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日,北池子大街上,程浩然護著她的場景。
若她真是這樣的人。
程浩然怎會這般維護她?
放學回家,我甫一走進偏院,便聽見了程浩然和許安安在弄堂里爭吵。
大抵是許安安在催婚。
程浩然用了一年時間,讓工廠運轉起來,得到了許世平的肯定。
可他遲遲不上門提親。
前幾日更是暗中出資贊助學生運動,遭到軍警逮捕。
許世平作保,才將他放了出去。
但也因此,惹得許世平不快。
「什麼學生運動,不過讓那幫學生聽話的噱頭罷了。你們真能翻了天不成?」
許安安聲嘶力竭地大喊。
程浩然沒有搭話。
我意識到,學校的傳言,很有可能是真的。
許安安咄咄相逼,程浩然倒是一如既往的鎮定。
過了良久,我的院門被人推開。
我正在收拾庭院石桌上散落的書本。
程浩然站在門口,定定望著我。
「聽聞你在學校成績很好。但這幾日不太平,你不要參加什麼活動。」
我抬頭看他,見著他眉眼間有些疲憊。
我覺得有些可笑。
或是悲涼。
他遊走四處,宣揚自由平等,卻告訴我不要參與。
「你和許小姐都能參加,為何獨獨我不可以?」
我甚少反駁他,如今是真的動怒。
程浩然神色有些古怪,注視著我,又自嘲一笑。
「大抵因我過於自私。」
我滯了滯,從他臉上尋找到了溫存的影子。
我深吸了一口氣,固執問道:「自私?是不想我加入你們的自私,還是……擔心我的自私?」
「都不是。我籌備要送你去留洋,你好好讀書,莫要亂想。」
程浩然喉結動了動,像是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
忽略了我的情緒起伏。
他遞給我一本筆記。
「這是我當初留洋的遊歷手札,很早便想贈送給你。」
17
我翻開一頁,撫摸他清秀的鋼筆字跡。
當初我連鋼筆都不會用。
現在我亦會寫這樣漂亮的字了。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有自己真正在乎的女子了,那個人並不是我。
因此他想將我這個阻礙送去國外,走得越遠越好。
許多負心人都這般做,已見怪不怪。
「我不想離開上海。」我幾近祈求,拉住他的衣角。
我本想說不想離開他,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我終究做不成那樣熱烈的人。
只會做微弱的掙扎。
「宋慈,不要任性。」
程浩然的語氣,帶著不由分說的堅定。
他伸出手,用微涼的手指緩緩覆蓋住我的手。
然後將它從他的衣角上挪了下來。
我絕望地看著他,他卻迴避著什麼,不肯同我對視。
他想必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等我走了,他便會同許安安結婚。
十月份,因不滿新政府的媚外政策,學生示威遊行再度爆發,且愈演愈烈。
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活動。
人群里,有和我一樣穿著新式校服的學生,更有工人。
停課和罷工同時進行,政府因此只敢設置路障。
再不像以往那般暴力驅逐人群。
我參與學生遊行的事,到底還是被程浩然知道了。
他頗為生氣,特地過來找我。
我卻帶著一身驕傲同他對峙。
他以為我不應該這樣任性。
他反覆告訴我,政府不是沒有向遊行的學生開過槍,讓我不要以身犯險。
我冷冷看著他。
「若沒有流血犧牲,國將不國。」
這樣蔑視生死的態度到底激怒了他。
他這幾日思慮過度,本就有些體弱。
現下,他大約感到頭疼,輕輕按著額角,還不忘同我講一些大道理。
「所謂革命,憑的是腦子,不是蠻力。政府現下隱忍,並非妥協,只是為了……」
我當即打斷了他的話。
「你口口聲聲將政府掛在嘴邊,許先生,你到底是學生運動的領袖,還是政府的走狗?」
「啪」的一聲脆響。
程浩然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緩緩收回。
我淡淡看著他,心下一片薄涼。
這是他第一次打我。
因我這樣裹了小腳的人,竟去染指他們高貴的運動。
程浩然有些害怕,他展開手臂,用力抱住了我。
「小慈,對不起,我太累了。我不該打你。」
程浩然在我耳畔一遍遍道歉。
我抬手,一點點去扯落他的手臂。
將他慢慢的推遠了。
「程浩然,我若得了機會,未必不如你。」
程浩然安靜下來,認真盯著我看。
我冷冷回望,咬牙切齒。
「我以為自己配不上你,今日我方才明白,你是配不上我。怪我將自己踐踏進塵埃,才給了你踐踏我的機會。」
程浩然一直靜靜站在原地,等我說完,也沒有回應的話。
他目不轉睛看著我,眼中滿是藏匿不住的哀慟。
我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覺無趣無力。
