,有一塊陰影。
不大不小,需要做進一步檢查。
那邊說的委婉:「家屬可能需要,做好一定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