18
回到偏院,我便開始動手收拾行李。
程伯母勸解了許久,我最終還是向程浩然求得一紙休書。
捫心自問,如今的我,心緒寧靜,的確也有了旁的打算。
山河萬里,海闊天空。
我可為一個人守得寂寂歲月,也可摒棄前塵,去看異域山川。
離開的日子很快到來。
我偷偷離開陳宅,沒有同程伯母告別。
碼頭上,輪船汽笛轟鳴。
處處是依依惜別的人。
當年送程浩然出國的場景,恍如昨日。
「小慈!」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見程浩然奮力跑來。
我轉身,加快腳步,想要登上輪船。
卻礙於小腳,到底沒有跑贏他。
他攔住我的去路,不斷喘著粗氣。
我忽然想見,這一去,山高水長,或許此生再無相見。
便也釋然。
我朝著他,伸出了拳頭,手背向上。
他不知我要給他什麼,怔了怔,伸出手來。
我鬆開拳,一塊銀白手錶從我手中跌落在他掌心。
恰是多年前臨別,他贈予我的那塊。
我珍藏了許多年,終於看開,原本預備扔進海里的。
現下物歸原主,其實更好。
程浩然狠狠盯著那塊手錶,竟是濕了眼眶。
我心中一股報復的快意油然而生。
「程浩然,我走了,今生不見。」
「小慈,願你一生順遂。」
程浩然輕聲說。
「只要遠離你,便是謬誤一生,亦無怨無悔。」
我說話時,多少帶了幾分意氣。
「去看了更廣闊的世界,自知今日抉擇的對錯。」
他凝望著我說。
我在他的話語中失神。
回過神時,我已輕輕擁抱了他。
他沒有拒絕,亦沒有回應。
我卻因這樣的逾越,而得到了四肢百骸的短暫暖意。
如冬夜的煙火。
亦如我的愛戀。
19
我隻身一人去了法國巴黎學習建築學。
後來輾轉英美,漸有小成。
這一去就是二十年。
而我和程浩然的聯繫,也早在出國的第二年,便已中斷。
他寄給我的一封封書信,我從未回復。
他大抵因得不到回應,也不再寫信。
我並沒有想像中那般恨程浩然。
反倒按著他當初留洋的遊歷手札手札中記載的軌跡,將他的足跡一一踏遍。
仿佛唯有如此,我才能透過這些古樸的異域建築,看到當初少年的身影。
立於廊下,意氣風發。
時隔多年,微風裡早已失去了他的氣息。
而我的頭髮也在一次次追尋中逐漸花白。
但我始終都是獨身一人。
我結交了很多友人,不乏國內學者。
國內戰亂不休,我時常向他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有人為了我,專門去了上海尋訪,只知道程浩然似乎投身了革命,下落成謎。
後來,新中國成立,我接到了支援建設的邀請函。
我收拾了這些年的研學書籍,終於坐上了回國的輪船。
其實我早已想回去,想讓程浩然見到我衣錦還鄉的風光。
年少時,我便同父親斷絕關係,被逐出家門。
後來,我去給他做妾,並無夫妻之實,換來一紙休書。
半生孤苦後,我想讓程浩然知曉。
我失了他,依然過得很好。
抵達上海,我去尋程氏故宅,那裡已經面目全非。
我徘徊了許久,又去往史料館,最終在幾份舊報紙上,找到程浩然的蛛絲馬跡。
就在我出國那年,有人潛入許家,偷走了他們的密信,許家的醜聞因此被揭露。
其中一封信件被公開發表在當日的報紙上。
道出許家為了讓不學無術的許安安得到公費留學的寶貴名額,不惜官商勾結,設計陷害滬上多名企業家、貪污對方家產的事實。
一時間,輿論沸騰。
民眾紛要求嚴辦受賄官員,嚴懲許家。
鑒於多方壓力,政府沒收了許家工廠,關押了許世平和涉事官員。
許安安失了庇護,也被學校勸退。
我忽然想到,當年程氏工廠倒閉,程伯父被逼跳樓……
這一切,都是源於一個姓許的商人。
程浩然對許安安的親近,或許只是一場復仇。
20
我滿眼熱淚,對程浩然的思念和憎恨,倏忽消散。
而今唯有一個念頭:我要見他。
直到一年後,我陪伴友人去往陵園掃墓,終於在紀念碑上看見了熟悉的名字。
程浩然。
他死於民國二十年。
正是我出國後的第二年。
我才知曉,尚且在國外的時候,他便投身了革命。
大抵那個時候起,他便知曉,自己終將為國捐軀。
他不光是為了報仇。
更多的是為了不連累我,才把我推遠。
我抱著石碑,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
我以為,今日的我,終於成了他最愛的模樣。
方才知曉,他想推翻舊社會的一切,唯獨我不在其中。
我如那千百年當空的皓月,任陰晴圓缺,是何模樣,於他而言都是心底最純凈的光芒。
可惜我明白的太遲。
可惜他離開的太早。
那一日,陵園裡的風異常溫柔。
我橫跨了萬里河山的心事,也終於落幕。
後來,我申請去了陵園工作。
石碑前風起風落。
就像是他在和我訴說衷腸。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程浩然,從今往後,再無因由使你我分離。
(全文完)